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一

我覺得自己是個混蛋?；蛘吒鼫蚀_地說，我正準備成為一個混蛋，而我并不想阻止自己。

在遇到丁娜之前，我一直小心謹慎地遵守著各種規(guī)則，這種小心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虔誠，而這種虔誠源自于我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以及別人的殘酷教訓(xùn)——生活總是以最直觀的方式教會每個人對待生活的合適方式。既然規(guī)則是從經(jīng)驗中提煉出來的規(guī)律——雖然不可能百分之百行之有效，但只要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性帶給你好處或規(guī)避麻煩，那么它便值得認真對待，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而且也一直這么做。事實證明，我確實繞過了很多可能的風險，有一些還相當可怕，讓我至今仍為自己的明智而感到慶幸。

人們常說，每個人一生都毫無例外地在等待某一個例外，雖然這個例外很可能會讓你過去的生活粉身碎骨。

第一眼看到丁娜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就是我的那個例外。

她是我一位朋友的女友。

這位朋友跟我的交情并不算深厚，我也并不喜歡他，但是對朋友的女人有了非分之想，會帶來太多可知與不可知的麻煩，而這些麻煩都是我一直以來竭力避免的。

首先，我會失去一個圈子，而不止是一個朋友——每一個朋友圈都會以某一個人或是某一種關(guān)系為核心建立。這位朋友雖然不是此朋友圈的靈魂人物，但卻和好幾位與我的工作密切相關(guān)的關(guān)鍵人物有著親戚關(guān)系，所以，一旦我得罪了這一個人，也就等于失去了好幾個固定的長線客戶。對于像我這樣以絕對銷售業(yè)績?yōu)樯尜Y本的小人物來說，這意味著我甚至可能因此而失去工作。

其次，我會失去信譽。一個會覬覦朋友女人的男人是危險的，更是不誠信的，因為這破壞了男人友情的游戲規(guī)則——規(guī)則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為了阻擋欲望和保護利益的，而女人，在男人的立場上，那是代表一種絕對利益。失去信譽會像一種惡性傳染病，傳遍我所有的朋友圈，男人八卦的強度并不比女人遜色。頂著這個標記，我?guī)缀醪豢赡茉俳⑷魏紊顚哟蔚年P(guān)系和感情——盡管其他男人并不一定不理解這種行為。

丁娜的容貌當然十分出眾，但我并非是那種沒有見過世面的男人，漂亮女人在這個年代并不缺貨，基因進化、營養(yǎng)、化妝術(shù)、整容術(shù)……幾乎任何場合你都能遇到美人。有一個女性友人跟我私下八卦，她懷疑丁娜做過整容手術(shù)，她還非常專業(yè)地列舉了開眼角、隆鼻、磨腮和注射玻尿酸的種種證據(jù)。說實話，我很相信她，丁娜有一張和很多漂亮女人都極為相似的臉，那種相似會讓人想到一條被機械與程序精密控制的生產(chǎn)線——但并不影響我對丁娜的迷戀，我因此確定自己真的愛上了她——唯有愛情可以超越生理皮囊和慣性思維。

我?guī)缀跏窃诳释@個麻煩，我越是恐懼它所帶來的后果，便越是期待那種場景;毀滅的可能性越大，倒越能激起一種類似戰(zhàn)士的激情。

丁娜像一個病毒，長驅(qū)直入，我的理性和多年堅持的價值觀在一夜之間就全軍覆沒。當腦子里有一個聲音在說“去他的丁娜”時，另一個聲音也會同時冒出來：去他的規(guī)則！

這種對峙持續(xù)了半個月，我敗得人盡皆知，不止一個人跑來旁敲側(cè)擊——我知道他們中不乏好心人，而且捍衛(wèi)游戲規(guī)則，人人有責。但我沒法兒感激，更何況其中還有懷著惡意的家伙：他們認定我的愛情不過是欲望的一種掩飾——據(jù)說丁娜的家世背景很好，官二代，典型的白富美;只是她似乎并不喜歡她的家庭，聲稱獨立至上，因此一個人出來打拼，偶爾還會經(jīng)濟困窘。大家對這樣的選擇褒貶不一，但都一致認為這種桀驁或是矯情最終都會消失，她始終都會回到屬于她的那個世界——她父母為她準備的光明世界里，所以得到她的人，遲早也會得到那個光明世界。

我沒法兒解釋，因為我確實就是那樣的人——我費盡心機結(jié)交朋友，我從不結(jié)交沒有利用價值的朋友，我清楚地知道能從一個朋友身上得到什么，我知道他的交際圈里有多少人是對我有用的，同時我也知道我能帶給多少對方所需要的東西。我一步一步計算、一步一步經(jīng)營，大家喜歡我與接受我，是因為我是個聰明人。

我沒法兒解釋，當我看見丁娜的時候，她的背景于我不過只是一塊背景布，有或者沒有，都無所謂，即便那背景是一片漆黑，甚至深淵，仿佛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重要的是，我必須要看得見那個人，要讓她在我的視線之下。愛情不是全盲，而是選擇性盲，而這種選擇，是理智失明的結(jié)果。

我沒法兒解釋，也就只好不解釋。不過我常常想著有一日和丁娜單獨見面時必須要問她的一句話：為什么偏偏對你這樣？

按照規(guī)則，當你對一個女人說了這樣的話，就等于是把自己脖子上的繩索交到對方手里了，她想要拉緊便拉緊，想要松開就松開。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要這么做，我只怕她連接都不想接住。

我每天都想象著各種與她產(chǎn)生交集的場景，為自己設(shè)置重重難關(guān)，樂此不疲地琢磨著每一種攻關(guān)的技能，琢磨每一個細節(jié)，比琢磨如何給回扣及創(chuàng)業(yè)績所花費的時間和精力都還要多，為了得到她的電話號碼，我還當了一次賊——偷走了我那位朋友的手機。當然，事后我又將手機還了回去，只是在廁所里尋找號碼的那五分鐘，可以算得上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五分鐘。

然而遺憾的是，我始終都沒能打通那個號碼。

二

馬成歌喝了三罐啤酒就醉倒了。

他趴在吧臺上很沒出息地呼呼大睡，每次失戀他都是如此——糟糕的酒量倒是救了他的命，他總是在達到致命劑量之前就失去意識。

丁娜消失了。

馬成歌就是我的那位朋友，丁娜的男友。

馬成歌很不高興，通常都是他主動提出分手，有時候確實是因為感到厭倦，有時候則僅僅只是為了搶奪拋棄者的優(yōu)勢位置。他曾經(jīng)對自己發(fā)過誓，再也不允許自己被任何女人拋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不惜破壞任何規(guī)則——他現(xiàn)在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這個職位是他給前任設(shè)下陷阱后搶來的，這件事做得并不隱秘，從清潔工到董事長都一清二楚，不過每個公司都至少需要這樣一個讓人忌憚的家伙，大惡人才壓得住小惡人，這也是行之有效的規(guī)則之一。另外，沒有壞家伙，競爭機制是很難真正建立起來的，安全會讓人打盹兒，人類是一種脾氣古怪的生物。女人們也有競爭意識，一個太讓人有安全感的男人通常不會引起女人太大的興趣，馬成歌正是女人很難主動舍棄的那種男人——年輕、英俊、多金、浪漫、狡猾、前途平坦、控制欲十足。他自己也一直努力成為這樣的男人，但很奇怪，他總是很難與一個女人保持長久關(guān)系，而關(guān)系破裂之后，他也基本上不可能與任何前任再成為朋友。

馬成歌選擇女人通常都有極強的目的性，要么漂亮得像一輛惹人眼紅的保時捷，可以提高他的身價;要么聰明機靈，做得了他工作上的好幫手;要么人脈寬廣，能幫他在交際場上牽線搭橋;要么賢惠勤快，可以把他從瑣事中解脫出來，吃穿如意……他幾乎嘗試過各種類型的女子，丁娜與這些女子相比，大約最大的區(qū)別和優(yōu)勢就是她的家庭背景——我一直懷疑這才是馬成歌真正動心的地方。

丁娜很可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如此決絕地離開，連一個字都沒有留下。我擔心的是藏在這決絕行為背后的女人，我曾認識一個女孩子，她在和男友分手后的第二天便去相親，晚餐時還跟相親對象談笑風生，就在人人都贊嘆她的灑脫時，她卻走出餐館直奔馬路，讓自己被飛馳的汽車撞成一攤血肉。

有人說，你永遠不知道女人的腦子里在想什么。但事實是，你甚至不知道你自己下一秒鐘會想什么。我們可能因這一秒的念頭成為一種人，也可能因下一秒的念頭成為另一種人。

我不知道丁娜是哪一種人，冷漠也好、剛強也好、軟弱也好，我一點兒也不在乎。這一次和以前的感情完全不同，以前我認為性格、價值觀、品德都已經(jīng)在深處，但這一次，仿佛它們統(tǒng)統(tǒng)都成了表面的東西——幾乎就像是一件衣服，穿紅或者穿綠，并不會影響你的態(tài)度。我被困在一個看不見深度的位置，這真是件很嚇人的事。

我卑鄙無恥地守著馬成歌，只因為我想要得到丁娜的消息，但她完全不聯(lián)系他，沒有電話，沒有短信、沒有微信……我趁著馬成歌酒醉，齷齪地偷窺和咀嚼著他們的每一條聊天記錄，但是字里行間沒有任何線索可以幫助我找到丁娜。那些聊天記錄很乏味，有肉麻的地方，但那肉麻也是乏味的，符合套路。男人挑逗得費力，女人做作地回應(yīng)，不是那種真誠的讓人血液上沖的刺激。我甚至都不感到嫉妒，丁娜從沒有提及她的任何朋友，更沒有一個字提到她的家庭，而馬成歌也在刻意回避對這些進行提問。

據(jù)我所知，馬成歌是在另一個朋友圈的聚會上認識丁娜的，而他對丁娜家世背景的了解也不是直接從丁娜那里獲知的，只是無意間偷聽到了丁娜與其家人的電話對話——他在小圈子里宣布了這個驚喜的發(fā)現(xiàn)，大家給出的共同建議就是讓馬成歌繼續(xù)在丁娜面前裝聾作啞，不聞不提不查，將真誠表演到底，而這樣做的結(jié)果就是包括馬成歌在內(nèi)沒有任何人知道丁娜的父母到底是何方神圣、家住哪里、如何聯(lián)系。

我像個游魂一樣在丁娜曾經(jīng)租住過的公寓附近徘徊，我向小區(qū)的門衛(wèi)們行賄，但他們所知實在有限，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有三點：第一，除了馬成歌之外，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丁娜有其他的朋友上門。第二，丁娜是在11月17號這一天提著行李箱離開的。那一天并不冷，但是她卻用口罩和帽子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而且戴了墨鏡。他們估計她哭過，因為他們聽見她用手機跟“滴滴打車”平臺的司機聯(lián)系時，有很重的鼻音。第三，她是一個人離開的。我的直覺也不認為這件事里存在第三者，我?guī)缀跄艽_定，她現(xiàn)在正一個人待在某個地方，堅強或是崩潰。其實之前在她和馬成歌一起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就有那種古怪的感覺：她就是一個人，盡管她的手緊緊挽著一個男人，即便他們含情脈脈地十指相扣，也并沒有把他們兩個連接在一起。

我常常在想，也許吸引我的就是那種深藏的孤寂感，在我的體內(nèi)也有同樣的東西。因為知道無法靠近，所以才需要靠近的幻覺，盡管人類早已不需要靠群居來獲得安全，盡管大家都知道每個人最終所能依靠的只能是自己，盡管聚集所帶來的安全感是一種比幻覺更不可靠的東西。

馬成歌很快有了新的女友，后者比丁娜還要漂亮，而且是難得一見的天然美人，她的作用是為了幫助馬成歌洗清恥辱。為了表現(xiàn)友情，大家都竭力貶低丁娜，她的怪癖被一一回憶起來，只跟她見過一次面的人也能說出好幾條，整容的話題更是理所當然地被一再提起。馬成歌指天發(fā)誓說他無法接受人造女友，就算后者的身份是個公主也不能使他突破底線。相當一部分人都為我感到慶幸，丁娜的離開實在太及時了，她沒來得及毀掉兩個男人。他們舍不得失去我，就連馬成歌也大度地表態(tài)，如果因為一個到處都是假貨的女人而傷了我與他之間的兄弟感情，他也會覺得十分不值。

作為對這句話的回應(yīng)，我在他的鼻子上連砸了兩拳。

三

我是個銷售經(jīng)理。

我賣過很多東西：服裝、家具、食品、香煙、藥品、保險，現(xiàn)在是醫(yī)療器械，這種產(chǎn)品讓我得到的成就感最多，提成也最多。有人會說這是暴利行業(yè)，價值與價格不對稱，聽到這樣的話，如果時機合適，我就會反問，你給你的命標了個什么價？如果你認為自己的性命是無價的，那為什么要貶低能救你性命的產(chǎn)品？我喜歡這樣的說辭，喜歡看見對方被噎著的樣子，這讓我覺得十分痛快。

十幾年的銷售生涯讓我明白了一個很重要的道理：人們對待商品的態(tài)度其實就是他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舍不得花錢治病的人，絕對不會珍惜生活;在戀愛中過于吝嗇金錢的人，愛情對他們來說確實就排在金錢的后面;喜歡免費的人，通常都不喜歡責任;真正熱愛及懂得藝術(shù)的人，一定會給出尊重作者和作品的開價……金錢不止是交易的度量衡，也是態(tài)度的度量衡。

我一共見過丁娜五次，每一次她都精心裝扮自己，她的發(fā)型、衣服、手袋、皮鞋和香水都很考究，每個小時都會去補妝。可以看出她對形象的重視程度，簡直到了焦慮的地步，所以不難推知她的大部分時間和金錢都會花在這項工程上。奢侈品店、美容店、理發(fā)店、美甲店、美容醫(yī)院……這些地方就是她的活動范圍。

美容醫(yī)院也是公司產(chǎn)品的主要客戶群，我常常在那些地方看見滿臉焦慮的女子。大部分的美容者都是焦慮的，年輕的與年老的同樣焦慮，整過容的并不比未整容的更輕松。我想她們大約并不清楚這種焦慮是不可能通過手術(shù)來治愈的，即便手術(shù)讓她們變得更加完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整容就是通過否定自己來獲得認可，改造的程度也即是否定自己的程度——有誰能通過否定自己來得到自信嗎？當然不能。但人們還是對這種南轅北轍的方式趨之若鶩，曾經(jīng)有人跟我說過，一個女人整過一次容之后，基本上這輩子就和美容醫(yī)院綁在一起了。

與其說美容醫(yī)院在售賣美麗，不如說他們在售賣幻覺，人類總是很容易對幻覺上癮。

我在丁娜的臉上也看見過同樣的焦慮與幻覺，我知道她不可能離得開這種為她供應(yīng)幻覺的地方。

再一次見到丁娜果然是在一家美容醫(yī)院。

她是去做修復(fù)手術(shù)的——她的上一次整容手術(shù)產(chǎn)生了嚴重的后遺癥，下巴里的填充物是一種不合格的偽劣產(chǎn)品，導(dǎo)致了奇怪的變形。

接到醫(yī)生朋友的“線報”，我立刻趕到了醫(yī)院，丁娜見到我很是驚訝，但并不排斥。她把下半張臉都藏在一個藍色的“哆啦a夢”大口罩的后面，一雙大眼仍然是美麗的，說話的聲音被過濾出一種奇怪的音調(diào)，倒萌得可愛。

我們都沒有提到馬成歌，醫(yī)生對修復(fù)手術(shù)的預(yù)后并不樂觀，取出已經(jīng)分散在組織里的填充物需要極好的技術(shù)、極多的時間，當然，還有大量的金錢。在送丁娜回家的路上，她一直都心不在焉，我本來想開個玩笑緩解緩解氣氛，最后始終什么都沒敢說。她的新住所在一個只有收發(fā)室的老式小區(qū)，前面臨街，后面是個菜市場，她選擇這里的唯一理由只能是便宜。

她的樣子當然沒法子出去工作，既然她沒有回家求援，那么估計她的經(jīng)濟狀況也不會太好。當我提出要借錢資助她做手術(shù)的時候，她卻一口回絕了。

“我不缺錢?！?/p>

“在不合適的時候好強，那就是愚蠢。”我試圖說服她，當然，最重要的目的是討好她，但又不能太過火，“我也不是送給你，你要打借條的?！?/p>

她側(cè)著頭沉默地看著我足有一分鐘。

“你為什么要對我這樣好？”

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我可以說出準備了很久的那句話，但我沒有說。

“你是女人，我是紳士?！蔽议_玩笑道。

“真的不需要?！彼淅涞卣f。

四

丁娜并沒有騙我，她是真的不缺錢，十萬元的手術(shù)費第二天就付清了，而且全部都是現(xiàn)款。

整個住院期間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來探望她，當然，換了是我也不愿意讓人看見自己最糟糕的樣子。

她的下巴問題很嚴重，注射物與組織糾結(jié)在一起，形成了多個硬腫塊。以前的尖下巴現(xiàn)在變得又大又方，但如果把腫塊全部切除，那么整個下巴也會消失。手術(shù)必須分多次進行，初步計劃是先取腫塊，再植入假體，但取出腫塊后機體是否能適應(yīng)假體，現(xiàn)在并不知道。

手術(shù)之后，她的整個下巴都被紗布包裹著，不能說話，也不能咀嚼，只能通過吸管進食流質(zhì)食物與靜脈滴注營養(yǎng)液。

我買了一個大花瓶，每天都送去一束花。我知道女人在脆弱的時候是比較容易接受好意的，尤其像丁娜這樣似乎沒有任何朋友的女人。但我忘記了脆弱也會讓人喜怒無常，有時候她會很安靜地看著那些鮮花，有時候卻會突然發(fā)作起來，連花瓶帶鮮花一起砸到地上去。但她不哭，因為哭泣會觸犯她的傷口，她把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到眼神里，讓人看了一眼就覺得不寒而栗。

我不生氣。她砸掉一個花瓶，我便再買一個花瓶，每天也還是送一束花過去。在砸碎七個花瓶之后，她終于放棄了，在她的眼里我也漸漸看見了期待與依賴，當我走進病房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夠很明顯地感覺到她在等我。

這正是我想要的，進展完全符合我的計劃，但我并沒有得到想象中的欣喜，反倒是有些茫然。

毫無疑問，我們的關(guān)系比以前親近多了，但這是一種讓人看到更多陌生的親近。有時候我看著她沉睡的臉，會忍不住想：這完全是個陌生人呢。除了她的名字、身材和氣味之外，我對她簡直就是一無所知，現(xiàn)在連容貌也是陌生的——那個被層層包裹的下巴是一個非常耀眼的象征物，象征著所有的不可知：她的未來，我的愛情，命運的走向。

我每天都來，但是過去在心里醞釀了很久的海誓山盟卻一句都沒有說出口：面前是這樣一座龐大的未可知，誰能夠不心虛呢？

丁娜能夠開口說話后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韓威，你出賣過你的愛情嗎？”

五

我不止一次放棄過愛情，但我不知道放棄是不是一種出賣。

大學(xué)的時候，我喜歡上一個不漂亮的女生，為她打過三次架;她說過幾次傻話，讓我在要好的兄弟面前很沒有面子，于是我跟她分手了。畢業(yè)后進入職場，我愛上了自己的女上司，她是優(yōu)秀聰明的女人，很有魅力，教會我很多東西;但是她會為了做成一樁大單跟自己的客戶上床，我受不了這個，于是我也跟她分手了。后來我跟一個相親認識的女人談婚論嫁，她是個幼兒教師，性格溫柔，我沒挑出她的任何缺點，但還是跟她分手了。我不止放棄過愛情，也放棄過將就。

聽了我的故事，丁娜沉默了很久。

“如果你能再壞一些就好了，如果你再壞一些，我就可以把我的故事也講給你聽了?！彼f這句話的時候揚起了她的短下巴，下巴上的傷口都還沒有長好，疤痕很明顯。她得忍著這個傷疤六個月，六個月之后，她才能做植入假體的手術(shù)。

“你為什么要整容？”我問，但我并不是真的想問這個問題，其實答案對我來說無所謂，我只是想找一個可以讓我們顯得關(guān)系親近的話題。

“這是個看臉的世界?！彼f了一句網(wǎng)絡(luò)上的流行語。

“如果只是為了看，臉很重要，”我說，“第一印象也很重要，但這第一印象都是為了第一目的服務(wù)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第一目的，你把臉和這個第一目的放在一起，臉一定是最不重要的。”

她愣了好一會兒：“第一目的是什么？”

“每個人都不一樣?！蔽乙来紊熘笔种笖?shù)著：“生存、利益、財富、權(quán)力、愛情、家庭、和平、健康、事業(yè)、理想……你會把臉放在哪一項的前面？”

她側(cè)著頭想了一會兒：“對女人來說，一張漂亮的臉就是生存、利益、財富、權(quán)力、愛情、家庭、和平、健康、事業(yè)、理想。你敢說不是？”

“我的意思是你得割裂開來看，單純的容貌和其他項放在一起，必須二選一的時候，人們不會選擇容貌。”

“怎么割裂？一個女人就算是十項全能，只要她不夠漂亮，她就失去了優(yōu)勢。”

“我們說的是兩回事?！蔽矣行o奈，有時候你就是沒辦法和一個女人講清楚道理。

“是一回事。”她很堅持，“你們對男人就不這樣。長得不好看的男人，他的長相并不影響他得到事業(yè)、財富、愛情、理想，就算有影響，也不會像對女人的影響那么大。一個不漂亮的女人，要么自己足夠能干，要么就必須運氣夠好，不然的話，她做任何一件事都會比別人艱難。還有，最不一樣的是，女人根本就不是做選擇的，漂亮也好，不漂亮也好，都是被列在選項里的;你說的那種選擇，選這個不選那個，是因為你是男人。男人是做選擇的那一方，他可以為了事業(yè)放棄一個漂亮的女人，也可以為了權(quán)力放棄一張漂亮的臉，可是女人做不到。她放棄了漂亮，就失去了很多得到更好生活的機會，不是說她只重視外貌，那是因為她沒辦法不重視，別人就是會因為一張臉對她挑三揀四的。我舉個簡單的例子，一個女孩子，如果她又窮又不美，人家就會說，難怪她窮，長得不好看，怎么嫁得了好老公;如果她不美但有錢，人家會說，再有錢怎么樣，長得那么丑，還不是嫁不出去;如果她美但是窮，人家會說好可惜，不過沒關(guān)系，以后可以嫁得好，總會好起來的;如果她又美又富有，那就是個香餑餑了，人人都會搶著要。”

她說得亂七八糟，但我依稀是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在描述某種隱晦的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會被道學(xué)家與文學(xué)家批判得體無完膚，但是它仍然在相當范圍內(nèi)通行無阻，有數(shù)不清的擁躉，我“呵呵”了兩聲，只好開玩笑。

“你可不就是那個香餑餑嗎？”我第一次暗示到她的家庭，但其實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那極有可能是一個謊言，因為她的行為和思維方式里都藏著太深的焦慮，不太像是一個長期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白富美。

丁娜笑而不答，我也不打算深挖。

六

我本來打算和丁娜成為情侶，現(xiàn)在倒像是成了蜜友。

她在我面前完全不害羞，仿佛一點兒也不擔心那丑陋的疤痕會把我嚇跑——而通常情況下女人在心儀的男子面前都是格外注重形象的。

“如果真沒人要你，我就勉為其難，把你收了吧?！?/p>

“口說無憑，立個字據(jù)吧。我等著你食言那天敲詐一筆精神損失費。”

開玩笑已經(jīng)成了我和她溝通的主要方式，這樣的好處是自尊心有了一道鎧甲。糟糕的是，她也用同樣的方式回應(yīng)，我始終無法辨識出真假來。

不管怎樣，這好歹也是快樂的。我現(xiàn)在基本上把大部分的空閑時間都花在了丁娜的廚房里，由于她羞于外出買菜和吃飯，我便主動把做飯的責任給扛了起來。她偶爾也自己下廚，動作嫻熟麻利，菜的味道也相當合我口味。我總是吃完晚飯就立刻離開，飯桌上不談風月，也不談利益，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無聊，也從沒想念過以前的那些日子。倒是馬成歌專程帶著他的天然氧氣女友到公司來敘舊——在謠言中，我已經(jīng)和丁娜同居了。

他將一張整形醫(yī)生的名片遞給我。

“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勸你離那個女人遠一點兒。你怕是從沒見過她整容前的樣子吧？嘖嘖，那可真是……你去見這個人，丁娜第一次整容就是在他那里做的，他有資料，就說我讓你去的，他會給你看?！瘪R成歌做出夸張的表情，壓低了聲音，“整得了容，整不了基因，就算是為了后代著想吧?！?/p>

這一次我沒有打他，我只是很奇怪自己竟然和這種人稱兄道弟了好幾年。那張名片我留下了，說實話我確實很想看看丁娜以前究竟長什么樣子，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讓我感到很奇怪：丁娜的下巴可以算得上是典型的醫(yī)療意外，她完全有理由把那家伙告上法庭并拿到她應(yīng)得的賠償。但是丁娜對這件事只字不提，有時候我把話題引出來，她就會東拉西扯地把話題又繞開去，讓我不得不猜測這其中有一部分不可言說的隱情。

那天我甚至走到了那家整容醫(yī)院的大門口，但最后還是把好奇心壓住了。我不想成為丁娜口里那些做選擇的家伙，我不敢保證自己和他們完全不同，我燒掉了名片，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丁娜。

六個月之后，丁娜的下巴里被植入了一個特制的假體，手術(shù)很成功，但她依然要難看上好幾個月，直到紅腫全部消退。

我對她即將到來的美貌并不感興趣，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愛上的是一個寄居于她身體內(nèi)的幽靈。我從未看清它的全貌，就連在她的思想里，它也是躲躲藏藏的，只是偶爾閃現(xiàn)一下。但與它相遇時的那一剎那火花，就已經(jīng)可以支撐我的耐心了。

丁娜對于外出也不像以前那樣排斥，有時候她忘了戴口罩，也不會覺得特別難為情。她大大咧咧地在街上走著，大膽地迎接別人好奇的目光。

她說這對她來說也是件怪事，以前的她不化妝就絕不會出門。

“可能是被你傳染的吧?！彼龑ξ艺f，“因為你不在乎，所以我也不在乎了?！?/p>

大約真正的愛情都應(yīng)該是這樣，不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并不需要做到最好，也不需要刻意討好，只需要在對方的面前做自己就好。你不會提心吊膽、患得患失，因為知道那個人愛你只因為你就是你，你不是你的皮囊，也不是你的好處。你通過一雙愛的眼睛更加全面地認識了自己，認可了自己，這就是愛情最美妙的地方。

當然，不是一開始就會這樣，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但到最后，都應(yīng)該是這樣才對。在那之前，也許會經(jīng)過很痛苦的煎熬、鉆牛角尖、爭吵——真愛需要通過考驗，幸存下來的才是真愛。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不是現(xiàn)在的我，我沒有經(jīng)歷過過去的那些不珍惜與草率;如果丁娜的過去中有一分鐘的事情被改變了，就可能導(dǎo)致她不是現(xiàn)在的丁娜——如果是這樣，也許我們根本不會相愛。

七

我很確定那個女人是在跟蹤丁娜。

我看見她跟著丁娜從菜市場里出來，又在超市門口等著丁娜出來，一直到后者走進住宅區(qū)，上了樓，然后才轉(zhuǎn)身離開。

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在丁娜做下巴復(fù)原術(shù)的整形醫(yī)院，我也曾不止一次看到過那張臉，有時候在走廊里，有時候在大門口。一開始我以為那是整容醫(yī)院里的其中一個女客人，但現(xiàn)在想起來疑點頗多，她的眼神閃爍，見到我的時候總是慌慌張張地把頭轉(zhuǎn)開，或是快速走開，但我并不認識她。另外，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年齡大約三十來歲，皮膚狀態(tài)相當不錯，至少我覺得她并沒有做整容的必要。

我把用手機偷拍到的照片發(fā)給丁娜看，她皺著眉頭想了很久，確定自己完全不認識照片上的女人。我覺得她沒有撒謊，她表情里的疑惑是貨真價實的，但她的秘密也是貨真價實的。我知道丁娜是一個有很多故事的女人，她把她的過去封鎖在她的大腦里，只字不提。我尊重她的秘密，但并不代表我不希望她敞開心胸，事實上當她不這么做的時候，我還是會覺得受傷。

照片上的女人像一根導(dǎo)火索，我的怨氣一下子都被點燃了。

“她也許真的認識你?！蔽艺f。

“也許她認錯人了?！?/p>

“她跟蹤你不是一天兩天了，認錯的可能性很小?！蔽依淅涞卣f，“也許只是你的記性不好。”

“如果她真的認識我，那為什么不跟我說話呢？那說明她還是不確定吧？”她很認真地分析著，“搞不好是個精神有問題的女人。你說呢？”

“我又不知道你以前認識過什么人，我怎么知道？”

她終于聽出我是在找茬兒，于是我們很有默契地大吵了一架。

三天后，我提著蛋糕和鮮花回去道歉，我知道我的委屈并不占理，除了顯得我小氣狹隘之外沒有別的用處。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那一天是丁娜的生日，我希望能和她一起過。她顯然也是這樣想，我們只是默默地擁抱了一分鐘，就完成了和解儀式。

我親自下廚做了晚餐，飯吃到一半的時候，門鈴響了，打開門，卻只有一個快遞盒子放在門口。

盒子上的快遞單上只寫著一個字：魏。

丁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被那個字攝了魂魄一樣，我連叫了她三聲，她才面色慘白地回過頭來看著我。

“打開它?！蔽覍λf。我的思維狀況比她好不了多少，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她必須打開它。

丁娜搖著頭，趕緊把那個盒子扔到地上。

我跑過去把盒子撿起來，塞回到她的手上，連水果刀也一并遞給她。

“打開它！”

我的表情一定比盒子里的東西更可怕。丁娜哭起來，她發(fā)著抖，用水果刀把封住盒口的膠布割開。

盒子里的東西剛一露出來，她便慘叫起來。

那是一個風干了的老鼠標本，沒有頭，被一根紅繩綁在一根小小的木棍上。它不臭，盒子里放著一只裝滿丁香冰片的中藥香囊，后者的味道覆蓋了前者的味道。

丁娜坐在地上，抱著膝蓋，把頭埋進去大哭。

我怔了幾秒鐘之后，蹲下來抱住了丁娜的肩膀：“這個姓魏的，是不是你以前得罪過的人？”

丁娜的哭聲因為這句問話戛然而止，她擦了擦眼淚，站起身，用手指著門口。

“滾?！?/p>

我也只能跟著她站起來：“你別怕。我不是……”

她的臉抽搐了一下，扭曲起來，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將我使勁往門外推：“我們完了！滾——”

在關(guān)門以前，她把那個盒子以及盒子里的無頭老鼠一起砸了出來。

我站在原地看著它，差不多發(fā)了一個小時的呆，門始終沒有再開，我知道丁娜說的不是氣話。

一段我們都發(fā)誓要拼了命去維護的愛情，僅僅因為我執(zhí)著地要看一只無頭老鼠，就這么結(jié)束了——這不是荒謬又是什么？

沒有頭的老鼠像一張古怪的臉，獰笑著。

八

我沒有再回去道歉，我知道如果我還想要奇跡就不能道歉，女人會鄙視那些總是主動道歉的男人，尤其在他們犯了大錯的時候。所以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冷淡，有時候把錯誤當做原則來堅持，或許還能置之死地而后生。這是我從那些情場老手那里聽到的經(jīng)驗，他們相信女人們骨子里會歸順于那些不被她們左右的男人，你可以在她們那里失去理智，但絕不能在她們面前失去尊嚴，那是不可逆的損害。

我祈禱這一招能對丁娜管用。

她的電話始終沒有打來，沒有短信，沒有微信，到第四天的時候我已經(jīng)完全沒辦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于是我撥打她的電話——電話關(guān)機。我發(fā)狂般地沖到她的公寓，開門的是房東太太——丁娜已經(jīng)搬走了。

人們很難找到一個故意藏起來的人，那些越是了解對方的人，反而越能成功。

丁娜對我的了解遠甚于我對她的了解，因此她沒有出現(xiàn)在任何我能想象得到的地方。

而這個城市就像是另一個丁娜，碩大無比的、難以捉摸的、迷宮一樣的丁娜——盡管我來到這里已經(jīng)十年，但是我對它的了解并不比第一天多了多少。不斷擴張的街道、不斷修建的高樓大廈、不斷變形的肢體、不斷來來去去的新人故人、不斷變化著的各種規(guī)則，幾乎每一天我都匆忙而狼狽地適應(yīng)著它的變化，我分明把自己變成了它的一部分，但我仍然不了解它，到最后我連自己都不再了解了。

我怔了幾秒鐘之后，蹲下來抱住了丁娜的肩膀：“這個姓魏的，是不是你以前得罪過的人？”

我絕望地在大街上亂轉(zhuǎn)，所有的熟悉也同時是陌生，丁娜淹沒在丁娜之中，她不是消失了，而是融化了。我喝了酒，但不敢喝太多，我希望保持清醒，雖然這種清醒對于找到丁娜毫無用處。

在熬過最初不聰明的幾天之后，我去了廣麗美容醫(yī)院——那是丁娜第一次做整容手術(shù)的地方，也就是馬成歌費盡心機找到的那個地方。我知道在那里我找不到丁娜，但是可以找到丁娜的過去，我想要看一看她的過去。

我的記憶力很好，我的職業(yè)需要我能對電話號碼過目不忘，所以盡管我燒掉了那張名片，但我仍然牢牢記住了那個醫(yī)生和他的電話號碼。我先撥打了后者的手機，但他的手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于是我只好直接進了醫(yī)院，前臺接待小姐很遺憾地告訴我，我要找的孫連醫(yī)生死了。

她的表情很古怪，但不肯透露更多。我看見有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從電梯里走出來，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也都神情怪異。

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很大的麻煩。我轉(zhuǎn)身疾步走出醫(yī)院，但那種麻煩逼近的感覺并沒有被甩掉。

警察在第二天上門，和我的預(yù)感一樣，孫連死于謀殺。

他是在自己家里被殺死的，有人用水果刀刺進了他的腹部，他死于大量失血，我能了解到的信息只有這么多。

警察找到我是因為馬成歌告訴他們我是丁娜的現(xiàn)任男友，丁娜被列為嫌疑犯之一，她因為孫連而幾乎毀容，孫連曾對人提起這樁醫(yī)療事故。

我竭力將丁娜描述為一個寬容忍耐、不在乎金錢且一貫息事寧人的女子，以便讓她不索賠自己默默承擔昂貴的修復(fù)費用這種古怪行為顯得合理一些。我擔心這些習(xí)慣用邏輯思維來評判好壞的警察會因為她的古怪而找她的麻煩，但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為我們倆莫名其妙的分手以及丁娜的消失編造其他的謊言。我夸大自己所犯的錯，醉酒、多疑、大男子主義，差點兒把自己描述為一個任何女人都必須敬而遠之的混蛋——但事實證明其實是我自己在心虛，我這么做恰恰是因為我認為丁娜確實和孫連的死有關(guān)。

我沒法兒擺脫這個念頭。

我開始做噩夢，我常常夢見一輛火車，丁娜坐在靠窗的位置，用一種充滿怨毒的眼神看著窗外不斷倒退著的景色。我沿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發(fā)現(xiàn)那些我以為是樹木的直立物實際上是一個個面目模糊的人。

我被嚇醒過來，然后覺察到我所看見的眼神并不是我憑空想象出來的，我曾經(jīng)確確實實在丁娜臉上看見過那種表情，在她做完修復(fù)手術(shù)之后的那段時間，在她發(fā)了瘋似的把我推出大門時候。

丁娜的心里有仇恨，極深的仇恨——我一直知道，只是一直裝作不知道。

美容行業(yè)是個小圈子，我不費什么力氣就打聽到不少關(guān)于孫連的情況。他的口碑不是太好，不止是技術(shù)上的，他做壞過好幾張臉，但他都找到了對方的過失而避免了賠款，但是內(nèi)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提到一個新聞，孫連在被殺前一個月，家里曾遭人盜竊，損失了差不多有十五萬的現(xiàn)金。警察一直沒有抓到盜竊犯，據(jù)說干這事的是個高手，家里的東西都沒有被翻亂，直奔藏在衣柜里的保險箱，用密碼開鎖取走現(xiàn)金。孫連并不是每天都會打開保險箱查看，因此他甚至都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時候失竊的。警察認定是熟人作案，關(guān)于他的死，大家也都認為應(yīng)該是熟人干的，搞不好就是同一個。他們猜測是他眾多女友中的一個，那家伙的私生活太混亂，一個嫉妒的女人倒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這樣的推論讓我更驚慌。因為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十分反常的情況：丁娜是用現(xiàn)金繳納的手術(shù)費，而且她從來不去銀行，我沒見到她使用任何銀行卡和信用卡。

警察果然上門來問我，我再一次撒謊，說丁娜向我借了幾萬元，然后才湊齊了手術(shù)費。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干，但我覺得自己如果不這么干，就好像是在出賣她。

九

尸體的臭味讓我眩暈。

警察們在等待，但我實在沒辦法辨認面前這具被水泡脹了的、變形的、面目模糊的尸體是否是丁娜，我只能認出她的衣服、手袋、還有身份證。

身份證已經(jīng)被證明是假的。

我說不出丁娜具體有多高，一百六十三公分還是一百六十八公分，在我看來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她穿高跟鞋，我也說不上來那鞋跟具體是多高，七公分還是十公分。馬成歌對女人的這些細節(jié)更在意些，但是他也不敢完全肯定，警察對我們很不滿意。

盡管女人的下巴被證實在近期植入了假體，但法醫(yī)鑒定出女死者的骨齡為四十歲，這讓我生出了一點兒希望。丁娜跟我說她二十八歲，看上去也是這樣，但馬成歌澆了我一瓢冷水，他說他看到的未曾整容的丁娜應(yīng)該就有四十歲。而在這個年代，五十歲的女人也可以看上去像是二十八歲，更何況丁娜的身份證已經(jīng)被證明是偽造的。

他覺得有些惡心。我們倆走出警察局之后進了一家小酒吧，我和他都不停抽煙，感覺上是一對難兄難弟。他認定我受了騙，因而原諒了我的背叛，由于丁娜的死，他也原諒了她的背叛。但我不覺得我們背叛了他，也不覺得丁娜欺騙了我，在我的標準里，謊言和欺騙之間還是有一定距離的。我之所以同意與馬成歌和解是因為我能從他的嘴里知道更多與丁娜有關(guān)的東西，他是那種要花很多工夫來讓自己擺脫痛苦的人。

“她其實也不是很難看?！瘪R成歌說，“但是一點兒也不漂亮，如果我見到那張臉，是不可能愛上她的?！?/p>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她不像是有錢人家養(yǎng)出來的女孩，她太獨立了，有時候我會覺得她像個男人?！?/p>

我問他們分手前有沒有發(fā)生奇怪的事。

他低下頭想了好一會兒。

“一只老鼠?！彼f，“我們在家里發(fā)現(xiàn)一只老鼠，她讓我去把老鼠打死，我說我也害怕，于是她打了我一記耳光，打得很重?！?/p>

馬成歌摸著自己的臉頰，顯然至今仍然覺得不可理喻：“她的樣子很嚇人?！?/p>

我覺得有些眩暈，像是又聞到了那股濃烈的尸臭味。

“你聽她提起過一個姓魏的人嗎？”

馬成歌搖頭：“沒有。怎么啦？”

“沒什么。”我搖頭，把煙熄滅，向酒保要了十二聽啤酒。

十

我在酒精的作用下睡了差不多二十個小時，手機里塞滿了未接來電和未讀短信，其中一條是公司發(fā)來的解雇短信，通知我去公司辦理離職手續(xù)。

我索性關(guān)掉手機，先洗了個澡，又給自己做了個三明治。吃飽喝足之后，穿得整整齊齊地出門，正好趕上晚高峰，黃昏很費力地撐著光亮，路上擠滿了趕著回家的人流與車流。

我走進酒吧，又叫了十二聽啤酒，一點兒也不覺得沮喪，倒還有些興奮，好像等待這樣沒心沒肺的墮落已經(jīng)很久了。

在喝到半醉的時候，有一個穿寶藍色吊帶裙的女人坐到了我的身邊，她的香水有很重的檀香味兒，我覺得她有些面熟。

“你想聽聽丁娜的故事嗎？”

我吃了一驚，這個時候才認出她就是那個曾經(jīng)跟蹤過丁娜的、被我用手機拍下來卻被丁娜否認認識的女人，她化了個大濃妝，看起來比之前要年輕許多。

我還沒有把丁娜曾被跟蹤以及無頭老鼠的事告訴警察——我不想警察比我先查出丁娜的秘密。

女人搶了我的啤酒喝掉，說：“這酒真娘兒們。”

“你是她的什么人？”我問。

女人又喝了一罐啤酒。

“我很小就認識她了，小時候我們是鄰居，后來我們是好朋友，”她想了想又補充，“至少有十年時間，我們是朋友?！?/p>

為了避免她把自己灌醉了，我讓酒保給了她一杯橙汁。

“你見過丁娜喝酒嗎？”她問我。

我仔細想了想，在我和她相處的這段時間，確實沒見她喝酒。不過那也是醫(yī)生的囑咐，她做了修復(fù)手術(shù)，是要禁酒的。

“她老爸是個酒鬼，喝醉了酒就發(fā)酒瘋，經(jīng)常打人，她老媽在她剛出生沒多久就跑了。她老爸倒是沒打過她，但是一喝醉酒就把她關(guān)在儲藏室里。你見過農(nóng)村的那種儲藏室嗎？那種沒有窗戶的、放破爛東西的，”她比劃著，“她家的那個是用來放酒瓶子的，還有廢紙，有老鼠在那里做窩了。那些老鼠不怕人，會盯著你看，還會在你腳邊跑來跑去?！?/p>

我打了個寒戰(zhàn)，突然有些明白為什么丁娜那么害怕老鼠了：“那只無頭老鼠是你送的嗎？”

女人沒有回答我，她繼續(xù)講故事。

“有一次她老爸把她鎖起來，到第二天都沒來給她開門。她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用儲藏室里的一根木棒砸門鎖，她砸呀，砸呀，砸呀……”女人側(cè)著頭，瞇縫著眼，像夢囈一樣地重復(fù)著，“砸呀，砸呀，終于把門砸開了。你知道她看見什么了嗎？”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嘴角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倒像是她就在那個地方一樣。

“她爸爸死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廚房地板上。她看見有一只老鼠正在啃她爸爸的腳趾頭，已經(jīng)啃出血了?！?/p>

我感到一陣反胃，我以為這樣恐怖的故事應(yīng)該讓我在驚嚇中徹底清醒過來的，但是很奇怪，我只覺得更加困倦，連話也不想說，眼皮重得都抬不起來了。

“丁娜后來跟我說，她的理想就是一定不會讓自己再過那樣的日子，她會盡所有努力讓自己過最好的日子，”女人突然伸直了雙手，做出一個像投降似的姿勢，“她真的做到了，她是我見過的最最最最聰明的女人。你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嗎？她去應(yīng)聘做保姆，像她那樣不漂亮又沒什么學(xué)歷的，不是做女工，就是做保姆的。她選了做保姆，那家人很有錢，她很勤快，在那家做了一年，然后就打開保險柜，把里面的現(xiàn)金都偷走了。哈，我忘了告訴你，她是很會做賊的。她跟我說，她研究了很久，知道怎么偷到保險箱的密碼。她這么干了好幾次，每隔兩三年做一次，每做一次就換一個城市，一直沒有被抓住。最后一次，她在做最后一次的時候，被人抓住了。那個人是個瘋子，他沒有報警，而是把她捆起來，關(guān)在一間房子里，放了好多老鼠進去——那個人是我男朋友。”

我打了個寒戰(zhàn)，想要站起來，但是身體卻不聽使喚，一動不動。女人按住了我的手，又把嘴貼近我的耳朵。我想在旁人看起來，她好像是在親我，但我沒法兒推開她，我身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丁娜本來不叫丁娜。”我聽見她語速緩慢地說道，“她叫魏——小——燕?！?h3>十一

我睜開眼睛，頭和身體都在疼痛——頭疼是因為酒精，身體的疼痛是因為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夜。胸部以下都被繩索綁住了，兩只手被綁得尤其嚴實，從手腕一直纏過肘關(guān)節(jié)。

在我的對面，坐著丁娜，她被綁得更像是個木乃伊，連嘴上都貼了膠布。

她睜大眼睛關(guān)切地看著我，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

“我討厭她的聲音?！?/p>

一個穿睡衣的女人走到我們之間，拖鞋嗒嗒作響，手里端著一杯熱咖啡。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看了看左邊的丁娜，又看了看右邊的我：“你不會亂叫吧？”

我沒有回答，我只是盯著丁娜看，有些回不過神，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我并沒有做夢。丁娜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懼，她緊張地看著那個女人的動作。

“昨天忘了告訴你了，我的名字叫黃麗，美麗的麗?！?/p>

黃麗沒有化妝，眼下水腫得很厲害。我想起警察找我去辨認的那具尸體，要先控制住丁娜，然后才能得到她的衣服、手袋和身份證，丁娜既然活生生地在這里，那么死去的那個女人又是誰？她為什么要讓別人認為丁娜已經(jīng)死了？

“我要是喝多了，第二天會變丑。聽人家說喝咖啡有效。你要不要來一杯？”黃麗看著我，像是在和一個朋友聊家常話。

丁娜嗚嗚地叫起來，拼命地搖著頭。

“別那么緊張，我把我的給他喝?！秉S麗把她手里的杯子遞到我的唇邊，“喝吧，沒有毒的?！?/p>

我厭惡地別過頭：“不用了?！?/p>

黃麗大笑，將咖啡杯放在靠近窗口放著的一張折疊式的小木頭方桌上。窗簾布是深咖啡色的，很厚，將窗戶遮得嚴嚴實實，屋子里的光源來自于一盞吊燈，白色的節(jié)能燈泡，大約有四十瓦。我沒有辦法判斷現(xiàn)在是白天還是晚上，外面很安靜，聽不見汽車或是說話的聲音，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這間房子里除了桌椅之外沒有其他的家具，椅子的式樣已經(jīng)過時了，而且表面的棕色漆都已經(jīng)開始剝落。天花板和墻面都很老舊，地面是水泥的，沒有鋪地板磚或木地板，我估計房齡至少在二十年以上。市區(qū)老房子聚集的地方都很喧鬧，周圍全是成熟社區(qū)，不可能如此安靜，于是我猜測這個地方應(yīng)該遠離市區(qū)，甚至可能在鄉(xiāng)下。黃麗端著咖啡杯在發(fā)呆，她的安靜可以算得上是某種意義上的囂張，她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擔心我會高聲呼救，如果不是不在乎，那么便是有恃無恐了。

我打量著她，她完全不像是一個綁架犯，可是顯然有些精神問題。我仔細回憶在失去意識之前她跟我說過的話，忍不住瞟了一眼丁娜，丁娜在哭，眼淚沿著眼角和膠布蔓延著，臉上全是水光，在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奇怪的顏色。她的眼睛是紅腫的，眼下有睡眠不足的黑眼圈，我相信她被綁架了不止一天。

“你打算拿我們怎么辦？”

黃麗不是立刻抬起頭來，她恍惚了好一會兒，然后才擠出一個笑容：“我得想想。好好想一想?！彼袷亲匝宰哉Z又像是對我們說：“我得分清主次?！?

落在一個瘋子手里比落在一個劫匪手里還要危險，我有些絕望地又掙了掙身體，既站不起來，也沒辦法讓手脫離繩子一毫米。

丁娜哭得更厲害了。

黃麗看了她幾秒鐘，站起身來走出房間，很快又返回來。她拿來一包抽取紙巾，用紙巾仔細地擦去丁娜臉上的眼淚和鼻涕。

“膽小鬼。你怕什么呢？”她用哄小孩的語氣說，“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錯的事情負責的，勇敢一點兒好不好？”

她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知道她做錯了什么嗎？我為了救她，殺了我自己的男朋友，她卻丟下我一個人逃跑了，讓我一個人承受所有的后果。這么多年，她過得那么好，卻連想都沒想過我，你說，我該不該懲罰她？”

丁娜使勁搖著頭，黃麗狠狠地打了她一記耳光。

“我不想聽你說話。你的聲音很討厭，我聽見了就要做噩夢?！彼氐叫》阶狼?，把剩下的咖啡像喝酒一樣仰頭喝光，“我本來可以過得很好的，都是你把一切都毀了。如果不是你，他也不會那么壞，他以前都不會那么對人的，他對我很好的，這么多年，再沒有人對我那么好過。他愛我，我也愛他，你害得我把我自己愛的人殺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嗎？”

黃麗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那眼神看得我直發(fā)毛。

“是啊，這種滋味也應(yīng)該讓你嘗一嘗才好?！?/p>

她將丁娜腳上的繩索松了松，但沒有完全解開，丁娜可以小步地挪動，她拽著丁娜走到我的面前，將一把水果刀塞到丁娜的手里，自己則拿著另一把水果刀架在丁娜的脖子上。

“刺他的心臟。”黃麗命令道，“不然我就抹你的脖子?！?/p>

丁娜全身都在顫抖，她恐懼地看著我，仿佛我才是那個要置她于死地的惡鬼。等到黃麗又說了一聲“刺他的心臟”，她竟然真的拿起刀就往我的左胸口扎。我用腳使勁地往地上一撐，連人帶椅仰面栽倒，丁娜撲了個空，失去重心倒在我的旁邊。黃麗的刀在她的脖子上畫了一道細細的傷痕，兩個女人都尖叫起來。

那破舊的椅子救了我的命——它散架了，我迅速掙脫了繩索。黃麗咬著牙，像一只瘋狗似的用頭撞我的肚子，我被她撞得再一次跌在了地上，連刀也脫了手。黃麗用水果刀在我的手臂上狠狠扎了兩下，丁娜見狀，用手里的刀割斷了身上的繩索，操起散落在地上的一只木頭椅腿砸在黃麗的頭上，在黃麗準備給我致命一刀之際把前者打暈了。

丁娜一面喘著氣一面用繩子將黃麗的手腳捆了起來，然后又將黃麗身上的衣服口袋翻查了一番，最后才走到我面前，用刀子割下一條短繩綁在我的傷口上方，把我扶起來。

我們看著對方，但是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把窗簾拉開，光線是橙黃色的，正是黃昏時分，外面是一個農(nóng)家小院，遠處可以看見一些山體。狗又叫了起來，一共兩條，都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榕樹樹干上——我估計它們都是黃麗養(yǎng)的。

“報警吧。”我提議。

“我去找手機?！倍∧葲]有表示異議。

我們幾乎把所有的房間都翻了個遍，這些房間里都沒有家具，只有一個房間里有張床。床上放著一個手提旅行包，包里有幾件換洗衣服，其中有一件藍色的吊帶裙，正是黃麗前一天晚上在酒吧穿過的。

丁娜把包里的所有東西都倒了出來，她反復(fù)查看著，甚至爬到床底下去摸了半天，但是我們沒有找到一部手機。如果黃麗扔掉了我們的手機，這是合理的，蹊蹺的是，她好像自己也不用手機，當然，我們可以用她是個瘋子來解釋這一點。

最后一個被尋找的地方是廚房旁邊的儲藏室，丁娜沒有靠近那道門，她臉色蒼白地扶著墻，像是隨時準備暈過去。我想起黃麗講過的那個故事，也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儲藏室里是空的，只有一股子霉味，墻壁潮濕多皺，像一張耄耋老人的臉。地板上有一張卡片，我拿起來一看，是一張身份證，照片是丁娜，但名字是李月。顯然這也是一張假的身份證。

我走出來，發(fā)現(xiàn)丁娜坐在地板上哭泣，我把身份證遞給她。

“沒事了?！蔽艺f，“你走吧。我自己去報警，我會跟警察說你自己跑了?！?/p>

丁娜擦了擦眼淚，抬起頭來，接過身份證：“她跟你說什么了？她說我叫魏小燕是不是？她說我是賊是不是？”

我沉默著。

“我不是魏小燕，她才是?！倍∧日f，“我才是黃麗?！?/p>

我立刻被嚇住了：“那她的男朋友，不，你的男朋友，是你……”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跟你說的?！倍∧日f道，“我們倆是鄰居，一直很要好，后來一起到城里去給人做保姆，她不知道在哪兒學(xué)了開保險箱，偷了她雇主的錢跑了，一跑就是好幾年。后來我找了一個男朋友，叫陸明，他是開服裝廠的，她不知道在哪兒聽到消息，就來投靠我。我就讓她先做做辦公室的行政工作，哪知道她的手腳還是不干凈，被陸明發(fā)現(xiàn)了，把她關(guān)在工廠的庫房里。我替她求情，陸明卻認為我們是一起來騙他的，把我也關(guān)進去了。魏小燕有幽閉癥，她使勁叫，使勁叫，而我一直哭，一直哭著求陸明開門。他可能是心軟了，就開門進來，沒想到魏小燕真的瘋了，她在倉庫里找到一把剪刀……”

丁娜說到這里攥緊了拳頭，像是要給那可怕的記憶狠狠一擊：“位置是心臟。等人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不行了。魏小燕也跑了，警察通緝過她，但是沒抓到她。后來我也離開那個地方了，沒辦法，雖然我不是兇手，但是大家都還是認為是我害死了陸明。我也不想待在那個地方，于是改頭換面，于是改名換姓，想要重新開始生活?！?/p>

“那你為什么要騙我說你不認識她？”

丁娜苦笑：“她也整了容。我沒認出來?！?/p>

“但是怕老鼠的人是你?！蔽覀?cè)頭看了看儲藏室的門，“如果她是魏小燕，那怕老鼠的人應(yīng)該是她。她說魏小燕最怕老鼠了?！?/p>

“哪個女人不怕老鼠呢？”丁娜皺起眉頭，用一種看笨蛋的眼神看著我，“我們都怕老鼠的，我們小時候都被關(guān)過儲藏室，都被老鼠咬過?！?/p>

我瞠目結(jié)舌：“她說魏小燕的父親是個酒鬼，死在廚房的地板上。她看見老鼠咬了她爸爸的腳趾頭?！?

“魏小燕的父親的確是個醉鬼。”丁娜說道，“但他是喝醉了酒在路上亂走被車撞死的。我父親是在廚房里摔了一跤后去世的，他不喝酒，他有肝病。我看見老鼠咬了他的腳趾頭?！?/p>

我明白過來了，自稱是黃麗的魏小燕把兩個人的經(jīng)歷混合在一起了。昨天晚上我就應(yīng)該看出來的，她的描述完全是主觀視角，而不是人們通常講述他人經(jīng)歷時所用的方式。由此可見，她確實有嚴重的精神疾患，我看過一些心理學(xué)的書，殺人其實對自己也是一種極大的心理傷害，換句話說，就是你給出去什么便會得到什么。像魏小燕這種沖動殺人可能會承受更大的壓力：愧疚、驚恐、緊張……她整容不僅僅是為了逃避警察，也是為了逃避自己。

“其實她來投奔我的時候我就應(yīng)該拒絕她的，”丁娜說道，看來她也分析過魏小燕，“那個時候她就已經(jīng)有些不正常了，她常常說她很羨慕我，要是她有我這么命好就好了，說了好多次。我那個時候頭腦簡單，只以為那是她為了討好我?！?/p>

“其實她是想要變成你?！蔽尹c點頭，“她把自己想象成你，然后又想象是你殺了人，這樣的話，被她否認的魏小燕就不是殺人犯了，魏小燕就是安全的了，就可以獲得某種程度的解脫感。但是當她認為自己是你的時候，她就不得不再找一個殺人的合理理由，于是她想象黃麗是為了救魏小燕而殺了人。她竟然找你來報仇！唉，這太矛盾了，我不是心理學(xué)家，我說不清楚?！?/p>

“是時候該結(jié)束了?！倍∧日f。

外面?zhèn)鱽砹似嚨陌l(fā)動聲，我們奔回到第一個房間，地上攤著一堆繩子，魏小燕不見了，窗戶大開著。

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輛黑色的捷達車消失在視線里。

“我們太大意了！”我跺了跺腳。

“只能走出去了，這兒離鎮(zhèn)上大概十多公里?！倍∧确鲋易叱鲈鹤樱瑑蓷l狗繃直了繩子，沖著我們齜牙咧嘴地嘶吼。

宅院外還有三四處宅子，但都明顯是沒有人住的危房，墻體上裂著可怕的縫隙。

“我們以前就住在這里。2008年地震之后，房子壞得差不多了，又聽說在地震帶上，大家就都搬走了。”她回頭看了看我們走出來的地方，“這兒以前是我的家?！?/p>

我沒說話，你沒辦法安慰一個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人。我看著她的臉，那張漂亮的臉上交織著兩個女人：丁娜、黃麗——她們也都不在一個世界里。

這個村子叫千進村，下山的路并不難走，只是路上沒有別人，黑暗又已經(jīng)壓下來，讓人產(chǎn)生一種凄涼的感覺。

“說是有一千條路可以進這個村子?！倍∧葌?cè)頭看了看路周圍的密林，“但也有一千種迷路的可能性?！?/p>

我不擔心，丁娜看上去對這里很熟悉。

“也不知道這些年她是怎么過的?！蔽液鋈挥X察到一個疑點，“她哪里來的錢去整容和買車呢？”

丁娜不認為這是個問題：“偷的唄，她很會偷?！?/p>

我想起了孫連的保險箱：“警察在懷疑你殺了孫連，你確定要回去？”

“我沒殺人怕什么？我想應(yīng)該是黃麗干的?！倍∧日f道，“你也看見了，她想報復(fù)我，殺了孫連，就可以栽贓我了。”

我沒說話，只覺得胃里很難受，不完全是饑腸轆轆，更多的感覺是惡心。

丁娜也沒有再說話，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后，我們終于到了鎮(zhèn)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幾盞的路燈照著沒有行人車輛的馬路和緊閉的大門，可以確定這里有人居住的證據(jù)是亮著燈的窗戶及從窗戶里傳出來的電視聲和麻將聲。

有一家小小的衛(wèi)生所開著門，我看見里面有一個裝藥的玻璃柜，一個老頭坐在柜臺后看書。

“就到這里吧?！蔽覍Χ∧日f：“你走吧?！?/p>

丁娜愣了愣，她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警察不是笨蛋。”我小聲說，“我懷疑的他們也會懷疑。我沒辦法相信你說的話，我覺得魏小燕沒辦法殺死孫連，她也沒有那個必要。如果她要栽贓你，應(yīng)該會留下栽贓你的證據(jù)，還有那個警察在湖里撈上來的尸體，我也懷疑不是魏小燕殺的，知道為什么我會這么懷疑嗎？因為我給你的那張身份證，如果那個人是魏小燕殺的，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這張身份證也處理掉了，但是這張身份證是在那個儲藏室里找到的，所以，她應(yīng)該是在那個女人死了之后才找到你的。那個女人是你殺的，你找了一個和你一樣做過下巴手術(shù)的女人做替死鬼，你想讓人認為丁娜已經(jīng)死了。你想讓魏小燕認為你已經(jīng)死了，這樣她就會放棄找你報仇了?！?/p>

“你——”丁娜的眼里閃過驚懼，她張了張口，但被我打斷了。

“如果是這樣，請你不要承認，請求你別告訴我真相，請不要讓我比警察先知道真相。你有多遠就跑多遠，不要以為警察能被輕易騙過去。給我留一條后路，我不想出賣你，我不想做一個出賣別人的人。你不說，現(xiàn)在這些就只是我的推測，而不是我真的知道什么，我就算現(xiàn)在放你走，也不算犯法?！蔽艺f道，“如果我們之間還有情分，請你什么都不要告訴我。不管你有沒有說謊，你都要離開。還有，我對警察說過，你做手術(shù)的錢，有一部分是我借給你的。”

丁娜沉默了幾秒鐘，她的眼圈紅了，她強忍住眼淚：“我知道了。我答應(yīng)你?！?/p>

她放開我的手，朝來路走回了幾步，又轉(zhuǎn)過身：“你是個好人。我真希望能跟你有個好結(jié)果。我一直就希望能和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有個好結(jié)果。剛剛在路上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也許我可以把美夢一直做下去……真可惜，夢都是要醒的……我真希望自己也和別人的生活一樣，但是，如果我真的什么都沒做過，也許根本不會遇到你。”

她跑進黑暗里面去了，我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然后才向那個衛(wèi)生所走去。

尾 聲

魏小燕站在丁娜的右側(cè)，丁娜站在魏小燕的左側(cè)。

她們都看著前方，瞟都不瞟對方一眼。

我知道她們看不見我，我對著肖展點了點頭：“沒錯，是她們?！?/p>

肖展是一個小眼睛警官，和別人不同，那瞳仁的黑色很亮而且有向外發(fā)散感，讓人錯覺黑色也可以是一種光。他額頭很寬，發(fā)際線很高，我想他應(yīng)該是個智商極高的人。

魏小燕和丁娜都是在汽車站被抓住的，魏小燕打算逃往云南，丁娜則是南下去廣東。

和我之前的推測一樣，果然是丁娜殺死了孫連——報復(fù)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她結(jié)過婚，她的父親為了錢，在她二十歲那年逼著她嫁給當?shù)匾粋€脾氣很暴躁的有錢男人，大她差不多三十歲。那個人常常打她，后來她卷了家里的錢跑掉了，那個男人一直在找她，”肖展告訴了我一些關(guān)于丁娜，不，應(yīng)該是黃麗的情況。她再一次對我撒了謊，她的父親并不是在廚房里摔死的，而是被她的丈夫打死的，那個男人因此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逃跑之后的黃麗認識了一個叫喬坤的男人，她跟著他行竊，開始是望風，后來是獨當一面。她很擅長開保險柜，喬坤被捕入獄之后，黃麗便與陸明開始交往。

“抓喬坤這件事是她主動配合警察的，當時喬坤犯了一起大案，盜竊了大概二十萬，最后追回的贓款只有十二萬。黃麗說是被喬坤消費掉了，但很可能是被她自己私藏了?！毙ふ沟脑捵屛疑砩虾獗对觯瓣懨髌鋵嵤屈S麗和魏小燕一起殺的。黃麗與魏小燕聯(lián)手偷他的錢，陸明把兩人關(guān)在倉庫里逼供，她們用剪刀殺死了陸明，黃麗給魏小燕設(shè)了個陷阱，她把剪刀塞給魏小燕，讓她先跑?！?/p>

這在當時算得上是一個現(xiàn)代版的羅生門了。魏小燕因為有過幾次精神異常的表現(xiàn)，有人看見魏小燕滿手是血地拿著剪刀沖出倉庫，而黃麗和陸明都被剪刀刺傷了，黃麗的口供也是魏小燕發(fā)瘋殺人，所以最后魏小燕被確定為殺人犯，而黃麗一直只是嫌疑人?？梢钥隙ǖ氖?，她在離開陸家的時候身上帶有大量現(xiàn)金，她用這些錢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新的丁娜;而魏小燕卻不像她一樣可以把一切都拋開，雖然她用從陸明那里偷來的錢做了整容手術(shù)，但還是被罪惡感給壓垮了。

丁娜離開馬成歌的那一天，是喬坤出獄的日子，而魏小燕送來無頭老鼠，讓她更感覺丁娜這個身份也不安全了。她先殺死了孫連，是因為害怕孫連說出丁娜就是黃麗，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樣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于是她又殺死了一個做過下巴整形的女子，想讓人都認為丁娜已經(jīng)死了，借以逃脫喬坤的報復(fù)。

丁娜，或者說是黃麗，對她所做的事供認不諱，這一次她沒有再狡辯。盡管坦白，但是罪行太過嚴重，肖展對判決結(jié)果不抱樂觀態(tài)度，死刑的可能性很大。至于魏小燕，根據(jù)精神科醫(yī)生的評估，多半只能在精神病院里待一輩子了。

“她說她不想再往下走了。就算她能逃脫這一次，就算她真的能過上她想要的生活，但是她也不可能再和她想要在一起的男人無憂無慮地過下半輩子。對方越是個好人，她就越痛苦，她能整容，但是沒辦法讓自己的罪孽消失?！毙ふ挂馕渡铋L地看著我，我于是猜測她的這個決定和我有關(guān)。

警察沒有問我關(guān)于醫(yī)藥費的事情，也沒有懷疑我與此事有什么直接關(guān)系。丁娜確實在信守對我的承諾，她沒有出賣我。

“也許社會對女人是真的不太公平?！蔽艺f，“如果她生活的環(huán)境好一些，大家對女人不那么勢利，也許她不會成為這樣?！?/p>

“你說的有道理。環(huán)境確實會影響人，我們可以做改進，改進也會減低一些犯罪率。但是歸根究底，人自己才是做決定的那一個，你也別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和她一樣的女人，不管過得多苦，還在堅強地善良著?！毙ふ拐f道，“你聽過達娜依特的酒桶嗎？”

我知道那個典故，阿爾戈斯的國王達那俄斯有五十個女兒，她們被稱為達娜依特，達那俄斯命令她們在新婚之夜殺死自己的丈夫，除了一個女兒許珀耳涅斯特拉之外，其余的四十九個女兒都照做了，這些女孩子在死后被罰永無止境地往無底的酒桶里灌水。

“你是說，只要一開始做錯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她注定要為她所做的事情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她后來所做的一切，犯下越來越多的罪行，就像是被神靈懲罰一樣，就像是往無底的桶里灌水，終究注定都會是一場空?！?/p>

我感到很難受，又往玻璃后看了一眼，我仍然在心里叫她丁娜——她臉上的表情是我從沒有見過的平靜。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愛上她，也許吸引我的正是她的掙扎，拼命的掙扎，徒勞的掙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也是一個掙扎著的人，我憎恨、貪婪、恐懼、憤怒，拼命想要脫離我的不滿，我和她一樣無助與盲目，與其說我是一個遵守規(guī)則的人，不如說我是一個被欲望囚禁的人。

現(xiàn)在她不掙扎了，我的各種欲望也平靜了下來，只覺得疲憊。不久以后她將死去——我愛過一個罪犯，她的出現(xiàn)并沒有摧毀我的生活，仿佛只是對我的思想的一個警告。我感到自己的脊背在微微發(fā)抖，我想我是不是應(yīng)該感恩。

肖展搖搖頭：“我的意思是，表面上看她們的罪孽只是因為順從了父親，順從了她們不得不順從的環(huán)境。她們不是始作俑者，但她們受罰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她們放棄了善良的權(quán)利，放棄了拒絕惡的權(quán)利。許珀耳涅斯特拉就代表著善良的權(quán)利，代表著自由意志，代表選擇。每個人都被賦予了自由意志，是有判斷力和選擇權(quán)的，否則人類自由意志存在的意義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