摘 要:荒誕現(xiàn)實主義是指人的心理發(fā)生扭曲,行為表現(xiàn)怪異,故事情節(jié)以一種非常態(tài)化的方式呈現(xiàn)與發(fā)展,但其又是現(xiàn)實的反映,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指向性。它既是一種寫作手法,有其自身的章法建構;也是一種文學風格,有著不同尋常的藝術魅力。蘇童《米》體現(xiàn)了這種荒誕現(xiàn)實主義,其建構體現(xiàn)于對立面的相互交織,因果的報應及性欲與仇恨的人性之中。
關鍵詞:《米》 荒誕現(xiàn)實主義 建構 人性
《米》是蘇童的一部代表性的長篇小說,描寫了五龍?zhí)与x饑荒從農村遷移到城市,曾經受人欺壓,后又一步步淪為變態(tài)狂魔的故事,涉及周遭人物的命運與糾葛,展示了人們內心的欲望、報復、冷酷等非道德層面的人性荒誕,但又不至于太過離譜。精神的桎梏成為個人宿命的絆腳石,而局中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更無人度化,整個家族充滿了乖戾,沉淪成為了一種習慣,回頭是岸成了遙遠的奢求,悲劇也就不可避免地輪番上演。這部作品的色彩是灰暗的,籠罩著一股陰沉之氣,使讀者在恐怖中兼有震撼、憤懣中兼有悲憫。蘇童多維度建構這種荒誕現(xiàn)實主義,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是對立面相互交織,包括農村與城市、物質與欲望、生存與死亡構成一個個矛盾體;其二是個人與代際的因果報應;其三是性欲與仇恨的人性刻畫。
一、對立面的交織
1.農村與城市 農村是主人公五龍生命的起點,出生于此,童年的成長也于此,只不過這個童年是痛苦的。城市是新生活的開始,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就不得不慢慢去適應,然而新生活并不意味著是好生活。因為一場洪災,五龍被迫逃離楓楊樹家鄉(xiāng),只身來到不曾到過的城市。初來乍到,五龍看到墻上的小廣告會覺得亂七八糟、千奇百怪,遇到死人也會驚慌失措,聽到別人以“要飯的”“小偷”這樣的名義貶低自己時,他會生氣申辯,甚至懷恨在心。五龍的身上似乎與生俱來就有著邋遢與貧窮的標簽,農村的落后與城市的繁華總是那么格格不入,窮人和富人的心態(tài)與眼光也總是有著天壤之別。五龍進入大鴻米店只是融入城市的第一步,卻仍然一時改變不了鄙夷與侮辱的命運,還得忍氣吞聲地生活,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罵幾聲。這個城市充滿了許多的未知,五龍從不喝酒,就是為了保持頭腦的清醒,他發(fā)過誓要帶許多的錢財回自己的故鄉(xiāng),他要炫耀自己的本事。
當馮老爺將自己的女兒織云猶如一只破鞋一樣強塞給五龍時,五龍沒有拒絕,接受了織云,這是一個轉折點,馮老爺去世后,他算是完全擺脫了傭工的身份,他開始慢慢地占據(jù)大鴻米店,順理成章地入了馮家族譜。只是五龍并不是一個安守本分的人,也不懂得知足。他厭惡織云,家暴迭起,性情也漸漸地改變,從前積累起來的一腔怒氣正在爆發(fā),農民的純潔秉性蕩然無存。楓楊樹的場景是身處異地他鄉(xiāng)的五龍揮之不去的印象,有時以夢的形式出現(xiàn),夢見鄉(xiāng)村的洪災及人畜的悲鳴;有時以聯(lián)想的方式出現(xiàn),臆想到自己殺了與織云通奸的阿保,就如楓楊樹割雞宰牛般壯觀。這種有意無意的潛意識,暗藏著內心深處的敏感,猶如形影相隨的夢魘,痛苦的流年也成為五龍飲鴆止渴的前進動力。直到他掌控了米店,統(tǒng)治了碼頭幫會,城市的生活也即將走向盡頭。他來自于由南至北的火車,終究命亡在由北至南的火車。對于五龍來說,城市是一個曇花一現(xiàn)的立足點,也是罪惡的淵藪。當農村文明遇上城市文明,二者交織,鹿死誰手,對于五龍這個人物來說,他已經喪失了自己。
2.物質與欲望 如果黑夜與寒冷停留了太久,只有一個月亮、一陣春風遠遠不夠。五龍是一個在寒冷的黑夜里歷經磨難的人,他從小就在農村忍饑挨餓、受人白眼,于是這個孤兒對物質的需求有著強烈的渴望,自始至終對“米”情有獨鐘。他喜歡聞米香,咀嚼生米津津有味,還喜歡赤身裸體地躺在米堆上,米成為他遠離饑餓、拋棄過去的載體?!懊住弊鳛槲镔|的代表,成了五龍變態(tài)的緣由之一。物質與欲望在對立層面上也存在交織,物質欲望逐漸膨脹。五龍夢想著有堆積如山的糧食、美貌的女人與用之不盡的錢財,他設想買下家鄉(xiāng)的大片地皮,讓鄉(xiāng)親們都為他耕作,他設想大擺酒席慶賀自己的豐功偉績。他鑲了一口金牙,他要比家鄉(xiāng)人更顯富有。他希望別人對他刮目相看,而欲望的膨脹卻會使人失去理智,五龍為了穩(wěn)固自己的地位,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滿足自身的私欲,只要是他看不慣的人,都欲置之死地。五龍還有一個隱秘的怪癖,他熱衷于在米垛上做愛。蘇童把這種人性的荒誕以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顛覆性叛逆來建構,夸張卻又不失隱喻。
3.生存與死亡 生命就像一株稻穗、一朵棉花,生存不易、死亡無期?!白骷彝诰虻拿恳粋€故事與傳說的毛孔里都流淌著命運和死亡的黑水?!眥1}初到城市的五龍已經餓了三天了,寸步難行,隨時都有可能與死亡會合。為了求得一息尚存,他不得不屈辱地拜人為爹,忍受他人的嘲笑與折磨,他的顏面就這樣毫不留情地被踐踏,他深刻銘記。他第一次來碼頭就看見了死人,當他驚慌地奔走呼號時,別人卻不以為意、置若罔聞。死亡似乎成了人們眼中的常事,而誰又能預料到五龍之后會殺人不眨眼,數(shù)條人命死于非命,以至于眼前浮現(xiàn)的是各種形式的死亡場景,死亡的形象雖姿態(tài)不一卻殊途同歸。他害怕被人謀殺,時刻身備一把駁殼槍。他有過被人看不起的尷尬,經歷過死里逃生的出差,他忘不了屈辱,所以他不滿足于現(xiàn)狀,不愿卑賤地活著,因此他選擇了一條荒誕的道路,在生存與死亡面前,生存的本能促使五龍不擇手段,為了防范威脅,先下手為強。而五龍的命卻又臭又硬,自己的生存方式又干擾著他人的生活秩序,綺云對五龍說過:“若不是你,我也不會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活不成也死不了?!眥2}綺云是整場事件的見證者,也是悲哀的受害者,她骨子里帶有的懦弱根本無力扭轉事態(tài)的發(fā)展趨勢。米店本可以一如既往的平安下去,但五龍的存在成了其他人的累贅,這個家變得怨聲四起,時刻彌漫著一股瀕臨死亡的氣息。
二、因果報應
俗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五龍怨念太重,皮里春秋,看不得別人好,也絕不容許自身的安全受到一丁點的威脅。他離經叛道,不顧后果地作惡多端,罪孽深重,可終究要遭到上天的懲罰,雙眼相繼被家人弄瞎,兩只腳趾被織云咬掉,之后又忍受花柳病的折磨,時時忍受此病帶來的癢痛、惡臭與腐爛潰膿,落得不得善終的下場。蘇童對人物的塑造遵循著這種因果報應的創(chuàng)作思路,對織云的結局亦復如是,織云是一個生性放蕩的女人,也是一個攀炎附勢之徒,她對呂六爺?shù)恼~媚,對阿保的勾搭,使得他既受到鄰里的指責,又受到家人的厭棄,表面風光,實則狼狽不堪。命運的報應終究會降臨,織云懷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誰的,根本就沒人愿意負責,不得不嫁給傭人五龍,之后又遭受五龍惡語中傷,委屈連連,生活極不和諧,由此又逃到呂六爺府里,說是做小妾,卻充當洗衣的婢女,不能與自己的兒子接觸,也沒有了從前的風光,最終葬身于火海,咎由自取。在火堆里遺留下了一只從娘家偷偷攜來的玉鐲又給后世埋下了深深的隱患??椩茷樽约旱乃魉鶠楦冻隽顺林氐拇鷥r。蘇童在建構這一荒誕現(xiàn)實主義時,采用因果的邏輯來達到一種酣暢淋漓的宣泄,試圖以這種重復的悲劇命運方式打造一個宏偉的荒誕現(xiàn)實主義。
五龍與織云的命運是屬于那一代的命運,而下一代的命運則與上一代的罪惡似有關聯(lián),是更深層次的因果報應輪回。五龍的大兒子米生在十二歲時就在米堆上結束了自己親妹妹小碗的生命,原因只是小碗告密了一件小事。米生的殺人秉性與其父如出一轍,但五龍卻因此事打瘸了米生的一條腿,而綺云擺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tài)對米生的錯誤置之不理,對五龍將要施加的行為放任不管。小兒子柴生好賭,要么流連于賭坊,對錢財?shù)乃魅〕蔀榱肆晳T,視財如命的他還掏取了奄奄一息的父親的金牙。米生的妻子雪巧如織云般水性楊花,與織云的兒子抱玉以玉鐲作為定情信物,欲偷情卻被柴生發(fā)現(xiàn),又欲勾引柴生彌補過錯,整日擔心著秘密泄露,膽戰(zhàn)心驚,后又畏罪潛逃到了上海做了妓女。抱玉則對五龍施展了一場復仇計劃。柴生的妻子乃芳在臨產之際,五龍以防血光之災為由喝令其回娘家生產,不幸在途中被日本軍官刺死,母子雙亡,米店也就沒有留下后代,一個家庭就這樣搖搖欲墜,一個家族就這樣斷了香火。除此之外,上一代姐妹不和,這一代是妯娌不和,各個人物的個性也有著一脈相承性。五龍的人生不僅是自己的人生,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他人的命運,下一代的命運也是對他的報應。抱玉對五龍的復仇,家人對五龍的憎恨,異秉回應異秉,仇恨攻擊仇恨,罪惡懲罰罪惡,人性的丑惡暴露無遺。構建這種世代因果報應是一種毛骨悚然的結尾悲劇,蘇童坦誠自己小說的共同特點是“以毀壞作結局……沒有一個完美的陽光式結尾……成長總是未完待續(xù)”{3}。這樣的處理是荒誕現(xiàn)實主義的一種表現(xiàn),達到令人瞠目結舌的效果。
三、性欲與仇恨
性欲與仇恨是整篇文章最為突出的兩個“惡”之源,也是構建荒誕現(xiàn)實主義的核心隱形要素。這兩種心理導致人物的性格扭曲,導致命運的悲劇意識。綺云這樣評價這個米店,女人是蕩婦,男人是殺人狂??椩扑憩F(xiàn)的性欲更為明顯,織云十五歲便結識了呂六爺,被其玩弄于股掌之間,風騷成性,眾人皆知,其后又與六爺?shù)氖窒掳⒈M?,事情敗露,阿保慘死,在五龍與織云洞房花燭之夜,六爺送來的一份禮物竟然是阿保的人鞭。而在成婚之前,織云就有意無意地勾引五龍,用身體的暴露與接觸,用言語的挑逗來激發(fā)五龍的性欲,而五龍本就夢想擁有女人,對性欲有著旺盛的需求,他相繼擁有了織云、綺云兩姐妹。最為荒誕的則是五龍那性愛方式的另類,兩姐妹都沒有逃過被五龍用米塞下體的命運,五龍在澡堂給大老爺們搓澡的時候,腦子里想到的是摧殘他們的生殖器。并且也會聯(lián)想到阿保與織云在一張人皮上交媾。這些不可思議的想法,齷齪不堪,人性已經沒有了底限。
仇恨是五龍的典型個性,他的很多表現(xiàn)都來源于內心深深的仇恨,五龍想“仇恨仍然是仇恨,它像一塊沉重的鐵器,無論怎么樣鍛打磨蝕,鐵器永遠是鐵器,墜在他的心里”{4}。仇恨成為他揮之不去的陰影,而他卻熱衷于這樣的陰影。五龍對任何大小的不滿都會耿耿于懷,這樣的仇恨也使他嫉妒心、報復心、自尊心、逞強心極強,既看不慣別人的恣意快活,又對自身的際遇有著超乎尋常的叛逆。即使對收留自己的馮老板也是記恨在心,導致二人關系每況愈下,冤冤相報。延綿的仇恨如不息的河流,時而看似平靜,時而破浪滔天。五龍的心靈被這河流吞噬,逐步淪為萬惡不赦的魔鬼,雖然這仇恨是五龍一步步往上爬的依據(jù),可越往上爬,心理就越扭曲,無可救藥的地步就越逼近,懸崖勒馬的概率就越渺小。
性欲與仇恨是魔鬼的化身,蘇童在建構這兩個要素時,用詞毫不避諱,零情感寫作手法老到純熟,刻畫荒誕現(xiàn)實主義入木三分,而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人性,也為了突出人物的悲劇性,作者建構了諸多意象?!八男≌f大多取材于‘歷史,對于‘意象的經營極為關注,在有關舊時中國家族的敘事中,流露著憂傷、衰敗的情調與氣息?!眥5}之前論述的“米”“楓楊樹鄉(xiāng)村”自然在其列,兩者構成了故事發(fā)展的暗線,點綴之處又恰到好處,更好地表現(xiàn)出人物的性欲與仇恨?;疖嚒L鈴也是文中的意象,雖然著墨不多,但存在一定的合理性?;疖囀欠较蚧蛘哕壽E的象征,火車來來回回,亦如五龍生命的逃亡與輪回,這是一個開始,也是一個結束,這是稀釋仇恨的方法,也是反映罪惡的寫照。風鈴,五龍最喜歡聽的就是古塔的風鈴聲,于鬧市之中獨享這風鈴。這似乎包含著五龍內心的某種情懷,可以說是對家鄉(xiāng)的懷戀,可以說是對自身怨念的逃避,或許這是蘇童特意安排風鈴表現(xiàn)人物內心的復雜或者在一定程度上淡化讀者對五龍的敵意,使得五龍在令人唾棄的同時又值得憐憫,在荒誕的同時又兼具現(xiàn)實。
四、結語
《米》是一個“關于欲望、痛苦、生存和毀滅的故事。寫了一個人具有輪回意義的一生……在這部小說中,醉心營造了某種經歷、某種歸宿、某種結論”{6}?!睹住凡煌谄渌≌f,它有自身的特色,它不屬于現(xiàn)實主義的題材,也不屬于魔幻主義的類型,它的旨意不是傳達善意與溫暖,也不是宣揚戾氣與乖張。蘇童創(chuàng)作的《米》采用荒誕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在荒誕中反映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中突出荒誕,多維度顯現(xiàn)這種風格,對于對立面的交織處理,對因果報應的精巧安排,還有對性欲與仇恨二者要素的極端表現(xiàn),統(tǒng)統(tǒng)構建在這長篇敘述之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一個社會人性的大場景,令人唏噓不已。
{1} 吳義勤:《蘇童小說的生命意識》,《江蘇社會科學》1995年第1期。
{2}{4} 蘇童:《米》,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頁,第30頁。
{3} 王堯、林建法:《蘇童王宏圖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0頁
{5}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42頁。
{6} 趙雪:《論〈米〉中的人性本欲》,《文學界(理論版)》2012年第3期。
作 者:黃必華,贛南師范學院2012級漢語言文學在讀本科生。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