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托來到預(yù)先約定的地點時,杰蘇班比諾和沃拉·沃拉已經(jīng)在這里等他好半天了。夜色深沉,萬籟俱寂,靜得在街上都能聽見沿街居民家里的鐘擺聲。今夜他們要在兩個地方行竊,所以行動要迅速,以免天亮的時候被人發(fā)現(xiàn)?!拔覀冏甙桑 钡吕锿姓f?!吧夏睦??”另外兩人問道?!白甙?!”德里托這個人對于他想要行竊的目標從來守口如瓶。在像干涸的河流一樣空蕩蕩的大街上,他們?nèi)嗽谇謇涞脑鹿庀驴觳较蚯白?。德里托走在最前面。他的黃眼睛不停地轉(zhuǎn)動著,鼻孔微微翕動,仿佛在嗅著什么。
杰蘇班比諾身材矮壯,人們稱他為杰蘇班比諾,大概因為他的腦袋和新生嬰兒的腦袋差不多大,頭發(fā)剪得很短,漂亮的臉孔上蓄著烏黑的小胡子。他渾身的肌肉舒張自如,活動起來像貓一樣輕捷、柔韌。要論攀登高處或蜷曲身子的本事,任何人都比不上他。因此每當?shù)吕锿袔鋈?,肯定是要派他用場的?/p>
“德里托,你說這回油水大嗎?”杰蘇班比諾問道。
“如果干的話……”德里托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們在街上拐彎抹角,只有德里托一人清楚要去什么地方。不一會兒,德里托帶他們拐進了一座院子。他們立刻明白了,在商店的后屋要有事情做了。沃拉·沃拉趕忙走到他們的前面,因為他極不愿意被派去望風。沃拉·沃拉就是望風的命,他的夢想是像同伙一樣,能進到屋里撈一把,把口袋塞得滿滿的??墒敲看涡袆樱偸禽喌剿驹诤涞拇蠼稚贤L,時時冒著被夜間巡邏警察捉住的危險,經(jīng)常凍得渾身抖顫,牙關(guān)磕打,手腳還得不時地活動,以防凍僵,嘴里叼支香煙,裝裝樣子,也借此壯壯膽。沃拉·沃拉是西西里島人,瘦高的個子,經(jīng)??迒手?,總帶著一種黑白混血人特有的憂傷表情,手腕裸露在袖口的外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每當要偷東西時,他全身穿戴都很講究,帽子、領(lǐng)帶和風雨衣穿著得整整齊齊。一旦出現(xiàn)情況要逃跑,他就用雙手提起風雨衣的左右下擺,仿佛是要張開雙翼飛騰似的。
“沃拉·沃拉,望風去!”德里托翕動著鼻孔吩咐道。
沃拉·沃拉悻悻地離開了。他心里明白,如果他不服從,德里托會繼續(xù)翕動鼻孔,而且越來越快。一旦動作中止,德里托的手槍就會對準他的腦袋開火。
“喏!”德里托招呼杰蘇班比諾。杰蘇班比諾順著德里托的目光看見了一扇離地較高的窗戶。窗戶的玻璃早已被打壞,上邊只糊著一張硬紙板。
“你爬上去,跳進屋里,然后給我打開門。”德里托命令杰蘇班比諾,“注意千萬不要開燈,不然外邊會發(fā)現(xiàn)的。”
杰蘇班比諾非常敏捷地攀登了上去,宛如猴子爬光滑的墻壁一樣利落,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就把紙板捅破,把腦袋探了進去,這時他嗅到一股氣味,他使勁吸了幾口氣,頓時一種糕點的特殊甜香鉆進了他的鼻孔。此時此刻,他體驗到一種極端的沖動,這比他每回渴求盡快、盡多獲得贓物的欲望還要強烈得多。這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抓心撓肝的急切感。
“這里面一定有甜點心?!彼睦镞@樣想。
他已經(jīng)有許多年,或許從戰(zhàn)爭爆發(fā)以前,就沒有嘗到這些應(yīng)當吃到的美味點心了,這一回若不嘗到甜點心,他肯定是不會罷休的,他跳進屋里,里面漆黑一團,他一腳踩上了一部電話機,一把掃帚插進褲筒里,然后又倒在地上。甜食的味道愈來愈濃,但他仍然弄不清楚是從哪里散發(fā)出來的。
“這里的糕點一定特別多?!苯芴K班比諾心里想。
他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著去給德里托開門。突然,他的手縮了回來,心里感到一陣惡心,他覺得手指觸摸到一個又柔軟又黏糊的東西,很像是個海生動物。他的手停頓在半空中,手上滑溜溜又濕乎乎的,就像碰到麻風病人糜爛的肉體,滑膩得令人心里發(fā)麻。他覺得手指間好像還夾住了一個圓圓的東西,像是瘤子,可能還是毒瘤。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但眼前依然是沉沉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盡管兩眼一片黑,鼻子卻能聞得到氣味。他終于明白,他碰到的并不是什么動物,而是甜美的蛋糕,手上沾的是奶油,指間夾住的是一只蜜餞櫻桃!
他趕緊伸出舌頭去舔自己的手,另一只手繼續(xù)向四周摸索,觸到一個結(jié)實而又柔軟的東西,表面有薄薄的一層細顆粒。啁!這是油炸煎餅!他一面不停地摸索,一面把煎餅整個塞進嘴里。“嘿!”他不禁驚奇得叫出了聲,因為發(fā)現(xiàn)餅里面還有果醬。這地方太棒了,無論把手伸到哪里,都會摸到各式各樣的糕點。
杰蘇班比諾忽然聽見離他很近的地方,傳來一陣叩門聲,這是德里托在外面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杰蘇班比諾趕緊躡手躡腳地向發(fā)出響聲的地方走去。他的手先是碰到蛋白夾心餅,隨后又伸到杏仁甜食里。門打開了,德里托用袖珍手電筒照了一下他那胡子上還沾著奶油的臉。
“這里全是點心。”杰蘇班比諾趕忙說道,生怕別人不知道。
“現(xiàn)在不是談點心的時候,”德里托繞到他的身后冷冷地說,“沒時間廢話!”
憑借手電筒的一縷光柱,他們在半明半暗中向前走去。無論電筒照到什么地方,眼前出現(xiàn)的都是一排排的貨架,架子上擺著一排排的托盤,上面放著各種形狀、五顏六色的點心。有奶油蛋糕,那厚厚的奶油的光澤宛若點燃的蠟燭流淌下來的白蠟,還有一組組排列整齊的大面包和堆成一座座古堡似的果仁餅。
杰蘇班比諾忽然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驚恐的感覺:他害怕來不及飽餐一頓,在未品嘗所有品種的糕點之前就不得不逃走,惟恐他眼下享有的幸福在他的生活中僅僅持續(xù)短暫的瞬間。他看到的糕點越多,他的這種驚恐感就愈加強烈。隨著手電筒的移動而展現(xiàn)的新的儲藏間和新的糕點仿佛都橫擋在他的面前,使他寸步難移。
他急不可耐地撲向貨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他每次都硬往嘴里塞進兩三塊點心,也根本顧不得品嘗什么滋味了,似乎這些糕點是窮兇極惡的頑敵,是離奇古怪的妖魔,把他團團包圍了,他正同它們進行著激烈的搏斗廝殺,他必須借助下巴頦去奮力突破這個由各色糕點組成的包圍圈。半切開的面包張開黃色的大嘴和無數(shù)只小眼睛,向他撲過來,奇形怪狀的圓面包像食肉植物的花朵一樣開放著。此時此刻,杰蘇班比諾竟恍然覺得自己被點心吞噬了。
“保險柜,我們必須盡快找到保險柜!”德里托拽了一下他的胳膊說。
德里托一邊往前走,一邊順手牽羊地時而拿一塊多味點心,時而又把一只蛋糕上的櫻桃塞進嘴里,然后又啃幾口奶油蛋糕。他的動作異常麻利,盡量不耽誤他的主要任務(wù)。他關(guān)閉了電筒。
“外面很容易發(fā)現(xiàn)我們?!彼f。
他們走進糕點店的售貨廳,那里擺著玻璃柜臺和大理石的桌子。路邊的街燈映得屋里明晃晃的,因為商店的保險鐵門是網(wǎng)狀的,只要用手在眼睛上面稍微遮住一點光亮,便可以看見外邊的房子和樹木。
“現(xiàn)在該撬保險柜了?!薄澳氵@么拿著。”德里托把手電筒交給杰蘇班比諾,要他把電筒朝下拿著,以免外面看到光亮。
德里托全神貫注地用鐵棍撬著鎖,杰蘇班比諾乘機撈起一大塊葡萄干糕餅,馬上像吃面包似的大口咬了起來。但他很快就膩煩了,隨手就把剛吃了一半的糕餅扔在桌子上。
“把電筒舉高點!你這蠢豬干什么呢!”德里托咬牙切齒地斥責杰蘇班比諾。雖說這種行當聲名狼藉,但德里托喜歡有條不紊地去干,從來不馬馬虎虎??蛇@一回連他自己也禁不住欲望的誘惑,便往嘴里塞了兩塊餅干。一塊是薩沃依餅干,一塊是巧克力餅干,但始終不停下手里的活計。
杰蘇班比諾用一塊塊果仁餅干和托盤上的墊布搭成一個燈罩,把兩只手騰了出來。他看到一些蛋糕上用奶油寫著“慶賀命名日”的字樣。他環(huán)顧四周,琢磨著如何下手,他先用手指頭在每個蛋糕上摳一點巧克力奶油,然后把手指舔干凈,未了,他想出一個好主意,幾乎把臉孔埋進蛋糕里去,開始從蛋糕的中心逐個地咬上一口。
他陷入了狂熱的境界,簡直不知道如何才能滿足自己的欲望,竟然找不出把所有的蛋糕都盡情享用一番的辦法?,F(xiàn)在,他索性趴在桌子上,把許多蛋糕壓在身子底下。他真恨不得扒光衣服,赤條條地躺倒在蛋糕上,美美地睡上一覺,再在上面翻幾個跟頭,永遠也不離開??上?,再過五分鐘或者十分鐘,一切都將成為過去。他或許今后一輩子再也不會和糕點有緣分了,只能像小時候那樣把鼻子緊緊貼在點心店櫥窗玻璃上,可憐巴巴地望著蛋糕。如果在這里至少能待上三四個小時,那該有多美呀!
“德里托,”他問道,“快天亮的時候我們再離開不行嗎?難道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
“別犯傻啦!”德里托已經(jīng)撬開保險柜,正在一堆鈔票中翻找什么,“在巡警到來之前必須離開這里?!?/p>
恰恰在這個時候,響起了敲玻璃的聲音。月光下,只見沃拉·沃拉把手伸進金屬拉門的網(wǎng)眼里直接敲打著玻璃。店堂里的兩個人立即驚恐地跳了起來。沃拉·沃拉趕忙打手勢要他們不要驚慌,并用手比劃著,表示想和杰蘇班比諾調(diào)換一下。屋里的兩個人向他揮舞拳頭,示意叫他趕快離開商店門前,如果他不是發(fā)瘋的話。
德里托此時發(fā)現(xiàn)保險柜里只有幾千里拉,不由罵了起來,又向并未給他幫上忙的杰蘇班比諾發(fā)了一通火。杰蘇班比諾似乎已無法控制自己了,他用嘴咬著果餡奶酪卷,一個一個地摘著蛋糕上的甜葡萄吃,用舌頭舔著糖漿,葡萄汁弄臟了衣服,還濺到柜臺的玻璃板上。他對甜點心已經(jīng)感到有點膩煩了,胃里的酸水開始往上翻騰,而且伴隨著要嘔吐的感覺。他恍惚覺得,那些油炸煎餅化成了海綿塊,雞蛋餅變成了滅繩紙。他眼前展現(xiàn)的全是一具具糕點做的尸體,在殮尸布上腐爛著,或是在他的胃里溶化成混濁的糨糊,但他還是不甘心也無法就此罷休。
德里托懷著一腔被人愚弄的怒火,又轉(zhuǎn)身去撬另一只柜子。此時他顧不上自己饑腸轆轆,面前的糕點對他已失去了任何誘惑力。沃拉·沃拉從商店的后屋走進來,嘴里罵罵咧咧,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西西里土話。
“有巡警?”其他兩人嚇得面如土色。
“我們換換,該換人了!”沃拉·沃拉仍用土話嘟囔著,不斷地發(fā)出“哼、哼”的聲音,來表示他對不公平待遇的憤慨:他們兩個在屋里飽餐一頓,而讓他一個人在嚴寒中挨餓。
“快走!望風去!”杰蘇班比諾生氣地吼道。他自己吃飽了,這使他變得更自私、更刻薄。他惟恐這種甜美的享受被人攪擾。因此他對沃拉·沃拉的要求感到非常惱火。
德里托心中明白,給沃拉·沃拉調(diào)換一下是合情合理的,但他也知道,杰蘇班比諾是不會輕易被說服的,而沒有人在外望風,這里就一分鐘也不能再待下去。因此,他掏出手槍,對準了沃拉·沃拉。
“趕快回到你原來的位置上去,沃拉·沃拉!”他命令道。
沃拉·沃拉眼看希望落了空,滿心沮喪,剛要轉(zhuǎn)身離開,但轉(zhuǎn)念一想,何不趁機拿些糕點再走呢。于是,他雙手抓了好幾塊松子杏仁餅。
“笨蛋!如果你手里拿著糕餅被他們抓住,那你怎么解釋呢!”德里托厲聲斥責他,“給我全都放下,趕快滾開!”
沃拉·沃拉委屈地哭了。杰蘇班比諾此刻心里起了厭惡他的感覺,順手抄起一盒祝賀生日的蛋糕向沃拉·沃拉擲去。沃拉·沃拉本來完全來得及閃開,可他非但不愿躲避,反而乘勢把臉往前湊去,讓整個蛋糕都糊在自己的臉孔、面頰、頭發(fā)、領(lǐng)帶上。他快活得笑了,轉(zhuǎn)身跑了出去,忙用舌頭舔著粘在嘴巴四周的蛋糕,舌尖一直舔到鼻子和顴骨。
德里托終于撬開了貴重的柜子,開始往口袋里裝鈔票:他的手指沾上了果醬,黏黏糊糊,他氣得直罵娘。
“快點,我們該走了。”他對杰蘇班比諾說道。
可是,杰蘇班比諾并不想把這大好時機輕易地放過去,因為這一頓美餐足夠他日后向其他同伙和瑪麗·托斯卡娜炫耀許多年的。瑪麗·托斯卡娜是杰蘇班比諾的女友。她的腿頎長而光滑,身材和臉龐卻有些像馬似的。杰蘇班比諾喜歡她,因為他隨時可以像一只大貓似的蜷曲著趴在她的身旁。
沃拉·沃拉又進來了。他的第二次出現(xiàn)打斷了杰蘇班比諾的遐想。德里托掏出了手槍,沃拉·沃拉見狀趕緊報告說:“巡……巡警來了!”說完撒腿就往外跑,雙手還緊緊提著風雨衣的下擺。德里托撿了最后幾疊鈔票,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門口,杰蘇班比諾落在了后面。
杰蘇班比諾還在想著他的瑪麗,只是在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來,他應(yīng)當帶些糕點給她吃,因為他從未送過她什么禮物,而當她知道他在糕點店飽餐一頓卻空手而歸時,會大發(fā)雷霆的。他又踅了回去,偷了一些用糖、蜜餞和巧克力制成的蛋糕,塞在襯衣里面,緊貼著前胸,但他馬上意識到這蛋糕太軟了,又手忙腳亂地找了一些比較硬的糕點,揣在懷里。驀地,他瞥見商店玻璃窗上有警察的影子晃動。警察發(fā)現(xiàn)有人正往胡同口奔逃,其中一名警察朝著那個方向開了一槍。
杰蘇班比諾急忙藏身在椅子后面。警察們沒有擊中目標,顯得很失望,他們往路旁的商店里張望。突然,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店鋪的門是敞開的,便都走了進來。頃刻間,店里擠滿了荷槍實彈的巡警。杰蘇班比諾貓著腰蹲著,懷里蛋糕上的蜜餞水果擠了出來,為了不讓它掉下來發(fā)出響聲,他趕忙把香椽果和甜梨吞進肚里。
巡警們察看著被竊現(xiàn)場和貨架上橫七豎八的糕點,下意識地不時用手捏起幾塊散落的點心放進嘴里。他們的動作格外小心,怕搞亂了破案線索。幾分鐘過后,這些本該緝拿罪犯的警察,便都無所顧忌地狼吞虎咽起來。
杰蘇班比諾也趁機大口大口咀嚼著,但警察們比他吃得還起勁,也就蓋過了他的咀嚼聲。杰蘇班比諾感到前胸和襯衣之間有種黏稠的液體在流動,他又產(chǎn)生了要嘔吐的感覺。懷里的蜜餞汁把他搞得驚慌失措,所以過了好一陣他才發(fā)現(xiàn)通往門口的路是暢通無阻的。至于那幫警察嘛,事后自然可以編造說,他們看見一只花臉猴子,因迷路跑到店里來了,弄壞了盤子和蛋糕。當警察們終于清醒過來,從包圍他們的各色糕點中掙脫出來的時候,杰蘇班比諾早已無影無蹤了。
杰蘇班比諾找到了瑪麗。當他解開襯衣時,胸前的蛋糕已變成一種新奇的什錦糕餅。他們在一起一直待到天亮,他們躺在床上,一點一點舔著,一塊一塊地吃著,把奶油舔得一干二凈,把蛋糕吃得一點渣子也沒剩。
(摘自卡爾維諾中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