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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香鬢影

2016-02-25 11:48天真無邪
飛魔幻B 2016年2期

天真無邪

盛家陽第一次遇到康素珍的時候他剛剛升到督理,入伍才三年,沒仗著家里一點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升了三階,況且這樣年輕,十八團幾個軍的少帥起哄要給他慶功,非拉著他去金樂坊跳舞。副官一臉神往:“聽說那里的女人個個大胸細腰。”

他門風(fēng)嚴謹,聽得色變:“逛堂子,那可萬萬不行。”

趙守成先笑,推他的肩:“堂子里現(xiàn)在只有舊式生意人才去,俗,還不時髦,那地方跟別處又大不同,包你去了忘不掉。”

能有什么不同,美酒美女,淫曲艷賦,銷金窟罷了,他在心底冷笑。

法租界原先的歌舞廳,從前洋人在這兒唱歌跳舞,叫個做生意的給包了下來,一層歌女唱歌,二層有人聽?wèi)?,三樓談事情。趙守成從前常來,隔了老遠就有相熟的舞女迎上來,掐一下推一下,親熱里帶點埋怨的嗔怪,肉麻得恰到好處,趙守成相當(dāng)受用地摟她上樓,又回頭招呼后邊的盛家陽,笑他:“到了這兒還板著臉,給誰看呢?”風(fēng)塵女子最識眼色,造作地揉他的肩:“一回生二回熟。”

他掙開女子繞過來的臂膀,低聲喝她:“誰跟你熟?給爺松開?!?/p>

女子掩唇俏笑道:“爺好大的火氣?!钡沧R趣地拿腳走開。

撩了簾子,進了大堂,人頭攢動,喧嘩笑聲撲面而來,西洋請來的樂隊在臺上演奏,空氣里到處是浮粉甜膩的氣息,艷色旗袍包裹下的柔軟腰肢在靡靡曲聲中意亂情迷地晃。直至上了三樓才稍微清靜一些,趙守成推開歌女,揚聲喚,康老板,出來見客。

耳門背后繞出來一個絳紫短袖旗袍的艷麗女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揮著羽毛團扇,臉上堆笑,口中帶笑:“喲,稀客啊!”很年輕,但漂亮,世俗的肉體的漂亮,像一枝富麗堂皇的牡丹花。

多荒唐,那是盛家陽第一次見到康素珍的地方。

她在他們這一桌略坐了坐,旁邊已經(jīng)吵起來。小丫頭奉茶的時候沒仔細,水濺到了客人的袖子上,你說給人喝的茶水能有多燙,對方抬手就是一個大嘴巴,看著猴腮精瘦的一個人,竟將那小丫頭活生生扇倒在地上。未等他開口,康素珍幾步過去劈頭蓋臉搶先罵起來,雙手叉腰,架勢潑辣,推搡著那女孩出去,回過頭沖人笑,邊笑邊作勢掌摑自己一下:“對不住了掃了您的興,真是我沒眼色,叫些貓兒狗兒也往您席上躥?!?/p>

趙守成喝醉了,偎在溫香軟玉之間,抬眼看著站起來的男人,含含糊糊地問:“去哪兒呢?”

“太悶,出去透透氣?!?/p>

她靠著開窗的扶欄吸水袋煙,丫頭跪在她腳前。裊娜的煙氣模糊了她的臉,他立于走廊盡頭,聽到她開口:“再有下次,仔細你的皮?!毖绢^磕了好幾個響頭,千恩萬謝地走開。

起夜風(fēng)了,湘妃簾嘩啦啦地拍打著窗格,她怔忡地望著樓下。他走過來,皮鞋踩在木質(zhì)地板上,聲音很嘈雜。

他莫名地躁動,和著那一聲聲的腳步聲響。

她回過頭就看到他,竟然知道他姓什么:“盛公子,空著肚子喝酒傷胃,我叫廚房給您下點面條?!?/p>

趙守成在金樂坊開了間房,他宿了一晚,等了一晚,沒等到那碗面條。后來才曉得,風(fēng)月場上的推杯換盞,敬酒還迎,多半都是客氣話。

夜不歸宿使父親動怒,罰他跪天井,一跪就是三個時辰。青梅竹馬的遠房表妹抹著眼淚陪他,他嘴唇干裂,破皮流血,忽然就想到那天她叉腰罵娘,尖下巴,高顴骨,天生刻薄相。

表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笑。

經(jīng)此一役父親管得更加嚴厲,連偶爾開車路過金樂坊都有人跟父親報備。臨近過年才稍稍寬松,趙守成約他打牌,沒料到還叫了金樂坊一些人,康素珍也在其中,坐在后面替趙守成看牌,對家是盛家陽,穿一件寡青色棉袍,懶散地坐在那里,永遠都似笑非笑,人漂亮精神,有一種書生的文秀,偏偏上過戰(zhàn)場殺過人。

轉(zhuǎn)了兩局轉(zhuǎn)到了盛家陽背后。他似乎不大玩,出牌慢,碧玉色的小方塊襯著整齊的指甲,也好看,康素珍在背后給他看牌,三杠一色大三元,摸了一張六條,正要往外丟,斜里忽然伸來一只手,肌骨豐潤,五枚指甲都嫣紅,仿佛玉雕成:“瞎子捉賊,碰誰是誰?!笔⒓谊栆谎圆话l(fā),挾著她的手腕,遠遠丟到一邊去,腕上的翠玉鐲子磕到了冷冰冰的桌角——就她多事。

臉上頓時熱辣辣的,趙守成等余下三位均當(dāng)沒有看到,不遠處沙發(fā)上的一對姐妹花暗自竊笑。

幸好她會自己找臺階下,也是因為單槍匹馬出來討生活,被人打慣了嘴巴。她盡管微笑,別開臉去,明白他不待見她。

牌九一打就要到夜中,叫了糖水當(dāng)消夜,她實在熬不住困,倚著沙發(fā)打瞌睡,尖下巴一頓一頓,趙守成過來推她的肩,她一驚:“散了?”

“煩了你一宿,這就走?!壁w守成邊穿大衣邊答她,她虛虛坐了沙發(fā)一個角,支起身,順手替他將襯衫的領(lǐng)子翻到外邊。盛家陽視若無睹,舉步走下臺階,仰起頭看那鴨蛋青的天,一片空茫中什么都看不見。

趙守成三月結(jié)的婚,女方信耶穌,婚禮在教堂舉行,晚間又辦老式的婚禮,趙守成叫人給當(dāng)場擒住,盛家陽給他擋酒,也喝得爛醉,跌跌撞撞出了趙府。

那晚月色好得出奇,水汪汪胖乎乎的一輪,高懸在深藍色的夜幕中央。金樂坊三個大字出其不意地亮在拐角,仿佛人生還給他的一個巴掌。

她才下班,被幾個混混騷擾,他走上前來,三下兩下將那些人趕跑。她大吃一驚,不為別的,為了救她的是盛家陽,他轉(zhuǎn)身就走,她喊了他一聲,他扭過頭,專等她接續(xù)說話。她蠻客氣地笑:“衣服紐扣快要掉了?!?/p>

昏黃色的月色下,他看著這個女人的大眼睛,心里想,這女的到底使了什么伎倆?

他跟著她回她的家。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偶爾有晚歸的黃包車,從他們身邊跑過,他就勢一拉,用身體掩住她,白天下的一場小雨,濺起了好些泥點在她的大衣上。她用帕子揩去,也并沒有怎么樣。

她住石庫門一個亭子間,幾把桌椅錯落擺置,顯得空間局促,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她開了燈,轉(zhuǎn)過身命令他道:“把衣服脫了。”

他面無表情——沒反應(yīng)過來。

她翻出針線盒,慢條斯理道:“我是從來不做針線活的,工具都在這兒了,您看著辦吧?!?

等她從浴室出來以后,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桌邊,一絲不茍地穿針引線。她倚門而立,忽然笑出聲音。

他從光源望向她所在的昏暗處,眼睛頓時一瞇,她慣于在風(fēng)月場所久居,不大在意那些男女大防之事,因此濕發(fā),浴衣……當(dāng)然也是清楚他的性格人品。

這是否值得高興,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他剪掉線頭,一個胳膊一個胳膊穿上大衣,慢條斯理,似乎即便她赤身裸體,他也不會覺得太過震驚。

只是嘴角微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他冷冷地看著她,仿佛睥睨的姿態(tài)。她心想,他一定要罵她恬不知恥。豈料他卻問自己:“趙守成結(jié)婚了,你怎么沒去?”

這樣不大方,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她撥弄著濕發(fā),媚眼如絲地望著他:“我去了,那算什么呀?”

那是他走之前他們最后的對白。

他推門下樓,烏木地板有了些年頭,皮鞋一踩上去,整棟樓都在咯吱咯吱地響。他很快出了樓道。

她在窗洞里看著這個年輕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心想,人啊,是個好人,就是脾氣太壞,跟匹野馬似的,不喜歡誰二話不說扭頭就走,是怎么跟人做朋友的呢?

走在路上迎著月光的年輕人,心里也在想:那女人啊,聰明漂亮,心卻是壞的,她一定洞察到了什么,否則洗完澡怎么不把衣服穿好、頭發(fā)吹干再來見他?

他心里頭有一把野火,呼啦啦地?zé)?,越燒越旺,他妄圖用酒澆滅它,不料成了浩劫。父親有意給他物色合適的女子作為妻子的人選,他沒有耐心地通通拒絕,遠房表妹含羞帶怯的目光也當(dāng)作沒看見,父親嘆了口氣,覺得是從前管得他太嚴,所以造就如今這個局面,索性隨了他去,他反倒沒有一點興趣,懶洋洋的,在春天的太陽底下。

趙守成家里有個管他的人,不大容易出去,有時候小公館湊牌局,叫了一些姑娘,始終沒有一個叫康素珍的女人。

上海這么小,偏偏在這時候變得好大。

哪里都可以去,卻哪里都不想久留,煩躁,無聊,像一團火,燒得正好,不如滅掉。很快他被調(diào)到北平,中間耽擱了數(shù)月,回來已近秋分。于是整一個夏天,他的心情都在期待著某件事情發(fā)生。

在父親的安排下,他約了宋局長的小女兒喝咖啡,雪青絲絨洋裙,頭發(fā)燙出一個個卷來,漂亮洋氣。他在民國初年的陰影里,在梵阿玲的樂曲聲中瞇眼望著對方,仔細想了一想,從前不覺得,經(jīng)歷以后才明白過來,他向來懷舊且排斥異己,永遠待在了過去,他熱愛的那類女性,都該有一件襯體合身的旗袍。

宋姑娘只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太過英俊,甚至透出了冷漠寡淡的底子,像一尊雕刻得美輪美奐的玉石,偶爾出神的剎那,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樓下,一個女人彎腰上了一輛黃包車,艷色的裙角一閃而過。

他漸漸失去了他的耐性跟修養(yǎng)。

他在金樂坊的房間等一個人,替他續(xù)茶水的丫頭請他再等一等。那一秒他心里水洗似的,亮得透明:他這是闖空門,賴不到誰身上去。

康素珍在陳督長的局上被管事的給拖了出來,近秋的天啊,來人一頭一臉的熱汗,摘了瓜皮小帽給自己扇:“姑奶奶啊,求您了,好歹看看吧……來了,一聲不吭,只說要見你……現(xiàn)在可好……”

她沿著避風(fēng)的走廊去到西邊廂房,一推開門,入目所見是一地狼藉,瓶瓷杯碗,飛濺得到處都是。開啟的屋門引入黃昏最后一縷光線,他在光源的終點冷冷地看著她出現(xiàn)。挎槍啪的一聲,被扔在了桌上。

人還是那個人,硬邦邦冷冰冰,待理不理,嫌她多事,說話也仿佛憎惡的語氣:“要多少錢,才能使你專心跟著一個人?”他沿著光柱的直線走來,踏著一地的碎片捏住了她的手腕,一用力,她的人貼住他的軀體。

近到彼此的眼睛,從此不用再犯相思病。

他的吻猝不及防地落下,仿佛火光崩裂,催發(fā)出瘀血跟喜悅。

于是他明白過來,旗袍、高興、快活、打牌、喝酒,甚至于參加別人的婚禮啊,通通都是借口?,F(xiàn)在這個人在他的面前、手里、懷中,他跟從前別扭的自己徹底和解。

離開金樂坊之前,消息就已經(jīng)送到了父親面前。父親老了,已經(jīng)沒有太大力氣,劈面一掌,他頭一偏,只聽見轟然一聲,卻感覺不到痛意,那痛或許只來自心底。

父親怒不可遏:“這么多女人,你偏偏跟她鬼混,你是要活活氣死我嗎?”

啊,這么多女人,為什么偏偏是她,那罌粟花一樣狡猾的女郎。

她也驚詫,困惑,搭在他手臂上,他還緊緊摟著她的腰,靠得非常近,她非常香,非常脆弱,如一種胭脂花的呵氣。她問:“盛公子喝醉了吧?”頓了一頓,才說,“為什么?。俊?/p>

這樣傲慢的貴胄,這樣目下無塵的士族。

撕開了那層帷幕,一切都不將成為借口,他去見她,不在金樂坊,就去她的家,有時候能見到她,有時候并不,但沒有一次讓她發(fā)覺。小表妹不止一次對著他哭,誰都覺得他鬼迷心竅。趙守成教育他:“素珍是漂亮,但是出身擺在那兒,你還能怎樣?”

盛家陽冷靜地一拳揮出,正中趙守成鼻梁,生里來死里去的兄弟啊,反目竟然是為了一個她,趙守成苦笑,摸著紅腫的顴骨問道:“你瘋了是吧?”

他說:“我要娶她?!?/p>

下一次說出這句話是在她家,她笑了很久,伏在沙發(fā)上,窄窄的肩膀起起伏伏,鬈發(fā)像夜晚海上的波浪,她好不容易才停住,看著這個男人清俊的臉龐。她笑答好啊,假裝看不見這個男人眼中狂熱的光芒:“你娶我,我不做小,金山銀山我也不要,我就要你盛家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八抬大轎?!?/p>

他很快點頭,極快地回復(fù)她:“你給我一個月的時間。”

可是沒過幾天,北平戰(zhàn)事告急,他來不及重新收拾情緒,已乘火車離開上海。消息傳到康素珍處,滿城名媛等著看她笑話,她不過笑笑,蛾眉淡掃,再添新妝,周旋于達官跟富商之間,端看別家粉黛相繼登場。

只是偶爾微醺的剎那,會想起那張英俊臉龐,陽剛堅毅,從前不是沒有人跟她說要娶她,他卻是第一個讓她覺得,這是真心話,或許因為他發(fā)紅的濕潤的眼睛,像很多年前的明月光。

入冬時她生了一場病,迎風(fēng)就咳嗽,按中醫(yī)的話說就是體質(zhì)太弱,邪物侵體,吃了幾帖藥仍不見好,于是約了西醫(yī)看病。才進了門就聽見一聲“素珍”,趙守成大步而來,一把扣住她的腕子,只說了一句:“你跟我來。”

他將她拉到病房,病房的床上躺著一個她認識的一個故人,胸口繃帶還滲著斑斑血跡。趙守成比了一個射擊的手勢,對著自己胸口的位置。她耳邊嗡的一聲,眼睛頓時熱辣辣的,姓趙的將她往前一推:“沒死透,熬到現(xiàn)在,就睜著眼睛,也不知道想做什么。后來處理傷口的時候護士在他襯衫里翻出了這個?!?/p>

那是一張她的小照。

她還記得那是一個春天的傍晚,她自同福里一家洋人開的照相館里出來,迎面招了一輛黃包車,坐定后隨意抬頭,卻看見對面咖啡館棚下靜靜站著的他,野性難馴的目光,像等待獵物現(xiàn)身的野獸。

照片已經(jīng)陳舊,邊角泛起了毛卷,連當(dāng)中的人影也已模糊了面容,顯然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摩挲。她心中愕然,到頭來竟是微微嘆了一口氣。

趙守成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又客客氣氣地讓司機送她回去,或許是因為藥物當(dāng)中有安神的成分,連續(xù)幾晚她都睡得很沉,隱隱約約其實是松了一口氣:哦,他沒死在北平。

她也不愿去醫(yī)院見他,哪怕趙守成軟硬兼施。某夜風(fēng)雨大作,呼嘯的北風(fēng)刮打著樓下一株樟樹,只聽凄厲的風(fēng)聲和著野貓悲鳴,她一轉(zhuǎn)側(cè),人就醒了。凝神細聽,無端動魄驚心。裹了睡袍去廚房煮牛乳安神。忽然聽見門口細微的動靜,她心頭一凜,悄無聲息走去門邊,將門拉開一道縫,忽然就愣在那里。

他一身姜黃色軍裝,靠墻而立,抽煙,腳邊一堆散落的煙蒂,仿佛沉思,又仿佛難以抉擇。他忽然抬起頭,眼神是冬日的季風(fēng),隔著山河湖海將她一把抓牢。

他為何要躲避,他那樣不容易,要遇見一個令他魂魄俱失的女子。

他抬臂抵住門,用力一推,她踉蹌數(shù)步,跌坐在沙發(fā)上,抬起頭,她太熟悉那目光。

他侵身而上,以舍己的姿態(tài)將她覆蓋,她動彈不得,他的手抬起她下頜,窗外的風(fēng)竟不知何時停止,月光仿佛洗過的水晶,映亮她微微含笑的眼睛。

啊,這詭譎而又狡詐的女子。

他吻她的額頭,鼻梁,布料與布料彼此摩挲,是情動之際的序曲,他問她,氣喘吁吁:“想我嗎?想不想我啊姑娘?”

她笑而不答。

他張口咬住那小而粉嫩的耳垂,突然進入,他說:“我想你,想到快要死去?!?/p>

父親嘆了一口氣,在來年春天的飛絮里忽然想明白了整件事,人生在世,或嗜賭,或嗜酒,沒有一點癖好怎么能夠?那么,姑且把那個女人當(dāng)成他戒不掉的一個癮,他既然高興快活,就隨他去吧。

盛家陽買了靜安路一套小公館,又置下整堂的現(xiàn)代化家具,噴香整齊的房間,干爽松軟的被褥,溫暖滾燙的火爐,留聲機咿咿呀呀的戲文……這里被他弄得舒舒服服,他一待就是一個下午。廚房里是她燉著的鮮淮山乳鴿湯,據(jù)說對傷口的恢復(fù)很有好處。

他堅持走過去,要看到她的背影,才會覺得安心。

但有時候也仿佛只是淡淡的,她做了什么見了誰他也不大上心,因公調(diào)去外地,一走就是十?dāng)?shù)天,中間不聞不問,回上海連趙守成家剛出生的小千金都給帶了禮物,偏偏除了她。他送她的東西其實很多,珠寶首飾衣裳,甚至田地,偏偏這樣琢磨不定。

她也似乎不在意,七情不上臉,他要是走開不來,她就安心過自己的小日子,他只要來,多半已經(jīng)爛醉,跳上床,用蠻力箍住她,冒了胡楂的下巴一直蹭她的臉頰,蹭得她實在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他沒頭沒腦忽然蹦出一句:“不生氣了吧?”

她實在冰雪聰明,而他又太過謹慎小心,此話一出,兩人忽然都沉默。

閨房里,他永遠都是主導(dǎo)的一方,貪婪強勢不知饜足,大汗淋漓是常事,素珍看著這個男人在床上“兇相”的臉,仿佛要榨干她生命中最后一滴血。

可也有好到如膠似漆的時候,譬如初醒的早晨,風(fēng)雨如晦的夜晚,他沒有公事,她窩在被中看《小說月報》,上面登著老舍先生的《二馬》,她一面看一面笑出聲來。他從背后擁抱著她,手指繞著她的長頭發(fā),看它們蹦開時的模樣。他問:“笑什么???”

“像你……”

“什么?”

“這個小說的男孩子?!?/p>

“什么故事?”

“姓馬的年輕人在倫敦愛上了一個異國少女,他愛得如癡如狂……”

他擁緊她,表現(xiàn)出對這個故事很有興趣:“然后呢?”

她大笑:“豈料人家正眼都沒瞧過他?!?/p>

他好生氣,掉轉(zhuǎn)頭不理她,無論她好說歹說,他硬是生了一天的氣。

這些種種是情到濃時該有的親熱甜蜜,而世間一切本該陰陽并行,當(dāng)太陽升起,地球的另一邊也將迎來暗夜。一個陰晴不定的男人,一個漂亮潑辣的女人,能組成家庭原本就是生命的奇跡。

跟了盛家陽后,金樂坊她自然再沒去過,去逛街難免會遇到曾經(jīng)的客人,見了她跟他,也不驚訝,彼此笑笑,舊事就當(dāng)揭過重新開始。在選擇這個女人之前,他已經(jīng)有充分的心理準備,而沮喪,而痛苦,而不甘,而怨懟,是深愛才會有的情緒。

后來有一天,她收到從安徽平湖寄來的家信,老外婆生了大病,雖說每次都有寄錢過去,但最后也不知進了哪個叔伯手里,這回她是托村里識文斷字的教書先生寄到上海來的,幾個兒子好賭,拿走了家里一切值錢的家當(dāng),因此密密叮囑她,不必寄錢,就送些雞蛋等糧食回來。

她心如刀絞,拿著信呆呆坐在郵局,可是回去,談何容易?有人輕拍她的肩,一回頭就見到笑瞇瞇的趙守成:“康小姐,好久不見?!?/p>

她做了盛家陽的女人,于是他也知情識趣,改了稱呼。

之后的事情順理成章。他剛好有事要去湖南,途徑安徽,便許諾她下地看看。幾月后拍來電報,說是一切妥當(dāng),另外瞞著她的叔伯兄弟在城里置辦了房產(chǎn)地契。她感激涕零,心里也清楚,他做這些不過是給盛家陽的順水人情。

那幾天她心情很好,親自下廚煮了一桌子菜,恰好聽說趙守成要過來坐坐,便歡喜道:“趙先生最喜歡老大房的核桃酥,我叫阿媽去買一些?!彼麑蠹埾七^一頁,看也沒看她一眼,就倆字:“隨便。”

她嗔道:“你這人?。 彼唛_,衣袖間拂過香氣,今天她換了其他種類的花露水。

報紙下,他嘴唇微抿,眼中有分明的怨怒。

趙守成真的只是坐坐便走了,走開之前她拿出體己的私房錢,要還給他,他如何肯要,一味推拒,她便也笑道:“錢不肯收,那么核桃酥請一定笑納。”趙守成笑著接過,說要帶回去給女兒嘗嘗。

晚上盛家陽洗凈了臉跟腳,上床來,她在看小說,臉上微微含笑,臺燈下有一種微醺甜蜜的光澤。他掀開被子坐了進去,俯身吻她,她笑著躲開:“哎呀,讓人家把這一篇看完?!鼻髿g被拒,他一言不發(fā),拉滅了自己一側(cè)的燈,翻身而睡。她將雜志擱下,湊過來,卻發(fā)現(xiàn)他已酣然入眠。

她窸窸窣窣關(guān)燈睡覺。黑暗中,他翻轉(zhuǎn)身來,大睜雙眼,望向上方無邊暗夜。

后來某一天他開車路過同福里,無意間望向街邊,瞥見熟悉倩影,揚聲叫司機停下。正欲下車,卻見迎面走來的趙守成,抱著自家閨女,兩人就在路邊說了幾句話,小千金實在冰雪可愛,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她看,趙守成笑道:“哎呀,就是個小人精,一兩歲就曉得坐在窗邊看月亮?!?/p>

她心中喜歡得不得了,伸手將她抱入懷中,小千金一派溫順地伏在她肩頭。司機連叫了兩聲少爺,他慢慢抬起頭,司機頓時一凜,心道這少爺啊平時看著挺和氣的,但一聲不吭的時候真要嚇死人。

康素珍回到小公館,抬手開燈,頓時嚇了一大跳,他坐在沙發(fā)上,轉(zhuǎn)頭問她:“去哪兒了?”

她大包小包,因此興高采烈:“逛街呢?!?/p>

他在背后看著鏡子里這個女人,還是漂亮,初見時的容光煥發(fā),飽滿妖嬈,她明明比他年長,他卻仿佛已經(jīng)老了。

她一件一件往身上試,問他好不好看。

很久沒有回答。

再轉(zhuǎn)頭,已不見他的蹤影。

滿室空寂,半室陽光,空氣中有細微灰塵,仿佛凝固。她心頭驟然一空,慢慢坐到椅子上,鏡中的女子孤單地望著自己。新衫華服,她精心維系的容顏在那一秒鐘迅速消融。

他獨自買醉,喝得爛醉的時候被他的司機送回小公館??匆娝卣溟_門的一瞬間,驚怒拔地而起,他恨自己,他恨自己處心積慮,到頭來竟然避無可避,連一個給他開車的司機都一清二楚。

她絞了熱帕子給他擦手擦臉,他覺得舒服,扯開領(lǐng)帶,頭一歪,就睡了過去。醒來已是天光大亮,他頭痛欲裂,用手肘支起上半身,她睡在身邊,兩人挨得很近,她的頭發(fā)散落到他胸口的位置。

這個女人啊,用他的,住他的,還拿走了他的心,去愛別的男人。

他嘆了一口氣,在心里跟自己說,那就這樣吧。

父親逼得越來越緊,當(dāng)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同那個交際花并非逢場作戲。軟硬兼施,百寶用盡,迫得他不得不從,答應(yīng)跟宋小姐出去吃飯,不過應(yīng)個卯,他懶洋洋的,宋小姐吃了癟,也就灰了心。吃過飯送她下樓,二層法國餐廳,一樓的吧臺坐著一個人,女人。

他停了腳步,宋小姐在幾階之下回頭看他,順著他的目光往下望,一個漂亮的女人最能引人注意。她早聽說過關(guān)于這位公子哥兒的事情,因此嘴巴發(fā)苦,連笑都不會笑了:“那,那我先回去了?!?/p>

他沒搭理她,他的全部精神跟注意力都在樓下的這個女人身上。

她在等人,服務(wù)生替她倒了杯伏特加,她也不喝,慢慢轉(zhuǎn)著杯身,觀察那些無色液體流動時的形態(tài)跟模樣。幾分鐘后,綴有鈴鐺跟風(fēng)鈴的門被人推開,趙守成走了進來。

那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撒了謊。

他仍舊怨懟,他心懷鬼胎,他對她的過去曾經(jīng)耿耿于懷夜不能寐,他豁達寬容,卻久久被一個畫面折磨,多年前的清晨,阿芙蓉香氣的斗室,她支起身,順手將趙守成的襯衫領(lǐng)子翻到外邊去。

憤怒奪走了他判斷的理智。

見過趙守成,從他手里拿到了老外婆書信的康素珍,回來以后迎接她的是一個男人的爛醉。他又喝了酒,醉得相當(dāng)離譜,她皺著眉頭問他怎么回事。

他不耐煩:“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她也不生氣:“你擱這兒跟誰耍酒瘋呢,好好看看我是誰?”

他望住她,這個享盡他一切好處,最后在他心里作威作福的女子,他冷冷一笑,將她往后一推:“你是誰,你就是我養(yǎng)的一條狗,一只貓,爺高興了,就對你好,寵著你,你當(dāng)你什么,你要走盡管走好了,愛見誰見誰去,爺不稀罕了,跟你實話實說吧,爺玩膩了?!?/p>

她連生氣都給忘了,只是呆呆看著他。

他仿佛快意地冷笑。

她點頭:“我明白了?!?/p>

這就是她的回應(yīng)?他的憤怒就不足以令她難過,他想讓她覺得痛,可那一刻,明明是他痛得快要叫出聲音。

他眼睜睜看著她越過他,往外走,被驚怒炙烤的盛家陽抬手就是一個巴掌,一聲壓抑的高音后引發(fā)的寂靜,比戰(zhàn)場上成千上萬的敵人還要使人恐慌。

他用力一甩頭,確定自己此刻其實清醒,然后看向自己的手掌。

他打了她?

用的是這只手?

他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個字。

她和衣躺在床上,一側(cè)臉敷了冰毛巾,冰冷的水珠一路往下滑,沿著衣襟要滑到心里去,并不是難受,是知道遲早有一天將要發(fā)生,不過命中注定。凌晨他走進來,一身煙氣,站在床邊看她,她閉著眼睛不作聲。

他站了一會兒,從柜子里又抱了一床棉被,蓋在她身上。她掙開,他蓋上,第三次的時候被他給摁住了,男人手勁極大,一身煙味,就在她耳邊說:“別動?!彼麖暮竺姹е?,強占的姿態(tài)。

素珍動不了,掙不開,何曾這樣嬌貴,只是眼淚無法控制,簌簌滑下兩腮。他探過身來,將她的眼淚吻干。

她多么想問盛家陽,今天跟你出去吃飯的女人是哪位。

一段感情存在嫌隙,試圖掩飾永遠只會助長猜忌,那天晚上他最后一次跟宋小姐出去吃飯,為了清清楚楚能把話說明白,正巧被上街買藥的素珍撞見,一方在明一方處暗,她眼睜睜地看著她的枕邊人扶著一個陌生女子上了黃包車。

回來時素珍已經(jīng)歇下。他在臥室門口看著她,不敢走近,這些天他去看她,總在她睡著以后,面沖墻面,每一次留給他的,都只是背影。

看著她的背影,他心想,到底要怎么她才能接受自己?

聽著他的呼吸,她心想,他到底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公布這消息?

屆時一拍兩散,會否太難看。

他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沙發(fā)里,自靈魂深處蒸騰出一股倦意,仿佛大限將至,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壞下去。

他坐了一宿,在天亮之前回到家里。父親親自過來開門,以為他回心轉(zhuǎn)意。他雙膝一頓,跪在堂前。

他說:“兒子這一輩子,就求您一件事?!?/p>

第二天,他隨軍去了北平,之后輾轉(zhuǎn)江浙一帶,調(diào)去福建。一走就是大半年。上海很快淪陷,公共租界接連中彈,物資匱乏的上海淪為孤城。他在幾千萬里以外聽到這消息,頓時五內(nèi)俱焚,心中如火藥穿腸,寄過去的電報也杳無音信。

盛家陽走后的第一個月,康素珍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有身孕。亂世里頭,他走得又倉促,市面上的維生素早已斷貨,起初趙守成還能幫一把,后來聽說他們一家人去了內(nèi)地避難,伺候的幾個老媽子紛紛回了鄉(xiāng)下,康素珍只能靠領(lǐng)接濟糧過活。

可是肚子漸漸大起來,營養(yǎng)不良因此四肢水腫,康素珍走投無路,找去盛家。接待她的是一個年輕姑娘,眉目間倒跟盛家陽有點相像,給了她點錢,康素珍惶急地問:“家陽在哪兒?”

女孩忽然色變,冷冷道:“他死了。”

她心頭一痛,只是呆呆地看著對方。

對方怒從心起:“離開上海之前,表哥來求姨夫放過你,你知不知道,他走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塊好肉??邓卣浒】邓卣洌B我都替他不忍,你能不能行行好,別來招惹他。”

女孩不過輕輕一推,康素珍后退幾步,跌坐在冰冷的牙子路口。

他死了。

她回到小公館,呆坐了一下午,聽著外面的爆炸聲響,越來越近,就在樓下,她從窗口往外望,一輛軍綠色軍用卡車從法大馬路上開過。

他死了?

就在這樣的太陽光下,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僥幸逃脫升天的野鬼,經(jīng)歷了這人間繁華綺夢和癡男怨女的愛恨,又要重返陰間。

盛家陽在同一天接到家中電報:上海徹底淪陷,康素珍不知所終。

五年后,盛家陽返滬,康素珍曾住過的公館幾經(jīng)轉(zhuǎn)手,現(xiàn)已改造成幼嬰堂,專門收納在戰(zhàn)亂中流離失所的孤兒。孩子們笑嘻嘻,指指點點這個面容滄桑,胡子拉碴的年輕先生。

關(guān)于康素珍與他闊別的五年里,他輾轉(zhuǎn)從別人口中得知。她嫁了同福里一家開裁縫店的男人,最是一手做旗袍的手藝,遠近聞名,后來還生了一個兒子。

他一步一步走下樓梯,他感覺渾身滾燙,那仿佛靈魂的氣泡,在烈日下一點點蒸發(fā)。

剛出樓洞,一道著素色旗袍的身影轉(zhuǎn)過拐角。他的心忽然狂跳。

是她嗎?他追上去,像是要一步步,走回多年前的初遇。

轉(zhuǎn)過頭,初見的容顏砰然綻放于記憶開端。

他沒有忘記。

驚艷的一瞥,醉酒后混亂的深夜,她在被中與他相互取暖。

原來在這里,一切的一切通通都完好無損地放在這里??!

康素珍回頭,略驚訝,沖他淺笑:“你回來了?!?/p>

時空與夢境的錯亂交替,他嘴巴發(fā)干,倉促地應(yīng)她:“回來了……這些年……你怎么樣?”

“都好,嫁了人,安生度日?!彼哿宿垲^發(fā),恬淡地微笑,“你呢?”

“還好?!?/p>

她笑:“多買了兩斤糖炒栗子,對街老大房的,我記得你最喜歡的就是他們家點心,不嫌棄的話,給你嘗嘗?!?/p>

他接過去,掖在懷中取暖,忽然道:“恨我嗎?”

“我們這樣的女人,從小吃百家飯長大,也沒指望能跳出這里撈個少奶奶當(dāng)當(dāng),我算是運氣好的,遇到你。”

紙袋子沾了濕氣,軟趴趴地陷下來,他拿了一顆含在嘴里,舍不得咬破它。她漸行漸遠,融入昏黃的光暈里,忽然之間淚如雨下,他認識她不過幾年,但恍惚感覺,她已陪著自己走完了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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