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維櫻

A4紙空白處滿滿是楊瀾手寫的疑問，半米一摞策劃案，在大會議桌上堆成山?！坝貌┦繄F隊做論文的方式做策劃”，是蔣昌建時代留下的方法論，至今已經(jīng)整整堅持15年。加上鳳凰衛(wèi)視“楊瀾工作室”的兩年，一個訪談節(jié)目總共進行了17年，訪談人數(shù)達820余位。幾乎“一網(wǎng)打盡”世紀之交的中國人關心的所有大人物。這在中國，對于個人，還是第一次。

嘗試生存

楊瀾從2004年開始給我講她的故事。

“陽光衛(wèi)視一個月要花1000萬元，下一個1000萬在哪里？”她沒有找到商業(yè)模型。“就像我的孩子，為什么沒人幫我？”她確實是一個說話爽脆的北京大妞。面臨倒閉，她不得不賣掉陽光衛(wèi)視股份，“從一個300人的團隊，要裁員到只剩100人”。

“當時我和吳征持有新浪10%的股票?！眳钦饕u掉陽光，增持新浪，楊瀾要賣掉新浪，拯救陽光。2004到2005年互聯(lián)網(wǎng)業(yè)剛暖，新浪股票已經(jīng)出現(xiàn)觸底反彈，結果新浪股票以一個并不理想甚至低得離譜的價格被夫婦倆賣掉了。陽光衛(wèi)視一共在楊瀾手里停留了4年時間，最后不得不面對下個月的工資都開不出的困境?！暗阶顦O端的時候，我開始自我懷疑，這是不是因為我的虛榮心？”楊瀾說，“我在寒冬里，面前是沒有路的大山。政策局限，財務問題，單一頻道不能落地。以我個人的力量根本就解決不了這些問題?！陛浾撜J為這是她“女默多克式傳媒帝國”夢想的覆滅?！暗墙裉旎叵肫饋?，我依然覺得人文理想沒有失敗，相反那是最可貴的東西?！睏顬懻f。

這個主打人文紀錄片的民營電視臺起于楊瀾的紀錄片夢。2000年呂毅接受楊瀾的邀請到上海加入“陽光衛(wèi)視”團隊?！澳鞘菞顬懞蛥钦鲝拿绹貋碣I的第一套房，我一個人住?！眳我惝敃r是北京電影學院的老師，從央視二套做到十套，已經(jīng)跟著著名紀錄片導演陳漢元做了很多年紀錄片。擁有《話說長江》等重量紀錄片導演身份的陳漢元，是楊瀾在中國最早的合作者。

“楊瀾訪談錄”是陽光衛(wèi)視的核心原創(chuàng)內(nèi)容?，F(xiàn)任制片人馬敬軍告訴我，那時自己正在中國傳媒大學讀研，“楊瀾訪談錄”的開創(chuàng)使當時中國電視新聞界為之一震。從鳳凰臺出來的楊瀾先因為行業(yè)規(guī)定，一年不得從事相關工作，這段時間里生了個孩子，大著肚子就開辦了“陽光衛(wèi)視”，特首董建華出席了剪彩儀式。

千禧年是中國媒體格局出現(xiàn)改變的劃分點?！傍P凰衛(wèi)視”崛起，給中國電視臺立出一個不同的草莽境外電視臺的樣本。中國傳媒大學教師朱冰曾經(jīng)寫作過《口述鳳凰》，她后來為“楊瀾訪談錄”撰寫10周年文本，總結道：90年代末期“一個人幾條槍”低成本高產(chǎn)出，拉張桌子就干活，談話節(jié)目興起，鳳凰臺北京的辦事處就在人大附中后面一條小巷子里。楊瀾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讀研回國后與鳳凰衛(wèi)視合作，兩年的“楊瀾工作室”是后來“楊瀾訪談錄”非常好的鋪墊?！安磺笕?，不貸款，烏托邦式的起初時光?！?/p>

呂毅見證過：“前一天還和貝塔斯曼高層舉杯狂飲，我把演播室都設計好了，第二天貝塔斯曼總裁被撤，夢結束了。”與臺灣幾大電視臺談合作，突然節(jié)目被全部“拉閘”。即使身處風暴，漩渦深處依然有一塊靜謐之地。據(jù)說令當時團隊羨慕的是，“楊瀾訪談錄”的“策劃費制作費從來沒少過，楊瀾時間精力一點沒缺過”。策劃成本必須花，當時復旦大學的蔣昌建帶著幾個博士做政經(jīng)問題的策劃，針對一個采訪對象設計幾百個問題，再不斷討論和刪減。楊瀾說自己：“我慶幸有這個單純的角落，做我的心靈港灣?！瘪R敬軍說她，不管什么時候，“一提采訪就嗨”。

大人物與反成功學

“我采訪現(xiàn)任的，美國有國務卿希拉里、賴斯、奧爾布賴特、克里，英國首相卡梅倫，韓國總統(tǒng)樸槿惠，新加坡總理李顯龍等等，這些是現(xiàn)任的最難采訪。前任的都不說了?！睏顬懼苯痈嬖V我。2008年希拉里作為國務卿第一次訪華，主動點名接受“楊瀾訪談錄”專訪，她很自豪。我一直很好奇楊瀾怎么采訪到這些大人物的?！捌鋵嵨矣袝r候也酸溜溜的。一個政要來訪，只能接受一個專訪，就因為我不是央視而不接受我。不是因為我沒本事?！?/p>

定位一檔“國際視野高端談話訪談”勢必要采訪精英，但她特別反感“成功學”。鳳凰衛(wèi)視“楊瀾工作室”時期，楊瀾覺得應該把杰出的華人記錄下來，“誰成功就采訪誰”，“不乏幼稚之處”。在一期采訪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美籍華人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崔琦的節(jié)目里，她知道崔琦小名“驢娃兒”，出生在河南寶豐，10歲前沒有出過村，12歲因為姐姐介紹去了香港一個教會學校讀書，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內(nèi)地，而父母在50年代末死于饑荒。當時她問如果母親沒有堅持送他出去讀書會怎樣。本以為崔琦會以“知識改變命運”回答，沒想到崔琦說：“我寧愿是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民。如果我還留在農(nóng)村，家里有一個兒子，父母起碼不至于餓死吧?！痹俅蟮臉s耀也彌補不了人性的痛苦。“我第三次采訪林毅夫時問他是否達到了父親當年的期待，林毅夫突然淚流滿面。有時再問一聲對方就會聲淚俱下，可我覺得已經(jīng)夠了?！薄安蝗龉费?，有時候她比采訪對象理性得多?！拔覀兊碾娨暰哂袏蕵饭δ?，勢必要進行情感消費。”

“重要的是一個人與社會與時代進步的勾連性。”《楊瀾訪談錄》的主編君達有時候不得不三番五次拒絕一些一線大咖和一些已經(jīng)上過幾次的老朋友?！爸匾脑谟谶@些人對于社會變化的看法，比如法學家江平，比如巴菲特，采訪不會是停留在故事層面或僅僅專業(yè)層面的。如果隔很多年再看，問焦點問題和問人生問題這兩方面，一定是人生問題最有價值?！?/p>

“我采訪馮小剛的時候，他還在拍《夜宴》。他羨慕張藝謀、陳凱歌的根正苗紅，處于廟堂，說自己就是在偏房里拍喜劇，想證明悲劇也能拍好。后來他拍出《唐山大地震》真的證明了?！睏顬懻f15年來是中國社會發(fā)展變化最快的15年。“你看到很多人姿態(tài)很尷尬很別扭，想學新潮又學不像?？墒鞘炙嚾说娜松艞l又被顛覆了?！?/p>

“談不上評價，但我確實見證了很多人的成長。第一次采訪姚明他選秀完還沒出國，就是個大男孩，語言、生活一切都還在學習，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鯊魚籃球隊的老板，申辦冬奧會時，他能提出冬奧會使資源偏向某些項目，視野已經(jīng)具有全球高度了。”而第一次采訪劉翔正好是他剛破世界紀錄的時候，“我問他，所有的運動員都得面對周期，都是以失敗作為結束的，他一時沒能回答?！?

“深夜里一瞬間的光芒”，是楊瀾曾經(jīng)喜歡的一個關于人物訪談的比喻。這更像她個人，對于另一個人核心精神的認同和尋找。她最近喜歡的嘉賓是陳佩斯?！芭逅顾较率欠浅Ｇ甯叩?，是有主見又腰板很直的文化人。他只在表演里低頭哈腰。”“陳佩斯10年沒上春晚，干嗎去了？他做話劇團全國巡回演出。到很多很破的縣委禮堂去演，那禮堂許多年沒用過了，演員們一到地方，先挽起袖子掃廁所?！薄熬瓦@么一點，孜孜以求?！边@就是她要的一瞬間?！坝芍缘膼哿恕！彼敃r一聽“頓時打了個機靈”。

新時期

陽光衛(wèi)視股份出賣后，“楊瀾訪談錄”的播出一開始在上海東方衛(wèi)視，2013年為了更好的平臺和奧運會搬到了北京衛(wèi)視。時段也從一開始的晚上21點漸漸后移，現(xiàn)在是周六中午13點和周二夜23點40分?！半娨曉L談已經(jīng)過了黃金期。”馬敬軍說?！白罱鼉赡曜鰥蕵访餍堑谋戎卦絹碓酱?，這是迎合受眾，而我們希望是引領。”2015年5月楊瀾專訪埃隆·馬斯克——難采訪的特斯拉CEO，然而國際嘉賓到了這個級別，依然收視率不高。“外語類嘉賓還不到平均收視率的一半。”對于外國政要，電視臺的意見總是保留的“可以做，但不是特別想要”。

820多位嘉賓的采訪，給她本人帶來了巨大的滋養(yǎng)?！皼]人教我怎么面對惡?！钡钇D難時期她靠采訪度過，“哦，原來您不是只對著‘高大上就夠了！”她這么說話的時候帶著一點啞嗓子的自我揶揄?！拔也粫簇攧請蟊恚墒巧鲜泄景。∮腥擞炘p你，有人偷公章去簽合同讓公司違約?！奔词乖谶@種情況下，一周一期的“楊瀾訪談錄”卻沒有中斷過。

一方面楊瀾希望做全球的重要人物，對于未來具有前瞻性，對中西方有影響力;另一方面收視率是每一個衛(wèi)視的硬指標，“影響力和美譽度是軟的，收視率才是硬的”。2009年馬敬軍開始為節(jié)目拉廣告?！吧虡I(yè)壓力越來越大，客戶對節(jié)目本身有要求。大企業(yè)有第三方評估公司。追求品相和高端，我們沒有廣告公司，就是自己的商務團隊來做。”節(jié)目這幾年只好用折中的辦法，做幾期高收視的娛樂人物，塞一期低收視的外語、經(jīng)濟類人物。楊瀾的個人品牌與資源作用，訪談錄維持在一個高水準當中，但是單從市場標準，這個節(jié)目僅僅是維持。“現(xiàn)在很多人愿意接受節(jié)目，是因為楊瀾的光環(huán)效應?！?/p>

王菲和李亞鵬在楊瀾節(jié)目中共同亮相是唯一一次，王菲不僅很會聊天還很可愛。得知李嫣可能先天不足，醫(yī)生詢問父母意見時，李亞鵬問王菲：“要嗎？”王菲反問：“你還想不要??？”那個小對話里的火花，至今仍是王菲神話的重要組成部分。談話本身過時了嗎？這是最原始的交流形態(tài)，楊瀾說問問題是“短兵相接”，自有魅力。

作為公眾人物排行榜前列的楊瀾總是被推到意見領袖的地位上，也招黑?！艾F(xiàn)在每個人都有話語權，我入行25年了還能得到這樣的關注也不容易?！薄逗煤⒆印肥菞顬懺?jīng)發(fā)表的詩歌，她用“古書里的一片羽毛”、“抽屜里的甲蟲”來形容再乖的孩子也渴望自己的世界。“出體制，換自由。也交學費，付出代價?！彼稍L的國內(nèi)政治人物不多，原因是：“我不是官方媒體，沒有義務配合?！?/p>

她最近一次采訪楊振寧，旁邊坐著楊太太翁帆?！鞍倌旰?，你希望翁帆再婚嗎？”楊瀾問。楊振寧說：“我會對她說你要追求你自己的幸福。但我心里永遠有一個聲音：不！不要！”楊瀾心里忍不?。骸八且粋€男人??！有一個男人對女人的真實感情?！睏顬懺诰W(wǎng)絡世界里常常是心靈雞湯的口述者，她自己看著都笑?！拔易畲蟮臐M足就是一年帶著父母全家出國度假兩次，一般人還達不到吧。”

（田甜薦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