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海爺好熱鬧。
窮人熱鬧,頂多也就是點個鞭放個炮,三五一群,爛醉如泥。海爺呢,海爺常說:“人生得意須盡歡。”
這兩年,海爺?shù)靡鈽O了,財源滾滾,風(fēng)頭盡占,人稱“海半街”,就是說他富得能買下半條繁花似錦的贛榆老街。海爺為人慷慨,可就是喜歡排場。海爺一高興就愛在天外樓擺桌,出手闊綽。就拿這次他請山西會館的油商來說吧,就一桌席,愣是讓這個百尺高的大酒樓前后忙活了一個月。那菜名更是聞所未聞,什么小天酥、鳳凰胎、八仙盤、仙人臠、漢宮棋、貴妃紅……上菜時,隨著悠揚的琴聲,衣著鮮亮的仆人們秩序井然地魚貫而入,恭身而出。那排場,真像到了紫禁城的御膳房。
酒意微醺時,上了一盤驢肉,大伙嘗了一點,紛紛瞠著眼睛贊不絕口。本來嘛,“上有龍肉,下有驢肉;龍肉得不了,驢肉不得了”。嘴巴挑剔的富商們,覺得這盤看似一般的驢肉,更是非同一般的鮮嫩。
這時,海爺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海爺用下巴示意一旁報菜的下人,下人立刻弓著身子告訴油商們,這是從活驢身上取下的肉。巴掌大的一盤肉,要用幾頭體格強健的活驢。做這道菜時,先把驢四腳固定在專門的架子上,再從活驢最好的部位剜去幾兩精肉,緊接著用通紅的烙鐵一燙,算是止血。割下來的驢肉,趁熱加工,保證肉味鮮嫩無比。
大伙嘖嘖稱奇,卻見山西商會的會長秦爺放下了筷子,面無表情。大伙見狀,也都默不作聲,這時,外面隱約傳來幾聲驢的嘶鳴,聲如裂帛。
當(dāng)晚,這盤驢肉,再也沒人動一下。
贛榆老街的富人有施粥的習(xí)慣,平日里,有喜事邪事難挨的事兒了,都會在老街東頭靠近奶奶廟的地方起灶施粥,施粥之后,鍋底的炭灰一股腦兒倒進(jìn)不遠(yuǎn)處的枯井里,長年累月的,原本一人多高的枯井,都給填死了。
恰巧,這一次,海爺和另外一個山西油商同時喜得貴子,兩家人在奶奶廟同時施粥,好端端的一件善事,海爺也要顯擺一下,海爺吩咐下人,他放一袋米,你就放兩袋!他放兩袋,你就熬肉粥!
最終,海爺家的粥鍋前排了一條長長的隊伍,而另一家,門前冷落,十分難堪。老街的富商,對海爺這種做法,頗有微詞。
秦爺知道后,派人送了一幅明代的名家畫的山水畫給海爺,當(dāng)作海爺喜得貴子的賀禮。海爺打開一看,畫的是霧中山水,高低不同的山全被繚繞的煙霧遮去了山頂。海爺大字不識幾個,瞄了一眼,就合上了。
新油上市前,會長秦爺召集會館內(nèi)所有油商到府上商定油價。到了晚上,秦爺說:“今兒個,就在我這里隨意吃點吧?!?/p>
這飯吃得簡單,每個人面前擺一小方桌,桌上只放著一碗米飯、三碟小菜、一小壺酒。
望著桌上的米飯和小菜,平日動輒幾十道菜的海爺有些不習(xí)慣,而那些平日里腰纏萬貫的油商也真給秦爺面子,一碗米飯,三口兩口就吃完了,跟幾天沒吃晚飯一樣。海爺覺得沒啥意思,就抿了兩口酒。
回去時,海爺看到秦府走道兩旁的紅燈籠,隔一兩盞就熄一個,海爺忍不住對身邊的油商笑道:“這秦爺,也太會過日子了,點個燈都要精打細(xì)算的,好容易爺兒們幾個聚在一起,就吃碗大米干飯。改日吧,改日請諸位到寒舍,我替秦爺補上?!?/p>
海爺沒說完,就有人撲哧一聲笑:“海兄有所不知,剛才秦爺給我們吃的那種米,可不是一般的米。這種米產(chǎn)自四川,那兒有幾戶山農(nóng),每年將稻谷種在鷓鴣鳥的尾巴上,一根尾羽所產(chǎn)之米,只取幾粒食用,其余則舍棄不用,明年再種再收,周而復(fù)始……”
海爺驚得瞠目結(jié)舌,心想剛才那樣一碗米飯,竟然也沒嘗一口。
正說著話,海爺忽然看到兩旁那些紅燈籠上,寫著一些字,有的還有畫。
海爺向秦爺府上的人打聽,原來,那些燈籠上寫的都是秦爺家?guī)讉€姨太太的名字,但凡熄的那些,都是今天晚上被秦爺點到的姨太太。
海爺一驚,這秦爺?shù)拇灿卸啻蟀?,能睡下這么多女人!
下人告訴海爺,這些太太們都是有分工的,有的是洗腳的,有的是捶背揉肩的,有的是陪老爺夜讀的,有的是侍寢的,而有的是鋪床點燈驅(qū)蟲的……
海爺在一旁默不作聲,他望著頭上星星點點的紅燈籠,忽然想起秦爺?shù)哪欠?,原來那幅霧中山水里面,有秦爺對他說的話,秦爺是想告訴他:一山還比一山高,比你有錢的人多著呢,再富也要藏著點,別老顯山露水的。
自打那晚起,海爺再也沒有在天外樓擺過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