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輝
(哈爾濱工程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哈爾濱 15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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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學研究
韋伯法律社會學中的理想類型及其困境
張輝
(哈爾濱工程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哈爾濱 150001)
[摘要]理想類型是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的核心概念之一,是其比較社會學的方法論基礎,也是建構其社會理論的工具。法律社會學作為韋伯整體社會理論的一部分,也是以理想類型的方法為基礎而展開研究的。韋伯以合理性為基點,運用理想類型的研究方法,對法律制度進行了類型學分析,并進行了比較研究。他對法律在資本主義發(fā)展中重要作用的分析精深獨到,但也遇到了所謂的“英國法問題”和“對中國傳統(tǒng)法律定位是否適當”的困境。
[關鍵詞]韋伯;理想類型;困境
一、引言
法律社會學是韋伯龐大社會理論中的一部分,是韋伯《經濟與社會》中有關法律研究的內容?!督洕c社會》是韋伯生前未完成的一部著作,后經韋伯的遺孀在其遺稿的基礎上整理編排出版,有關法律的這部分內容主要是突出法律與經濟的關系,尤其強調與經濟相關的私法,以說明對各種形態(tài)法律特質的考察,目的是研究哪些法律特質影響到了經濟的體質。
梳理中文學界學者對韋伯法律社會學的研究:一類是法學學科視角的研究,分別從法學理論和法制史的角度,研究韋伯的法律思維與法律本身發(fā)展的關系,以及法學的類型化方法和韋伯方法論的比較研究等(鄭戈,2006);另一類是法律社會學視角的研究,研究韋伯法律社會學的實質內容,思考和反思法律理性化與資本主義之間的關系,再將其置入韋伯的整個社會理論中,回到“理性化與自由”的核心問題上來(李猛,2001);還有一類是法律文化視角的研究,主要是韋伯的法律社會學理論對法律文化的啟示、推動以及反思性批判(林端,2014)。在上述的研究中,有的學者從社會學的內在理路重構了韋伯法律社會學中的“英國法問題”,著重論述了“理性化與自由”的問題;有的學者從文化比較的角度,質疑韋伯“對中國傳統(tǒng)法律定位”的適當性。
本文擬通過對韋伯方法論中理想類型的認識,厘清理想類型的概念、特征,重點思考韋伯將之運用到法律社會學中,對法律類型進行分類時遇到的困境,并嘗試從“法創(chuàng)制”和“法發(fā)現”意義上考察法律理想類型,回應“英國法問題”和“中國法問題”。
二、理想類型
在韋伯生活的時代,自然科學的實證研究方法是主流的方法論,以奧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為代表的實證主義者主張用自然科學的方法來研究社會科學。韋伯不贊同這種純客觀的研究方法,“他努力想要證明,這些學科的理論思考結構并不像傳統(tǒng)政治經濟學家認為的那樣是從自然科學中得出了一般概念,而是有著不同的任務,并且是從對現實的單獨探討中衍生出來的。韋伯把這種用于全部歷史中的普遍概念叫做‘理想類型’,格奧爾格·耶利內克(Georg Jellinek)在他的《普遍政治學》中已經使用了這一表述方式,韋伯后來是在同樣的意義上加以使用的。就是說,過去的某些事件和關系被統(tǒng)合進了一個沒有沖突的秩序中,組成這個秩序的是想象出來的因果關系,可以想象,它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而是一個烏托邦。”[1]
在1904年韋伯給李凱爾特的信中,他交代了“理想類型”的來源:“我很高興你能接納‘理想類型’的觀念。為期能對價值判斷與經由價值關聯而建立的判斷有所區(qū)分,我認為這樣的范疇是絕對必要的。至于用什么樣的詞語來確切地說明此范疇則是次要的。我將之界定為與日常語言中,諸如‘理想的邊際情況’(idealer Grenzfall)、或某一典型的事件的‘理想純粹性’(idealer Reinheit)、或是‘理想的構造’(idealer Construktion)等詞的用法一致,而不將之與任何規(guī)范性內涵(sein-Sollendes),即事理當為此途相聯結;進一步說,在我心中所有的,是耶利內克所用的‘Idealtypus’一詞,其完美性只能就邏輯基礎上而言,絕不涉及規(guī)范性意味的規(guī)范。除此之外,此概念必須被更清楚地說明,它包含了許多在我的分析(Darstellung)中尚未厘清的問題?!盵2]不難看出,“理想類型”一詞來源于耶利內克。耶利內克在《一般國家學說》中開始使用這個概念,主要是區(qū)別于經驗類型。韋伯的夫人認為韋伯和耶利內克在同樣的意義上使用這一概念,但韋伯表達了他不僅借用了耶利內克的概念,并且還要超越其認識的想法。事實上,韋伯做到了,他認為理想類型不是經驗材料的堆積,也不是簡單的預設,它作為一種分析問題的工具,具有標尺的作用,可以給問題的預設指出明確的方向,提供確切的參照。那么,我們所追求的這種理想類型概念對于經驗科學的意義是什么呢?首先,必須說明,這里所談的“理想類型”絕不是一種簡單存在的“模式”思想。純粹邏輯意義上的觀念建構還有另外一種意義遠為復雜的因素包含在理想類型中,它們想要成為或常常無意識地成為不僅是邏輯意義上的理想類型而且也是實踐意義上的理想類型,亦即模式類型。而這“復雜的因素”想必是“觀念中的價值”,我們所強調的“理想類型”注重邏輯的完整性,盡量避免主觀的評價和價值判斷,但是為了更好地把握行動者的主觀意義和與此關聯的文化價值,必須在此認識的基礎上,充分理解韋伯所說的“經由價值關聯而建立的判斷”,或因此而闡發(fā)的“解釋性理解”。
從上面的論述中可以看出:理想類型是依據價值關聯所建構的一種思想圖式,是一種思維的邏輯產物,是一個烏托邦,不是某種實體的替代物,不是現實的一種描述,但它將給描述提供明確的表達手段。它的作用是助于對現實世界的研究,從而把握行動者的主觀意義,解釋社會行動。
“理想類型”在韋伯的方法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對其整個社會理論的建構具有重要的意義。首先,它使韋伯擺脫了用自然科學方法研究社會科學的困境,避開了寬泛概念和狹小概念對事物特征描述不準確的矛盾;其次,它以價值關聯為基礎,并且因為具有高度抽象性、概括性的特征,使研究者在研究過程中做出理智的判斷,保持價值中立,增強客觀性;再次,理想類型作為一種工具,是邏輯思維的產物,具有純粹性,不僅體現出了繁雜經驗事實規(guī)律性的特征,還蘊含著給定情況下賦予特定事件的特定文化意義,這對韋伯做出“因果性說明”和“解釋性理解”起到了支撐作用。總之,理想類型研究方法的價值在于:它將經驗事實中繁雜的素材進行了有效的綜合,并將共性的或規(guī)律性的特質提升為抽象的理論概念,便于研究者把握社會科學研究的復雜性和客觀性,從而更好的理解不同文化的共通和差異。
三、法律社會學中的理想類型
經歷過法學專業(yè)學術訓練的韋伯始終保持著對法律問題研究的敏感性,但韋伯并未曾專門致力于建立一套自己的法律理論,他對法律的關注源于西方文明為何具有獨特性,以及其一生都在探討的命題“何為理性”。在對西方社會理性化過程的研究中,韋伯主要考察了理性資本主義精神與新教倫理、理性化和世界的“除魅”、社會理性化和倫理的理性化,以及法律的理性化過程。
基于此,韋伯對法律的考察以外部觀察者的身份介入,在其《法律社會學》開篇“實體法領域的分化”中有關“公法”和 “私法”的劃分便是依照社會學的劃分法,并未從法律內在的視角對法律進行研究,因為按照法學思維方式,“法創(chuàng)制”(立法)和“法發(fā)現”(司法)是政治團體在法律領域內活動的兩個范疇?!胺▌?chuàng)制”(立法)是一般性規(guī)范的制定,具有某種合理的“法命題”(Rechtssatz)的性格,后者是純粹技術上的執(zhí)行問題。[3]25顯然韋伯并不關注此類法律內部的問題,他更關注的是法律背后的社會結構和支配的類型,以及“合理性”問題。比如,韋伯認為“家產制”是“傳統(tǒng)型支配”的次發(fā)性類型,在此類支配類型里,法律多表現為非理性。[3]7再如,對“法命題”的認識,社會學所關注的是人們應該會、應該不會和可以在不受第三者的干擾下的某種作為。可見,韋伯對法律的研究,是基于資本主義目標合理的理想類型的基礎上展開,主要是研究法律與經濟、文化、政治和社會結構以及倫理道德等的內在聯系,以論證其核心命題“理性化”。
作為外部觀察者,韋伯顯然看到法律自身的發(fā)展也是趨向合理化的,特別是對與經濟密切相關的私法考察后,韋伯對法律趨于理性化的影響因素,關注更多的是法律思維朝著哪個方向發(fā)展,抑或說法律如何理性化的。于是韋伯便從法律發(fā)展史的角度,以類型學的研究方法,對法律自身發(fā)展的理性化進行考察。首先,他以人們的行為動機為起點,將人們的社會行動進行分類:基于習慣的行動稱之為傳統(tǒng)型;基于情感的行動稱之為情感型;基于自覺信仰或者倫理的行動稱之為價值合理型;為了達到指定目標或者取得最大效率而采取合理手段的行動稱之為目的手段合理型。以上述四種行動類型的分類為基礎,韋伯又將正當性支配分為三種理想類型:靠傳統(tǒng)的習慣或神圣性來維持,源于傳統(tǒng)型行動的稱為傳統(tǒng)型支配;靠個人魅力或超凡特質來制定道德規(guī)范和維持社會秩序的,源于情感型行動的稱為魅力型(卡理斯瑪型)支配;靠著一套邏輯體系嚴密的法律規(guī)則或規(guī)章制度發(fā)號施令的,源于價值合理和目的工具合理的稱為法理型支配,其典型就是“官僚制”,是韋伯描述現代社會合法統(tǒng)治的“理想類型”。根據正當性支配發(fā)展的階段,法律也呈現出不同的類型。韋伯認為,法創(chuàng)制和法發(fā)現可能是理性或非理性的。法創(chuàng)制在形式上存在著理性和非理性的情況,所謂理性指的是法創(chuàng)制具有一般性和首尾一致性的特征,且是體系化的,非理性指的是以超越法律規(guī)范的外在的情感、倫理或政治的價值判斷作為評價標準,體現為特殊性,不具有體系化的特征,也沒有首尾一致的評判標準;法創(chuàng)制在實質上的理性和非理性主要是看有沒有嚴密的邏輯推理,至少保證形式上規(guī)范,程序上合理。同樣,法發(fā)現也存在著理性和非理性的特征,主要區(qū)別是司法過程中所依據的評判標準,如果這個標準是通則化的,具有可計算、可預期特征,那便是理性的;如果判斷標準是外乎通則的,使用的是神諭或者是與道德情感等價值判斷有關的手段,則是非理性的。譬如,在主觀權利的設定的各種形式中有關“契約自由”發(fā)展的論述,原始的契約是一種“身份契約”,在內容上意味著人的地位和社會行動樣式;而“目的契約”不涉及當事人的身份,是一種目的僅止于取得資源或效用的協(xié)議,更符合理性化的特征,更趨于合理。
在韋伯看來,法律理性化的發(fā)展與人們的社會行動和社會發(fā)展的支配類型是一致的。法律可以是理性的,也可以是非理性的;可以是實質的,也可以是形式的。依據“法創(chuàng)制”和“法發(fā)現”對法律進行分類,可以將法律分為形式理性的法律、實質理性的法律、形式非理性的法律和實質非理性的法律。形式理性的法律是韋伯認為的具有理性資本主義精神的法律,具有典型的可預期和可計算的特征,體系完整、邏輯完善;實質理性的法律具有體系化的特征,卻沒有精確的計算和預期,典型的是家族制司法和宗教式司法;形式非理性的法律典型是卡理斯瑪型的天啟法律,不具備任何理性的特征;實質非理性法律不具備一般性的規(guī)則,決策標準也外在于法律,受宗教、倫理和情感等因素的制約。
韋伯運用“理想類型”的方法,是想推演法律理性化的發(fā)展過程,以說明法律與理性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關系。韋伯認為,西方法律的發(fā)展經歷了卡理斯瑪的法啟示、經驗性的法創(chuàng)造和法判例的形成、神權政治的法令和世俗權力的指令、后至專業(yè)法律人士的法創(chuàng)造和法發(fā)現,形成了合理的體系化的法律。也可以說,西方法律經歷了形式非理性的巫術司法、實質非理性的情感司法、實質理性的家族制司法和宗教控制的司法、后至越來越專業(yè)化,越來越體系化、且經過邏輯推理的形式理性法律。顯然,上述法律理性化的發(fā)展過程是韋伯用“理想類型”的方法建構出來,任何一種形態(tài)的法律形式在歷史現實中不可能依次排列,法律的演進在不同的文化中也不盡相同。韋伯對東方文化的考察,尤其是對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艱難定位也印證了這一說法,而這并不是韋伯所關注的重點,他故意拋開了所有影響其考察法律演進過程的其他因素,用“理想類型”來說明他要確定的一般性問題,即法律的理性化和資本主義發(fā)展的親和性關系。我們只需謹記,各處發(fā)展之不同取決于政治權力的不同,神權政治的權力相對于世俗權力的權力關系和法律名家之結構的不同。韋伯在法律社會學中確立四種“理想類型”,只是想確定法律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而已,他清晰歷史現實或并非如此,即使西方的法律也不例外。這也正是韋伯法律社會學中理想類型運用的困境所在。
四、法律理想類型研究中的困境
韋伯對法律的考察是在合理性的基礎上展開的,形式理性的法律具有可預期性和可計算性,運用合理的技術,通過合理的計算,產生合理的經濟道德和理性的法律制度。他在《經濟與社會秩序》一文中寫道“從法詮釋學的角度來說,法規(guī)的經驗妥當性是被視為不證自明的,尚待確定的只是其邏輯的嚴整性——所有這些法規(guī)應該能形成一套邏輯上首尾一貫的體系,換言之,沒有任何內在矛盾之處……‘法秩序’被賦予一個完全不同的意義,指的并不是一套可以用邏輯來驗證其正確的規(guī)范,而是一個人類行為之決定性因素的匯結……根據我們一般的定義,決定秩序之‘妥當’與否的,乃是秩序與行動之間的‘導向’關系(Orientiertheit),而非對秩序的‘遵守’(Befolgen)。我們所理解的‘法律’,只不過是一種‘秩序’,只是這個秩序的經驗妥當性之得以實現的機會,還得到某些特別的保障而已……特別是,它可以給與個人對其擁有的經濟財貨或者某些前提下可在將來取得的財貨,某種計算的可能性”[4]。上述觀點可以映射出這種形式理性的法律對西方社會理性化所產生的巨大影響,尤其是對經濟計算和政治合法性的影響。(這一點在法秩序對個人之社會學與經濟的影響,國家法與非國家法中有明確論述。)他認為,形式理性的法律對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提供了可預期的保障,促進了合理的經濟計算。
很顯然,韋伯始終關注著法律對資本主義發(fā)展的作用,對法律的分析也是以資本主義工具合理的理想類型為基礎。也正是此因,他認為和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相匹配的法律應是形式理性的。這種法律邏輯清晰、內在一致,在理論上無漏洞,可以包含所有事態(tài),提供全面的秩序保障。但并非所有的法律體系都具有上述特征,法律的理想類型難免陷入困境。
(一)“司法理性”的普通法成為“怪胎”
在韋伯的論述中,“英國法”是“司法理性”的普通法的典型代表。在韋伯思想中有關自由和秩序問題的張力在此體現出來,作為資本主義強國,英國卻沒有發(fā)展出形式理性法律,按照韋伯對法律的分類,或者是對“理性”的詮釋,英國的司法具有經驗判例的特征,與英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難以契合,這是其面臨的一大困境?!坝ā钡暮诵膯栴}是:當資本主義在英國快速發(fā)展的時候,與之相呼應的法律形式并不是形式理性的法律類型,恰恰是以判例法為主的英國普通法促進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英國法律的發(fā)展也與韋伯所建構的法律理想類型相去甚遠,這顯然是對“韋伯所認為的具有可預期和可計算性的形式理性法律對資本主義發(fā)展起保障作用的命題”提出質疑。
韋伯意識到了“英國法”問題的存在。他認為,在一些經濟理性化程度相當高的國家,與經濟生活密切相關的私法理性化程度卻非常低。比如,“英國的法律”表現尤為突出和典型,英國強大的律師公會抑制了羅馬法的復興,使得英國沿用著判例,促成了司法理性,在某種程度上,法律制度體現著一種“技藝理性”。按照韋伯對法律理想類型的劃分原則,從“法創(chuàng)制”和“法發(fā)現”考察英國的法律,不難看出,英國的普通法大部分依據的是法官的判例?!坝钠胀ǚ?Commom law)就正好對立于通過制定而成立的法律——制定法(Statute law)?!盵3]144英國的法律專家是學徒式的培養(yǎng),由經驗豐富的法律專家進行“行會式”的培養(yǎng),產生了新一批訓練有素的法律職業(yè)人士,具體到司法實踐中,充斥著經驗式的判例色彩。換句話說,英國的“法創(chuàng)制”來源于判例,并非是通過嚴格的邏輯分析,以高度抽象的規(guī)則形式明確下來的法律命題的系統(tǒng)表達和應用,充其量是可以感知的、體現外在形式的象征性行為,或者稱之具有“儀式”的特征。如令狀,司法令狀是英國訴訟制度里典型的程序訴訟制度,這是明顯的“簽字意義”上的象征性行為,也即韋伯認為的“最嚴格類型的法律形式主義”。另外,從“法發(fā)現”意義上審視英國的訴訟制度,不難發(fā)現,英國的訴訟制度是由經驗和判例發(fā)展而來的,訴訟程序根本不具有嚴格的形式理性特征,所有的裁決原則不是經過嚴格的邏輯推理而來,這種原始的非理性一直隱含在英國的訴訟制度內,對經驗和判例的嚴重依賴阻礙了形式理性法律的發(fā)展,抑或說,在英國的訴訟制度里,根本不存在理性法律的思維特征。譬如陪審團制度,英國12人的鄰人陪審團雖然取代了具有巫術色彩的神諭,但這12人的來源卻并非是具有法律素養(yǎng)的團體,這與羅馬法中的陪審團不同,羅馬法中的陪審員要么是在法律專家的指導下參與審判,要么帶著疑問咨詢專業(yè)的法律專家后再參與審判,這顯然具有一定的普遍原則,而英國的陪審團制度顯然沒有確定性的原則,具有非理性的特征。
事實上,英國法不管是形式上還是實質上,均不是韋伯概念中的理性法律制度。就形式而言,英國法不具有邏輯和體系的合理化,就實質而言,英國法是一種司法理性的法律,但具體到司法實踐中的陪審團制度,又似乎含有非理性的成分,這樣的法律制度在韋伯的法律社會學理論中找不到歸屬。無論從哪個角度分析,英國法都難以契合韋伯的理論,找不到英國資本主義發(fā)展與法律制度匹配的有力證據。但或許,韋伯是想在不同的語境中說明:不管是“英國式”的經驗理性化,還是以“羅馬法”為代表的學理式理性化,均可以為資本主義發(fā)展提供制度保障。從另外一個維度思考,法律是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的必要條件,但卻不是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的產物。以司法為中心的英國法律,也能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提供“確定性”,這種“確定性”是資本主義在英國產生并發(fā)展的保障,這可能是韋伯所考察的重點。
(二)對“中國傳統(tǒng)法”的定位引發(fā)爭議
韋伯關于中國傳統(tǒng)法的定位是明確的,他認為中國傳統(tǒng)法是“實質非理性”的法律。他認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結構是家父長制,在家父長制的法行政里,裁判破壞了主觀權利的形式保障,也破壞了嚴格的辯論程序的原則,法律可以說完全是非形式化的。在對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司法案例考察時,或許可以隱約看到“依律裁決”的影子,似乎也遵循著一種確定的原則,然而如果將之放置于韋伯的法律“理想類型”里,卻難以找到理性的因素,因為中國的傳統(tǒng)法律不存在精確的計算性,對實質公平的追求表現為社會秩序的和諧,考慮的重點是衡平、權宜與政治。中國這種身份特權最為排他性的國家,巫術宗教及其禮制被公認為身份慣例的組成部分,特別是對祖先和父母恪盡孝道的義務得到了公認。因此,裁判的非理性是家產制的結果,強大的官僚體制支配著權力和政治,所有的衡平正義必須先被家長認同,才能推及到普通民眾。家族和氏族的社會地位在中國的司法體系中與家產制的君主支配交互作用,使得中國的司法始終能超出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這在韋伯看來,尤其是站在“歐洲中心主義”的視角看來,這種裁判的非理性根本無法談及程序正義和資本主義的理性計算,因為韋伯定義的理性法律是與理性資本主義發(fā)展高度融合的,具有精確的計算和可預期功能,可以很好地促進資本主義發(fā)展。不言而喻,韋伯眼中的中國法是不重視形式邏輯的、是充滿自由裁量的,不具有可預期性和可計算性的特征,是具有“卡迪審判”特質的“實質非理性”的法律。
韋伯將中國傳統(tǒng)法定位為“實質非理性”引發(fā)了后來研究者的爭論,梳理這些爭論,不難發(fā)現其焦點是理想類型方法在比較法律研究中凸顯的限度問題。甚至有的學者對運用理想類型方法定位中國傳統(tǒng)法的合理性提出質疑,因為理想類型的建構與“價值關聯”緊密聯系在一起,研究者在建構理想類型時,必然根據自己的價值觀念選取研究所需要的經驗材料,盡管韋伯在研究中盡可能祛除自己的主觀價值判斷,強調普遍的文化價值,但研究者是有情感的,不能苛求沒有一點自己的研究興趣含在其中。韋伯對法律理想類型的建構所依據的素材是西方歷史經驗材料,在此概念形成的過程中,難以避免“我族中心主義”,帶著西方人看問題的視角以及“二元對立”的思考方式。既然是這樣,那么韋伯運用自己建構的法律理想類型將中國傳統(tǒng)法定位為“實質非理性”是否具有合理性呢?有關此問題的海外學者典型代表是日本東京大學的滋賀秀三教授和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黃宗智教授,臺灣學者的代表是林端教授。滋賀秀三教授認為中國傳統(tǒng)法是“情理法”,中國訴訟的形態(tài)是“父母官訴訟”。他對中國司法中“衡平正義”的理解與韋伯觀點中的“實質公道”有殊途同歸之意,尤其是“父母官訴訟”的定位與韋伯的“卡迪司法”特質的論述類似,在某種意義上講,滋賀秀三的理論似乎充實了韋伯關于中國法律具有“實質非理性”特質的論斷。而黃宗智教授卻不贊同韋伯對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定位,他根據對清代四川巴縣、臺灣淡水新竹和順天府寶坻縣檔案研究,認為清代官員是按律辦案的,在司法實踐中是具有一定規(guī)律性的,或者說司法審判的準則是具有確定性的。清代法律制度既不是韋伯認為的西方現代意義上的“形式理性法律”,也不是具有“卡迪司法”特質的“實質非理性”的法律,而是清代官僚政治的理性實踐。臺灣學者林端教授以中國傳統(tǒng)法律與司法制度為例,立基在最近幾十年全球對于清代法律與司法審判的豐碩研究成果之上,分別從方法論上和歷史事實的事質分析上對韋伯提出批判,批判韋伯站在“西方中心主義”的立場,以“二元對立”的思考方式,采用了非此即彼的研究方法,混淆了“文化內的”和“文化間的”比較分析,偏離了其“啟發(fā)性的歐洲中心主義”的立場,產生一種“規(guī)范性的歐洲中心主義”的結論。[5]此外,林端還嘗試克服韋伯認識論和方法論的限制,借用德國社會學家盧曼的系統(tǒng)理論,為方法論尋找可能的出路。即在“二階觀察”的層次上,呈現一個多元的脈絡世界,從而考察中國傳統(tǒng)法律多值邏輯的實踐。
綜上,可以看出,關于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定位,有的學者在史料上提出了反證,有的學者嘗試從方法論上做出另一種嘗試性研究,以批判韋伯研究方法的局限性。筆者認為,按照韋伯的法律理想類型方法,中國傳統(tǒng)法是“實質的”而非“形式的”,這一點值得認同。但從“非理性”維度進行考量的話,就有必要再考察下中國傳統(tǒng)法的“法創(chuàng)制”和“法發(fā)現”,中國的立法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巨大,以倫理為立法的依據,將規(guī)范著人們行為的“禮”納入法典中,成為法律。這種法律體現著對身份的重視,并且承認各階級不同身份帶來不同社會地位的法律認同度。從立法的角度審視這種帶有“身份”的法律,歷代的法律體系明確、罪刑表述清晰、脈絡分明,如令、格、式等法令。從司法的角度看,予以立案的案件審判也能“依律論罪”,做到有法可依,如 “十惡”“八議”“五刑”等定罪量刑的明確考量。但正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對身份和倫理的強烈認同,使中國傳統(tǒng)法律未走上西方意義上的理性。毋寧說,如果英國法可以被認為是“經驗式理性”的法律,那么中國傳統(tǒng)法就是“倫理理性化”的法律,只不過與韋伯概念中的可預期、可計算的理性法律制度殊途而已。依照中國傳統(tǒng)法律,老百姓也能做出預期性的判斷,體現出了中國傳統(tǒng)司法的“確定性”原則,可在某種意義上被視為是理性的法律。
可見,韋伯以外部視角,從人類法律發(fā)展史中努力尋找著法律的“合理性”,以說明這種“合理性”與資本主義發(fā)展之間的“選擇性親和關系”。但韋伯似乎忘記了生活在遙遠東方的中國人尚未“祛魅”,中國倫理化的法律制度并非是“隨心所欲”的,儒家思想的體系化為歷代法典注入了“合理性”的因子。
五、結語
韋伯運用理想類型的研究方法,對人類歷史上的法律進行了分類,并試圖建構人類歷史上的法律“四階段”發(fā)展的理想類型。即法律經歷了“形式非理性(卡理斯瑪型的天啟法律)”“實質非理性(決策標準不一致,受宗教、倫理和情感等因素制約)”“實質理性(源于家產制和神權政治的法律)”“形式理性(具有邏輯和體系合理性的法律)”四個階段。
在韋伯看來,法律發(fā)展的最高階段“形式理性”和資本主義發(fā)展相匹配,能為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和政治穩(wěn)定性提供保障,但與英國資本主義發(fā)展共生的“司法理性”的普通法卻成為韋伯法律思維中的“怪胎”。如前所述,韋伯將“英國法”的分析放在了較弱意義上的“理性”——“司法理性或技藝理性”,似乎刻意回避了這個尖銳的問題,而從另外一個維度說明這種“以判例為主”的“實用型”法律也能保證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故此,韋伯為了論證其命題“形式理性的法律和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選擇性親和關系”,只能將“英國法問題”當作一個特例(理性化層次較低的經驗理性),而不能“理直氣壯”的歸類于他所建構的法律理想類型中。此外,為了與“形式理性”法律形成鮮明對比,韋伯將“實質非理性”法律作為“參照物”,凸顯“形式理性”的可計算性和可預期性。德國潘德克頓法學與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鮮明對照便是例證,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命題與事實不能完全分離,規(guī)范社會秩序的不是法律而是“禮(或倫理)”,司法中充滿著自由裁量,形式上不符合邏輯,法律體系中還存在漏洞,這些特征是韋伯對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認識,將此類法律定性為“實質非理性”似乎合情合理。但是,韋伯眼中的“理性”與資本主義發(fā)展密切關聯,而中國傳統(tǒng)法律在韋伯的眼中,自然與資本主義發(fā)展不能匹配,無疑是落后的、非理性的??墒?,中國社會本身的發(fā)展與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也形如陌路,將中國傳統(tǒng)法律放置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語境中,且用中國社會發(fā)展的路徑來考量的話,中國傳統(tǒng)法律是具有“可預期和可計算”理性特征的,也是與中國傳統(tǒng)社會相匹配的。
韋伯通過自己建構的法律理想類型,驗證了他提出的預設,但是這種外部觀察者的視角和二元對立式的思考方式,決定了其萃取出來的“理想類型”可能會暗含“價值判斷”的成分。譬如,在理想類型產生的過程中,韋伯受到了新康德主義學者李凱爾特以及法學家耶利內克的影響,使得在韋伯的價值哲學中,“形式”本身就帶有一定的合理性,而“實質(或質料)”卻具有非理性的特質。也就是說,只有適合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形式理性法律才是合理的,而具體的、衡平的、注重實質正義的法律被定性為非理性。也正是因為如此,韋伯所使用的理想類型,與歷史現實中的具體事實存在著誤差。面對這樣的問題,在后續(xù)的研究中,可以嘗試從韋伯提供的材料之外尋找新材料,建構新的理想類型再來檢驗韋伯的理論,檢視其法律社會學中理想類型所遭遇的困境;當然也可以重新對韋伯所引證的材料進行系統(tǒng)化梳理或者對其概念本身進行考察。但無論如何,理想類型作為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中的核心概念,對社會科學研究的“客觀性”和“合理性”貢獻巨大,在未能找到更好的或者更清楚的概念取而代之前,就得考慮這種理想類型。需要注意的是,在使用“理想類型”時,要厘清它在不同語境中的具體含義,以及在不同文化背景中所具有的文化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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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巨慧慧〕
[中圖分類號]D90-0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1-0151-06
[作者簡介]張輝(1982-),男,河南新鄉(xiāng)人,助理研究員,博士研究生,從事理論與文化社會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韋伯與中國文化研究”(14ASH002);哈爾濱工程大學中央高校自由探索項目“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多值邏輯’與現代法治建設”(HEUCF20151306)
[收稿日期]2015-09-08
·韋伯與中國文化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