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歌
(一)
他是菱塘押解過的囚犯中最能忍的一個。
快馬拖拽,天寒挨凍,饑不果腹……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了,但從未從他口中聽到三個字以上的話。
其實在菱塘心里,對這個人是有些鄙夷的,覬覦誰的女人不好,居然看上了當今圣上最寵愛的凌貴人。一失足,千日恩寵抵不過毒酒一杯。
聽說他是御前帶刀侍衛(wèi),想不到能換來百官求情。那日大殿上的場景是相當壯觀,就連宮中婢女,也淚灑千行,圣上的臉色堪比戴了綠帽。聽聞這里面最稀罕的地方在于大臣們拼死保人是為了自家閨女,因為他擁有只見一面便相思成災的臉。
甚至還有的人說宮中妃嬪日日給圣上請安,不過是為了見君一面。
菱塘不信,哪知宮門相見的時候硬生生看掉了眼珠子。劍眉凌厲,斜挑入鬢,黑眸宛若星辰,鼻梁英挺,薄唇勾勒出了流暢而優(yōu)美的線條。如此顏值,千萬不可留在宮中,她也規(guī)勸自己此行,決不能被美色誘惑。
圣上登基自詡仁慈慎刑,免了死罪發(fā)配瓊州,這樣做其實也為自己除去對手。然而天涯海角,今生恐怕再也回不到帝都皇城。
菱塘是刑部侍郎的親侄女,按理來說菱塘不應該遠赴天涯押解這樣一個犯人。但官圈里的人都知道,菱塘是出了名的鐵面無私,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因而圈里很多人都對她敬而遠之,甚至是有些后怕。
怕犯人在路中鬧出什么幺蛾子,菱塘才擔此重任,將這個使天子顏面掃地心懷不軌的人流放遠方。
曾經(jīng)有多恩寵,墜落的時候就會多凄慘,自古伴君如伴虎,菱塘也替他感到悲哀。只是這個男人無論受到什么樣的懲戒,第二日依然會將自己梳理整齊,銳利的眸子刻滿冷靜安寧,仿佛昨日的所有統(tǒng)統(tǒng)已是過眼云煙。
“白祿,吃飯了?!?/p>
菱塘給他兩個窩頭,他抬起眼眸似是有些詫異,不過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爸x謝。”
看著他的臉,菱塘有些心虛。
天氣轉冷,白祿身上披了一件棕色裘衣,菱塘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恐怕是有人特地給他送來的。同行的小吏不管,想必是收了好處,瓊州長路漫漫,她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不為難他了。
在破舊的寺廟里生了堆火,煮點稀粥,殘破的廟宇折疊著夕陽的余暉,空中彌漫著淡淡米香,火苗發(fā)出刺啦的響聲,成為寂靜里唯一的聲響。
“菱大人,前方勉縣大雪塌封堵了官道,我們恐怕得繞道了?!?/p>
小吏探路回來,抱怨了一句?!斑@日子越拖越長,什么時候才能到瓊州喲?!?/p>
菱塘淡色的眼珠微微一瞥,坐在不遠處的男人面無表情地在休憩?!按笕?,那個流犯,您知道他是誰嗎?”
菱塘微微訝異,心底有些緊張:“不是圣上的御前帶刀侍衛(wèi)?”
小吏靠近了些,在她耳邊說道:“聽說……還是辰國質子?!?/p>
聽到這里,心里到底是驚詫萬分,菱塘知道曾經(jīng)辰國有皇子在朝中為質,卻不想成了圣上的御前侍衛(wèi),以自身性命護衛(wèi)敵國君主,如此羞辱如何能忍?
菱塘想想,對白祿更加在意了,若是在自己國家,他必定也是被捧在手心上的人,而今淪在他國受盡折辱,若真是對那凌貴人動心,日日見敵國君王與她百般親昵,想想都覺得心痛。
也許這就是百官為他求情的某一種原因吧……不忍刑殺,流之遠方。
“大人,你說是不是他為了報復才去搞圣上的女人啊?”
“噗——”菱塘一口粥噴了出來,狠狠剜了小吏一眼??戳丝词掷锸⒅陌胪胂★?,菱塘起身走過去遞到他面前,“給?!?/p>
白祿緩緩睜開眼眸,露出一抹狐疑的光,菱塘大概能想出他的疑慮,嘲諷道:“我給的窩頭都吃了還怕這粥有毒?”
白祿動了動唇,語氣不疾不徐:“沒有……”說著他接過粥低頭喝了一口,“你剛才喝過?!?/p>
只是她第一次聽他說這么長的句子,菱塘心頭一動,耳根有些燒得疼,對這種事情她從來沒有在意過,只是從白祿口中說出來倒覺得難為情了。
“勉縣的官道塌封了,我們恐怕得繞道?!?/p>
白祿的眼底掠過一抹冷光,沉吟了半晌微微點頭。
“不過在那之前,明天就先到縣城里落腳吧。”菱塘嘆了口氣,其實心里有點內(nèi)疚,昨日一直快馬拖拽,白祿腳上的傷恐怕需要處理一下。若是死在了半路,他們也很麻煩。
另外菱塘腦海里總是回想起臨走前叔叔的那句話:若是可以,殺之保命。
莫非圣上還要趕盡殺絕?
(二)
勉縣雖小,卻處于交通要道上,貨商往來,帶動了小城的經(jīng)濟,富饒豐足。
找了一家小客棧落腳,菱塘便外出替白祿買藥了。
在經(jīng)濟要塞上,茶樓酒樓是消息最為靈通的地方,菱塘本想詢問一下封路的情況,沒想到竟聽到了凌貴人有喜的消息。
聽聞龍顏大悅,設宴三天,只是懷了孕就如此大張旗鼓,后宮皇后無子嗣,凌貴人即使是皇后的親侄女兒,若哪日生下皇子,在后宮的地位也是要了不得了。
菱塘想到了白祿,心底又是一陣嘆息。
“大人,一個流犯還讓您這么上心?”小吏看到菱塘手里的藥,詫異道。
菱塘手一僵,吞吐道:“你也知道他是誰,一朝淪落囚徒,我們也不要幸災樂禍的好?!?/p>
小吏點點頭,不再開口。
天寒地凍,小客棧里炭火若不是自己去要,燒完了就沒有人給添。等到下半夜,菱塘從睡夢中凍醒,轉眼間瞧見白祿坐在窗邊沉思。
他剛毅的輪廓鍍著冷清斑駁的雪光,眼神遙遠,按理來說身為圣上的御前帶刀侍衛(wèi)一點風吹草動都應該察覺,想來是思緒飄得太遠,竟連菱塘站在他身側許久也未曾發(fā)現(xiàn)。
“想什么?”
白祿霍然回神,黑色的眼珠盯了菱塘片刻,薄唇微微吐出三個字:“對不起?!?/p>
菱塘訝異,反問:“為什么要跟我道歉?”
白祿一時答不上來,又垂眸陷入了慣有的沉默。
雪簌簌落下,空氣中有一種微微的緊張感。菱塘看了一眼同樣注視著她的白祿,笑著搖搖頭:“好像還有人惦記著我們?!?/p>
白祿勾了勾嘴角,垂下的眼眸閃著復雜的光,又在下一秒全部隱匿,釋然道:“只是惦記我而已?!?/p>
話落窗口忽然有黑影飛出,菱塘后退一步,從腰間抽出佩劍,擋開了來人的暗器。緊接著其他的幾個黑衣人也紛紛躍進屋內(nèi),小吏也驚醒過來,拔刀與人拼搏。
“誰派你們來的?”
黑衣人冷笑一聲,道:“奉圣上之命,格殺勿論!”
白祿戴著手鐐,面對來敵只能靠雙腳。菱塘回旋轉身,擋在他面前,柳眉倒豎:“圣上既然已經(jīng)赦免死罪,發(fā)配瓊州,為何言而無信?”
菱塘行事作風一貫如此,耿直不諱,在她眼里一諾千金是天子最應該遵守的東西。
白祿抿了抿唇,低沉道:“菱大人,這不干你的事,他要我死,我不得不死?!?/p>
菱塘瞄了他一眼,繼續(xù)御敵,喝道:“堂堂辰國皇子就這點志氣?”
聲落,她再次沒入戰(zhàn)中。白祿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她,她的執(zhí)拗倔強從眉宇間透出來。從小菱塘就是對事不對人,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她看不慣的要說,她不能忍的要做,這樣的人若是入了官場真的會讓朝廷害怕吧……
黑衣人手持雙劍向菱塘刺來,菱塘足尖輕點避開利劍,身后突然橫出一柄大刀砍向她的脖頸,猝不及防,菱塘一個趔趄向后倒去。
“小心。”
白祿接住她,一腳踢開黑衣人,緊接著用腳踢起地上掉落的劍握在手里,即使雙手被縛,依然不影響他運劍。
十幾招下來黑衣人紛紛倒地,有人大吼一聲:“撤!”那些人便紛紛從窗口跳出去了。
小吏還想去追,但被菱塘叫?。骸安挥米妨?,他們還會再來的?!?/p>
點上燭火,菱塘一回頭看著站在陰影里的白祿,啟唇道:“方才謝謝你出手相助?!?/p>
白祿頓了頓,搖搖頭沒有說話。
“你過來。”
菱塘語氣有些顫抖,白祿愣了愣,還是走到了她面前。
扯著他坐在椅子上,白祿眼底掠過一絲驚詫,下一秒菱塘就拿出了白日買的藥,臉頰微紅:“你自己擦一點吧,腳上的傷……”
白祿靜靜地看著她,眼眸如同一汪泉水般透亮,菱塘慌忙移開視線,說:“阿達,你跟我出來一下。”
小吏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白祿,走到門口卻回頭道:“我們大人心地善良,你可不要狼心狗肺?!?/p>
(三)
雪花隨夜風紛紛揚揚,菱塘呼了口氣站在院子里。
阿達上前一步,垂首道:“您叫我?”
菱塘眼中掠過一絲凌厲,她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身形筆直抬起削尖的下巴,粉唇微啟:“你不是一般差役,是誰派你來的?”
阿達一驚,手指握在刀柄上,陷入了沉默。
燭光搖曳,白祿拿著手里的藥思緒鋪天蓋地。從一國皇子淪為階下囚,而今居然成了流犯,說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大靖的天子,他早就習慣了那人的言而無信。
明明是同一片土地上生出的人,怎么會相差這么大呢?
白祿自嘲一笑,想起菱塘羞赧的樣子,含笑擰開了藥瓶。
再次打探被大雪封了的官道依舊沒有被挖開,菱塘只能備了些干糧繼續(xù)上路。臨走前她瞧見了路旁的賣畫先生,便讓阿達帶著白祿先行,自己稍后趕上去。
其實下雪的時候并不是很冷,冷的是化雪時,小道上樹枝稀松,雪后迎來了大好晴天,卻沒有什么溫度。
白雪在陽光下晶瑩剔透,菱塘看了一眼身后白祿的腳,嘆了口氣:“阿達,把繩子給我吧?!?/p>
阿達遞過繩子,小聲說:“大人,咱們已經(jīng)耽擱了好幾日……”
菱塘掃了他一眼,阿達立時噤聲。
本是流犯根本不應該有此照顧,只是心里總有幾分不忍,所以在一些小的方面她還是有所顧慮。
叔叔讓她將白祿流放到瓊州,她明白是刑部尚書大人要求的,可是從叔叔只言片語中總感覺有幾分說不出的奇怪,似乎很害怕她出事。
“大人,好大一片梅林呢。”
回過神,菱塘眺目遠望,小道的前方出現(xiàn)一片火紅的梅林,猶如冉冉烈焰盛開在蒼茫的白雪中,開得如火如荼。
菱塘自小就喜歡梅花,特別是紅梅,那紅艷艷的樣子擁有最熱烈的情緒,包裹著她。想到這里,她不自覺抬手摸了摸脖頸,那里是有人曾送她的一枚梅花玉墜。
“正午了,過去休息一會兒再繼續(xù)趕路吧?!?/p>
“是?!?/p>
翻身下馬,菱塘站在熱烈的梅林里,看了很久才從懷里拿出絲絹,摘了一朵放在里面收起來。
“很喜歡紅梅?”白祿站在她身側,菱塘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手里一直牽著拴著白祿手鐐的繩子,他就這樣陪著自己看了很久的梅花。
“嗯?!?/p>
她收好絲絹卻聽那人道:“辰國一到冬日,萬千艷梅齊綻,整個皇城好像都被烈焰圍繞,一點都不覺得冷?!?/p>
聽到白祿提起自己的國家,菱塘有些好奇,說:“聽說你們辰國冬日會有游園會,在那之前便有女子將親手制作的假梅花放在梅林,若是被哪位男子找到就視為心儀對象?”
白祿嗤笑出聲,道:“那是民間的做法?!?/p>
“噢?”菱塘更是好奇了,“那你們皇家呢?”
白祿看著紅梅出神,輕聲道:“那枚梅花玉墜你可還帶在身邊?”
“你說什么?”
白祿豁然回神,眼底帶著慌亂,他移開視線不看菱塘,又覺得方才自己聲音很小,她應該沒有聽到。
于是,他搖搖頭勾勾嘴角:“大人時間不早了,該趕路了?!?/p>
他剛向前邁出一步,手上的繩子就被人狠狠拖拽過來,菱塘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眼神凌厲:“白祿,你怎么知道我身上帶著梅花玉墜?”
白祿瞪大眼睛,一時寒風微起,漫天的紅花瓣紛紛揚揚,落滿雪地,這樣花瓣飛舞的樣子似乎是記憶里某一個場景。白祿抬手,菱塘一陣恍惚,發(fā)梢間拿下來的花瓣,和那人淺淺的笑意,像極了記憶中的少年。
“你……”
菱塘錯愕得說不出話來,對方笑意盈盈,只是將手里的花瓣緊緊攥在了手心里。
(四)
在菱塘的記憶中,那個抹不去的少年,是她揚言要負責的。
那年的春日天氣回暖很快,到了春獵的時候,從小怕熱的菱塘就已經(jīng)受不住了。跟著皇家出游,菱塘生性好動,一溜煙兒就跑去了林子里玩水。
氣候暖和,林子里有很多小動物,河道上方是大簇大簇的海棠花,落滿水面,蕩出繾綣的漣漪。
菱塘就穿著個小背心褲衩,下水拿魚摸蝦,完全沒當自己是女孩子。
她推開水花,掀起層層波浪,晶瑩的水珠漫天飛舞,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而在陽光璀璨的地方,一個玄衣少年怔怔地站在那里,呆愣地望著戲水的菱塘。
“你……”
兩人你望我我看你,然后樹上的小猴子就跳了下來,當著他們的面拿走了菱塘的衣服。
小娃娃一看急了眼,從水里跳出來,光著腳丫子就去追猴子:“死猴子,快把衣服還給我!”
可是猴子逃得太快,一溜煙就上了樹,拿著菱塘的衣服笑得猖狂。菱塘柳眉倒豎,嘟著小嘴,雙手叉腰一回頭,瞧見了滿臉通紅的少年。
“你看什么?”
少年立馬捂住眼睛,卻又露出一道縫隙:“我什么都沒有瞧見?!?/p>
菱塘不依不饒,湊過去看著他白皙的小臉蛋,抬手捏了捏:“好軟!”
少年燒得耳根通紅,別開眼睛,卻聽菱塘蠻橫道:“你,把衣服脫給我穿?!?/p>
“為什么?”
“你是男孩子呀!”
所以在女娃娃的威逼下,少年脫下了衣服,露出了一件紅色的……小兜肚。
“哈哈哈哈。”菱塘穿著寬大的衣袍,笑得合不攏嘴,“你一個男娃娃怎么還穿兜肚呢?”
少年羞憤道:“關你什么事!這是我阿姐給我繡的!”
紅艷艷的小兜肚上還繡了兩朵梅花,穿在少年的身上越看越可愛。菱塘也不再逗他,說:“我會對你負責的?!?/p>
少年呆愣……
“我是秦大人家小侄女兒,你跟我回去,我讓叔叔賞賜你可好?”
少年一聽,臉色立馬變了:“我才不要!你走開,不要跟著我!”
菱塘愣住了,大聲問:“為什么!我喜歡小梅花,我?guī)闳タ?,宮里的梅花可好看了!”
少年擰眉,怒道:“我才不稀罕!我們辰國舉目四望都是紅梅!”
自己的善意得不到回應,女娃終于受不住委屈,哇哇大哭起來。這下,少年慌了神,小聲道:“你別哭了好不好?”
菱塘哭得更加厲害了,少年僵硬了半晌從脖子上拿下一個吊墜,遞給她:“這個梅花墜子送給你,改天我?guī)闳ノ覀兂絿创笃拿坊?,可好??/p>
女娃破涕為笑,兩人拉鉤,約定好了。
可是,少年至今沒有再回過辰國梅林。
因為沒有趕到下一個驛站,這一天他們又露宿在了野外。一到晚上,降溫就很厲害,阿達在湖里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戳了幾條魚,架在火上烤。
“你知道,凌貴人有喜了嗎?”菱塘看了一眼白祿,吸了口氣,“她……”
“那是她的選擇。”白祿語氣淡淡,并沒有什么情緒變化。
菱塘頓了頓,從懷里拿出折好的紙張,有點不情愿:“給。”
白祿看了她一眼,接過紙張,打開一看一個美人映入眼簾。他有幾分困惑,不解地問:“這個姑娘是誰?”
菱塘手里握著的魚啪嗒一下落在了雪地上,滿臉震驚地看著白祿,在確認對方眼里真真切切是不認得此人,她才驚呼道:“這是凌貴人,你竟不認得?”
白祿臉色霎時大變,嘴唇顫抖。
菱塘幾步過去,扶住他的肩膀:“白祿你是被冤枉的是不是?你覬覦圣上的愛妃,是假的對不對?!”
對方臉色鐵青,眼底的驚慌失措統(tǒng)統(tǒng)看在了菱塘眼里,他知道,瞞不住了。
(五)
“為什么?”菱塘握著手里的梅花墜子,眼圈有些紅,“既然不是你做的,你為什么要認罪?”
昔日的少年長成了英俊男子,這個在她心底念了那么多年的人,竟是辰國的質子,而今是她親手流放的囚徒。
白祿看著跳躍的火光,繼續(xù)保持著沉默。這里面的苦讓他如何言說,辰國當年歸降大靖,即使族人心有不甘,但也保持著交好。然而靖帝生性多疑,依然覺得辰國在暗地里策劃反叛之事,再加上朝中小人作祟,靖帝便以“降后而叛”的理由,再次起兵辰國。
早就不堪重負的辰國為了保住最后一點血脈,讓已有身孕的冥夫人帶著辰國皇子來到大靖為質,以消除靖帝疑心。
“他還是不肯放過你,是不是?”
菱塘的話語中帶了哭音,她從來不敢想自己念了那么多年找了那么多年的人其實一直都在身邊,皇后時常會招她進宮陪伴,她也經(jīng)??匆娛ド?,卻從來沒有正視過這個在天子身側忍辱負重的人。
她顫抖著身子,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因為害怕?!拔摇拍阕??!?/p>
這次,白祿開口了。
“不要說胡話?!彼χ鴵u搖頭,道,“如果你放了我,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天大地大,哪里都行!”
“那你呢?”白祿捧住她被淚水浸濕的小臉,“你怎么辦?你還有你的家人、朋友,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要跟著受罪嗎?”
這一問,讓菱塘啞口無言。她不知道,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白祿,可是她無法接受,一個人就這樣無辜地蒙受不白之冤,她更無法接受,這個由她親手葬送的人,是她刻在心底的白祿。
哭累了,哭不動了,這個一貫堅強的女子依偎在白祿厚實的臂膀里沉沉睡去。白祿用裘衣裹住她,生怕她凍到。半夜雪花又開始飄落,無聲無息,他原本抬起手掌為她遮擋雪花,生怕簌簌的落雪驚醒沉睡的人。
可是后來,他緩緩放下了手,微微低頭,在菱塘的眉宇間落了一個吻。如果可以,他寧愿這樣,一夜白頭。
“菱塘,不要恨我。”
清早三人再次上路,白祿用竹筒汲了些水,遞給菱塘。“喝點?”
菱塘微微一笑,一口氣都喝光了。
“你跟我騎馬吧?”
這一次,白祿沒有拒絕。兩匹駿馬在雪地里疾馳,耳際寒風凜凜,可是越往前走菱塘心頭越覺得不安。
“阿達,我們有沒有走錯路?”
阿達勒住韁繩,隨著兩聲馬嘯,三人停在原地打轉兒。“我們不會迷路了吧?”
菱塘看了一眼白祿,說:“你說這條路沒錯嗎?”
白祿神情嚴肅,低頭看著菱塘沉默不語。就在此時,阿達突然抽出身側的大刀,從馬背上躍起,直逼白祿:“奸人!”
菱塘還沒反應過來,白祿便摟住她的腰,從馬背上躍下,退開了好幾米。
“白祿?”
菱塘詫異地看著薄唇緊抿的男子,突然,幾個黑影咆哮著從半空落下,手持利劍,殺氣滿滿。
“哈哈哈哈——”黑衣人笑道,“白祿干得好,回去我會替你跟圣上請功的?!?/p>
菱塘眼里滿是不可思議,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這些黑衣人居然是跟白祿一伙的。
“菱大人,你真以為圣上要殺的是白祿?”
菱塘心底一空,后退一步,從白祿懷里掙脫出來。她踉蹌后退,無聲地笑了起來。原來,圣上要殺的人是她。原來,白祿只不過是一個殺她的幌子。
蒼白的小臉上帶著悲痛和隱隱的期待,菱塘手指搭在腰間的劍柄上,冷聲問:“再怎么說,死也得給個理由吧?”
白祿看著菱塘,眼里滿是痛苦,只聽黑衣人說:“哦?白祿沒有告訴你?”
“想來菱大人并不知,自己是當初辰國冥夫人生下的余孽啊!”
菱塘身體一震,血液宛如被冰雪凍結了一般,寒意從腳底襲來。她……是冥夫人生下的孩子?那她跟白祿豈不是兄妹?!
突如其來的沖擊差點讓她站立不住,阿達躍到她身側,扶住她:“大人!”
“親兄妹?”菱塘聲音顫抖,“你是我兄長?”
太不可饒恕了,她怎么會,怎么能對自己的兄長動了那般心思!真是不可饒恕啊……
(六)
菱塘嚓一聲抽劍出鞘,黑衣人走到白祿身側,冷笑道:“怎么?白祿你想抗旨?”
“圣上可說了,辰國皇族余孽,你跟菱大人,可只能留一個?。 ?/p>
菱塘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看著白祿的臉龐越來越模糊,黑衣人齊齊拔劍而起,阿達也從半空躍起,與他們扭打成一團。
她終于明白,為何叔叔會派了一個人來保護自己,即使不是真正的家人,他還是把她當作親侄女一樣疼愛。
一把抹掉眼淚,菱塘抬起利劍劍指白祿,冷冷道:“出招吧?!?/p>
然而白祿遲遲不動,菱塘柳眉一擰,提劍刺向白祿。如果他們二人只能活一個人,她還是,希望白祿活著。
劍鋒在白祿面前一個急轉,白祿看出了菱塘的用意,足尖一點傾身而上。與此同時,其中一個黑衣人的劍鋒也朝兩人刺來。
原來,圣上要殺的不止菱塘,而是想他們二人都死。
“菱塘!”
就在劍鋒快要刺到的時候,白祿突然擋在了她面前。血珠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弧度,殷紅落雪地。劍刃穿透了白祿的肩膀,站在他身后的菱塘瞪圓了眼睛,看著鮮紅的血液一滴一滴地在雪地上暈開。
“白……祿……”
白祿擋在她面前,慢慢地抬起手中的細劍,那雙淡然如水的眸子里,此時竟是驚濤駭浪。
“白祿,你想抗旨?”
話音剛落,白祿瞇起眼睛,劍尖直指那人喉嚨快速向前,一劍斃命。
“白祿,你造反!”黑衣人蜂擁而上,幾人扭作一團。菱塘也想拔劍而起,但不知為何,她胸口一陣疼痛,單膝跪地,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菱塘?”
清脆的刀劍碰撞聲劃破空氣后突然停止,白祿一劍穿透對方的心臟,卻聽那人張狂笑道:“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遭。”
“白祿,你怎么不問問菱大人今早喝的水甜不甜?”
白祿目光呆滯地看著口吐鮮血的菱塘,那巧笑嫣然的臉龐轉為了背叛后的絕望和痛苦。
“我以為……你不會?!?/p>
在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她看到了,看到了白祿藏在裘衣里的毒藥。雖然早有流犯在路途中毒死差役逃亡的事情,可是她沒有多想,也不會去想,因為她覺得她贈予白祿的無盡信任不應該淪落至此。
然而,她錯了。
白祿一劍拔出,急忙跑過去抱住菱塘搖搖欲墜的身子。“菱塘……”不是他!這不是他做的!他早上明明扔掉了毒藥!而他又快速地反應過來,那個竹筒也是跟著裘衣一起送過來的。
菱塘嘴角扯出一個笑容,說:“這樣也好……起碼你可以活下來?!边@樣,起碼她可以守住這個人的平安。
“你們快走!”
阿達嘴角帶血,黑發(fā)散落,血紅的眼睛仿佛從地獄而來。他拼死一戰(zhàn),如果可以保住他們兩個人。
“快帶大人走!”失神之間,刀尖刺入身體,然而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掙脫出來,再次卷入戰(zhàn)斗。
白祿一咬牙,抱起菱塘足尖輕點,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白祿選擇的這條路,只隔著一條江,就是辰國。站在巨大的枯梧桐下,遠遠地就可以眺望辰國熱烈如火的紅梅林,燃燒著整個國度。
白祿將菱塘放在梧桐樹旁:“菱塘,我馬上就帶你回家了,你堅持一下!”
他起身,在江面上尋找著渡船。菱塘眼神開始渙散,看著那人的背影也越來越模糊,可是不甘心啊,就這樣死掉。
“白祿,你不要轉身……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白祿身形一僵,背對著她沒有回頭。
“那一年,梅花玉墜,早就刻在我心里了……”
“可是……不該啊……你為什么,會是我的兄長……”
深深的幽怨,深深的絕望,深深地刻在了心底的少年。
似乎聽到身后沒有了聲音,白祿微微側頭看到了閉上眼睛的菱塘。他撲過去抱住菱塘的身體:“你不是!你根本不是!”
“你不是我的妹妹!凌貴人才是!”
他厲聲狂吼著,痛苦而絕望,然而懷里的人再也聽不到了。
(七)
冥夫人在大靖生下了一個女嬰,想讓她留在大靖皇城成為復仇的種子。為了讓孩子不忘記復仇的執(zhí)念,她親手在孩子的腰間烙下了一朵血紅的梅花。
然冥夫人貌美,靖帝對她起了心,冥夫人寧死不屈,便投湖自盡。女嬰由白祿帶著逃跑,最終躲到了一輛馬車里,將女嬰與車里的嬰兒裹在了一起。
白祿被俘,而混在一起的女嬰也不知道誰是誰。為了保住腦袋,嬤嬤隨意抱走了一個,剩下一個由現(xiàn)在的刑部侍郎秦大人收養(yǎng)。而另一個,則成了皇親國戚,當今皇后侄女。
刑部侍郎的小侄女驕橫飛揚,白祿早有耳聞,那日河邊相遇,看到她身上沒有梅花烙印,他長大了一些才恍然原來自己在意的妹妹并不是菱塘。在了然于心的同時,也情根深種。
他的親妹妹,真的繼承了母親的遺志,成為復仇的種子,埋入宮中。
辰國十里紅梅林烈焰如火,凌貴人看著從遠方派來的親信搖頭嘆息著,再一次失望離去。
這個曾經(jīng)最有可能重振辰國江山鎮(zhèn)壓大靖的皇子,因為錯失了摯愛,痛心疾首,歸隱梅林。
白祿褪下所有的傲氣深仇,成了山野間最普通不過的農(nóng)夫,每日耕種梅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又是一年白雪紛飛,大片大片的雪花鑲嵌著朵朵紅梅,幾十年的時間里,辰國這片光禿的山頭已被紅梅覆蓋,就像烈火一般在白雪皚皚里跳躍,奔騰。
紅梅林里那座從來沒有長過一棵雜草的墳塋,再次被紅梅包圍。裊裊香火前,朦朧雪色里,面容滄桑的男人親吻著墓碑,如同親吻今生唯一的摯愛。
他倚靠在墓碑旁,曾經(jīng)修長的手指如今已遍布厚繭,顫抖地劃過墓碑上刻骨銘心的名字,落到最后一個字時,胸腔里依然傳來了鉆心的鈍痛和深切的懊悔。
握著手里的酒壺,他一邊痛飲,他一邊講述著今日在城鎮(zhèn)里看到的有趣的事,一邊大笑,也一邊落淚。
“菱兒,梅花又開了,你說好看嗎……”
他低低呼喚了一聲,垂下眼眸與墓碑依偎在一起,任憑雪花落滿全身。
蒼茫天地,全都籠罩在一片白霧里,唯有漫山的烈焰紅梅幾乎要灼傷人的眼睛,連隔岸的大靖百姓都聞名來到河岸邊駐足觀賞。有的情侶甚至特地來到這岸邊,在這紅梅下,許下今生的誓言。
紅梅林的影影綽綽間,白祿似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踏著白雪而來,一身紅裝,如同紅梅一般耀眼。
她緩緩向他伸出手,笑容艷麗,說:“白祿,我們走吧。”
白祿頓了頓,沉寂多年的嘴角再次揚起了淡淡的微笑,上前一步握緊了她的手。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