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鳳

杰克跟父母住在一起，這讓他感覺非常不自在。父母都已經(jīng)退休了，在家里，無論杰克做點什么，他們總是要摻乎進來，對杰克指指點點?；蛟S在他們的眼中，杰克仍是一個孩子。杰克太想擁有一塊完全屬于自己的地盤了，他發(fā)誓，只要自己能夠掙錢，他就一定搬出去。

有一天，杰克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薪水足夠他一個人生活的了。杰克馬上開始兌現(xiàn)自己的誓言，盡管母親不停地抹著眼淚，懇求他留下來，父親則在一旁冷眼相看，不停地冷嘲熱諷，杰克仍然義無反顧地搬離了父母的家。

杰克的新家靠近郊區(qū)，是一幢二層老式小樓，樓板、樓梯以及門窗都是用木材做的，他住一樓，房東一家住在二樓。房東是一對五十左右的中年夫婦，同在一家農(nóng)場工作。他們聽說杰克剛剛找到工作，就十分大方地表示，可以讓他先住一個月，然后再交房租。

搬進來的第一天，杰克就像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囚犯”一樣欣喜若狂。他哼著歌兒整理好了一切，做了一點簡單的晚飯，吃飽肚子后，他搬了一張椅子來到門外，在那兒愜意地看著風景。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啊，生活，太美好了！”

忽然，他聽到了樓上房東一家的聲音。丈夫在大聲說道：“嘿，親愛的，你能放下手上的活嗎？我們的寶貝又不愿意要我喂他吃飯了?！?/p>

太太愉快地笑了起來：“哦，是嗎？那好吧，寶貝，我們到陽臺上去吃?！?/p>

聲音接著從陽臺上傳下來，房東太太在喂孩子吃飯。杰克雖然看不見，但他可以聽得出來，那個孩子十分難侍候，而房東太太則非常有耐心地在哄他。她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哄著孩子：“再吃一口好嗎？寶貝，多么香的飯啊，對，把嘴巴張開好嗎？張得大大的……”

杰克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頭，他想，養(yǎng)個小孩是多么麻煩的事啊。也許再過幾年，當自己結婚后，就不得不面對這種麻煩了。

杰克感覺好像又回到了家里，聽到了母親那熟悉的聲音。他不想被這種聲音破壞自己的情緒，于是躲回了房間里。但房東太太的聲音仍在源源不斷地傳到他的耳朵里：“哦，不行，你必須要把這些吃完。什么？親愛的，你不能吃魚。你會把魚刺吃下去的……哦，好吧好吧，讓我們的寶貝吃魚……等等，不要急寶貝，讓我先把魚刺清理完……”

杰克不禁輕輕嘆了口氣，祈禱他們的孩子快點把飯吃完。就在這時，卻聽到“啪”的一聲脆響，杰克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孩子把碟子打碎了。他居然感到一陣快意，心里說：摔得好！人家明明不想再吃了，你非要逼人家吃。

房東太太依然保持著耐心，聽起來一點兒也不生氣：“怎么啦？寶貝，你吃到魚刺了嗎？張大嘴巴讓我瞧瞧。”丈夫走了過來，大笑著說道：“知道嗎？你這個小壞蛋，這已經(jīng)是你這個星期摔壞的第五個碟子了。所以，這個星期你不能再摔了，我們的薪水只能容許你摔五個?！?/p>

杰克真想把自己的耳朵堵上，他甚至開始有些后悔住在這里了。杰克事先并不知道房東家有個孩子，更讓他感覺不爽的是，房東夫婦說話簡直比他的父母還要煩人——盡管他們并不是在對他說。

樓上終于漸漸平靜了下來，大概他們終于把孩子喂飽了。杰克算了一下時間，為給孩子喂一頓飯，他們花去了整整一個半鐘頭。杰克覺得簡直有些恐怖了！

晚上，杰克躺在床上看書。樓上偶而會發(fā)出“轟”的一聲大響，把他的思緒打斷。而房東夫婦哄孩子睡覺的聲音則連綿不斷，一直持續(xù)到了深夜。樓上的孩子還沒睡，杰克已經(jīng)拿著書睡著了。

可在半夜里，杰克又被樓上一聲大響驚醒了。他迷迷糊糊中，聽到房東夫婦的說話聲，好像是孩子要尿尿。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很小，但在寂靜的夜空下，卻聽得很清楚。他們折騰了大約半個鐘頭，才又重新平靜下來。

第二天一早，杰克抖擻精神去上班。在樓梯口，他碰見了已經(jīng)買菜回來的房東先生。房東先生微笑著叫住杰克：“抱歉，昨晚吵到你了吧？請你多多原諒?！?/p>

“沒什么，”杰克忍住心里的不快，匆匆說道，“我明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要上班了，再見。”

之后，杰克真的后悔搬到這兒住了。這里離他上班的地方遠，并不算大問題，杰克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居然生活在兩個老人和一個孩子的生活中。樓上一家很討厭，每天，當他從城里回到自己的家時，就會被迫融入到房東一家的生活。聽著房東夫婦在照顧侍候他們的寶貝，喂孩子吃飯、哄孩子洗澡、睡覺，陪孩子玩樂……從他回來的那一刻，直至樓上一家都睡著后，才算結束。

盡管這樣，杰克也不好意思當面向他們抗議，畢竟人家沒有讓他先交房租。他打算等住夠一個月，攢夠了錢，他就立即搬到城里去。

這天早上，杰克上完夜班，從城里回到家，剛好看見房東夫婦出門。杰克跟他們打了個招呼，快步走進房間，準備好好睡上一覺。

他剛洗完澡，正要上床的時候，卻聽到樓上“砰”的一聲響。杰克一皺眉頭，睡到了床上?？蓻]過一會兒，上面又傳來一陣響聲，好像是瓶子倒在木板上骨碌碌地滾動。

杰克幾乎要憤怒了，他突然想到，房東夫婦都已經(jīng)出門去了，此時樓上不就是只有那個孩子嗎？杰克索性從床上跳了起來，決定抓住這個機會，上去好好教訓一下那個小孩。

他來到樓上，用力地敲著門，并且喊道：“嘿，小東西，要么快點打開門，要么乖乖地睡覺，你如果再調(diào)皮胡鬧，看我不打扁你的屁股。”

敲了一會兒，門突然打開了一道縫。杰克有點奇怪，輕輕地順勢把門打開，一看開門的是個坐在輪椅上的老頭。

杰克微微吃了一驚，沒想到樓上還住著一個老人。他尷尬地對老人笑了笑：“對不起，我是住在樓下的，我該怎么稱呼您呢？”

老人歪著腦袋，眼神茫然地望著杰克，嘴巴歪斜著，光見嘴巴動，卻聽不到他在說什么，口水還從嘴角流下來。

杰克一怔，搖搖頭，然后走了進去?？蛷d里倒著幾個玻璃瓶子和一些小家具，杰克問：“嘿，這是你干的嗎？”

老人嘴巴又動了幾下，仍然聽不見聲音。杰克打量著他，老人看起來似乎患了癡呆癥，不過他身上穿著十分干凈，頭發(fā)很整齊，臉上也沒有胡子，脖子下圍著一塊嬰兒用的那種圍兜。

杰克在幾個房間走了一遍，并沒有發(fā)現(xiàn)孩子。就在這時，房東先生回來了，他一看見杰克出現(xiàn)在家里，感到很奇怪，接著就明白了：“我真的很抱歉，小伙子，又吵著你了吧？”

他飛快地撿拾起地板上的瓶子，一邊笑著對杰克解釋：“我表妹的孩子今天舉行婚禮，我們必須得到場，所以只好把他留在家里一會。他一定非常不滿我們的決定，所以就發(fā)脾氣了。你看，我還是回來得遲了一些?！?/p>

收拾好被老人搗亂的客廳，房東先生取出一塊蛋糕，笑著遞到老人嘴邊：“這是婚禮上的蛋糕，寶貝，我特意給你帶回來的，肯定非常好吃?！?/p>

老人張嘴咬了一小口，努力地轉(zhuǎn)動著舌頭，蛋糕屑不斷地從嘴里往外掉。房東先生一手拿著蛋糕，一手攤開在老人下巴擋著，笑了：“味道怎么樣？慢慢吃，寶貝，我拿了很多回來?！?/p>

杰克呆呆地望著這一切，房東先生喂老人吃完了那塊蛋糕，然后又拿來熱毛巾，十分細心地擦干凈老人的臉。杰克這才說出話來：“我以為你們有一個很小的孩子。”

房東先生哈哈一笑：“我們的孩子已經(jīng)念大學了。”

杰克說：“我總是聽見你們說寶貝，在哄一個孩子?！?/p>

房東先生有點不太好意思，笑了笑說道：“是的，他是我妻子的父親，他喜歡我們叫他寶貝，”看見杰克滿臉驚訝的神情，他接著說，“知道嗎？也許等我們像他們一樣老的時候，我們也會喜歡自己孩子叫我們寶貝，我們也喜歡像孩子一樣撒嬌、胡鬧、亂發(fā)脾氣的。”

杰克默默地下了樓梯。樓上已經(jīng)安靜了，可他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過了一天，他正式向房東夫婦提出要搬走。房東先生很過意不去。杰克十分慚愧地說：“不不不，我搬走，是因為我家里也有兩個寶貝，他們需要我?！?/p>

（肖進摘自《上海故事》201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