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文英
女人王大花
◎邱文英
王大花這幾日那顆碩大的芳心動了又蕩,害起了相思。
此女今年二十八。在高密,姑娘到了二十七八還沒婆家,就會被人背地里叫“大”姑娘,用句時髦話,那就是剩女。
電影院后面有條神仙巷。巷內(nèi)全是打卦算命的半仙神婆,還有擺攤開店的小商小販。王大花的小門面靠小巷東頭,賣雜糧雞蛋時令蔬菜,還賣煎餅。她的煎餅又脆又香,遠近聞名。這王大花生得牛高馬大,又黑又壯,人潑實,凡事大不論。在夏天,她穿一件小花褂,胳肢窩底下開了一條縫,漏出幾根又長又黑的汗毛。別的攤販中午都買熱乎乎的餛飩,或是買一碗漂著蔥末的羊肉湯。大花從不,中午餓了,從攤上拿一棵大蔥剝剝,把蔥葉子夾胳膊底下一擼,拿起張煎餅卷起來,“咔哧咔哧”,三下五除二,不用二分鐘,午飯就完活。
大花天天吃煎餅,那黑臉盤子又大又圓,活像一張地瓜面的大煎餅,所以便得了個“大煎餅”的雅號。
大花最近有了心事,看上了斜對面饅頭店那個經(jīng)常來送面粉的田小炮。那田小炮生得唇紅齒白,臉皮白白凈凈,和大花站一起矮半頭。大花迷了心竅一般,一天不見這小炮,心里就癢癢。懷春的大煎餅,也開始捯飭自己。胳肢窩下開的縫連上了,還買了增白的雪花膏,天天對著鏡子抹搽。她那蒲扇樣的大手沒干過這樣的細(xì)活,結(jié)果黑臉抹得不勻,黑一道白一道。用小炮的話說,那就是驢屎蛋子下層霜,埋汰!
田小炮每次送貨都經(jīng)過大煎餅這小攤,大煎餅就殷勤地打招呼。小炮瞅瞅大花那口黃牙,牙上還沾著一片綠色的蔥葉子,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一聲,不太愛搭理。大花無視小炮的冷淡,每次見了都小炮小炮地叫得一聲比一聲親,煎餅?zāi)樞Τ闪艘欢浠ā?/p>
這一日,小炮又開著電動三輪,經(jīng)過大煎餅攤前。煎餅正在忙著給別人稱雞蛋,沒顧上打招呼。小炮心中慶幸,三輪車提了速,趕緊跑,別讓她看見。只聽“咣當(dāng)”一聲,三輪車一陣亂晃,接著一陣稀里嘩啦。小炮趕緊跳下車來一看,臉都綠了。原來,車底下一塊大石頭把輪子一顛,一袋面粉掉了下來,正砸在大花剛進的三筐雞蛋上。好家伙,筐掀蛋打,雞蛋黃子淌了一地。
小炮一改往日的冷臉:
“王姐王姐,對不起對不起啊。”
“對不起就完了?你得賠。”大花倆眼一瞪,大嗓門震天響。
“好,好,我賠,我賠,怎么個賠法?你說你說。”
“這三框雞蛋,成本就兩千多,要是賣出去,得三千,咱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就兩千五吧?!?/p>
“啥,兩千五?你這不是訛人嗎?”
“我訛人?你去別的地方打聽打聽,值不值這個錢兒?”大煎餅不依不饒,大手在小炮面前比劃著。
小炮瞅了瞅大煎餅?zāi)瞧焉纫粯拥拇笫?,不敢再吱聲。掏了掏身上所有的衣兜,湊了六十八元?/p>
“就這些,你看怎么辦?”
“怎么辦,分期還,人家買房子現(xiàn)在都興這個,你每半月還我一百,直到還清?!?/p>
小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憤憤地,搬起地上那塊惹禍的大石頭,把它當(dāng)成大煎餅似地拋出去老遠。
小炮每到月中月末都乖乖地過來還錢。大煎餅也不虧待他,每次都給他炒倆小菜,燙上壺?zé)峋疲瑹崆榈卣泻粜∨?。小炮盡管不情愿,沒辦法,欠人家的錢,也不好跟以前一樣不搭理。
一來二去,大煎餅?zāi)屈c小心思就有點按捺不住了。
一日大煎餅陪著小炮喝完了那壺?zé)峋疲叽鸫鸬貪M眼含情望著小炮:“小炮啊,你什么時候能娶俺啊?”
小炮嘴里塞著半截饅頭還沒咽下,哽在了嗓子眼,一口氣沒上來,憋得直翻白眼:
“王姐,王姐,不合適不合適啊。你比俺大啊。”
“我比你大怎么了,女大三抱金磚,俺比你大四歲,這不得抱更大的金磚?”大花說著,就來拉小炮的手。小炮左躲右閃,大煎餅急了眼,“咣當(dāng)”一聲,把門一關(guān),“咔嚓”上了鎖。就“呼呼呼”地朝小炮走了過來。
“王姐,王姐,你干嘛?你干嘛?”小炮一看這陣勢,嚇得腿肚子都哆嗦。
大煎餅也不吱聲,一只手提溜起小炮來,像老鷹捉小雞一般,一下子把小炮扔到床上,小花褂一脫,“嗷”地一嗓子就撲了上去。
那一晚,小炮沒回家。
第二天,小炮眼圈烏青,頭暈暈乎乎,害怕被鄰居們看見,早早起了床,賊溜溜地跑了。這一走,一連好幾天,就再也沒見小炮的面。
那大煎餅整天對著鏡子,照著驢屎蛋子上那層霜,抹搽得更勤了。抹來抹去,卻不見小炮。心里那個急呀!別人來買菜,不是算錯了錢數(shù),就是找錯了零頭,六神沒了那個主。干脆把店外的貨收進屋里,關(guān)了店門。買了一袋子水果,問了饅頭店老板小炮的住處,自己找上門去了。
“咣咣咣”一通敲門,一花白頭發(fā)的老太太開門迎了出來,一看大花,像一尊大佛屹立在自己面前:
“姑娘,你找誰呀?”
“這是不是田小炮家?”
“是啊是啊,我是他娘?!?/p>
“娘,俺是王大花……”
這一聲“娘”把老太太嚇得差點摔倒。
“田小炮把我……那個啥了,您看,我這月都沒來那事兒。小炮咋不見人了呢?我孩子他爹呢?”
“小炮啊小炮,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你不找,你咋去惹乎這么一個大母漢子?”小炮娘驚得一愣一愣的,心里這樣罵著,嘴里卻問著:
“姑娘,你們……那個啥,多長時間了?”
“沒多長時間,有十天了吧。俺這些日子,老是反胃,想吐,還愿意吃酸,肯定是有了?!?/p>
“姑娘,不能十天就嫌飯(妊娠反應(yīng))了吧?至少不得三個月?”
“嫌飯”是高密人對妊娠反應(yīng)的一種說法。
“俺不管,反正俺就是嫌飯了。讓小炮出來見我,自己做了業(yè),抬腿就走了,算什么男人?”
小炮怯生生地從里屋出來,大煎餅的臉接著笑成了一朵花:“孩子他爹,咱倆都有了。那個什么,咱倆啥時候把事給辦了???”
“越快越好,越快越好?!毙∨谀镞B聲答應(yīng),生怕大花真有了,那可不能耽擱。
“娘說話就是中聽?!贝蠹屣灅纷套痰赝庾咧?,“我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p>
大煎餅走遠了,小炮娘苦著個臉,拿指頭剜著小炮額頭:“你呀,你呀……”
成親那天,大煎餅穿著通紅的旗袍,身上的肉被旗袍勒得一圈一圈地鼓著。也沒個新娘子樣,指揮著來幫忙的七大姑八大姨干這干那。小炮悶葫蘆一樣,坐在一邊。
婚禮后,小炮娘整天小心伺候著大花,生怕她有個閃失。大花搬沉的提重的,小炮娘都吆喝她放下,讓小炮干。小炮嘟嘟囔囔:“不就是下個崽嗎,用得著這么金貴?”小炮娘就錘他:“可不能委屈了俺孫子,讓你干啥就干啥。”
晚上,小兩口躺床上,小炮摸著大花的肚子:
“是不是該給兒子起個名字了?”
“你比俺有文化水,你起吧?!?/p>
“叫田二炮咋樣?”
“什么二炮三炮的,你家要去收復(fù)釣魚島?”
半年過去了,大花那肚子也沒見鼓起來。小炮跟娘嘀咕:
“讓這貨把咱給耍了,看我哪天,早晚得休了她?!?/p>
“你敢,別看大花那個粗實樣,我看出來了,這孩子心眼不壞?!?/p>
“你咋看出來的?”
“你別管,娘看人,一看一個準(zhǔn)?!?/p>
“準(zhǔn)不準(zhǔn),咱走著瞧。”小炮自己嘟囔。
大煎餅小店的隔壁就是一開羊肉館的,男主人姓楊。一個兒子今年五歲,名叫虎子,生的虎頭虎腦,很是可愛。小兩口人也熱情厚道,買賣興隆??上Ш镁安婚L,忽然有一天,虎子發(fā)起了高燒,去醫(yī)院一查,天塌了下來——白血病。這楊家買賣也做不下去了,整天往北京301醫(yī)院跑。大煎餅看著這原來生龍活虎的孩子,因為化療頭發(fā)都沒了,小臉蠟黃,心里那個疼呀。大煎餅從兜里抽出了五張百元大鈔,遞給小炮,紅著眼圈:
“小炮,你看老楊家那孩子,真可憐,你給把這些錢送過去,咱鄰親百家的,盡盡心吧?!?/p>
“還用這么多?咱這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p>
“讓你送你就送,誰家還沒個七災(zāi)八難的?!贝蠹屣灠琢诵∨谝谎邸?/p>
小炮趕緊去了隔壁。
過了十幾天,老楊一家從北京回來。大煎餅趕緊丟下買賣,過去看虎子?;⒆計尳o大煎餅一邊倒水一邊流著淚說:“大花,你忙你的,孩子這病,恐怕是沒救了……”
“可不能這么說,嫂子,現(xiàn)在這技術(shù)這么先進,沒有治不了的病?!?/p>
“還勞煩你們兩口子惦記著虎子,上次,小炮送來了二百元錢,我也沒抽上空去道個謝。”
大花一愣,安慰了老楊媳婦好一會兒,回自己店里去了。
小炮心里有鬼,不敢正眼看大煎餅。大花在屋里喊一聲:“小炮,把那幾個破了的雞蛋給我拿進來,今中午咱炒了吃。”小炮一聽,不像生氣的樣子,屁顛屁顛地拿著雞蛋進了屋。剛把雞蛋放下,沒提防,大煎餅一個黑沙掌就掄了過來。小炮眼冒金星,嘴唇火辣辣得疼。嘴一咧,“吧唧”一聲,半顆門牙掉到了地上,嘴里滿是血。
“田小炮,你給我記住了,以后少干這種下做事!我王大花從七八歲就沒了爹娘,不知道爹疼娘愛到底是啥滋味。我最看不得孩子哭,更看不得老人受難!虎子那孩子多可憐,你竟然,把錢給昧下了三百……”大煎餅的厲聲漸漸帶上了哭腔。
小炮一邊擦著嘴上的血,一邊唯唯諾諾地說:
“大花,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消消氣,消消氣。”
“再犯一次試試,看我怎么理整你!”大花眼圈通紅,指著小炮。
大煎餅這買賣越來越紅火,人手不夠。偏偏小炮娘又得了偏癱。小炮就把送面粉的活辭了,和大煎餅一邊照看生意,一邊伺候老娘。
為了不讓婆婆生褥瘡,大煎餅每天都給婆婆用大木盆泡個熱水澡。太陽好的時候,就讓小炮把藤椅搬到天井里,鋪上被褥,大花把婆婆抱出去曬太陽。婆婆大小便失禁,幾乎每次掀開被子,里面都臭氣熏天,小炮就捂著鼻子干嘔。大花不在乎,被子掀開,把臟尿布拖出來,給婆婆換上洗干凈的尿布。接著把滿是糞便的臟尿布拿到院子里,用小木板把大便刮個大概,放進塑料盆里,放上堿面,澆上熱水,消毒。然后找來搓衣板,顧不得寒冬臘月的冷,在院子里哐哧哐哧地洗了起來。
屋內(nèi),婆婆拉著小炮的手:“炮啊,你說你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取了這么個好心眼的媳婦,大花雖然長得丑,那心地真是菩薩心腸啊?!毙∨谶B連點頭:“是咱娘倆都有福氣,都有福氣?!?/p>
大花洗完尿布,上搭下掛地曬了一院子。拿毛巾擦著凍得赤紅的雙手,沖屋里喊:
“娘,今中午想吃啥,我給你做去?!?/p>
“花兒,快過來歇歇吧,讓小炮做飯?!?/p>
大煎餅坐在婆婆跟前,替婆婆攏著有點亂的頭發(fā)。小炮在廚房里叮叮咣咣地忙活著。不一會兒,一陣熟悉的香味彌散了滿屋。大煎餅吸吸鼻子,會心地笑了。她知道,小炮又做了她最愛吃的紅燒肉。
突然覺得一陣惡心,大花眼睛一亮,沖進了廚房,緊緊抱住田小炮大叫:“小炮,俺嫌飯了,這次,俺真的嫌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