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這天，天剛蒙蒙亮，村里的大鐵鐘就響了。李三龍撂下飯碗，急慌慌地來到村東頭的大槐樹下，只見各家的主事都先后到了，里正秦耀從袖袋里取出一張布告，給大伙兒念了起來。原來，兩年之后就是太后的六十大壽，縣上要收一筆壽捐，及早給太后準備壽禮。按丁收取，每丁一兩銀子。

聽秦耀念完布告，大伙兒就鼓噪起來。這兩年大旱，收成銳減，大伙兒連飯都吃不飽，還要勒緊褲帶交稅，這再弄出一份捐來，真要把人逼死了。秦耀又猛地敲了一下鐘，震得大伙兒都住了口。秦耀不客氣地說道：“大伙兒都聽清楚了，布告上可寫得明明白白，到日子交不上捐的，按抗捐處置，絕不姑息。誰要有那本事，就扛著別交，不要跟我在這里發(fā)牢騷?！?/p>

說完，他轉身又對李三龍說：“李三龍，你回家換身干凈衣裳，跟我進城?！?/p>

李三龍脫口問道：“干啥？”

秦耀皮笑肉不笑地說：“福星照到你家頭上了，知縣大人要見你啊?！?/p>

李三龍懵了：“知縣大人要見我？”

秦耀點了點頭。李三龍又追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知縣大人又不認識他，怎么會見他。秦耀懶得再理他，斜了他一眼，背著手走了。李三龍不敢怠慢，馬上回家換了衣裳，出得門來，秦耀己經(jīng)套好馬車等著他了。他上了馬車，秦耀笑嘻嘻地說：“賺錢的機會到了，知縣大人想讓你給太后種壽桃。等發(fā)了財，可不要忘了我啊?！崩钊垍s暗暗地想，這個倒霉的差事可不能接。

來到縣衙門，知縣宋平然馬上接見了他。宋平然說：“后年就是太后的六十大壽，普天同慶，咱也要盡一份孝心?？稍蹅冃鲁牵F鄉(xiāng)僻壤，窮山惡水，狗屁特產(chǎn)都沒有，實在拿不出像樣的壽禮。后來我聽說，你種的桃子聞名全省，我靈機一動，就想讓你專門給太后種些壽桃。太后本就喜歡果香，你再把桃子養(yǎng)成壽桃之型，必能讓太后歡喜。榮華富貴，指日可待啊?！?/p>

李三龍忙著問道：“太后壽誕是何時？”

宋平然道：“十一月?！?/p>

李三龍一拍大腿：“這就是了。大老爺，那桃子乃是熱果，不能久儲，下樹之后，十日內必要食用，超過了十日，肯定是要壞的。桃子最早成熟是在五月，最晚是在七月。就算是最晚下來的桃子，也存不過七月，又怎么能存到十一月？此乃天倫，萬萬違背不得的?！?/p>

宋平然卻不以為然，嚇唬他說：“這乃是朝廷的旨意，你要是再敢推三阻四的，那就按忤逆罪論處，誅了你三族?！崩钊堃宦犨@話，身子一陣哆嗦，險些癱倒在地。宋平然見他接下了活兒，這才給他說了自己的想法。原來，宋平然想出的培養(yǎng)貢壽桃的辦法，就是“凍”。

春暖花開，授粉長桃，結果成熟，那是天倫。要想在太后壽誕之時送上貢壽桃，那就只有延遲季節(jié)了。天倫之季不可扭轉，但卻可以改變桃樹周圍的溫度，推遲桃樹的結果期。宋平然想出的辦法，就是在桃樹根周圍遍埋冰塊兒，以此來給桃樹推遲季節(jié)。

李三龍聽了悚然一驚：埋冰塊兒，那不會把桃樹凍死嗎？

宋平然白了他一眼說，他只是有這么個想法，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這才提早動手，未雨綢繆。宋平然也已從滄縣運河周邊定下了不少儲冰，會陸續(xù)運來。李三龍不好再說什么，只得應下來。李三龍愁眉苦臉地回到家，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他兒子李征忙問他遇到了什么難事，李三龍就把宋平然交給他的差事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李征一聽，驚得目瞪口呆：“爹呀，他沒瘋吧？在桃樹根周圍埋冰，那桃樹不都得凍死嗎？”李三龍無奈地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他那么說了，咱就那么辦吧。不然，就得整咱們一個忤逆罪?！?/p>

李征一聽說忤逆罪，也給嚇了一跳。他轉著眼珠兒想了想說，他有個主意，干脆把桃園一分為二，一半埋冰，一半不埋冰，就是死，也不至于全軍覆沒。李三龍一想，也只有這么辦了。他就和李征一道，扛起鐵锨，到桃園里去挖坑了。

在滄縣的運河沿岸，有許多冰戶。他們家家戶戶都挖有大冰窖。三九隆冬之時，到運河中鑿取厚厚的堅冰，存于冰窖之中，待到夏天時，運進京城，賣給宮里或者官宦之家，消暑納涼，賺一份辛苦錢。宋平然花了大把的銀子，跟這些冰戶訂下了冰。每10天就往李家的桃園送一次。李家父子就把冰埋入樹根周圍。

那些桃樹被冰鎮(zhèn)著，果然就和別人家的桃樹大不相同，葉子長得稀稀拉拉，也凄凄慘慘地開了幾朵小花。李三龍看著心疼，但卻不敢多說什么。宋平然來看過幾次，頗為得意地說：“果然推遲了季節(jié)，看來本官所想不錯。今年動手稍微晚了些，明年早做，效果會更好?！?/p>

盛夏過后，宋平然發(fā)了話，不再冰凍樹根，讓樹開花結果吧。

李三龍帶著兒子，就像往年開春兒那樣，給桃樹松土施肥，又剪枝拿蟲。但等了許久，也不見桃樹開花，更不見結果，就連桃樹上的葉子也一天天枯萎下去。他急忙挖開一棵桃樹樹根一看，見那些樹根都已爛了，驚得一屁股跌倒在地，然后抱著腦袋哭了。

李家世世代代以種桃為生，這一片桃園已經(jīng)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桃園中的桃樹，老的有百十年，小的也有三五十年，那都是祖祖輩輩精心培育出來的，結出的桃子特別香甜可口，這才會享譽全省。想不到，如今竟死在了他的手上，他有什么臉面去見列祖列宗啊？

這時，宋平然也趕過來看桃樹，一見半個桃園都已枯萎，不覺大奇，忙問李三龍是怎么回事。李三龍恨恨地道：“大老爺呀，您非要用冰鎮(zhèn)著桃樹根，要延緩季節(jié)，卻不想那冰都化了，桃樹根長久地泡在水里，都給泡爛了根，焉能不死??！”

宋平然連連搓著手，說可惜，然后就讓師爺取來50兩銀子，賠償李家的損失。他看到另一半桃園還十分繁茂，想了想就說，冰鎮(zhèn)之法可以再行嘗試，只是要用棉被覆冰，吸走冰水，桃樹就不會爛根而死了。李三龍聽了這話，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李征上來給宋平然行了一禮，然后說道，這個辦法斷斷不可再用。太后壽誕就在明年，萬一試驗失敗，無禮可送，那可如何是好。宋平然急忙問道：“那你說該怎么辦？”

李征胸有成竹地說，他有一個大膽的設想，不妨試上一試，或許可行。宋平然忙問他是什么設想。李征就說，嫁接吧。

新城之北，有些人家種植蘋果樹。但新城所產(chǎn)蘋果，味道雖是不錯，但個小，而且品相不佳，不識貨的人斷然不會買，只有當?shù)厝瞬艕鄢?。蘋果恰恰是在十月成熟的，如果能用桃樹嫁接蘋果樹，或者用蘋果樹嫁接桃樹，結出的果實，那就會兼具桃和蘋果的特性，該是有桃的外形，又兼具蘋果的成熟期，送給太后做壽禮當是不二之選。

宋平然聽了這話，興奮地拍手道：“言之有理！就按你說的辦了！”

宋平然打定了主意，馬上找到里正秦耀，征用了他家的桃園，又趕到城北，征用了一戶人家的果園，而后進行互相嫁接。

從李三龍家的桃樹上剪來桃樹枝，接到城北這家的蘋果樹上。又將這家的蘋果枝，接到李三龍和秦耀家的桃樹上。

第二年春天，春暖花開之時，卻發(fā)生了一件十分蹊蹺的事。嫁接在李三龍家桃樹上的蘋果枝，全都死掉了；而嫁接在秦耀家桃樹上的蘋果枝，卻長勢良好，花開正艷。

宋平然知道這已到了緊要關頭，就給了秦耀和城北果園那家一百兩白銀，讓他們安心養(yǎng)護。眼看著李三龍家的果園一片荒蕪，只是敷衍了兩句，李三龍上府衙去討錢生活，他也避而不見。

種桃樹的人，桃樹就是他一家的命根子，現(xiàn)在命根子荒蕪了，他們就斷了經(jīng)濟來源。

無奈之下，李三龍只得用荊棘棵子堵了桃園，然后帶著兒子到富裕人家去扛活了。剩下他老伴兒一個人在家，饑一頓飽一頓的，還要經(jīng)常到地里去挖些野菜充饑，十分凄惶。

秦耀卻時來運轉，福星高照。他家桃樹上嫁接的蘋果枝上，先是開出了粉紅的桃花，然后就結出了桃。

但那桃卻生長得十分緩慢。直到了秋上，才忽然長大了，紅艷艷的，壽桃模樣，湊近了卻能聞到一股蘋果香。

城北那戶人家卻沒這么幸運，蘋果樹上嫁接的桃枝上，卻結出了不桃不果的怪果子，長到核桃般大小，就自行脫落了。

宋平然看到秦耀家結出了秋壽桃，自是興奮異常，經(jīng)常往他家的桃園跑，怕壽桃被盜，還派了兩個差役來日夜看守。他另外又賞了秦耀一百兩白銀。秦耀自然更是對那些果樹精心照料。

轉眼到了十月，太后壽誕將近，宋平然就命差役們摘下了壽桃，精心裝好，分置于兩輛大車上，派差役守衛(wèi)著，送進京城里去了。

他猜想著，太后看到這些精心培育的壽桃，必然十分高興，定會褒獎他，升官發(fā)財將是指日可待了。

這天，宋平然正做著美夢，卻忽然得報：知府大人到了。

他慌忙出來迎接。知府大人一見到他，一揮手，左右就上來把他拿下了。

宋平然眼前一黑，差點暈倒。他強撐著問道：“知府大人，不知這是何意？”

知府大人厲聲問道：“你給太后送的禮，又是何意？”

宋平然不解地說：“下官素聞太后喜歡果香，而這壽桃又是吉祥祝壽之意，這才精心培育了秋后成熟的壽桃。大人，難道是這壽桃惹禍了嗎？”

知府大人湊近了他的耳朵，小聲說，太后收到這些壽桃，異常震怒。桃子本是五六月成熟，七八月就不見了，現(xiàn)在十一月了，卻拿了壽桃來送她，豈不是有違天倫？那也是暗諷她早已是過午之花，過季之果，該把朝政交給正當年的皇上來打理了。太后就頒下懿旨，嚴查此事的幕后主使。

宋平然仰天長嘆：“我冤，我冤啊……”

秦耀也作為他的同黨被抓走了。據(jù)說，秦耀被抓走的時候，嚇得下面失去控制，騷的臭的全流下來，差役捏著鼻子把他押進了囚車。

人們都不知道李三龍家祖?zhèn)鞯姆N桃絕技，這次怎么意外失手了，竟把桃樹上的蘋果枝都接死了。

只有李三龍明白，他聽了兒子的話，把蘋果枝都虛提了一分，那蘋果枝和桃枝的母本沒能連接上，養(yǎng)分傳不上來，自然就只有枯死了。他們做的手法巧妙，別人看不出來罷了。

李三龍和李征嫁接的時候，是流著眼淚做的。畢竟，這是他們祖宗傳下來的寶樹啊。

這年冬天，李三龍帶著他的兒子李征，把桃園里的桃樹全都挖掉，平整了土地，準備來年種糧食。據(jù)說新來的一位知縣，也是逢迎巴結的主兒。他們真怕新知縣又惦記上了他們的桃園，想出什么幺蛾子來了，那他們可能就沒這回這么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