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清仙
論司馬相如入梁路徑對《子虛賦》的影響
齊清仙
司馬相如創(chuàng)作《子虛賦》緣于入梁為客。與梁園諸生的賓客身份不同,司馬相如走的是從中央朝廷到諸侯王廷的游走路徑,比諸生晚到梁國。在中央朝廷的任職經(jīng)歷開闊了他的視野,使他具有使臣心態(tài);在梁國為客的見聞則深化了他對諸侯問題的認(rèn)識。因而,他以“苑囿”和“游獵”為主題創(chuàng)作了《子虛賦》,深刻揭露了以梁王為代表的諸侯王在“地過古制”與“馳騁游獵”上的僭越問題,表現(xiàn)了直切時弊的諷諫勇氣,展露了順應(yīng)大一統(tǒng)歷史趨勢的深邃眼光。
司馬相如;《子虛賦》;賓客身份;使臣心態(tài);“苑獵”主題
《子虛賦》是司馬相如的成名作,為其游梁時所作。此賦作于漢景帝統(tǒng)治時期,創(chuàng)作地點是在梁孝王轄下的梁國,作品屬性仍為藩國文學(xué)。應(yīng)該說,司馬相如是根據(jù)其親身所經(jīng)所感創(chuàng)作這篇賦的。因此,無論是從創(chuàng)作的時間、地點,還是從作品的性質(zhì)、作者的心態(tài)等方面看,此賦均與司馬相如進獻給漢武帝的《上林賦》有明顯區(qū)別。明代郝敬《藝圃傖談》曾論道:“《子虛》繁簡適節(jié),斫削無痕;《上林》未免湊砌,時見重復(fù)。蓋《子虛》作于游梁,無意揮霍;而《上林》承旨,有心裝衍。其所以掩蓋百世者,為其創(chuàng)始耳。”[1]郝氏此語,既指出了《子虛賦》與《上林賦》的不同,又指出了《子虛賦》的創(chuàng)始意義。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司馬相如在梁園環(huán)境中創(chuàng)作出如此恢宏巨麗的作品?他為何選擇以“苑”和“獵”為主題來展現(xiàn)諸侯之事?這樣的寫作究竟具有哪些價值與意義?回答這些問題,無疑有助于深入認(rèn)識《子虛賦》在賦史上的典范意義。然而,現(xiàn)有的相關(guān)研究多是從作者生平、創(chuàng)作心跡、藝術(shù)手法等方面討論到這篇作品,如季淮鎮(zhèn)《關(guān)于司馬相如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文學(xué)遺產(chǎn)》1990年第3期),魯紅平《論司馬相如的創(chuàng)作心跡》(《新疆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5年第2期),許結(jié)《誦賦而驚漢主——司馬相如與漢宮廷賦考述》(《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4期),均乏對《子虛賦》的專門研究。因此,筆者不避淺陋,略陳己見。
入梁為客,是司馬相如在漢景帝身邊做了一段時間武騎常侍之后的主動選擇。這使他具有了與別的賓客不一樣的閱歷與眼光。《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
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少時好讀書,學(xué)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學(xué),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2](P2999)
這段話透露出司馬相如入梁的兩個信息:
第一,從入梁路徑看,司馬相如是從中央朝廷到諸侯王廷,不同于枚、鄒等人僅在各諸侯國之間自由游走。鄒陽、枚乘、嚴(yán)忌等都是先仕吳,后游梁,他們都沒有入職中央王朝的經(jīng)歷,故保留了較多的戰(zhàn)國遺風(fēng),“皆以文辯著名”。漢景帝前元三年(前154),鄒陽等人因勸阻吳王起兵無果,紛紛轉(zhuǎn)投梁王?!笆菚r,景帝少弟梁孝王貴盛,亦待士。于是鄒陽、枚乘、嚴(yán)忌知吳不可說,皆去之梁,從孝王游。”[3](P2343)“自山以東游說之士。莫不畢至,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之屬?!保?](P2083)最有意味的是枚乘,他久為大國上賓,而不慕官階。離開吳王后,對景帝給他的弘農(nóng)都尉一職也不感興趣,選擇了“以病去官。復(fù)游梁”,在梁過著與梁王“從容安步,斗雞走兔,俯仰釣射,烹、熬、炮、炙,極樂到暮”(枚乘《梁王兔園賦》)[4](P108)的快活日子。從諸侯王廷到諸侯王廷的經(jīng)歷,使枚乘、鄒陽、嚴(yán)忌等人與梁王更顯親密,而與中央朝廷的關(guān)系相對疏離。
司馬相如最初入仕,便是進入中央朝廷?!妒酚洝繁緜髟破洹耙再D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史記索隱》引張揖曰:“秩六百石,常侍從格猛獸?!保?](P2999)可見武騎常侍這個官職,雖不顯貴,但卻是皇帝近臣,能常伴左右。值得重視的是,恰是這段不怎么令司馬相如愉快的常侍郎工作,使他開闊了眼界,認(rèn)識到漢帝國統(tǒng)一的必要性。不同的入梁路徑,導(dǎo)致司馬相如與枚乘等梁園諸生對問題的看法也不同。
第二,從入梁時間看,司馬相如較其他賓客晚,故資歷較淺。司馬相如是在為漢景帝武騎常侍時,在朝中因景帝不好辭賦而感到無人賞識之際,適逢梁孝王領(lǐng)著鄒陽、枚乘、嚴(yán)忌等人來朝,覺得遇到同好中人,“見而說之”,遂相與從游的。由此可見,鄒陽、枚乘等梁園諸生入梁的時間均早于司馬相如。參以《漢書·鄒陽傳》“枚先生、嚴(yán)夫子皆不敢諫”,顏師古注:“先生,枚乘。夫子,嚴(yán)忌”[3](P2353),以及《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貞《索隱》案云:“《鄒陽傳》云枚先生、嚴(yán)夫子,此則夫子是美稱,時人以為號”[2](P2999-3000),可見枚、嚴(yán)相對于司馬相如而言,在梁園中,都是年長且受人尊重的前輩文人,而當(dāng)時的相如尚默默無聞。
如果結(jié)合《漢書》鄒陽、枚乘本傳記載考察,還不難發(fā)現(xiàn),在賓主關(guān)系上,司馬相如與梁王關(guān)系也不如枚乘等梁園諸生跟梁王的關(guān)系密切。史載相如入梁后,“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shù)歲”[2](P2999),似乎梁王給予了相如與諸生同等的待遇,但相如游梁期間作《子虛賦》,卻未見梁王對于此賦給予任何評價。這與漢武帝讀此賦之后的嘆賞情形成巨大反差。由此不難判斷,相如的才情并未引起梁王特別的重視。
此外,《西京雜記》載“忘憂館七賦”,賦中,枚乘等梁園諸生都對梁孝王稱頌不已。比如枚乘《柳賦》稱:“君王淵穆其度”,“小臣莫效于鴻毛”;路喬如《鶴賦》亦云:“賴吾王之廣愛,雖禽鳥兮抱恩”;公孫詭《文鹿賦》則說:“逢梁王于一時”;鄒陽《酒賦》祈愿:“吾君壽億萬歲,常與日月爭光”;羊勝《屏風(fēng)賦》還說:“蔽我君王”“壽考無疆”等等[5](P178-190);這些作品,均反映了枚乘等梁園諸生與梁孝王之間君臣相得的相處狀況。值得注意的是,《西京雜記》中未提及相如參與其事,忘憂館七賦中也不見相如作品。這似乎也在暗示我們,梁孝王與司馬相如的君臣關(guān)系遠(yuǎn)不如梁孝王與枚乘、鄒陽等關(guān)系密切。如果說《西京雜記》是小說之言難以盡信的話,那么,《漢書》記載也能證明鄒陽等人與梁王的密切關(guān)系。《漢書·鄒陽傳》載,羊勝、公孫詭為梁孝王謀漢嗣,勸說梁孝王派人殺死向景帝諫止其事的袁盎。事發(fā)后,羊勝、公孫詭死,鄒陽為梁王免受刑責(zé)而四處奔走營救。這一事件中,枚乘雖不敢諫阻梁王刺殺袁盎,但他顯然知曉此事;而司馬相如則始終未予其事。由此足見,司馬相如與梁園諸生相比,雖同為梁園賓客,但他與梁孝王的依附關(guān)系遠(yuǎn)不如鄒陽、枚乘等人緊密。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司馬相如具有與梁園其他文人不同的仕宦經(jīng)歷和游梁背景,有著不同的身份認(rèn)同??梢哉f,司馬相如是一位真正外來、晚至,與梁孝王保持相對獨立關(guān)系的“客”。
入梁期間,司馬相如雖然為梁王的賓客,但由于他跟鄒陽、枚乘等梁園其他賓客的入梁路徑、時間以及與梁王之間的親疏關(guān)系不同,這使他在梁為客期間,能夠以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獨立自覺的視角,來觀察梁王言行和梁國事務(wù)。在《子虛賦》中,作者的觀察視角是通過子虛、烏有、亡是公三位虛擬人物及其對話來體現(xiàn)的,而無論人物的身份設(shè)計還是談吐內(nèi)容,無不體現(xiàn)出其有別于賓客身份的使臣心態(tài)。
賦開頭即云:“楚使子虛使于齊?!币婚_頭就讓具有使者身份的子虛出場。子虛為“楚使”,代表楚國利益與齊王展開外交活動。而齊王接待子虛并不友好?!巴跸ぐl(fā)車騎,與使者出畋”,具體作法是:“車駕千乘,選徒萬騎,畋于海濱。列卒滿澤,罘網(wǎng)彌山。掩兔轔鹿,射麋腳麟。騖于鹽浦,割鮮染輪?!保?](P119)其中,“千乘”“萬騎”的陣勢,顯然是在向子虛夸耀齊國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方面的實力;“列卒滿澤,罘網(wǎng)彌山”,在山澤間布滿士兵和羅網(wǎng),營造了嚴(yán)陣以待、殺氣騰騰的氛圍?!把谕棉O鹿,射麋腳麟”,據(jù)呂向注:“兔、鹿、麋、麟,皆獸名。掩,謂以網(wǎng)掩之。轔,猶車輾也。腳,謂持其腳也”[7](P152),是用四種不同的捕獵手段來獲取獵物,或網(wǎng)羅,或碾壓,或射箭,或手搏,盡施其技。而“騖于鹽浦,割鮮染輪”則更加血腥?!膀\”,據(jù)《漢書》顏師古注:“騖謂亂馳也”,是一副亂哄哄的場景?!案铛r染輪”,呂向注:“謂割牲之血,染于車輪也”[7](P152),是齊國將士不顧禽獸死活,致使血染車輪的慘象。賦中還如此描寫齊王對子虛的問語:“楚亦有平原廣澤游獵之地,饒樂若此者乎?楚王之獵,孰與寡人乎?”[6](P119)言辭之間,充滿對楚國的炫耀和藐視。面對齊王的自矜與挑釁,作為一位使臣,子虛不甘示弱,由此引出了對云夢澤的奢談與楚王畋獵的夸飾。可以說,從出使專對的層面看,子虛是不辱使命的。
賦中第二位出場的是烏有先生。賦中雖未明言其身份,但可通過賦文給出的相關(guān)信息加以判斷。賦文曰:“畋罷,子虛過奼烏有先生。”“過奼”,據(jù)李善注引張揖注:“奼,夸也”[6](P119),可知子虛離開齊王后就到烏有處自我炫耀,引起烏有的不滿,由此展開第二輪的言語較量。許志剛先生曾就此分析:“子虛以使臣的角色出現(xiàn),其所陳述的內(nèi)容,所表達(dá)的感受,既是他個人的,同時也與他使臣的身份、使命有直接的關(guān)系?!髌分械臑跤邢壬驱R人。雖然他沒有維護齊或代表齊之利益的使命、職責(zé),但談話間卻不無為齊一辯之處?!保?]既然烏有是為齊辯難,可見他不是代表個人,而是代表國家利益出現(xiàn)的。從這一點看,烏有具有與子虛相抗衡的使臣意識。再有,賦文中烏有稱子虛為“足下”,這一稱謂也透露了烏有與子虛相當(dāng)、對等的身份與地位。在古代,“足下”是同輩、朋友、同事間的稱謂。如司馬遷稱任安為“少卿足下”(《報任安書》),韓愈給孟東野寫信說“與足下別久矣”(《與孟東野書》),都以“足下”相稱,是一種平等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烏有先生既稱子虛為足下,說明二人在職責(zé)、身份與社會地位等方面大致相當(dāng)。更重要的是,賦中,烏有批評子虛:“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以為高,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在諸侯之位,不敢言游戲之樂,苑囿之大?!保?](P122)這些言論,其實已經(jīng)拋開了子虛侈言物質(zhì)的淺層次追求,而從楚王之“德”和諸侯之“位”著眼,從尊禮守法的高度抨擊了楚王僭越行為。這與其說是為齊王辯駁,毋寧說是為天子立言。從這個意義上看,烏有這一使臣形象實際上已超越了為諸侯服務(wù)的范疇,具有了從諸侯使臣向天子使臣過渡的特質(zhì)。
亡是公則完全是天子的代表,代表了來自中央王朝的聲音。他雖在《子虛賦》中未發(fā)一言,但全程傾聽著子虛和烏有的夸耀與詰難,并在《上林賦》中,一棒打兩邊,“楚則失矣,而齊亦未為得也”。并亮出了君臣之義的主題:“二君之論,不務(wù)明君臣之義,正諸侯之禮,徒事爭于游戲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fā)譽,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6](P123),顯示出凌駕于諸侯國之上的氣勢,是天子當(dāng)之無愧的使臣。
綜上,無論子虛、烏有,還是亡是公,都具有使臣的身份,言語之間透露出使臣的心態(tài)。而這三位虛擬人物,正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所云“空藉此三人為辭……因以風(fēng)諫”[2](P3002),都是作者身份的幻化,是作者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投注。那么,當(dāng)時身為梁園賓客的司馬相如,為什么會有與別的賓客不同的使臣心態(tài)呢?這顯然與他獨特的仕宦經(jīng)歷有密切聯(lián)系。
首先,在景帝身邊的任職經(jīng)歷,使司馬相如對國家統(tǒng)一、“天子之義”有了更切實的認(rèn)識,有了比枚、鄒等人更高的思想境界。枚、鄒等人分析天下大勢,都還是立足于維護他們所服務(wù)的諸侯王的立場,還沒能上升到服務(wù)統(tǒng)一的漢帝國國家、維護天子權(quán)威的層面。如枚乘《上書重諫吳王》以為:“夫吳有諸侯之位,而實富于天子”,天子“修治上林,雜以離宮,積聚玩好,圈守禽獸,不如長洲之苑。游曲臺,臨上路,不如朝夕之池。深壁高壘,副以關(guān)城,不如江淮之險。此臣之所為大王樂也”[6](P552),長洲之苑,《漢書》服虔注:“吳苑”[3](P2363),可見枚乘明顯是站在吳王的立場,把漢天子作為對立面來進行書寫的。又如鄒陽《上書吳王》:“今天子(漢景帝)新?lián)鹊壑z業(yè),左規(guī)山東,右制關(guān)中,變權(quán)易勢,大臣難知?!瓌t我吳遺嗣,不可期于世矣”,“此臣之所為大王患也”[6](P546-547),“我吳”與“為大王患”等,字里行間透露出他與諸侯王同呼吸、共命運的立場。雖然枚、鄒等人也都認(rèn)識到了“鷙鳥累百,不如一鶚”(鄒陽《上書吳王》),“舉吳兵以訾于漢,譬猶蠅蜹之附群牛,腐肉之齒利劍”(枚乘《上書重諫吳王》),看到了大一統(tǒng)中央集權(quán)的必然趨勢,但是,長期奔走于諸侯王廷之間,從未任職于中央朝廷的閱歷,畢竟限制了他們的視野,使他們只能將漢天子作為自己論說的對立面,而處處為自己服務(wù)的諸侯王著想。相比之下,司馬相如就與他們大不相同,他將立場、觀點反轉(zhuǎn)了過來,明確提出:“在諸侯之位,不敢言游戲之樂,苑囿之大”[6](P122),這顯然是站在維護漢天子的立場來審視諸侯問題、為漢天子立言了。
其次,在梁的游歷,使司馬相如對諸侯坐大問題有了切身感受,加上他晚到梁園,與梁王的關(guān)系不如枚、鄒等人親近,客觀上使他與梁王保持了一定心理距離,便于他客觀冷靜地觀察、思考和分析現(xiàn)實中的諸侯問題。于是,梁孝王的奢侈與僭越進入到司馬相如的視野。據(jù)《史記·梁孝王世家》記載,梁孝王劉武曾在平定吳楚七國之亂的過程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吳楚以梁為限,不敢過而西……吳楚破,而梁所破殺虜略與漢中分”[2](P2082)。梁孝王也因此收獲了其他諸侯無法比擬的尊寵:
其后梁最親,有功,又為大國,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余城,皆多大縣。孝王,竇太后少子也,愛之,賞賜不可勝道?!觅n天子旌旗,出從千乘萬騎。東西馳獵,擬于天子。出言蹕,入言警?!畮旖疱X且百巨萬,珠玉寶器多于京師。……梁之侍中、郎、謁者著籍引出入天子殿門,與漢宦官無異。[2](P2082-2084)
“擬于天子”“多于京師”等字眼,足見平定吳楚之亂后梁王的驕奢與僭越。對此,司馬相如與眾賓客的態(tài)度是截然不同的。眾賓客中無一人對此提出異議,羊勝、公孫詭等人甚至鼓動梁王發(fā)起叛變。鄒陽對梁王欲刺殺袁盎的行為雖“爭以為不可”,但梁王出事后,他猶四處奔走,盡心營救,表現(xiàn)了對梁王死心塌地的忠誠?!懊断壬?、嚴(yán)夫子皆不敢諫”[3](P2353),是一種明哲保身的態(tài)度。司馬相如卻預(yù)先看到了危機,他在《子虛賦》中濃墨重彩地揭露了梁王的僭越行為。賦中大力鋪寫楚之云夢如何包籠天地,楚王之獵如何超凡神異,實質(zhì)都是在影射梁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以為高。奢言淫樂而顯侈靡”[6](P122),對梁孝王的僭越奢靡,其批評、反對之態(tài)度是相當(dāng)鮮明的。
司馬相如雖身在梁國,卻沒有和其他賓客一樣的身份認(rèn)同,沒有為維護梁王的利益發(fā)聲。正是卑微的賓客身份與傲視諸侯的使臣心態(tài)交匯,促使司馬相如以天子“使臣”的心態(tài)來觀察、審視梁王,由此創(chuàng)作了《子虛賦》這樣“京殿苑獵”“義尚光大”(《文心雕龍·詮賦》)[9]的作品。
在賓客與使臣雙重身份的交織下,司馬相如選擇“苑獵”為《子虛賦》的表現(xiàn)主題,從兩方面揭露了以梁王為代表的諸侯王僭禮越制的行為,從而對梁王進行勸諫。
一方面,《子虛賦》通過對諸侯苑囿的鋪寫,映射了以梁孝王為代表的諸侯王地過古制的實情,反映了漢初諸侯王普遍存在的奢靡僭越的嚴(yán)重社會問題。
《子虛賦》如此描述云夢澤:“楚有七澤……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夢。云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保?](P119)最小的云夢澤方圓就有九百里,而楚有七澤,由此不難想見楚國苑囿占地面積何等寬廣。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說司馬相如筆下的云夢澤尚出于賦家想象的話,那么史家筆下的梁孝王苑囿,則是實實在在反映了諸侯王苑囿的廣闊與建設(shè)的華奢。據(jù)《史記·梁孝王世家》載:
孝王筑東苑,方三百余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復(fù)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三十余里。[2](P2083)
對于《史記》的梁王東苑面積方圓三百余里的說法,司馬貞《史記索隱》表示懷疑:“蓋言其奢,非實辭?;蛘吡簢庥蛑健保?](P2083),認(rèn)為《史記》的記載只是為說明梁王奢侈而刻意夸張,由此提出所謂“方三百余里”或許是指整個梁國的封域面積。但這一觀點值得商榷。因《史記》明確記載,當(dāng)時梁國“為大國,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余城,皆多大縣”[2](P2082-2083),高陽,在今河南杞縣西南。由《史記》記載,可知梁國西至今天的河南省中部,東北至山東省中部,其中有“四十余城,皆多大縣”,這豈是方圓三百余里所能覆蓋?然而,司馬貞的懷疑也不無道理。因為如果梁王東苑在漢景帝時就占地三百余里的話,那是遠(yuǎn)遠(yuǎn)大于天子苑囿,有違制度的。漢之上林苑,承秦而來,文、景時期未見增益,直到漢武帝建元三年(前138),才在舊苑的基礎(chǔ)上,“舉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提封頃畝”(《漢書·東方朔傳》)[3](P2847),開始大規(guī)模擴建。即使是擴建后的上林苑面積,也才“方三百四十里”①何清谷校注:《三輔黃圖校注》卷四“漢上林苑”條引《漢書》曰:“周袤三百里?!币稘h宮殿疏》云:“方三百四十里?!庇忠稘h舊儀》云:“上林苑方三百里?!苯袢∑浯髷?shù)。三秦出版社,2006年1月第二版,第270頁。。因此,僅從占地面積看,景帝時梁孝王的東苑竟然和漢武帝擴建后的上林苑一樣大。僅此一點,就可看出當(dāng)時梁王權(quán)勢之大,占地之廣,逾制之嚴(yán)重。
在梁王苑囿逾制的后面,其實隱含的是漢初諸侯王普遍存在的“地過古制”的社會問題,《漢書·諸侯王表》對此有揭示:“藩國大者夸州兼郡,連城數(shù)十,宮室百官同制京師?!保?](P394)諸侯王坐大,必然會對中央政權(quán)造成威脅,景帝前元二年的七國之亂就是明證。這個問題也是當(dāng)時有識之士共同關(guān)心的重要社會問題。文帝時,賈誼就指出:“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間,反者九起?!保?](P2234)武帝時,主父偃也說:“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強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shù)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亂,急則阻其強而合從以逆京師?!保?](P2802)正因如此,削藩成為任職中央朝廷的有識之士們的重要共識。晁錯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因此,《子虛賦》以大量篇幅描寫楚王云夢澤,影射諸侯逾制,絕非娛情逞才虛辭濫說,而是與當(dāng)時加強中央集權(quán)、抑制諸侯繼續(xù)坐大的社會思潮相一致的。他對“苑囿”題材的選擇,正體現(xiàn)了對于諸侯王“地過古制”的深刻批判,反映的是當(dāng)時嚴(yán)重的社會政治問題。
對于《子虛賦》鋪陳云夢之山川土石,“四至”萬物,錢鍾書先生以為是在“作風(fēng)景畫”[10]。從文學(xué)描寫的角度看,固然如此,但若結(jié)合史實,恐怕又不僅僅如此。這其中,實則寄寓著作者的諷諫之意,是對梁孝王豪華苑囿的真實揭露。對于梁孝王苑囿之豪華,《西京雜記》卷二載:“梁孝王好營宮室苑囿之樂,作曜華之宮,筑兔園。園中有百靈山,山有膚寸石、落猿巖、棲龍岫。又有雁池,池間有鶴洲鳧渚。其諸宮觀相連,延亙數(shù)十里,奇果異樹,瑰禽怪獸畢備。王日與宮人賓客弋釣其中。”[5](P114)《三輔黃圖》卷三“曜華宮”條下與此同,說明梁王除東苑外,還有曜華宮、兔園等苑囿。
梁王兔園,史籍多載。《史記·梁孝王世家》張守節(jié)《正義》引《括地志》云:“兔園在宋州宋城縣東南十里……俗人言梁孝王竹園也?!保?](P2083)可見兔園遺跡唐時尚存。《太平御覽》卷一五九引《圖經(jīng)》又說:“梁王有修竹園,園中竹木天下之選集,諸方游士各為賦,故館有鄒、枚之號。又有雁鶩池,周回四里,亦梁王所鑿。又有清泠池,有釣臺,謂之清泠臺?!保?1]鄒、枚之館,清泠之臺,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西京雜記》載錄的“忘憂館七賦”。更為巧合的是,枚乘在游梁期間,曾作《梁王兔園賦》,描寫兔園內(nèi)容。該賦今雖已殘,但仍可與《子虛賦》對照來看?!读和跬脠@賦》稱:“修竹檀欒。夾池水,旋兔園;并馳道,臨廣衍?!魍魃?,山鵲野鳩;白鷺鶻鸼,鹯鶚鷂雕;水狗戴勝,翡翠鴝鵒,巢枝穴藏,被塘臨谷;聲音相聞,啄尾離屬。翱翔群嬉,交頸接翼?!保?](P107)賦中這些珍禽異獸,與《子虛賦》之“珍怪鳥獸,萬端鱗崪。充牣其中,不可勝記。禹不能名,卨不能計”等語,何其相似。
由此可見,無論是枚乘還是司馬相如,他們對諸侯苑囿的描繪,雖有夸張,但都是建立在現(xiàn)實基礎(chǔ)上的。而司馬相如對諸侯苑囿的鋪陳,卻與枚乘欣賞夸耀的態(tài)度頗不相同,他通過虛擬齊、楚代言人的互夸奢靡,揭露了七國之亂后仍然嚴(yán)重的諸侯土地逾制的問題,因而更具現(xiàn)實意義。
另一方面,《子虛賦》通過描寫齊、楚二王之馳騁游獵,不守相關(guān)制度,反映了有實力的諸侯王踐踏禮制、野心膨脹的社會問題。
如賦寫楚王出行,“駕馴駮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號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孅阿為御”。乘雕玉之輿,曳明月之旗,這其實是天子在最隆重的場合才可以配享的乘輿制度與用旗制度。據(jù)《周禮·春官·巾車》:“掌公車之政令……治其出入。王之五路:一曰玉路,錫,樊纓十有再就,建大常十有二斿,以祀;金路……以賓,同姓以封;象路……以朝,異姓以封;革路……以即戎,以封四衛(wèi);木路……以田,以封蕃國。”[12](P822-823)又《周禮·春官·宗伯》:“日月為常,交龍為旂,通帛為旃,雜帛為物,熊虎為旗,鳥隼為旟,龜蛇為旐,全羽為旞,析羽為旌?!保?2](P826)在乘輿制度中,以玉裝飾車頭的稱為“玉路”;在用旗制度中,以日月為內(nèi)容的旗幟稱為“太?!?。無論玉路還是太常,都只有天子才能享用,可是《子虛賦》中的楚王,卻在田獵時使用玉路和太常,這顯然是一種僭禮行為。
與楚王僭禮相類似的是梁王的馳騁游獵。如《史記·梁孝王世家》載,梁孝王入朝覲見時,“入則侍景帝同輦,出則同車游獵,射禽獸上林中”。同車共輦,絲毫不講究君臣之禮。又因其有功,“得賜天子旌旗,出從千乘萬騎。東西馳獵,擬于天子”[2](P2083)。至于其千乘萬騎的排場如何,又是怎樣?xùn)|西馳獵的,史書闕如。而《子虛賦》就借諸侯游獵的話題,對此作了生動描述。如:“(齊)王車駕千乘,選徒萬騎,畋于海濱。”[6](P119)這里的車千乘、徒萬騎正與梁孝王的“出從千乘萬騎”相一致。而對齊王的畋獵,賦中“射中獲多,矜而自功”一語,畫龍點睛,使僭禮越制、有功驕矜的諸侯王形象躍然紙上。聯(lián)系平定吳楚七國之亂后梁王的自矜驕縱情景,不難發(fā)現(xiàn)《子虛賦》這些游獵場景的描寫,其實是以主文譎諫的方式,對梁孝王進行勸諫。
可以說,司馬相如是在游梁期間,以其親身經(jīng)歷與冷靜觀察,選擇了“苑獵”為《子虛賦》的主題,對梁王的僭越行為予以揭露,委婉勸諫,以小見大,反映了諸侯王僭禮越制這一重大的社會問題,難怪漢武帝讀到之后嘆賞不已。
總之,《子虛賦》的創(chuàng)作,與司馬相如的游梁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相對獨立的賓客身份,從中央朝廷到諸侯王廷的使臣心態(tài),使他能與梁王保持一定距離,立足現(xiàn)實,站在維護大一統(tǒng)國家的角度,審視諸侯問題,為天子立言?!蹲犹撡x》以諸侯的“苑囿”與“游獵”為主題的選擇,深刻揭露了以梁王為代表的諸侯王在“地過古制”與“馳騁游獵”上的僭越問題,表現(xiàn)了直切時弊的諷諫勇氣,展露了順應(yīng)大一統(tǒng)歷史趨勢的深邃眼光。并且,賦文對于諸侯在苑囿與畋獵方面逾制情形的展現(xiàn),對認(rèn)識當(dāng)時禮崩樂壞的社會現(xiàn)實,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和認(rèn)識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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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戴慶瑄]
齊清仙,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博士生,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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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4434(2016)01-012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