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燕:
農村寄宿制教育新問題
梁曉燕,北京市西部陽光農村發(fā)展基金會秘書長。曾在北京外國語大學任教14年,著名的民間學者。
《教育》記者:您從事了10多年的支教事業(yè),對農村教育非常了解。您認為,這些年農村教育有哪些變化?
梁曉燕:我覺得,10多年以來農村教育發(fā)生的顯著變化是外貌上的變化。農村學校不缺校舍教室,不缺一般的老師,不缺圖書館,也就是說教育投入的問題已經有很大改善。比如營養(yǎng)午餐的開展??墒牵鳛橐粋€人,除了物質生活以外,他們的精神發(fā)展、情感需求、朋輩關系、師生關系的構建,還有和父母的連接,所有這些都沒有受到足夠的關注。所以,我們會看到,盡管不缺生活設施,但是缺少有意義的課余生活和對學生的精神、情感的引導與關愛。
《教育》記者:為什么說農村學校硬件設施還不錯,而軟件教育卻跟不上的現象?
梁曉燕:2001年后,政府開展的大規(guī)模“撤點并?!边\動,相當于對鄉(xiāng)村學校的整個布局重新調整。這個過程是與教育資源的大量投入和使用連結在一起的。對行政部門而言,這可能是最容易操作、最快“見效”的一種路徑,能夠在表面上縮小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差距。但是,同時它也制造了鄉(xiāng)村教育資源的“馬太效應”,即在農村內部,在鄉(xiāng)鎮(zhèn)、村兩級教育資源上,人為制造出更大的鴻溝,讓最弱勢的村居兒童實際上成為代價的承受者。
《教育》記者:“撤點并?!弊屧S多農村學生上學路變得遙遠,“寄宿制”成為首選,學生長期寄宿在學校里,會出現什么樣的教育新問題?
梁曉燕:我走訪過鄉(xiāng)村很多學校,一些事實令人觸目驚心。敏感、沖動、恐懼、孤獨、溝通焦慮、學習焦慮,這些都是寄宿學生常見的心理問題??吹竭@種狀況,我心里真的很難過。從身心的健康發(fā)展來說,沒有做好準備的寄宿制學校帶來的危害是多方面的。
除了學生心理層面的傷害,還有擺在面前的現實問題。一是寄宿學生家庭承受的經濟壓力遠超取消“兩免一補”所帶來的實惠。二是造成一些學校大班額現象嚴重,教學質量和教學效果難以保證,極大傷害教育公平。試想,25個孩子分享一個老師的關注與80個孩子分享一個老師的關注,教育的效果絕對不會一樣的。還有,寄宿制學校里現有的行政體系中配備還非常不夠,學校老師的教學任務很重,他們既沒有意愿,也沒有能力實現對兒童成長的關懷。教育部門、學校和教師都沒有準備好,除了鎖上學校的大門,讓學生24小時都呆在學校里學習之外,其他的都忽略掉了,很多本來可以在家庭、社區(qū)中能解決的身心成長問題,現在卻陷入了困境。學生在學校中的生活,無異于一臺學習的機器。
遺憾的是,這個問題卻遠遠沒有得到重視。
《教育》記者:您認為如何才能保證寄宿制學校學生身心健康?
梁曉燕:目前,我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在做這方面的事情。我們的支教團隊發(fā)展出一個新的工作,招募了具有專業(yè)背景的志愿者進行比較好的專業(yè)培訓,進入到農村寄宿制學校,我們把它叫做“陪伴成長——農村寄宿制學校駐校社工”。然后住在學校里,他們去干什么?他們主要的任務是進行除了語文數學等考試課程以外的教學工作,關注孩子們人生觀、社會關系的建立,社會化成長當中必須要面對的人生問題。很重要的一點是跟孩子們的交流,通過什么呢?通過社工課堂。另外,通過大量的課外活動,每天3點半到5點半,這個時間全部是社工的時間,大量豐富的課外活動,而這些東西原來在寄宿制學校幾乎是沒有的,通過課外活動傳遞一種教育理念。
《教育》記者:寄宿在學校的孩子為什么會出現如此多的問題?
梁曉燕:看一下寄宿制學校的作息表就理解了。孩子們從早晨6點半學到晚上9點,期間除了吃飯就是學習,學習的內容除了教科書就是作業(yè),這樣的生活怎么可能讓他們不厭學!如果不是寄宿制的話,孩子們的課余生活會更豐富一些,有很多愛好可以選擇,哪怕是瘋玩。但在寄宿制學校里,學生們只能在單調乏味的生活中束手就“學”?,F在國家每年投入160億元解決了鄉(xiāng)村學校的午餐問題,但和伙食同樣重要的心理健康問題卻遠未得到解決。
鄔志輝:
城鄉(xiāng)教育銜接
鄔志輝,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東北師范大學農村教育研究所所長,國家基礎教育實驗中心副主任。
《教育》記者:城鎮(zhèn)化對經濟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讓更多學生能夠接近現代化的資源,享受好的教育,也促進了教育公平。同時,城鎮(zhèn)化對教育也帶來一些新的挑戰(zhàn)。您對此有何看法?
鄔志輝:應該說城鎮(zhèn)化對城鄉(xiāng)教育發(fā)展的挑戰(zhàn),至少有三個維度。我這里選擇其中的一個維度就是人口的維度。根據目前的研究情況來看,未來20年農村人口還將減少三分之一以上,有3億人要就近的或者說遠距離的進行城鎮(zhèn)化,這個城鎮(zhèn)化就是城鎮(zhèn)將新增3000萬的人口,大規(guī)模的人口流動帶來了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城市人口的集聚和鄉(xiāng)村人口的減少并存的現象。這個并存的現象給教育帶來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對城市來說它的資源要重新的去調整,要滿足不斷涌入的學齡人口的教育需求,這種教育需求是多方面的,比如我們要征集土地,要建大量的學校,而城市里的土地價格是非常昂貴的。
其次,要建學校,這是要成本的,一個小學大致在城市里建成需要2億資金,一所初中3個億,一所高中需要5個億,十八屆五中全會說高中要普及,普通高中要普及現在面臨最大的問題就是,你需要多建設多少所新的高中才能滿足新增加人口的需求?如果以區(qū)縣為主的體制,在義務教育都很難保證的情況下,再投向高中還能不能運轉,運轉到什么情況,這可能都是問題。另外常規(guī)最大的投入是人頭費,增加20個學生就要雇教師,小學1:19,初中1:13.5,而且要投常規(guī)的資金和配置設備,這對城市來說都是非常大的挑戰(zhàn)。
《教育》記者:農村學校師生比如何做到因地制宜?
鄔志輝:實際的情況不是這樣的。首先,農村雖然學校減少了,但是布局比較分散,一分散了以后就沒有規(guī)模效益,導致的結果是它小了也得投入。無論這個屋子裝了多少人,你要采暖的話,這么大房間都需要基本的采暖經費,這是固定的,經費投入是很多的,上學距離變遠會引發(fā)新的交通安全問題,寄宿生增加就需要寄宿保障。其次,學校變小,對教師的配置就提出新的要求。小規(guī)模學校如果按照生師比,有的學校就20個學生,20個學生按照現在的生師比只能配一個教師,我們要開足開齊國家規(guī)定的課程,負擔就非常重,而且要是全科教師。現在不是全科教師,是老師教全科,現有的教師能教多少教多少,這個無法保證質量。最后,就是條件比較艱苦,對優(yōu)秀教師的吸引是比較困難的,這是總體的城鎮(zhèn)化給人口的變動對城鄉(xiāng)需要帶來的挑戰(zhàn)。
《教育》記者:導致農村學生去城里讀書的原因是什么?
鄔志輝:農村學生到城鎮(zhèn)讀書有三方面原因:一是成人帶動型,隨父母真正生活在城鎮(zhèn)里,就近讀書;二是學校撤并了,因為沒有學校,這部分農村學生是被迫的選擇;三是子女帶動型,認為鄉(xiāng)村教學效率低,父母就是為了陪孩子讀書,在城鎮(zhèn)租一間房子。
實現城鄉(xiāng)一體發(fā)展,不是讓城鄉(xiāng)一樣發(fā)展,而是要扎根于農村本土、著眼于城鎮(zhèn)化發(fā)展實際,凸顯農村教育的本土特色,在城市與農村的互動中,實現農村教育的本土化發(fā)展。發(fā)展農村教育,提升農村人口的整體素質,不僅對農村社會發(fā)展有利,而且對城市社會發(fā)展同樣有利,這是建設人力資源強國的戰(zhàn)略需要。在人口可以跨城鄉(xiāng)自由流動的背景下,發(fā)展農村教育與發(fā)展城市教育具有同等的戰(zhàn)略意義。
熊丙奇:
拯救鄉(xiāng)村“讀書無用論”
熊丙奇,教育學者,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中國高校校報協會副會長,上海市高校校報研究會理事長。
《教育》記者:資料顯示在全國建檔立卡貧困人口中,超過50%的人只有小學以下文化程度;22.3%的家庭表示即使讀了大學,因為缺少技能仍擺脫不了貧困。于是,一部分人產生了“讀書無用論”,您如何看待這種現象?
熊丙奇:我國確實已經發(fā)生了貧困的代際傳遞,產生了“貧二代”,而農村貧困大學生是“貧二代”中頗引人關注的群體。調查顯示:從畢業(yè)生的城鄉(xiāng)來源角度分析,農村家庭的普通本科院校畢業(yè)生成為就業(yè)最為困難群體,失業(yè)率高達30.5%。高失業(yè)率意味著大學四年的書本知識并未給他們帶來一份體面的工作,意味著他們無顏面對父老鄉(xiāng)親,意味著“貧二代”中本來最有希望依靠知識改變命運的這一部分人,他們的夢想還未出發(fā),在現實面前就已折戟。
《教育》記者:就業(yè)難會動搖農村學生“知識改變命運”的信念與信心,尤其是對于迫切期待以知識來改變命運的貧二代。這是不是教育不公平的表現?如何才能為農村學生創(chuàng)造更多機會,增加社會階層的流動性?
熊丙奇:我認為貧二代的產生與教育公平無關,教育也不再能夠實現階層的流動。必須承認一個基本現實:我國能進入重點大學的學生,不會超過10%——總不至于把所有大學都變?yōu)橹攸c大學;不管怎樣增加高等教育資源,最優(yōu)質的高等教育資源,只有5%到10%(否則就不是優(yōu)質了)。就是實現就業(yè)公平,能找到目前社會公認的好工作的學生,只會是少數,像國家公務員招考,2015年就2萬多人,而2016屆大學畢業(yè)生超過750萬!
我國早已在2002年進入高等教育大眾化時代,在高等教育精英化階段,上大學或許還具有改變命運的重要功能,畢竟上大學者是少數,大學生身份就挺值錢,而進入高等教育大眾化階段,再寄望通過上大學改變命運,就不是那么現實。我國的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已經達到37.5%,絕大多數上大學的學生,只能進入非重點大學,他們找工作,也只能降低期望值。前不久,有媒體報道,農村的孩子有很大部分中考之前就無緣重點大學,引起輿論關注,可全國范圍內,能進重點大學的學生只有5%,就是在重點大學錄取比例最高的北京和上海,也有70%以上學生,在中考前后就“擋在”了重點大學門外,有一半進中職,進普通高中的,有一半進一般中學,能考上重點大學的就五分之一,占所有同齡學生的10%。
《教育》記者:如何讓貧困家庭感受到教育的作用,從而改變“讀書無用論”的觀念?
熊丙奇:農村教育一直圍繞升學率來辦學,“成功”的鄉(xiāng)村教育,是把孩子送進大城市。這帶來的后果是,鄉(xiāng)村教育培養(yǎng)的“優(yōu)秀人才”離開了鄉(xiāng)村,而留在當地建設鄉(xiāng)村的,都是教育的“失敗者”,教育沒有給當地帶來社會、經濟環(huán)境的變化,反而加劇了社會撕裂。鄉(xiāng)村教育和鄉(xiāng)村社會發(fā)展,是完全脫節(jié)的,鄉(xiāng)村教育沒有給鄉(xiāng)村發(fā)展培養(yǎng)人才,而是教育鄉(xiāng)村孩子不要留在鄉(xiāng)村:成績好的去城市讀大學,成績不好的去城市打工。我認為,對鄉(xiāng)村孩子更有用的教育,應該基于鄉(xiāng)村建設和發(fā)展的教育,也就說是,讓更多鄉(xiāng)村孩子通過接受教育來改變自己所在的鄉(xiāng)村,在鄉(xiāng)村實現個人的發(fā)展,這也是走出我國農村教育困境和鄉(xiāng)村社會經濟發(fā)展困境的必然選擇。
儲殷:
以人文情懷關注留守兒童問題
儲殷,國際關系學院公共管理系副教授,國家安全與政府法制研究所研究員。
《教育》記者:留守兒童教育是當今農村勞動力轉移過程中帶來的問題,由于這一人群仍在加大,問題更加凸顯,如何更好解決留守兒童教育問題?
儲殷:“留守兒童”這一現象的背后是家庭模式在現代化洪流中的進一步解體。家庭的本質是人類生存的組織模式,它起到性的滿足、生活互助、撫育后代、贍養(yǎng)老人等多重的功能,而隨著這些功能逐步為社會所替代或消解,家庭的功能與規(guī)模也會隨之而調整。人類現代化的過程就是一個家庭解體的過程,從原始社會的聚族而居到農耕社會的傳統(tǒng)大家庭,再到近現代保持緊密聯系的小家庭網絡,再到工業(yè)時代的小家庭,人類的親屬關系日益為社會大生產所拆解、疏離。到了后現代、后工業(yè)化社會,家庭的養(yǎng)老功能也逐步為國家、社會、市場所取代,沒有老人的家庭正成為越來越司空見慣的現象。
留守兒童的心理健康、成長環(huán)境甚至人身安全都引起了社會的廣泛憂思。坦率而言,這種留守兒童的現象不僅很難在短時期內得到解決,真正理性的態(tài)度,是盡可能地建構一種在現有制度體系下相對合理的監(jiān)護機制以保障這一群體能夠盡可能地健康成長。
《教育》記者:如何認識留守兒童問題呢?
儲殷:留守兒童不是我國特有的現象,很多發(fā)展中國家都有留守兒童問題。據統(tǒng)計,在菲律賓約有300萬至600萬兒童因父母在海外而留守,印尼有100萬,泰國有50萬。而在墨西哥,約有三分之一的孩子在兒童時期經歷過不同類型的家庭分離,其中就包括父母移民與外出打工等。
其實,即便是在西方社會,家庭同樣面臨著現代生活在節(jié)奏、空間上的拉扯。在美國中西部地區(qū),由于年輕的父母去大城市打拼,越來越多的兒童與爺爺奶奶一起長大,其實這些孩子與中國今天的留守兒童有相當程度的類似。只是西方社會的中產階級所享受的,一系列的社會組織安排與國家福利制度,讓這種留守帶來的痛苦與風險大大降低了而已。但是,即便在相對法治與富裕的西方,大批的底層兒童實際上也無法逃脫與中國許多留守兒童一樣的命運,他們也時常過著街頭游蕩與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
《教育》記者:既然留守兒童這一現象不能夠杜絕,那么,如何才能為留守兒童撐起一片安全成長的天空呢?
儲殷:要逐步放開城市生活中戶籍制度、學籍制度等一系列歧視性隔離制度的同時,更重要的其實是優(yōu)化當前農村地區(qū)的治理,這主要包括經濟的、組織的與精神的三個層面。
首先,根本性的還是要提高農村老人的經濟能力。在提高農村老人生活津貼的同時,應該適當考慮對留守兒童進行一定的經濟補貼,并應該考慮設立寄養(yǎng)家庭制度,將一些得不到基本照顧的孩子委托給有條件的家庭照顧。其次,在組織上,除了加強基層農村政權建設之外,應該鼓勵農村的互助組織的發(fā)展。最后,是精神上的,對于當前農村基礎教育的收縮必須做出反思,中國農村留守兒童危機的發(fā)生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這一政策的直接后果。
政府與教育部門必須認識到,農村小學不僅僅是提供教育的,而且還是進行教化的部門。村里的小學,提供的是精神上的給養(yǎng)而絕非簡單的基礎教育。教育部門要有人文情懷,而不是把自己當做培訓機構只算計經濟績效,如果意識不到這一點,那么中國農村的治理就很難擺脫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