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時隔十幾年后,夏昆終于又拿到了一個體制內獎項—學校2015年度優(yōu)秀教師?!拔叶家λ懒?!”
笑起來,他幾乎拿不穩(wěn)水杯。那是一種很爽朗很狂放的笑,每當說到他自己覺得很滑稽的地方,把最后一個字表達完,笑聲就像拖拉機一樣突然發(fā)動。
如果單純從體制內評價的角度看夏昆,作為一名教師,從教24年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他簡直是虛度光陰、碌碌無為。放到學生身上,何其相似,倘若單純從“那3個愚蠢的數(shù)字”(滿分150分)評價學生,“配活的人就少”。
然而現(xiàn)實中,大多數(shù)孩子的世界還是由數(shù)字構成。少數(shù)的幸運者,會有不一樣的家長,或者碰上了不一樣的老師,其中的一小部分,遇到了夏昆。
年少如能逢夏昆,他就會向學生證明,數(shù)字不可能擺脫,但可以用一種豐富、美妙和幸福的方式去完成一個過程。
2013年那天上語文課,頭幾分鐘照例是“詩歌鑒賞”。
那個成績很差、長得不帥還經常頂撞老師的男生走上講壇說:“我今天要的時間不多,就三五分鐘。”說完,從教室外搬進來一輛自行車,變魔術一樣拿出一件工具,開始動手拆,拆一樣講解一樣,什么名稱,什么功能,哪里有賣,價格多少。
幾分鐘時間,一輛山地自行車變成了一堆零件。男孩說,自行車是借朋友的。
同學們目瞪口呆,夏昆也非常震驚,點評的時候他說:“你說車是借來的,我提醒一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p>
這名男生在一個月前剛剛在“詩歌鑒賞”時分享了一部叫《轉山》的電影,他的理想就是像電影里的主人公一樣,騎游千里。講完電影,他覺得有必要把騎游的專業(yè)知識和要做的各種準備講解一下,就拿來了這輛自行車。一個一般印象里的“問題學生”,在成績單面前抬不起頭來,但當他說起騎游的時候,昂頭挺胸,充滿魅力。
一整個學期,乃至到這一屆學生畢業(yè)前,他都是學校里津津樂道的話題。
夏昆說,就像電影里的臺灣孩子想要騎游到拉薩,當他抵達大昭寺廣場的時候,我們看著沒什么,但對于他自己,就是人生的大完滿,這個孩子也一樣。
“人生沒有什么統(tǒng)一的標準,所以我就想給孩子們一個環(huán)境,讓他們知道,這些東西也很精彩,我們容許這些追求?!?/p>
名曰“詩歌鑒賞”,但這個故事里沒有詩歌的影子,詩歌藏在孩子心里。
胡適寫過一篇《差不多先生傳》,而夏昆則是一位“可以啊先生”,1998年開始開設詩歌鑒賞課,先是古詩,后來孩子們提出想分享現(xiàn)代詩,再后來又是外國詩歌和電影,甚至自行車、動漫、“王尼瑪”、韓國組合,問可不可以,夏昆都說:“可以啊。”
于是,“詩歌鑒賞”課有一半與詩歌無關,鑒賞對象甚至是一條狗、一只貓。
1998年,對于夏昆來說很重要。那英滿大街唱著“相約在甜美的春風里”,夏昆則心情蕭瑟而沉重。那時他還在西昌一個小鎮(zhèn)的一所鐵路中學任教,剛帶完一屆高三,非常失敗。“學生厭學,老師厭教,都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我經常要到派出所去領人。那是一種很深的創(chuàng)痛,我在思考,是不是做教育就是這個樣子?”
當年,接手下一屆學生之后,他決心來點改變。讓他名動“教育江湖”的三門課—詩歌鑒賞、音樂鑒賞、電影鑒賞就這樣誕生了。
夏昆今年46歲,半謝頂,長發(fā),花白的大胡子,陌生人可以根據(jù)這些元素猜出幾十種職業(yè),但里面應該沒有“語文教師”這一種。事實上,他是成都市新都一中的一名語文教師。
長于1980年代,在理想主義的情懷浸潤下上大學,大學期間和畢業(yè)后都組過樂隊,做過鼓手、貝斯手、吉他手。不戴棒球帽的時候像老了的竇唯,戴上棒球帽又像李宗盛,抱起吉他的時候,這兩個都像。
《死亡詩社》、《音樂之聲》、《放牛班的春天》都在他最愛的電影榜單上,把其中的3位老師整合在一起,就是他了。這種整合型的人“長得不符合透視原理”,遠望時高大,走近時卻正常。
他看過很多電影,讀過很多書,后來寫過很多書,會唱很多歌,擅長很多種樂器,有很深厚的西方古典音樂修養(yǎng),當他“覺醒”的時候,過去所愛好的一切都派上了用場。
就在1998年,他聽到一間教室里在上音樂課,老師教了一節(jié)課的《心太軟》,他整個人幾乎癱軟?!昂軣o語,很沮喪,我們的音樂鑒賞能力已經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所以人老了之后只能去跳廣場舞,只能去聽《小蘋果》、《最炫民族風》?!?/p>
夏昆用班會時間開設音樂鑒賞課。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這些大師們的作品,在課堂上激蕩靈魂,孩子們感嘆“音樂那么美”。
“他們有太多的迷茫,‘被相信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價值觀,那就是考試和分數(shù),一共3個數(shù)字,倒霉的只有2個,似乎決定了當前生命中的一切,但事實上并不是這樣。”
詩歌鑒賞、音樂鑒賞、電影鑒賞,一開就是18年,換個學校,課程如影隨形。
畢業(yè)生小宇說,自己早期對語文老師是失去了信心的,不過就是照著書念,然后逼著我們背誦,他們自己能不能背都讓人懷疑。
“夏老師常年不帶書,課文大多倒背如流,無論是文言文還是白話文。上他的課,一直很勁爆?!?/p>
他的確是個不一樣的老師,甚至敢把音樂和語文糅合在一起。
講《再別康橋》的時候,他要求學生跟著音樂一起朗誦。他打開一首搖滾樂曲,暴風驟雨降臨,鼓點和電吉他一起瘋狂。“讀!”
學生說沒法讀,這首曲子太快了。他假裝恍然大悟:“那么你們認為這首詩是慢的,對嗎?為什么?給我一個理由?!?/p>
學生說,“輕輕的我走了”,所以應該輕一點,“悄悄的我走了”,應該安靜一點,你這曲子太吵鬧了。
夏昆換了一首《春之聲圓舞曲》?!白x!”
學生說,太歡快了,徐志摩離開母校,應該有些哀傷;“夏蟲也為我沉默”,這里的沉默我認為就是哀傷;“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有夕陽,也有些哀傷的樣子。
夏昆點頭說:“有道理,是不是和馬致遠‘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感受一樣呢?”他把《天凈沙·秋思》念了一遍,學生說,不一樣,徐志摩的哀傷是淡淡的,沒那么強烈。
這次夏昆換了瓦格納的《女武神》,學生又反對。“太激昂了,青荇、柔波、水草、波光、艷影,這些意象都是柔美的?!?/p>
最后他播放《卡伐蒂娜》,得到了學生們的認可,齊聲的朗讀開始。
舒緩、安靜、哀傷、淡淡的憂愁、柔美……學生們說出的那些關鍵詞,夏昆早已寫在黑板上。
夏昆曾想做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但前提是要有一塊麥田讓他去守望。
“哪里有麥田呢?教育就像一間黑屋子,里面關著學生,也關著老師和家長。我能做的,就是打開一扇窗,并把試圖關上這扇窗的人一腳踢開?!?/p>
當整個社會都在反思教育問題,唇舌之間動輒“體制”的時候,同時又想緊緊關著那扇窗。
“我對現(xiàn)在社會上流行的兩個詞非常反感,一個是小鮮肉,一個是嫩模。這是非常赤裸裸、肉欲化的一種視角,好像人就是一堆肉,區(qū)別在于是老肉還是嫩肉?!毕睦フf,“這事實上是對每一個人的一種貶斥,而我們很多人還在盲目地追隨?!?/p>
“小時候讀卡夫卡的《變形記》,感覺很驚訝,人怎么可能變成一只甲蟲。現(xiàn)在再看,現(xiàn)實已經驗證,人不但可能變成一只甲蟲,還可能變成螞蟻、老鼠,變成一塊肉,都有可能?!?/p>
夏昆不想讓自己的學生“變形”。詩歌鑒賞課上,每一屆學生中都至少有3個以上的女孩會分享舒婷的《致橡樹》,夏昆的點評都是以“我非常欣慰”開頭。
接著他說,“如果我愛你,絕不做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這些句子,是對我們人格的一種堅持,是對真正平等的、相惜相知的愛情的贊美,這首詩在我和你們一樣年輕時的80年代引起了很多的共鳴,但這種精神在今天這個社會其實更加珍貴。
許多孩子只是在家長和社會希望他們行走的軌道上顯得一無是處,但卻可能在只有他們懂得的世界里豐富而燦爛。
一個學生提出來,想講一個海子專題,需要一整節(jié)課的時間,“可以啊先生”依舊說可以。
“他就講了一節(jié)課,里面好多詩我都不熟悉,《九月》、《春天,十個海子》、《三姐妹》,講得非常好,簡直是一個大學教授?!?/p>
后來學生們講韓國組合,講《海賊王》、《死神》這些動漫,夏昆不喜歡,但也不反對。他對孩子們說,我們已經無法理解你們的快樂,正如我們小時候父母無法理解我們的快樂一樣,但我可以試著去理解。我想說的是,當你們長大,有了孩子、孫子時,不要對他們說“你們現(xiàn)在喜歡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兒,我們那時候的才是真正的經典”。
“經典只是因為小時候喜歡它們的那些人掌握了話語權,如此而已?!?/p>
在這樣的課堂上,夏昆是一名老師,也是一名學生,他看到,孩子們遠不像成人想象的那么傻。過去,看到一個成績很差的學生,他也會生理反感,“150分考個五六十分,這還是人嗎?還配活著嗎?”等到他依照自己的本能對課堂進行改革之后,他看到了每一個孩子都值得被尊重的理由。
夏昆不想讓自己的學生“變形”。
“我們總是用考試成績和將來在社會上的成功學標準來評價學生,得出一個雙重失敗的結論。事實上,教育的核心命題是為了生命的美好和圓滿,人不能是一塊肉。”
所以,每當接到一屆新生,夏昆就會說,我的責任是把你們從男孩教成一個男人,從女孩教成一個女人。
此時,《南風窗》記者腦子里跳出來的是馮友蘭的一句話:教育是使人作為人而成其為人,而不是成為某種人,是成其為真正意義上的完全的人的人化的過程。
1998年這一屆學生,在2001年高中畢業(yè),這一年,這所中學的語文高考成績“史上最好”,夏昆榮譽加身,自覺“走到了人生的巔峰”。
但很快,他自己跳了下來。
他教過的一名叫可可的女生,考上了大學,但因為對成績不滿意,回到學校復讀。她打電話給夏昆,夏昆心里不支持,卻說不出口。考試中,她離自己的目標總有距離,老師們也不斷鼓勵:“你行的,加油!”
2003年高考之后,可可查了成績,在一天上午托人帶話給夏昆,說希望和他聊聊。“她當時的語文老師不是我,我有點避嫌的考慮,就說改天吧,現(xiàn)在想起來真愚蠢?!?/p>
中午,他就聽到了可可服毒自殺的消息。
回憶的時候,夏昆低著頭,雙手捂著臉,話語輕而慢,神情悲愴,空氣凝結。“那是一個非??蓯鄣呐?,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她的樣子,圓圓的臉,齊耳的短發(fā),非常干凈。就這樣,沒了?!?/p>
“一個朋友說過一句話—‘站在講臺上的我們,都是有罪的。我們縱然培養(yǎng)出了千千萬萬個清華北大生,但是如果有一個孩子因為我們而死,這樣的教育能夠說是成功的嗎?”
學校只關心此事的責任問題,把相關老師召集開會,統(tǒng)一了面對媒體的口徑。有人說,這孩子心理素質太差,有人說,這孩子抗壓能力太弱。
夏昆感覺到陣陣寒意:教育竟然可以對生命如此冷漠。
2004年,帶完手上的一屆高三畢業(yè)生之后,夏昆離開了這所學校。當時名師李鎮(zhèn)西正在成都做新教育,夏昆丟掉了已經獲得的一切,“不管不顧”,出走成都。這一年,他認識了杭州的郭初陽,紹興的蔡朝陽,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一個僅有的異數(shù)。
“如果說1998年的改變,只是出于本能,2004年以后,就是源自一種覺悟,一種反思?!?/p>
詩歌、音樂、電影,仍舊在這個語文教師的課堂上播撒著美與善,技巧上也日臻完美,獲得四方贊譽。但同時,也經常有老師“以老大哥的身份”提醒他“沒有分數(shù)一切白搭”?!皩W生不能太放縱,否則他們就會騎到你的頭上。你想想,你才華橫溢,為什么就得不到學校好的評價呢?”
夏昆口中道謝,心中一笑:很久以前,我也是個榮譽等身的應試高手?,F(xiàn)在的他,雖然一直身處邊緣,但已不再感到孤單。
“真正的教育不需要解釋?!?/p>
朋友送他一本書,《改變自己,就是改變教育》,他深深贊同這個題目。24年來,整個基礎教育出現(xiàn)了多大的積極變化,很難評價,夏昆他們力圖改變,但理想中的教育圖景也似遙不可及。“去做就行了,積極地去影響其他人,至于影響的結果,可能我們有生之年見不到,但為什么一定要看到呢?”
“呲”的一聲,夏昆拉開吉他套子的拉鏈,拿出吉他,撥弄出7串4個音符組成的旋律之后,唱起了歌。
歌詞,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