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人為什么要登山？對于登山者而言，這簡直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哲學命題，登山家馬諾里的那句“因為山在那里”似乎已經(jīng)是最好的答案

“下次再讓我登頂我不來了！”年輕的藏族小伙索多一邊揉眼一邊賭氣地對著攝像鏡頭說。這是發(fā)生在紀錄片電影《喜馬拉雅天梯》里的一幕，登頂珠峰后，這位23歲的高山向?qū)г谙鲁吠局?，因摘掉阻擋視線的防護眼鏡，產(chǎn)生了雪盲，眼睛著火般疼痛。

登頂?shù)亩虝号d奮停留在了前幾個鏡頭里，索多在白茫茫一片晶瑩里虔誠叩拜，隨即在頂峰系上哈達。從后面趕來的登山女客戶瘋狂地歡呼著，大喊“我終于達成了自己心愿”，當她向身邊陪伴她攀登全程的登山向?qū)肀Ц兄x時，疲憊的男向?qū)s提醒她趕緊拍照，準備撤退。

這部電影記錄的是一群西藏登山學校的藏族學生，在接受培訓后成為高山向?qū)?，并通過登頂這一歷程獲得成長的故事。盡管有全4K超高清拍攝，可以將雪山之美盡收眼底，有5.1立體聲道音效，能夠聽到來自地球最高處的風聲。但由于全片沒有明顯起承轉(zhuǎn)合，甚至無一處戲劇化高潮，這使得一些習慣劇情電影的觀眾難以接受，認為“完全沒有想象中攀登珠峰的刺激和振奮”、“缺少故事和豐滿的人物”。

“從登山客戶的角度去拍才會有所謂的刺激和危險，我們拍的是登山向?qū)?，以這些年輕人的角度去拍，拍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安靜的登山過程。四年來在藏地的行走、拍攝，我們有將近600個小時的素材，其實完全可以剪出一個以索多為核心的人物非常豐滿的故事。但是如果那樣去呈現(xiàn)，大家可能無法看到人在那里真正的生存狀態(tài)?！敝破死捉ㄜ娬f。

登山運動員黃春貴覺得片子拍得真實，2008年“圣火上珠峰”時他作為大學生火炬手曾登過峰頂，上去之后“的確就是索多的那種狀態(tài)”，“身體極度崩潰，大腦一片空白”。作為登山愛好者的歌手老狼也說，電影可以幫助一些人走出誤區(qū)，“前段時間網(wǎng)上傳王石登頂是被人抬上去的，我覺得說得太可笑了，在那種環(huán)境下是不可能有人背你上去的”。

見證兩代藏人觀念的碰撞

人為什么要登山？對于登山者而言，這簡直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哲學命題，登山家馬諾里的那句“因為山在那里”似乎已經(jīng)是最好的答案。

可對于像索多這樣從西藏偏遠地區(qū)出身的孩子們來說，他們登山的目的則要明確得多。索多覺得登山就是一個工作，“為了賺錢，為了過上好一點的生活”。再具體來講，作為一名登山向?qū)?，登山就是負責在登山活動中為隊員或前來登山的客戶提供安全保障、技術(shù)指導和相關(guān)服務(wù)，包括運送登山物資、搭建從珠峰大本營到8400米的所有登山營地、制定身體素質(zhì)訓練計劃、制定攀登行程、實施救援等。

沒有高山向?qū)У膮f(xié)助，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獨自登上珠峰。1953年，新西蘭登山家埃德蒙·希拉里成為了“登頂珠峰第一人”，而事實上，首登珠峰的歷史是由希拉里和他的尼泊爾高山向?qū)Уぴ觥ぶZ爾蓋一起創(chuàng)造。

進入20世紀70年代，世界登山界掀起了高山探險的熱潮，各國登山者們紛紛涌向喜馬拉雅山脈。由于長期以來，喜馬拉雅登山運動一直在南麓的尼泊爾進行，這使得中尼邊境上能給攀登珠峰的各國登山隊當向?qū)Щ虮撤虻南臓柊腿吮皇澜缯J識。直到1999年，一群來自喜馬拉雅腳下偏僻藏族山村的十六七歲的男孩子，風塵仆仆趕到拉薩北郊娘熱路上一所剛剛成立的學校報到，這所學校專門為喜馬拉雅北麓培養(yǎng)高海拔登山服務(wù)人員，幾年后，正是這些看上去木訥質(zhì)樸的藏族小伙，改寫了喜馬拉雅北麓登山的格局。

學校是由有國內(nèi)登山“教父”之稱的尼瑪次仁創(chuàng)辦，是全球唯一一所以培養(yǎng)高山向?qū)槟康牡膶W校，現(xiàn)名為“西藏登山學?！薄?002年，西藏登山學校被列入國家117個援藏重點項目之一，得到了資金支持。

學校每兩年從珠峰腳下日喀則地區(qū)的定日和聶拉木兩個縣招收初中畢業(yè)、年齡在16歲左右的藏族少年，這些孩子從小適應(yīng)高海拔條件，被認為具備登山潛質(zhì)。他們將作為高山向?qū)У呐囵B(yǎng)對象，接受登山學校軍事化管理的訓練。在校期間，學員享受全部免費教育，而且畢業(yè)后，還能獲得穩(wěn)定的工作和不錯的收入。所以，考上西藏登山學校，訓練成珠峰登山者們的引路人，當一名收入穩(wěn)定的國際化登山向?qū)?，是這些孩子走出牧區(qū)進入拉薩的好機會。

企業(yè)家王石曾說，這些作為登山向?qū)У暮⒆涌雌饋碇蓺馕疵?，但在山上，事業(yè)頗有成就的登山客戶反而更像孩子一樣需要向?qū)兡托募氈碌奶幪幷疹??？赏巧秸咭驗榈琼斨榉迕麚P天下，而被人記住的高山向?qū)s寥寥無幾。這足以說明登山這門職業(yè)的寂寞。

雷建軍是在6年前接觸到珠峰腳下這群孩子的。2009年，他作為攝影師跟隨電視臺的劇組去西藏拍攝登山題材的專題片，住在西藏登山學校，一個叫次培的年輕學生知道雷建軍一行要去珠峰大本營拍攝，就請劇組幫忙帶包經(jīng)書上去，交給他在海拔5150米的絨布寺出家的父親、喇嘛阿古桑杰。

絨布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廟，曾是藏傳佛教寧瑪派修煉密宗環(huán)境最嚴酷之地。雷建軍上去之后才知道，“它其實就是一個地洞”，這座尚存蓮花生大師當年修行法洞的古寺，全靠昏黃的油燈照明，阿古桑杰是寺里唯一的一個喇嘛。阿古桑杰獨守法洞20年，視珠峰為“空行母”的化身，他認為人類不應(yīng)當打擾她，并對如今的“登峰時尚化”表達出了無奈之感。

“父親是絨布寺中的修行喇嘛，認為登山活動是對珠峰的打擾；兒子卻偏偏想成為一名助人登山的高山向?qū)А保鸵换亟?jīng)書卻見證了兩代藏人觀念的碰撞。雷建軍覺得，要拍一個以次培為代表的這群藏族孩子的片子，“他們和父輩之間的關(guān)系，既能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化的拉薩與日喀則鄉(xiāng)村的關(guān)聯(lián)，也同樣是西藏的傳統(tǒng)與未來的關(guān)聯(lián)”。

8848米是一張真正的“結(jié)業(yè)證書”

90后的索多全名索朗多吉，來自日喀則藏區(qū)的農(nóng)村，他是西藏登山學校第六批的學員。他留著小胡子，小辮子，愛笑也愛鬧?！敖狻笔愕乃麩o疑是《天梯》里一個讓鏡頭興奮的對象。

成為一名登山向?qū)撬鞫嘧约旱臎Q定，從來到拉薩的那天開始，索多就一直接受著各種訓練，時刻準備著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高山向?qū)?。拉薩和登山學校同時給青春期的索多帶來不少的改變。家中的母親對索多的登山生涯總有些擔心，每次看電視，偶然看到有爬山遇難的新聞時就更加心神不寧。2014這年，是索多的本命年，父母說村里的喇嘛算定他今年必有波折，可對索多來說，這年的登山季可能會成就他第一次登頂。

并非每一個登山學校的學生都有機會登上珠峰。影片中，談到登珠峰的人選，已經(jīng)在學校待了六年的索多總說：“那么長時間了，輪也該輪到我們登頂了?！崩捉ㄜ娬f，對于登山向?qū)碚f，他們的畢業(yè)典禮，就是去登一次珠峰。登上珠峰，意味著他們終于可以進入一個合格的協(xié)作中。

然而要勝任起這份極需體能的高危工作，并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學校副校長兼日常教練的普布頓珠清楚上“世界之巔”的威力。普布頓珠是登山學校招到的第一批學員。作為一名出色的高山向?qū)?，他曾被迫?chuàng)造了中國第一個無氧登頂?shù)挠涗?。在一次登山中，普布頓珠隊里一位很有希望沖擊女性登頂記錄的隊員氧氣面罩壞了，在海拔7028米之上，含氧量相當于地平線的30%，即使最優(yōu)秀的高山向?qū)Ф夹枰跚靶?，否則很容易出現(xiàn)生命危險，或罹患一系列缺氧后遺癥。為了保證女隊員登頂成功，普布頓珠將自己的氧氣面罩讓給了她，并最終在沒有氧氣的情況下完成登頂任務(wù)。然而那次的缺氧還是給普布頓珠的大腦帶來無法挽回的損傷，這使他失去再次站在珠峰上的可能。他于是留在了登山學校，培養(yǎng)著一個個身上有著他影子的孩子。

索多最怕普布頓珠，“大多時候他都掛著臉”，而且他對索多的小辮子“怨念深重”。為了不挨罵，索多就去理發(fā)店剪頭發(fā)，臨到最后一剪卻反悔了，索性就把老板娘編好的辮子塞到頭發(fā)里。

曾經(jīng)與死神的擦肩，使得普布對待登山特別嚴謹。他曾在距離峰頂只有一百米的時候，拒絕讓自己的登山客戶登頂。登山客戶都氣瘋了，只有普布知道這其中的危險，“他有力氣上去，但很有可能沒力氣下來”。有經(jīng)驗的向?qū)е?，下撤是最危險的，因為體力和氧氣不足的原因，不少人在下撤中一休息就睡了過去，再也沒有醒來。因此，為了確保體力和氧氣足夠登頂并安全下撤，沖頂會設(shè)置關(guān)門區(qū)間，一般為九小時，九小時到了，哪怕距離頂峰只有幾十米，向?qū)б矔芽蛻魪娦袔?。而同樣的原因，成功登頂?shù)娜?，在頂峰停留也不會超過15分鐘。這點在電影中也有表達，總指揮次旺桑珠就勸退了一個還剩20米就登頂，但眼睛有點看不清的登山客戶。

影片中，索多第一次登頂并不順利。雖然他專門準備了大量的風馬旗，用來祈求自己登山的平安，但是到達珠峰營地的第一次高海拔運輸，他的膽病就發(fā)作了，不得不提前下撤。不好的消息仍在繼續(xù)，4月中旬，珠峰登山史上最嚴重的一次山難在尼泊爾境內(nèi)的南坡發(fā)生，十幾位當?shù)叵臓柊拖驅(qū)闹榉?號營地出發(fā)海拔5800米左右的區(qū)域為登山者鋪設(shè)繩索時，雪崩突然發(fā)生，導致了15名夏爾巴人的死亡。直到5月中旬，天氣窗口終于開始出現(xiàn)。大隊伍繼續(xù)向前，索多如愿被安排在登頂協(xié)作的隊伍中。

如果不是《天梯》的呈現(xiàn)，很難想象出攀登珠峰的視覺震撼。當山神鋪展開圣潔的雪幕，煥發(fā)出令人超脫生死的美麗，攀登者只能像是這片巨大白色畫布之上的細密針腳。索多他們穿越萬年的東絨布冰川，挺過海拔6500米的前進營地，攀登在北坳7028米、最陡處坡度有60度的冰壁上。冰鞋踢掉的冰碴灑落在攝像機鏡頭上，高山攝像的艱難也不言自明。

極限環(huán)境之下，一個登山客戶對著鏡頭喘著粗氣直說：“這不是人干的事，能上的都是神仙?！碑斊渌思娂娪X得體力不支、心理崩潰時，索多卻在帳篷里往臉蛋上涂抹防曬霜，吐槽珠峰的陽光連防曬霜也白搭。7790米的二號營地里，夜里大風，人人都睡不好，且需要掛上保護才能出帳篷方便，索多帳篷里傳出的電視劇《步步驚心》插曲，讓人會心一笑之余也短暫地安撫了路途的艱辛。

雷建軍覺得，比起拍出想象中登珠峰的驚險和刺激，開放式直接且平實地拍攝和展現(xiàn)出這些登山片段更有深意些?！凹幢闶亲屖廊诵闹信炫炔灰训牡侵榉?，其過程也是簡單而平實的重復(fù)，是一步步看似無聊的前行。這和我們的生活是一樣的?！?/p>

很多登頂過珠峰的人下山時回憶說，其實在登頂?shù)哪强虥]有太多的激動和思緒，“心里想的是提醒自己快點拍了照片下山”，這和電影中的呈現(xiàn)一致。某位登山家曾說，攀登時雜念多少和體力消耗成正比。

很多觀眾嫌峰頂?shù)溺R頭沒有看夠，雷建軍倒慶幸“好在還有那么一個搖鏡頭，能看到從左到右的場景”，到了峰頂，不只是人瀕臨崩潰，就連那臺已經(jīng)提前兩小時都貼了暖寶寶的機器也是，“搖完一圈就壞了”。

他們的時代抉擇

登山帶給索多們的改變，遠遠超出了他們自己的想象。索多在接受采訪回答“登山是否是他的一個愿望”時說，“原來覺得登山只是一份工作，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在幫登山的人實現(xiàn)他們登頂夢想的時候，我自己突然多了種說不出的感覺”?！@也許就暗合“喜馬拉雅天梯”的這個意向。藏地路崖上，藏人繪制的白色小梯名曰“天梯”，藏民們說，“天梯”能導引人的靈魂去往圣地。而這群切切實實用全副身心助人登山的孩子們，其實也就是幫人抵達世界之巔的天梯。

然而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登上頂峰成為一名一流的高山向?qū)?，有人擔心這些藏族孩子的出路。據(jù)雷建軍了解，如果登不上珠峰，他們還有很多層次工作可以去做?！翱梢宰鲞\輸，營地的搭建，可以去修路組。如果登山能力不強，炒菜炒得好，可以成為高山廚師。能在7028和7900做飯的人，也是一個特殊的能力?！?/p>

差不多十年前到前五年，去登山學校上學，在當?shù)睾⒆又惺欠浅Ｓ形Φ?。但是近兩年來，隨著拉日鐵路一通，人們?nèi)ザㄈ湛h，隨便做個小買賣，有可能都比登山向?qū)甑枚?。所以，還是有些小孩棄學了。他們的選擇呈現(xiàn)多元化趨勢。

據(jù)導演說，去年拍完冬訓后，索多突然說他開了一個朗瑪廳，他請導演去喝啤酒，唱歌跳舞。導演去了那里才知道，那地方距離索多的村子20多公里，就那么孤零零坐落在一塊類似戈壁的地方。導演覺得，這地方基本不會有什么人光顧吧。卻看到已有四五個牧民在門口等著了。出于好奇，導演問，你們難道知道索多今天會來開門？牧人們搖頭說不知道，只是來等著?！暗炔坏侥兀俊睂а輪?。“等不到就回去唄！”索多和牧人們都笑了。那是種天真淡然的明亮笑容，出現(xiàn)在索多和他們父輩的臉上。

影片的最后，劇組去拍學校招生的場景。孩子們正接受著登山學校老師嚴格的挑選，他們稚氣未脫的臉上寫滿期待，期待著拉薩和登山學校能夠改變他們的生活。鏡頭最后停在了一個小女孩的身上，回答完攝影師的問題后，鏡頭并沒有移開，而是停在了那里，她的臉上寫滿羞澀，看久了，她的羞澀也感染了在場所有的人。

“生活中，你盯著一個人看十秒，他可能都要揍你了。但是你在電影院里看這部電影，可以安靜地去看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我覺得這是一個凝視的機會?！崩捉ㄜ娬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