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起
安達盧西亞之魂
王瑞起
王瑞起
沈陽市人,散文作家,編審。主要作品有《美文經(jīng)緯·王瑞起卷》《凡人閑話》《獨自行走》《窗外的天空》《我們該怎樣生活》《只是因為愛》等。
如果說斗牛、弗拉明戈舞、高迪建筑是西班牙的國粹,那么弗拉明戈舞更是安達盧西亞的靈魂。
八月二十四日,我們到達西班牙南部城市塞維利亞的山城格拉納達。這里是弗拉明戈的發(fā)展中心,有著著名的弗拉明戈博物館和眾多的民間表演團體。當?shù)貢r間下午七點,我們乘小型旅行車,從酒店出發(fā),二十幾分鐘便駛上了山城,沿狹窄彎曲但十分整潔雅靜的小巷前進。慢慢的,天色漸暗,兩側潔白的高墻上的壁燈散發(fā)出橘黃色的光輝,映照在爬滿墻壁的藤蔓植物上,閃爍著斑斕的夢幻般的意境。車子爬坡轉向,左拐右繞,蜿蜒迂回,像是有意向我們展示山城的奇特魅力。
七點四十五分,車子來到一個坡上停車場,我們下車,沿石階登上了一個花團錦簇的平臺,四周有可供休息的木椅,等待發(fā)放門票。鄰近的桌椅上,有三個等待演出的女演員,年齡較大,都在40歲上下,體態(tài)較胖,都化著濃妝,穿著華麗無比的舞裙。她們大聲說笑著,喝著飲料,無拘無束的嬉戲。一個演員更是抬起一只腳,踩在椅子上,時而跳下來,打著響指,在地上做出一個大幅度的旋轉動作。我們都看傻了。這時領隊的導游過來叫我們排隊,然后清點人數(shù),將我們帶入“劇場”。
“劇場”建在一個山洞里,寬約七八米,長約20米左右,兩側整齊排列著木制座椅,可供五六十名觀眾使用。中間是演員表演的舞臺,鋪設著光潔的大理石地面。洞頂上吊著三個激光魔球燈。兩側墻壁上安裝著五色彩燈,彩燈下懸掛著演員的劇照。演出前有工作人員征求每個觀眾要何種免費飲料,有紅酒、啤酒、咖啡、可樂、礦泉水。
少時,六個演員(這可能就是一個自由組合的民間戲班子)進入門口特為他們準備的座椅,就算是樂池或候臺吧。落座后,一位男演員坐在一面架子鼓前,另一位男演員手執(zhí)兩塊響板,另四個女演員面向觀眾站立。一聲鼓響,女演員鞠躬。接著,鼓點激越,萬馬奔騰;響板清脆,珠落玉盤;舞娘們?nèi)柜诊w揚,腰肢扭動,雙足踢踏,兩手響指。節(jié)奏強烈明快,動作夸張有力,狂野奔放,舞娘們色彩艷麗的大擺長裙,隨著舞姿的轉動,裙裾飄飄,宛如綻放的花朵。男演員或是襯衫馬甲配馬褲長筒皮靴,精神抖擻,盡顯男性的陽剛之美。他們的舞步如踢踏舞,但節(jié)奏更加緊密、結實有力,一串串節(jié)奏飛快,踢踏有聲的舞步讓人們不自覺地隨舞者一起激情澎湃!
弗拉明戈,不僅是一種舞蹈,更是吉普賽人熱情、奔放、追求享樂、浪蕩不羈的一種生活方式。他們自小就生活在這種氛圍中,耳濡目染,幾乎人人都能歌善舞。在弗拉明戈舞蹈中,除了吉他和響板的伴奏外,舞者更配合節(jié)奏,拍手踏腳,以加強韻律。隨著音樂表現(xiàn)的變化,舞者的肢體表現(xiàn)也隨之哀凄、歡愉,仿佛作著靈魂最深處的展現(xiàn)。在整個表演過程中,舞者都在尋求一種情緒的發(fā)泄和心靈的展示。響板是弗拉明戈演出的必備道具。如果你的耳朵足夠敏銳,大約可以聽出來,舞者左右手響板所發(fā)出來的聲音是不相同的,左手邊的聲音低沉,代表雄性;右邊的較為高亢,代表雌性。舞者手中響板的應和,表達的是男人與女人的對話。要把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說得委婉動聽,藝術家的天分和人生經(jīng)歷比技巧更為重要,所以很多弗拉明戈舞者年齡越大,跳得越有味道。
獨舞開始,一位身著黑色長裙的舞娘走到狹窄的舞臺中間,五十多歲,肥碩健壯,腰間有明顯的贅肉,腮頰松弛,舞蹈時會出現(xiàn)難以控制的顫動??磻T了楊柳細腰、千嬌百媚、杏臉桃腮、嫩得能捏出水來的妙齡美女的我們,一時還真有點不大適應,甚至懷疑舞蹈的藝術效果。這老年舞者先是擺出弗拉明戈舞出場時的標準神態(tài),聳肩抬頭,眼神落寞,四處搜尋,好像要找什么東西。緊接著,開始慢慢旋轉,好像一只黑色的老孔雀寂寞地開屏。她那條黑色的大擺裙的無數(shù)皺褶被她的舞步甩動起來,帆一樣的鼓脹,飛一般的旋轉,伴隨著越來越快的踏地聲和清脆的響指,整個空間頓時被一股熱烈、振奮、迷幻的氣氛所籠罩。這一切就發(fā)生在我們眼前,她飛舞的長裙時不時會拂到你的臉頰,甚至可以看清她臉上的汗珠和因為激動而扭曲的皺紋。當她向你投來火辣辣的眼神時,就在這極短的一瞬間,人們都會被她俘獲和感動,對她身材上的所有的缺陷視而不見,只被她滄桑的舞步所傾倒。
她放浪形骸地舞動著,目中無人,肆意揮灑著復雜的情緒,好像一生就此凝結和展開。她自得其樂地舞著,不可一世。偶爾,她也會悲切急促地巡視,好像在表達著深埋的愛恨情仇。她排山倒海地踏著強健的腳掌,在地面上旋轉、奔突、雨點般的敲擊著大理石地面。她的目光沒有焦點,既不看天天花板,也不看地面,當然更不把我們這些匆匆的過客放在眼里。她目光縹緲,如煙似云,仿佛只和上蒼中的靈魂對視,又仿佛看穿了自己的前世今生,萬般無奈,又自暴自棄。她嘴角緊抿,嘴唇上縱起了一排細密的豎形紋路,鼻孔張大,不時聳動一下肌肉結實的雙肩,似乎嗅出了一種有著潛在危險的氣味。所有的這一切在她那滿布歲月痕跡的臉龐上,化作了略帶玩世不恭的孤寂的冷笑。
她舞得風情萬種,響板在她手上啪啪作響。我們這些觀眾的心,被這個老女人的舞步攪得沸沸揚揚。我們大氣也不敢出,半張著嘴,看她目中無人的舞動著強壯的身軀。這看起來毫無章法,率性隨意,全由情緒調(diào)動,絕不像那些由導演導出來的舞蹈,循規(guī)蹈矩,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步伐,舉手投足,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不能差之毫厘,矯揉造作,虛情假意,完全是按照程式“表演”。而這“隨性”的舞蹈,卻讓她的真情揮灑得魅力無窮,我們的思緒被她牽引著,直到海角天涯……
天??!我完全不懂舞蹈,但在那一剎那,我深深地被這個老女人軀殼中綻放出的鮮艷的花朵所打動,我聽懂了她用生命同宇宙、同歷史、同戰(zhàn)爭、同災難、同饑荒、同各階層各色人種的交流,她用一種不屬于自己的魔力,輕易地就將所有人打翻在地。
過了很長時間 (大約半個多小時吧),她停下了舞步,黑色的大擺裙嘩地收斂成鐵桶一般,再無一絲波瀾。幾乎在這同時,舞者就恢復了平庸和老邁的本色,炫目的光環(huán)瞬間褪去,風平浪靜,日月如常,要不是她的呼吸還未平穩(wěn),胸口還在起伏,你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那飛揚跋扈的靈雀和此刻垂垂老矣的婦人,來自同一具肉身。
我們報以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我們心潮澎湃,我們激動不已,我們真正感受到了弗拉明戈那亢奮激烈、酣暢淋漓、震撼人心的魅力。
責任編輯 王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