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璽
【一】
“嘭嘭嘭,嘭嘭嘭!”
“府里有人嗎?外面快要下雨了!”
月亮倒影在水中,是銅錢大的紅黃濕暈,風(fēng)吹動柳條落到水面上,月色一驚,便散了。
蘇勉渾然一驚,兀地睜開眼睛。他從傍晚吃過飯沿著湖邊散步,后又坐在湖邊的涼亭里休息,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
風(fēng)從湖水方向吹進亭子里來,混沌中人清醒了一大半。啊……蘇勉捂住胸口,心還隱隱作痛,他有些痛恨這突如其來的叫喊聲,擾了他與死去妻子的重溫舊夢。
“沒有人嗎?這里可是蘇府?馬上要下暴雨了,可否請人放我進來?!蓖饷娴暮艉奥曀坪踹€在繼續(xù),蘇勉心中生疑,偌大的府邸,這么大的動靜竟無人去處理。蘇勉皺著眉頭朝聲音的來源走去,隨著他離那朱漆大門越近,急促的敲門聲反倒輕緩了。
“是什么人?”蘇勉朝著門外喊。
外面響起女孩子的聲音,聲線卻有些粗:“這里可是蘇家?我是來找蘇勉的,我是阿密!”
阿密?蘇勉搜遍腦子里所有的人,都沒想起阿密是誰。恰巧管家慌忙從拐角處跑來,告訴蘇勉門外那位阿密姑娘就是三婆說的,送來給蘇勉沖喜的姑娘。沖喜是蘇勉的爹娘決定的,自從夫人病逝,蘇勉受打擊太大,身體與精神都大不如從前。蘇勉的爹娘一直尋思著再給他找一房續(xù)弦。
這個阿密看來就是三婆給看的姑娘了。
由于蘇勉養(yǎng)病需清凈,搬到了離市鎮(zhèn)較遠的別院居住,對一切安排的細節(jié)并不是很清楚,所以阿密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跟前,蘇勉很難接受。老管家忙著去給阿密開門,蘇勉眉頭一皺,厲聲道:“不能讓她進來!”
“蘇公子,馬上就要下雨了?!备糁坏篱T,阿密搶著說,口吻有些求救的意味。
蘇勉搖搖頭,轉(zhuǎn)身就往里屋走,口中吩咐:“不許給她開門。”
那天晚上果真下了很大的雨,雨聲和風(fēng)聲交織在一起如同鬼魅。
雨過天晴,天邊曦光從厚厚的云層里漏了些許下來,空氣也變得格外清新。蘇勉叫上管家常叔,打開了門。門外站著濕淋淋的姑娘,背對著他。當(dāng)她聽到門打開的聲音,立刻轉(zhuǎn)身。
蘇勉對她一夜未離開倒是有些心理準(zhǔn)備,卻沒想到阿密臉上看不到絲毫惱怒羞憤。她穿的藏藍色的粗布麻衣也臟了,濕漉漉的頭發(fā)被壓在頭巾下裹挾著蒼白圓潤的臉蛋,眼睛相當(dāng)漂亮出彩。
蘇勉不說話,面無表情杵在原地,心里卻覺得這姑娘面熟。
蘇勉默不作聲又轉(zhuǎn)身回了里屋。
她不能回去,因為家里很窮,她被嫁過來沖喜,是收了聘禮的,她若回去聘禮就得還給蘇家,還給蘇家的話家里人又要餓肚子。但蘇勉也不能留她,他直接表明態(tài)度。阿密固執(zhí)得很,后來雙方各退一步,非得他去跟蘇老爺夫人說退婚那邊同意了才肯離開。蘇勉只能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書信,讓人送到爹娘那里去。
阿密十分會拿捏尺度,在府里沒把自己當(dāng)主子,而是一個下人。她做事很勤快,人也機靈,讓人挑不出錯來。她知道自己不討蘇勉喜歡,便幾乎避開不出現(xiàn)在他跟前,但蘇勉卻能時時感覺到她就在身旁。
每天清晨,在蘇勉醒來時,屋內(nèi)都會擺放新鮮的風(fēng)信子。這偌大而冷清的院子里,也處處都有阿密的影子,阿密爽朗的笑聲如刺破陰云的光束,雖然很小,卻讓人感到溫暖。漸漸地,阿密在蘇勉的印象里,也不再那么討厭。
【二】
一日,蘇勉不在屋中,阿密進屋打掃,蘇勉唐突進屋來,把阿密驚了驚。她臉上緩緩露出個勉強的笑。蘇勉倒也覺得過不去,定然是自己平日里太過于嚴(yán)肅,給她留下了不好相處的印象。
晨曦的陽光從西面射進屋里,照得屋內(nèi)四面都暖洋洋的。蘇勉想與阿密找話說。
“公子,大事不好了公子!”外面?zhèn)鱽砉芗业暮艚新?,下一瞬他抱著東西一腳踏進了門內(nèi)。蘇勉一看到他手上的東西,鼻尖額頭都沁出了汗,他立刻沖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那些東西。
畫卷徐徐展開,青山綠水翠色無邊。
“怎,怎會這樣?”蘇勉捧著畫軸的手有些發(fā)抖。
“老奴也不知怎會變成這樣,我見近日氣候潮濕,說著把夫人的東西拿出來曬曬,沒想到……”
蘇勉翻弄著夫人的舊物,扇子上,絹布上,那些原本該有夫人人像的東西,如今看來,上面全只留了景,人卻不見蹤跡。她的梳妝盒里只有幾顆形狀怪異的小石子兒,以前用過的珠釵首飾全都不見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蘇勉像是中了邪般反復(fù)翻看著那些東西。
阿密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卻見他手腳發(fā)虛,搖搖晃晃像是站不穩(wěn)當(dāng)。她想幫忙,但蘇勉卻像心有靈犀般抬眸與她對視。蘇勉擺擺手,盡管他又氣又急,不知是誰拿這等事給他開了個玩笑,但還是將怨惱心緒強按了下來。
“你們先出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p>
管家和阿密剛離開,在門口撞見了一個約莫十來歲,著水紅衣裙的小姑娘。那是雅魚,蘇勉的妹妹,她一直身子不好,所以也同他一起住在這大宅子里。
雅魚與阿密目光相對,雅魚抱著偶人的手猝然收緊,阿密看她的眼神十分復(fù)雜,千萬種情緒在眼底掙扎。雅魚仰頭斜瞟了她一眼,怏怏走進了屋找蘇勉去了。
蘇勉伏在桌子上,失魂的模樣。雅魚來到他身邊,滿是擔(dān)憂地看著他。
“雅魚……”他的嗓子有些沙啞,他伸手摸了摸雅魚軟軟的頭發(fā)。
雅魚爬上他的腿,嬌嗔地說:“哥哥你不要離開我?!?/p>
雅魚一聲呼喊在蘇勉腦子里回蕩,簡直要把他的心都震碎了。對蘇勉而言,夫人和雅魚就是他最親近的人。
蘇勉拍著雅魚的背,柔聲哄著:“嗯,哥哥再也不會讓你擔(dān)心?!?/p>
雅魚聞言,從他懷里抬起小巧的臉。那是少女未長開的臉,帶著些稚氣,卻清麗可人,眼下還有一顆小小的黑痣,也十分可愛。雅魚在他懷里膩歪了一會兒,嚶嗡道:“哥哥,你把阿密趕走吧!”
蘇勉微愕:“你討厭阿密嗎?”
“嗯?!毖鹏~一口回應(yīng)。
果然跟他是一條心的妹妹,他們兩個都不喜歡阿密。緊接著雅魚又說自從阿密來了家里就老是出怪事兒。她口中的怪事不外乎是屋里老是丟東西什么的。雅魚其實沒和阿密往來,無端端怕阿密怕是因為從小沒多見生人,有些排外。
蘇勉沒有答應(yīng)雅魚的請求,因為他和阿密有言在先。
窗外又下起了綿綿細雨,墻頭上方,霧蒙蒙一片,看不清楚。這里總是下雨,連日的陰雨讓人也變得頹然起來。蘇勉還沒來得及回答雅魚,卻聽到外面?zhèn)鱽磬须s的聲響,蘇勉好奇地出去看情況。
【三】
蘇勉走到大門口,看到四五個打手模樣的人,正拽拉著阿密往大門外拖。
“你們!”蘇勉朝那群人喝道。
幾個打手動作一停。阿密聞聲抬頭,看到是蘇勉,立刻朝著他大喊:“先生救我!”
阿密剛說完,就被幾雙大手按倒在地,動彈不得。
蘇勉看著孤苦伶仃的丫頭被幾個壯漢欺負,氣得面紅耳赤。且不說見死不救,蘇家好歹是附近城鎮(zhèn)有頭有臉的人物,平白讓人在蘇宅抓走了人,也是打蘇家的臉面。
“你們什么人,竟然敢在蘇家隨意抓人,還有沒有王法?”
打手們沒把這病懨懨的公子放在眼里:“我勸你還是少管閑事,這丫頭的養(yǎng)母貪財,原是許了我們家主子做偏房,沒想到又賣給了你們蘇家。凡事都講求個先來后到,您還是把這丫頭交給我們好回去交差?!?/p>
此時另一個打手接著說:“再說了,你們書香世家找這么個丫頭不是污了門楣?她可是殺過人的!”
殺過人?蘇勉霎時驚得腦中一片空白。他朝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跟過來看熱鬧的雅魚。
“阿密,你殺過人?”蘇勉問阿密。
阿密搖頭,反問他:“先生你信我殺過人?”
在這節(jié)骨眼上,蘇勉陷入了兩難的抉擇。雅魚被這場面嚇得發(fā)抖,越發(fā)不肯留阿密??商K勉遙想這些天來阿密待人溫和,心思如此細膩柔軟,見人三分笑。怎么會殺人呢?
蘇勉內(nèi)心一番掙扎后,用商量的口氣道:“阿密姑娘既已入了我蘇家,豈能讓你們胡亂把人給帶走,你們主子是誰,我自然會找他說理去,我只要人不要錢,再多的錢我也給得起?!?/p>
言下之意是要花錢了結(jié)了這冤孽。
那些人根本不理蘇勉,往阿密口中塞了張破布,又用麻繩綁了,扛了就走。
阿密發(fā)出支吾的聲音,仍向蘇勉求救,蘇勉著急跟著追到大門內(nèi),卻突然停住了腳步。雅魚在蘇勉身后死死拽住他的手不許他再前進。雅魚不許他去,蘇勉臉色蒼白如紙,他看著那道門檻,仿佛是看到了刀山火海,但最終還是甩開雅魚的手沖了出去。
等回過神來,他已在大門外面。雅魚雙手抱頭發(fā)出尖叫聲。
生死攸關(guān),他也顧不上雅魚,他朝著阿密消失的方向狂奔。
【四】
這是他很久以來第一次踏出蘇宅門外,腳底竟然有種踩到棉花的不真實感,外面的天因天氣原因黑得厲害,簡直可以說是伸手不見五指。
蘇勉只顧著往前跑,并未注意身邊景色的變化。最后蘇勉追到一座石橋上。他舉目四望,都沒有看到阿密和打手的身影。他呼喚“阿密”的名字,也沒有回音。沒把人追回來自然心情很壓抑很失望,蘇勉悶悶不樂地走上石橋,在橋上坐了下來。他邊坐邊想,近日怪事頻發(fā),先是莫名出現(xiàn)個姑娘,又莫名被人帶走。
現(xiàn)在更奇怪,他跑了出來,卻有種不想再回蘇宅的欲望,然而他不回去又能去哪兒呢?舉目四望,這周圍到處是黑壓壓的,看不清楚。眼下倒是有一條路,唯一一條羊腸小道,也不知會通往什么地方。
雨嘩啦啦地直往地上墜,全身濕透的蘇勉茫然無助。橋下黑色的河水越漲越高,很快河水蓋過了橋面,漲到有蘇勉膝蓋高。蘇勉回過神,準(zhǔn)備往岸上跑??蛇@河水像是有生命似的,一個浪潮劈過來,把他卷進了水里。蘇勉整個人落入水中,隨著奔騰的河水東漂西蕩,水又嗆進蘇勉的口鼻,讓他幾乎窒息。
河水以肉眼難以估量的速度往上漲,而山頭突然冒出一個嬌小的身影。那身影在山頭張望許久,當(dāng)她鎖定了那個在水中胡亂漂流的目標(biāo)后,“撲通”一聲也跟著跳進了水里。
“是阿密……”蘇勉頭痛得厲害,而且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別說話,閉上眼睛,我?guī)阕?。”阿密目光明亮地與他四目相對,又伸手摟緊了他。她仰頭吻住了蘇勉的唇,將一股暖流順入他口中。
很快蘇勉像是喝了酒一般昏沉沉睡去,他做了一個夢,一個陽光明媚燦爛似錦的夢。
夢里天氣是難得的晴朗,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蘇勉沿著道路走了很久,中途沒看到其他人,最后他走到一個分岔口,突然停下不動了。
這是一處他從未來過的地方。左手邊是成片不見邊線的虞美人,紅艷艷像血海,右手邊是密密麻麻的白骨腐尸。有一條平坦光滑的道路,從他正面一直延伸,無限延伸,像沒有盡頭似的。
蘇勉意識有些混沌,低頭,看到手中一個偶人。
偶人的脖子往上抬,發(fā)出“咔咔”的聲響,她的視線與他對視了。偶人就轉(zhuǎn)身,朝著虞美人花海的方向蹦蹦跳跳而去。蘇勉像是提線偶人,跟著她走,不多時,他的身影就消失在火紅的花海之中。
蘇勉醒了,睜開眼就看到阿密。他回憶起昏迷過去之前的事來,當(dāng)時他被河水沖走又被阿密給救了,又想起阿密救他時的那個吻,不由得又羞又躁地紅了臉。
她一定是怕我呼吸不過來才親了我,這不作數(shù)。他自我安慰,心里還是鬧著別扭。原本對阿密是既討厭又感激,現(xiàn)在又帶著一絲不清不楚的曖昧。蘇勉沒有立即叫醒阿密,而是仔細打量著她的樣子。睫毛很長,五官嬌俏,眼下有一顆小小的黑痣。蘇勉單手托腮,靠著軟枕長久地出神。
不知是不是驚動了阿密,沒多久她也醒了。她抬眼目光迷茫地望著他,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均有些尷尬地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嗯哼,”蘇勉假意咳嗽了一下,問道,“你是怎么逃出來的?”他倒也沒對她說那些客套的感謝話。
阿密如釋重負般松了一口氣:“雨太大,本來路況就不好,前面山石塌方,那些人大概是從未遇到這樣的情況,亂了手腳,結(jié)果全遭了難,我也是運氣好,從那事故中逃了出來,結(jié)果跑回的半道上又看到你出事?!?/p>
蘇勉點點頭,心想這當(dāng)真是老天開眼,都是命。可是想到阿密身上背負著人命,心里不禁發(fā)怵。這事兒還得派人去問問清楚,要是是真的……
阿密見他醒了,準(zhǔn)備退下了。蘇勉做了一個微笑的動作,讓她先下去休息。
阿密剛走出房門,便有些力不從心似的,倚靠著墻喘氣。不知何時,管家出現(xiàn)在庭院口,阿密見到他先是一笑,待看到他手上拿著一把柴刀,臉色驟然一變。手在空中畫了一道弧線,一條紅光在黑夜中閃過,聚集到她指尖像一把紅色的利刃。
在屋里休息的蘇勉,聽到一聲奇怪的聲響。他起身出門查探,外面除了蟲鳴鳥叫,和黑壓壓的樹,什么也沒有。站了一會兒一無所獲的他又回了屋。蘇勉離開后,躲在假山后的阿密舒了一口氣。晶瑩而冷漠的月光灑在她身上,臉上鮮紅的血點子被映成黑色。
【五】
蘇勉去追阿密那日,雅魚也淋了雨,染上很重的風(fēng)寒,整日纏綿病榻。蘇勉想去請一個大夫來,雅魚不肯,便哭鬧不止。蘇勉只能打消了這念頭,只片刻不離地陪著她。
就這樣又過了數(shù)日,時間流逝如同流水,竟讓人絲毫察覺不到變化。
一天夜里,趁著雅魚睡著,蘇勉出屋子散散心。
久未見晴的天,竟然開朗了。黑夜如白晝發(fā)亮,是因為月亮懸于頭頂。
蘇勉沿著回廊走了一段,發(fā)現(xiàn)阿密蹲坐在前面不遠處的石階處。她手上拿著一根木棍,在擺弄著什么,蘇勉起了好奇心,輕輕走到她身后。
被水打濕的泥土留下了清晰的筆跡:與君且作少年游。長攜手,天地久,到白頭。問君家鄉(xiāng)路幾許,岸上燈火是瓜洲。
蘇勉誤認(rèn)阿密所說的“君”是自己,不免害臊起來,可心里的漠然被姑娘這多情暖得融碎了一次,心底里反而又露出竊喜。阿密畢竟是個順眼順心的姑娘,一笑兩條細眉下一對彎眼,不笑又是孤苦伶仃的凄艷。
蘇勉呼吸加重了些許,阿密警覺地回頭,發(fā)現(xiàn)是他在身后,有些尷尬。她用腳把地上的字跡毀尸滅跡,問蘇勉:“這么冷的天,先生怎不進屋里歇著去?”
蘇勉怕阿密誤會,又想斷了阿密對自己的念想,于是說在阿密來以前自己每天晚上都會到庭院里走走,思念已故的妻子。阿密笑得有些捉摸不定,如此機靈令蘇勉促狹得很。
“你來了以后,發(fā)生了許多怪事?!?/p>
“是好,還是壞呢?”
蘇勉不知該如何回答。
藏在樹林里的螢火蟲突然一擁而出,像等待了很久很久,終于獲得自由的囚徒。阿密死死盯著那螢火蟲:“聽說螢火蟲是剛死去的孤魂化成的,留在人間只為多看一眼自己最在意的人,所以螢火蟲只能活一夜,到了白天那些孤魂就煙消云散,去了該去的地方?!?/p>
阿密手指與成群結(jié)隊的螢火蟲纏繞,晃出溫柔的光影。
“先生知不知這世上有種職業(yè),叫魂師,魂師可以與逝去的魂溝通交流,并且在別人的夢中來去自如?!?/p>
蘇勉看著她的側(cè)臉,覺得她的眼睛像盛滿了月光。此時他為那個背叛自己,胡亂多情的蘇勉害臊,不想承認(rèn)自己對阿密動了心,可又無法解釋有那樣強烈擁抱她的渴望。
蘇勉回到雅魚房間,一時心思繁雜,心中怦怦亂跳。
雅魚躺在床上背對著他,看樣子睡得很熟,蘇勉沒有打擾她,在長椅上湊合小瞇了會兒。眨眼天轉(zhuǎn)亮,蘇勉起身喚雅魚,掀開被子卻見里面空無一人。
蘇勉著急地沖出房門,迎頭就撞上阿密。阿密見他神色緊張,便問發(fā)生何事,蘇勉讓阿密幫忙找雅魚,雅魚不見了,而且床上到處是血。
阿密聞言色變,趕緊也幫忙找人。蘇勉將蘇宅翻了個底朝天,卻沒把人找到,阿密搜索人下落無果后,向蘇勉提議出府去找。蘇勉有些猶豫,阿密卻拽上蘇勉就往外跑。
天空風(fēng)云驟變,烏云跑得特別快,蘇勉一邊跟著阿密往外跑,眼皮卻跳得厲害,像有什么不祥的預(yù)兆。再拐兩個彎,就到蘇宅大門,蘇勉卻在這時聽到雅魚的呼救聲,喊得音色都變了,像傍晚在野墳孤地里喊魂。
蘇勉的手從阿密手中滑落,掉頭又往回跑。
【六】
井口壓著一塊大石頭,上面綁著紅色的繩子。雅魚的玩偶被折成兩段,落在井邊。雅魚的聲音從井底傳來。
蘇勉走過去準(zhǔn)備解開繩子,阿密緊追過來。
“蘇勉,不要解開繩子?!?/p>
蘇勉沒聽阿密的話,用手和牙齒快速解開死扣。大石被他推開,露出小半個井口,奄奄一息的雅魚被他從井水里撈了起來。
“誰干的?”蘇勉的憤怒在喉嚨里打轉(zhuǎn)。
雅魚指了指站在他身后的阿密。蘇勉早該猜到阿密不可信,但他還是對她錯信了。他扭頭看了阿密一眼,這憎恨表現(xiàn)得很微妙。雅魚繼續(xù)以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阿密是妖怪,她吃了常叔,被我看到,又想殺了我?!?/p>
“蘇勉你快清醒,你想一想你到底是誰,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阿密說。
“我是誰?”蘇勉覺得這問題可笑得很,“這話該我反過來問你才對,阿密你到底是誰?”
現(xiàn)在不管阿密是個什么東西,蘇勉一定要報官,讓官府去處理她。
“是,你是蘇勉,卻不是什么蘇家的大少爺,這里也不是你的家,而是“現(xiàn)世”與“隱世”的交界之地,而我是……”阿密指著雅魚,話還未說完,雅魚的神情變得無限猙獰。
雅魚從蘇勉懷中跳起,撿起地上壞掉的偶人朝阿密撲了過去。阿密被雅魚撲倒在地,與她在泥水里糾纏扭打。蘇勉見雅魚吃虧,跑過去雙手拎住阿密的手。
蘇勉剛拽住阿密時,感到她的力氣很大,但阿密與他視線相對后,她將力氣收了回去。
蘇勉:“……”
阿密落了下風(fēng),雅魚舉過雙手將偶人尖利的下肢猛插進阿密的心口。
“??!”一聲慘叫劃破天際,卻是兩個人的,雅魚和阿密。
天空雖然依舊下著雨,卻裂開了一條縫,縫里透出細微的光源。光源照到蘇勉身上,像施了什么法術(shù),蘇勉腦子里翻江倒海似的涌出無數(shù)畫面……他是誰?身穿黑色紗衣的蘇勉,走過萬民涂炭的人間。他一面超度著那些不甘心死去的冤魂,一面安撫著尚且茍活卻充滿戾氣的活人。
當(dāng)權(quán)者無道,王權(quán)崩潰,這是一方亂世。
他是一個魂師,可以與迷茫的魂溝通交流,并且在別人的夢中來去自如……
數(shù)月前,柳城出了件命案。柳城大富鹿家夫婦被十二歲的養(yǎng)女殘忍殺害,原本證據(jù)確鑿,三堂會審后就該秋后問斬。偏偏這時卻出現(xiàn)了意外,鹿小姐說人不是自己殺的,她身體里有別的東西,殺了她的養(yǎng)父母。
縣令原本不信怪力亂神之言,可鹿小姐在大堂上明明白白地變成了三個人,這三人說話的語調(diào),性格與原來的鹿小姐都不一樣,而且彼此都有自己的名字和自認(rèn)為的身份。
若是中邪殺人,未避亂殺無辜,又另有判刑??h令拿捏不準(zhǔn),便請柳城了云寺方丈驅(qū)邪。方丈一番功夫后也束手無策,想起還有蘇勉這么個專門處理魂靈的魂師,便一封書信請他來了柳城。蘇勉見到鹿雅魚后,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被不干凈的東西上身,而是被多個魂控制了身體,然后犯下命案。
“如果要弄清是哪個魂作惡殺了人,只有我親自進她的意識,把那個惡魂搜出來!”
蘇勉決定親自進入雅魚的神識,把那個窮兇極惡的犯人給揪出來。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他進去以后,反而被雅魚給困住,并洗去現(xiàn)實記憶,留在她的神識里。
雅魚和阿密同時半躺于地上,兩人都像受重傷似的喘著粗氣。然而被偶人捅傷的阿密身上并沒有流血,反倒是雅魚心口處多了一個黑洞。隨著蘇勉的現(xiàn)實記憶一點點回歸,他心中的疑團也一個個解開,他現(xiàn)在能夠突然脫離雅魚的控制,想起自己是誰,恐怕跟雅魚的受傷不無關(guān)系。蘇勉恍然大悟的同時也想清楚阿密的身份,阿密應(yīng)該是雅魚魂分離出的其他魂之一,因為她就是雅魚,所以她受傷也害雅魚無可避免地受傷了。
“蘇勉,快逃!”阿密朝他喊道。
電光一閃,半空中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庭院里一棵樹被電光打到,頓時燃起熊熊大火。
但蘇勉回覺過來,雅魚已經(jīng)站在他跟前,稚嫩的臉蛋上露出陰狠的笑。
蘇勉眼前一黑。
【七】
鹿雅魚把蘇勉和阿密關(guān)進一間屋子里,然后就不知所終了。
蘇勉和阿密嘗試多種逃跑方式失敗后,最終放棄了。難得兩人能獨處一會兒,蘇勉向阿密問了許多自己想不明白的問題,阿密承認(rèn)了自己的確是雅魚的一個分身,同時告訴他所有前因后果。
鹿雅魚原本出生于富貴人家,戰(zhàn)爭撕毀了她原本的幸福。為了躲避戰(zhàn)亂,他們一家賣掉了房子離開家園去投靠遠房的叔叔,卻在半道遇上流寇。鹿雅魚僥幸逃過一劫,家人卻慘死流寇刀下,當(dāng)鹿雅魚隔著箱子縫看到親人被殺的一幕,心里便留下了陰影。
后來鹿雅魚一路顛沛流離,找到了叔叔家。叔叔和嬸嬸雖然礙于外面人口舌收養(yǎng)了她,但對她并不好,時常把她當(dāng)下人使喚,并經(jīng)常打她出氣。
這些不幸輕飄飄地落到雅魚心里那口井里,在清澈的井水中扭曲,變形。
她的魂慢慢地分離出其他魂,一個負責(zé)保護她,一個負責(zé)跟她做伴,一個負責(zé)照顧她,分別是阿密、常叔,以及雅魚那個偶人。
不過一開始雅魚并不知道自己身體發(fā)生的變化,只是逐漸能聽到有人在耳邊對她說話。
真正催化這一切悲劇的導(dǎo)火索,是有一天她忍無可忍殺了那對人前裝善人后作惡的叔嬸。
鹿雅魚分離出的三個魂覺得她是沖動才釀下大錯,可她本性不壞,他們私下約定要保護她。所以在她殺人以后,就沒有讓鹿雅魚的正?;暝谌饲艾F(xiàn)身過,這樣便能作假“鬼上身”把縣令糊弄過去,減輕鹿雅魚的懲罰。
“可是你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你讓雅魚想起了她的哥哥,她想把你留下來,長長久久地陪著自己?!?/p>
雅魚意念很強大,異于常人,否則也不會分化出多個魂。蘇勉一個人哪里斗得過四個魂,很快就被雅魚扣留下來,雅魚給他洗腦,讓他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大富人家的少爺,而雅魚是他的妹妹。
如此便可重新共享天倫。
到這時,幾個魂因意見不同發(fā)生了爭執(zhí),阿密覺得雅魚不該囚禁蘇勉,常叔中立,偶人只聽從雅魚。幾次爭執(zhí)后,阿密和雅魚徹底決裂。
阿密想盡一切辦法想把蘇勉帶出蘇宅,帶回正常世界,雅魚則千方百計地阻止她??上У氖前⒚芎脱鹏~本就是一個人,彼此又不能傷害,否則傷了對方也就是傷自己,所以阿密只能制造出幻象來接近深信自己是蘇家少爺?shù)奶K勉。
“你的夫人是假的,不存在,這宅子也是假的,你少爺?shù)纳矸菔羌俚?,我也是假的?!?/p>
“為何你一開始不告訴我真相?”蘇勉覺得自己能被蒙在鼓里如此之久,說出去定讓人笑話。
仔細看看阿密,她根本就是長大了的雅魚的模樣,就連常叔也不過是老爺子模樣的雅魚。
“你深受她的蠱惑,怎么會相信我?”阿密苦笑了一下,蘇勉卻覺得阿密是在嘲弄自己,頓時有些不高興。
“算了,我還是先看看你的傷……雖然你不是人,但好像很難過的樣子?!?/p>
偶人還插在阿密胸口,他想幫她把偶人取下。
阿密阻止了他:“不要,之前你不在時我和雅魚斗法,我原本是打不過雅魚,是因為吸收了常叔才能勉強占上風(fēng),結(jié)果我和偶人相互重傷,現(xiàn)在她在我體內(nèi),我們就是相互抗衡,看誰能吸收了誰?!?/p>
蘇勉點著頭收回了手,表示明白。
門從外面被人推開,雅魚站在門外。她身上穿著與她身形極其不相稱的紅色嫁衣,臉上濃妝艷抹畫成了一個大彩盤。蘇勉和阿密都被捆綁起來,一個坐在床上,另一個扔在地上。雅魚先走到蘇勉跟前,踮起腳親昵地抱著他。
“你不是跟我一樣孤單嗎?那我給你做妻子,永遠陪著你,你和我都不會再寂寞了?!?
蘇勉咧嘴笑了笑:“太小。”
“沒事,你可以在這里等我慢慢長大,等我處理了阿密,再重置你的記憶,你又會變回那個疼愛我的哥哥?!?/p>
蘇勉被她說得渾身發(fā)寒,只能別扭地扯了扯嘴角。
雅魚說完放過了蘇勉,轉(zhuǎn)身冷漠地看著阿密。此時蘇勉已經(jīng)知道阿密是好心,三番五次想救自己,現(xiàn)在雅魚和阿密勢不兩立,他擔(dān)心雅魚會對阿密做不好的事。
“喂,鹿雅魚,你想對她做什么?別忘了她可是你的一部分,你殺了她你自己也會受傷?!?/p>
“我當(dāng)然不會殺她,我會吃了她,”雅魚回眸一笑,嘴唇像涂了血一樣紅,“你現(xiàn)在關(guān)心她卻不知她也不是個好東西,因為跟我斗法吃虧,她不也吃了常叔來增加力量嗎?”
阿密抬起憔悴的臉,淡笑了一下,并沒有出聲否認(rèn)。
雅魚走到阿密跟前蹲下,先摸了摸阿密的頭:“一直以來謝謝你保護我,可是為了我的幸福,不得不讓你消失了?!?/p>
阿密并沒有說話,倒像是認(rèn)命般閉上雙眼。雅魚指尖紅光閃過,手掌放在阿密眉心,蘇勉看到無數(shù)紅線從阿密身體里迸射出。阿密的身體越來越虛,逐漸像透明變化,蘇勉急得渾身緊繃。突然,雅魚尖叫了一聲,這次換她拼命推開阿密。蘇勉完全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卻見阿密咬著牙,將雅魚強按進自己體內(nèi)……
【尾聲】
佛堂里菩薩的神像莊嚴(yán)肅穆,香爐里的三支香已經(jīng)滅掉兩支,第三支燒到一半時,突然滅了。
蘇勉手指一跳,呼吸急促,胸脯起伏。那些正在打盹的小和尚們夢中一驚,見蘇勉有了反應(yīng),立刻亂成一團。
“蘇先生,醒了,蘇先生?”小和尚們眨巴著眼,將蘇勉圍住。
過了好一會兒,蘇勉才睜開了眼睛。映入他眼底的,是方丈慈悲為懷的臉,方丈單手在胸前合十做了個動作,然后問蘇勉此行可順利。
蘇勉不言語,轉(zhuǎn)身去了另一間房——鹿雅魚所在的房間。她未死去,呼吸沉穩(wěn),卻一直沉睡,天真的臉龐像嬰兒一樣純潔。
接下來數(shù)日,蘇勉都沒離開,一直守在鹿雅魚身旁。別人都看不懂蘇勉的行為,卻不敢問他緣由。
有一日,蘇勉長舒一口氣,對寺廟方丈說:“請告訴縣令大人,鹿雅魚不會再醒來,她體內(nèi)的魂自相殘殺盡數(shù)滅了,魂滅而身不死,以后她會保持沉睡的模樣?!?/p>
老方丈望了他一眼,說了一句“阿彌陀佛”,轉(zhuǎn)身離開。
三日后,蘇勉在寺廟禪房休息,聽送飯的小和尚說,鹿家慘案已經(jīng)結(jié)了,鹿雅魚免去了死刑,但要囚禁在了云寺。
得到結(jié)果的蘇勉終于可以放心離開這里。
其實蘇勉并沒有完全說實話。
阿密與雅魚兩相爭斗的結(jié)果出乎意料,雅魚被阿密的魂反噬。分離出的魂最后吞噬了本來的魂,這是蘇勉做魂師以來,聞所未聞的事。事后兩人也分析不出只能猜想,是阿密同時吸收了常叔和偶人的魂,有了能與雅魚抗衡的砝碼。
雅魚消失后,整個蘇宅,以及雅魚幻化出的世界開始崩塌。阿密帶著蘇勉逃出生天,最后來到生與死的十字路口。也就是蘇勉曾經(jīng)夢到過的大片鳶尾花和死尸的分界地。原來從那條路一直走下去,就能回到現(xiàn)實。
蘇勉讓阿密跟自己一起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鹿雅魚這副軀體里唯一一個魂。
“我能保護你,你能跟我一起走,出去以后我會告訴縣令人不是你殺的?!彼f的是肺腑之言,對阿密這個姑娘,他的確動心了。
只要她免除了罪孽,他可以帶著她一起走遍山河,等待她長大。
阿密的神色十分憂傷,嘴角卻是笑著的。
“蘇勉,從我第一次看到你出現(xiàn)在這里,就喜歡你,否則我不會幫你,喜歡你是我的幸運,為此我不惜與我自己作對。”
蘇勉頗有些喜出望外,但阿密接著說:“可是我出不去了,我消化不了那么多魂,我已經(jīng)到了極限,我會跟他們一起消亡。”
“什么?”蘇勉難以接受阿密也會死去的事實,“我總會想辦法救你的,你信不信我?”
“我信!所以,我在這里等你,不管再怎么痛苦也咬著牙等下去,只要肉身一天沒有停止呼吸,我會一直等一直等,等你把我?guī)С鋈ィ ?/p>
阿密撲進蘇勉的懷中,緊緊抱住他。蘇勉心中如蟻啃噬,十分難受。他低下頭,想再親吻一次那個姑娘,懷里一空,阿密早已不見蹤影。
火紅的花海,一縷幽微的聲音回蕩。
蘇勉腦海中阿密與現(xiàn)實中雅魚的臉重合,蘇勉回過神。
他推開門,門外風(fēng)雪寒冷,吹進了屋內(nèi)吹進了衣服里,他的骨頭里,他整裝待發(fā)再次出發(fā)。
雅魚還活著,他會繼續(xù)去找尋解救阿密的辦法,他相信他們一定會再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