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峿脩
《聚焦》(Spotlight)拿最佳影片獎也許有些爭議,但是拿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是實至名歸,對于一個真實事件改編,涉及宗教、政治、人性、理想、現(xiàn)實諸多角度,而每一個角度都可以拿來長篇大論借題發(fā)揮的題材,《聚焦》的編劇把凡夫俗子、影評人能夠想到的幾乎所有角度都細膩、巧妙卻又克制地融入到了兩個小時的劇本當中。這是一件比“小確幸”難不少,也更唯美的事。
故事是這樣的:2001年,《波士頓環(huán)球報》來了一位新主編,于是在人事變動、行業(yè)變革、新聞敏感以及個人興趣的綜合作用下,負責深入調查的“聚焦”編輯組決定調查一個天主教神父孌童案,他們從一個猥褻了上百個兒童的神父順藤摸瓜發(fā)現(xiàn)這是個“系統(tǒng)性”以及“體制性”的案件。系統(tǒng)性是說神父孌童是個有普遍性的現(xiàn)象級狀況,而非局限于波士頓一地或單個神父的個體性行為——專注于涉案神父及其受害者心理健康問題的專家指出約有6%的天主教神父有猥褻行為,而教廷及整個天主教宗教系統(tǒng)對此心知肚明;“體制性”是說地方宗教首腦了解并有計劃地掩蓋真相并以調任為手段庇護此種罪行,使猥褻者和施暴者免于法律或宗教的處罰或制裁。施暴者名單從一個上升到兩三個、13個,又上升到90個,從資料調查中甄別出了87個,最終從資深業(yè)內(nèi)律師處確認出70個,然后,此事件的深度調查得以披露。現(xiàn)實,如同影片末尾字幕描述的,幾十年中,波士頓有249名神父曾不同程度猥褻兒童。
我所贊嘆的是劇本寫作之細膩而不失流暢,正義而不失公允,真實而不失現(xiàn)實,點到為止卻又能鞭撻心靈,面面俱到卻又不著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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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對于調查記者,《聚焦》成功地起到了讓人們對記者這個職業(yè)肅然起敬的效果,可貴的是沒有借助太多升華或者渲染加工過的情節(jié)。
為了讓觀眾感覺到真實性,影片大量采用了順敘和白描手法,攝影機常常追蹤著記者孤單的背影和獨自伏案的空曠。觀眾隨著記者們一路沉迷下去,從最初的試探調查看看,到中間屢屢發(fā)現(xiàn)事態(tài)嚴重的驚訝與憤怒交加,到后期如拔草非要拔到根、擠痘痘非要擠到出血的欲罷不能,到最后正視了結局、直面了首惡的始與終。
這是一部忠于真實的影片,演員們沒有去自由發(fā)揮創(chuàng)作,而是跟隨著原型記者團隊生活了幾個月。邁克爾·基頓(Michael Keaton)演的團隊“教練”,自然而然地重現(xiàn)了原型人物“羅比”(Robby)戴著老花鏡兩個手指敲鍵盤的樣子,訪談中反復確認重要事實的反應,馬克·魯法洛(Mark Ruffalo)惟妙惟肖地模仿了邁克·雷贊德斯(Mike Rezendes)多動癥似的小動作和波士頓口音,如果你看到了演員與原型團隊的合照,你會驚訝,拍照時瑞秋·麥克亞當斯(Rachel McAdams)與原型薩沙·菲佛(Sacha Pfeiffer)氣質之契合,列維·施瑞博爾(Liev Schreiber)與原型馬蒂·巴倫(Marty Baron)表情之神似。這是一種心懷敬意的表演,對于幾位處于演技爆發(fā),正能夠獨挑大梁時期的演員,也需要對價值的認可,對自我的克制。
我反對把任何職業(yè)賦予高低貴賤,尤其是拔高到崇高的地位,但是心里是有一把尺子的:如果一份職業(yè),要做好是有生命危險的,那么它是高于其他的;如果一份職業(yè),注定傾其所有還是要忍受困頓和質疑,那么它是值得尊重的;如果一份職業(yè)需要強烈的非確定性天賦和創(chuàng)造性,那么它是值得保護的;如果一份職業(yè),你不知道能否賴以謀求平穩(wěn)富足,卻需要時刻面對精神上和道德上的拷問、挖掘甚至折磨,那么它是需要維護甚至同情的。要做好這些行當,需要比努力和學習多一點點,但這些,對于社會來說,是光的方向。記者,無論現(xiàn)實中如何魚龍混雜,虛與委蛇,仍然是屬于這個類別的行當。
幾個記者中,邁克不按常理出牌,匪氣十足,卻也堅持不懈,激情爆棚,薩沙充滿女性的溫柔、理解和堅定,馬特·卡羅爾(Matt Carroll)長于從細枝末節(jié)的零散資料中發(fā)現(xiàn)線索,而教練羅比,負責在事情進展的關節(jié)點中另辟蹊徑,把握方向,打破壁壘。整個各司其職各有所長的團隊之上,還需要小布拉德利(Ben Bradlee,Jr.)和總編馬蒂這樣,或通情達理,或人情練達,或堅毅不摧的人,來披荊斬棘、保駕護航,鏟除后顧之憂。如此萬事俱備,才能夠產(chǎn)出這樣一篇振聾發(fā)聵的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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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聚焦》出色地刻畫了三位律師,米切爾(Mitchell Garabedian)、埃里克(Eric Macleish)、吉姆(Jim Sullivan)。劇本里的這些律師角色是很出彩的,矛盾豐富,個性鮮明。他們的出現(xiàn)與所做的選擇層次分明地呈現(xiàn)在觀者眼前,居然都不同程度地閃爍著正義之光。米切爾是一位亞美尼亞族人,身為律師,他卻以乖僻、難相處著稱,當然,更以專注于幫助神父孌童案受害者聞名。影片中,他金句無數(shù),比如說那句,“如果說培養(yǎng)一個孩子,需要整個村莊的努力;那么虐待一個孩子,也是一個村莊的共謀”。并且他說,“你知道,波士頓,某種程度上還是個村莊”。他就是現(xiàn)實中那種顯得不合時宜、百般別扭的人,身為律師,不能談笑風生,縱橫捭闔,如魚得水,不專注于賺錢、上電視、從政,卻還整天忙得要死,層層疊疊的文件塞在敞口的斜跨公文包里,邋邋遢遢地穿過十字路口,哪里有大律師的威風凜凜。在與邁克相熟后的早餐中,他說:“你工作很拼啊,你結婚了嗎?你太太不抱怨你工作太多嗎?就是嘛,所以我就不結婚,我沒時間,我做的事情太重要了。聽說你們報社新來的主編是個猶太人,所以說嘛,所有人忽然開始關心天主教會的事了。我是個亞美尼亞族,你知道,這個地方,需要一個‘外來者才能改變一二。”他在法院外的長凳上給邁克傳授獲得案件關鍵卷宗的竅門,解釋某些法律文件雖然是公開的,但是教會能讓它們“消失”,他嚴肅地說:“我不是瘋了,不是受迫害妄想癥,我是有經(jīng)驗。”這讓人想到很多人權律師的困境,想到周星馳那句著名的“做清官,要比貪官更壞才行”,圖生悲涼。
最讓人感動的是,這位“不善言辭”的律師,在報道刊發(fā)前夜,邁克深夜提前給他送去樣刊的時候,很克制地說:“多謝帶過來給我,我現(xiàn)在得見幾個客戶。”輾轉半晌,說出一句“keep doing your work”(繼續(xù)干你干的事兒)。他還是很忙,送邁克出去時,他正要去見新的客戶,兩個被猥褻的孩子,在開門的一瞬間,這個不近人情、刻板乖僻的老律師換上了孩童的語調,沖著兩個孩子抑揚頓挫九曲十八彎而熱情洋溢地說聲“Hello!”正如我不由自主地對著來推銷餅干的童子軍小孩子表演的語調。
對于埃里克和吉姆,影片又采取了另一個層次的刻畫方式。埃里克是個如魚得水類型的律師,帥氣、周到、富有幽默感,在調查的開始,他非常配合,長袖善舞,在攻堅階段,限于保密協(xié)定,無法再提供信息,換上了公事公辦、無能為力的面孔。然而,當羅比意識到這是個涉及近90個神父,于是強力施壓,威脅要改寫關于律師助紂為虐的報道時,埃里克克制地爆發(fā)了,他說:“我早就給你們發(fā)過一份名單了。”8年前另一起舉眾嘩然的神父孌童案后,埃里克就曾經(jīng)求助過媒體,他給《波士頓環(huán)球報》發(fā)了一份20名涉案神父的名單,因為沒有媒體關注,他無法挑戰(zhàn)這些神父,然而最終這件鼓足勇氣的義舉沒有引起重視,《波士頓環(huán)球報》忽略了這個信息,一切石沉大海。
幾個月以后,薩沙(Sacha)在存檔中發(fā)現(xiàn)了當年依據(jù)埃里克提供的線索發(fā)表的短小報道,顯然,當年沒有激起多少波瀾,時過境遷,埃里克已經(jīng)圓滑得難以哄騙、難以打動。這樣的變遷,是不是聽起來如無數(shù)熱血青年歸于沉寂般耳熟能詳?然而,最終,埃里克還是在第二天早上把他曾經(jīng)負責調解的相關神父名單發(fā)給了編輯部。當薩沙向羅比報告這件事時,羅比頓了一頓,說:“哦,就這樣嗎?”薩沙說:“就這樣啊。晚安?!?/p>
吉姆代表著保守的力量,你卻很難給他貼個壞人的標簽。他是羅比多年的好朋友,羅比似乎從來沒有為工作運用過這層私人關系,但為此案試探了他很多次。吉姆堅守著自己的職業(yè)道德和個人信仰,然而每一次層次是不一樣的,有著微妙的差別。第一次,兩個人打高爾夫球中含蓄地試探,如同民國時代的文明麻將。羅比問:“你是不是替教會庭外調解了很多孌童案?”吉姆說:“你知道我不能說?!倍@之前,吉姆說:“你們的新主編,看起來是個靠譜的(smart)家伙,聽說沒結過婚?不是離婚的?哦,那也就是說,是個從沒結過婚,不喜歡棒球的猶太人?!笔堑?,這就是所謂美國土著“識別”外來人的標準。之后吉姆說:“你們這個主編,來幾年就走了,他不會真心在意這個城市,而你,土生土長,無處可去,我作為朋友,不希望你為他擋子彈?!钡诙?,是在天主教會的慈善活動上,羅比再次刺探,吉姆換了一種說法,他說:“我無法說什么,但你看看這些人,他們都是好人,他們?yōu)檫@個城市這個社區(qū)做出了很多貢獻,你就享受這個盛會吧?!钡谌危_比等了很久,為了最后的確認,冒著被別的報社搶先報道的風險拖了幾個星期,等到圣誕節(jié)的時候,私人拜訪吉姆家,這是完全不同的層次,他在門廊上與吉姆的太太寒暄,走進圣誕燈飾掩映著的客廳,冒著徹底毀滅這段友誼的風險,對吉姆進行了“道德綁架”,讓他確認有孌童罪行的神父的最終名單。吉姆把他趕出了自己家。是的,羅比沒有權利為了自己的報道,為了自己心中的正義去要挾自己的朋友,然而他做了。他被趕了出去。這時,積雪的波士頓小街上,吉姆追了出來,他沒有多說什么,要過了那份羅比讓他確認的名單,要了筆,圈出了名單上所有的人名。
影片沒有說吉姆后來有沒有被取消律師資格,有沒有為自己“背叛”教會以及那么多在教會旗幟下無私奉獻的普通人而痛責自己,無法自拔,有沒有為自己的背書付出被社區(qū)與教會詬病排擠的代價。他是個在模糊的是非節(jié)點上做出了選擇的“正派”的普通人,在老友以友誼和正義為賭注的壓力下,他重新選擇。他痛罵了羅比,說:“你們當初干嗎去了,現(xiàn)在我無權披露涉案神父名單,你來質問我,指責我,你憑什么?你早干什么去了?”是的,沒有人有資格去道德綁架,哪怕是指責。
在《聚焦》中我們能夠看到很多這樣平凡與突破之間并不那么清晰的界限和需要一點沖動去成全的“正確”。這就是現(xiàn)實。然而,在存活與自私的天性之下,戰(zhàn)爭中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參軍,為所謂的民族和國家犧牲?為什么有人在面對暴政或逆境中堅守原則和信念而不惜赴死?為什么有助人為樂救死扶傷的人在瞬間的生死抉擇中奮不顧身地“利他”?
因為對于個人來說,這是一個“此刻”的選擇。哪怕信守教條一生,也可能有一刻,為另一種善念逡巡動搖。
律師的職業(yè)道德是為客戶爭取最大利益,商業(yè)道德是為律所或者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生存底線是保護自己不被取消律師執(zhí)照,而人性的底線是什么?是不做一些事或者做一些事。有的人,以殉道者的姿態(tài)為正義奮斗一生,更多的人,在夾縫中權衡了,也掙扎了一生。很多很多的律師在職業(yè)生涯中,選擇了在個人能承受的范圍內(nèi),最大限度地維護道義,保護弱者,并在某些時刻,向媒體求助,向公眾披露,為受害者斗爭。
人潮如蟻。人類往往是這樣在無法窮盡的平庸與妥協(xié)之中閃爍出一點光芒。人性中善的閃光,往往就是那么一刻的選擇。如同一對相對生厭的夫婦,在分道揚鑣那一刻回想起曾經(jīng)相遇的美好——如果沒有這些美好,人類何以有勇氣生存下去?如果是你,是我,面對這樣一個做過無數(shù)善良的事情,然而也作惡的人,如何自處,實在不得而知。
3
影片是以“聚焦”團隊的記者們?yōu)橹黧w拍攝的,然而從受害人的角度,《聚焦》劇本同樣體現(xiàn)了令人敬佩的豐富性。
所謂受害者、幸存者,也是有很多層次的。相當一部分人,律師說,他們只是想要一點承認而已,只要上級神父來安慰一下,說他知道這件事情發(fā)生了,很遺憾,如此而已他們就滿意了。這讓人想起《秋菊打官司》,秋菊反復說:“我就是想要個說法?!边@是一層本能的需求,我受了這么多委屈,想要人知道,我不是瘋了,不是無理取鬧,不是貪得無厭,我想讓人知道,我承受了這樣不公的對待,經(jīng)歷了這樣悲慘的遭遇。然后,神父以上帝之名來到,對他們說,看在教會為社區(qū)做出如此之多善事的分上,能不能保持緘默?你知道,那個壞神父,只是諸善之中的一顆壞蘋果,難道你要因此對抗教廷,質疑圣母嗎?這些受害者,或者是受害者們的媽媽,面對上帝的使者,面對高高在上卻那么和藹可親的權威,端出一盤自家烤制剛出爐的餅干,唯唯諾諾地想,神父說的有道理。
于是,很多的受害者,保持了很多年的沉默,開始是因為他們年紀太小,沒有人可以傾訴,沒有人告訴他們令人敬愛的神父引誘他們是件罪行。他們也許可以求助家庭,現(xiàn)實是很多受害者正是因為出身于支離破碎的家庭,脆弱不堪才成為那些神父的獵物,他們無力保護自己。多年以后,他們長大,他們中有些因為這樣的經(jīng)歷人生走入歧途,一敗涂地,花上了正常人千百倍的力氣才勉強在普通人面前裝出個正常人的面孔,背后是千瘡百孔的傷痕,如同帕特里克(Patrick)手臂上不曾示人的密布的疤痕。在唯一的一次面對媒體之后,帕特里克說:“你可以使用我的原名,只要你能逮到那些畜生?!彼髞碓贈]有正面出現(xiàn)在影片中,在編輯部為發(fā)表報道的策略爭論的時期,一個呼嘯而過的鏡頭中,帕特里克在街邊公園里面無表情地推著他1歲的孩子蕩秋千。最終,很多人消失在困頓與墮落之中,很多人卻步放棄了,因為訴訟很貴,補償很少,因為知道不可能有什么結果,代價卻是把自己遭受到的悲慘和污穢公開來給公眾賞玩,而公眾,是個喜怒無常智慧有限健忘非常的所在。
很多人,他們同樣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然而,他們偽裝成沒有過往的平凡人,如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一樣,選擇了徹底沉默。他們一切如常地轉校、換城市,逃離、娶妻生子,過著平淡無奇卻也并無太多抱怨的生活——這些是萬幸的個體,但是當被問及時,他們會痛苦、會崩潰、會爆發(fā),他們泣不成聲、無法自已,然后傾訴、合作。我們最起碼應該知道,并且承認,他們的人生,在經(jīng)歷這些事情的時候已經(jīng)不可逆轉地改變了,如同那個接受采訪前緊張到吃了兩個蛋糕的同性戀小胖子,他說:“你知道嗎?他跟我玩脫衣?lián)淇?,他看得出來我是同性戀,那時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現(xiàn)在清醒戒癮了,但是所有事情都是從那時開始的?!?/p>
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有些人”,遇到其他的受害者,如同片中的菲(Phil Saviano),帶著神經(jīng)質的氣質,組織起一個幸存者互助協(xié)會,不斷給報社寫信,堅持不懈地想要把這些摧毀別人人生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的惡棍們繩之以法——不拘什么法。悲哀的是,現(xiàn)實中,我們常把這種人看成蠢蛋和瘋子,以至于,他們自己往往也越來越多疑,因而散發(fā)著絕望的氣息。當“聚焦”編輯部因“9·11”爆發(fā)不得不暫緩神父孌童案報道的時候,菲爾無法克制地爆發(fā)了,說:“你們就是在敷衍,你們要拋棄我們了,就像你們5年前做的一樣?!边B溫柔的薩沙都無奈地并舉胡蘿卜和大棒,說:“我們在這兒,是因為我們在乎,但是隨你便吧,哪怕我們所有工作毀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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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般克制的百忙當中,編劇和導演并沒有忘記作為普羅大眾的我們。
最終,在面對不公、罪惡與噩運時,普通人能夠做什么呢?悲哀的是,普羅大眾們自己,并沒有做什么。讓我們面對現(xiàn)實吧,宗教,無論描繪得如何神圣,其中利己主義的成分是無法逃避的。在當年的波士頓,尤其在窮人之中,教會如同希望之光,傳統(tǒng)是無法挑戰(zhàn)的信念,而人們想要的,不過是貧苦枯燥的生活中那一點對于永生美好的向往——如此卑微淳樸的念想,你難道忍心摧毀嗎?摧毀之后,你難道不會陷入同樣綿延的痛苦嗎?
于是,人們懷抱著堅定的信念進行著自我審查,報社管檔案的婦人們、法院管卷宗的大叔、記者的祖母、受害者的兄弟姐妹朋友、不愿意給神父戴手銬的警察們,無論我們稱之為愚昧還是官僚主義還是平庸的善良,不可否認的是,這些人虔誠地進行著自我審視,也同時監(jiān)督并質疑著周遭非我族類的言行,某些人,甚至可以讓法院卷宗消失不見。官僚系統(tǒng)的自我審查,個人宗教的自我審查,以及社區(qū)群體認知的自我審查,層層交疊起來構成我們所面對的現(xiàn)實,讓那些所謂想要挺身而出匡扶正義的拳手時時如同在痛擊云朵。這就是普通人和這個平庸的世界。怎么辦呢?
這世界上,每個人都在依據(jù)自己有限的智識和經(jīng)歷構建著世界的樣貌,卻沒有幾個人可以被推到極致,面臨道德最終的拷問,面臨兩難的處境而不分崩離析潰不成軍。
所以,無需多言,何妨謙卑。
《聚焦》這部影片,仍然留給了我們希望。哪怕我們所能做的僅僅是讓人知道有這么一件事情,如果事情足夠重要,如果我們的質疑足夠堅定,尤其是,如果我們質疑的聲音足夠大,人們,總會動容。最低限度,也許只是涉案的受害者得到安慰,但總歸最后我們會看到有些人改變了,動搖了,懷疑了,思考了。如果一件事,說了很多次,有一次,說得透徹了,說得人盡皆知了,我們會看到連最堅定的保守者也會重新組織自己的辯詞。
說了這么多,有這么多的角度可寫是劇本創(chuàng)作者的幸運。然而,報道改變了現(xiàn)實嗎?也許有,也許沒有。有些人會說,在那249個被公開指控孌童的神父或神職人員中,沒有哪個真正受到了法律的制裁,連縱容猥褻惡行的波士頓主教也只不過明升暗降地被調去了羅馬,這篇報道除了攪起一時喧嘩,還有什么用處?是的,這個報道,這部電影,肯定沒有一攬子地解決任何問題,然而,我們知道了,人們看到了,這便是不同。如果像《聚焦》中所記述的,相信人性中存在著往往長久蟄伏而瞬間迸發(fā)的善良,總歸不枉此一番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