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力
與弗羅斯特重逢
□唐 力
1
在我的閱讀與寫作之中,何時與弗羅斯特相遇?
現(xiàn)在回想,早在1991年,我應(yīng)該在趙毅衡先生編譯的《美國現(xiàn)代詩選》、方平譯的《一條未走的路》兩本書上,就與弗羅斯特相遇了。
對于《美國現(xiàn)代詩選》,我相信,有很多人如我一樣,對它懷有一份特殊的、難以割舍的感情。當(dāng)我在上學(xué)時,從學(xué)校的圖書館里借到它,如獲至寶,我如饑似渴地閱讀、抄寫。至今,仍對此書念念不忘。此書收錄了弗羅斯特詩歌21首,但我現(xiàn)在查看我的手抄本,卻發(fā)現(xiàn)沒有抄錄他的詩。方平先生譯的《一條未走的路》收錄弗羅斯特詩歌52首,并附有詳細(xì)的解讀,但對我來說,也沒有多少印象,也許當(dāng)時根本沒有認(rèn)真讀完這本書。
那時的我,初涉詩歌,喜歡新穎出奇的意象,陌生化的語言,晦澀難懂的意蘊。艾略特的《荒原》中的“四月是殘酷的月份,在死地上/養(yǎng)育出丁香”,龐德的《地鐵車站》的“人群中出現(xiàn)的那些臉龐/潮濕黝黑樹枝上的花瓣”,埃利蒂斯的《瘋狂的石榴樹》的“告訴我,是那瘋狂的石榴樹/在陽光中跳躍,在風(fēng)的嬉戲和絮語中/撒落她果實累累的歡笑”,聶魯達的《馬楚比楚高峰》的“從空曠到空曠,好像一張未捕物的網(wǎng),/我行走在街道和大氣層之間……”,等等,激動年輕人不可一世的心,而對弗羅斯特的“金黃的樹林里,分出兩條道路”這種“質(zhì)樸無華的詩歌,我根本不屑一顧,于是我踏上了“另一條路”,長驅(qū)而去。再加上那時翻譯過來的弗羅斯特的詩歌,有些平淡無奇,更是讓人失去了興趣。當(dāng)然,更主要的是,那時我年少輕狂,不更世事,也許根本難以理解他那深沉的寄托。
這是我與弗羅斯特的相遇,之后,我與他擦肩而過。
2
轉(zhuǎn)眼之間,時光如水,一晃十多年過去了。
2007年,我在一本薄薄的小書《博爾赫斯談詩論藝》中,再次與弗羅斯特打了一個照面。在這本書里,博爾赫斯論及了弗羅斯特的著名的《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一詩的最后兩行的奇妙:
這首詩最后兩行的每一個字都一模一樣,整整重復(fù)了兩次,不過我們對這兩句話的體驗卻完全不一樣?!霸谖胰胨斑€有幾里路要趕”這僅是物理層次上的感受——這邊的里程是空間上的里程,是在新英格蘭的一段路程,而這里的睡眠說的也真的就是睡眠。這句話第二次出現(xiàn)的時候——“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幾里路要趕”——我們會感覺到這邊的里程已經(jīng)不只是空間上的里程了,而且還是指時間上的里程,而這里的“睡眠”就有了“死亡”或是“長眠”的意味了。要是詩人果真嘮嘮叨叨地說了這么多的話,詩的效果一定會大大地減少。因為,就我所知,暗示比任何一句平鋪直敘的話都還要來得有效力。
——(《博爾赫斯談詩論藝》,陳重仁譯)
博爾赫斯非常贊賞弗羅斯特將技巧化于無形,大巧若拙。博氏的論述,讓我印象深刻,發(fā)覺原來這樣簡單的話,卻蘊含這樣深刻的意思。但這還沒有引起我足夠的重視,我也沒有去找來弗羅斯特的書重讀。
后來在另一本書,喬納森·卡勒的《文學(xué)理論入門》中,再次遭遇弗羅斯特,卡勒多次提到弗羅斯特的一首極短的詩,這首詩歌只有兩行:
The Secret Sits
We dance round in a ring and suppose,
But the Secret sits in the middle and knows.
秘密端坐
我們圍繞一個圓圈跳舞并猜測,
而秘密端坐中間洞悉一切。
這首詩的英語原文由非常簡單的詞匯組成,一個中學(xué)生都能明白。將其譯成中文后,也很明了,但當(dāng)我一眼掃過,一下子就感到它強烈的意味撲面而來。我知道,這是不一般的詩,它有很復(fù)雜的意蘊,我們可以結(jié)合自身的經(jīng)驗,做出多種解讀。兩行詩,簡單而深邃,有著無窮的意味和韻味,這讓我真正認(rèn)識到,弗羅斯特不簡單。
我們“圍繞一個圓圈跳舞”,我們的行為可以看作是人類狂歡的行為,一種無意識的行為,但我們是盲目的,我們并不知道目的和意義,我們只能“猜測”,而“秘密”卻洞悉一切?!懊孛堋笔鞘裁??它為什么會“洞悉”?如果我們把秘密看作是歷史或時間所明了的東西的話,很顯然,這樣的悲劇在歷史上一再上演。單是這樣來講,一個簡單的場景,就已經(jīng)具有了歷史的深度。如果將我們的行為看成是生命的行為,圓圈中央是虛空,我們圍繞虛空跳舞,我們的整個行為也就是注定化為虛無,而秘密就是虛無,將我們的生命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又不加以說破,以此來看,我們的生命是相當(dāng)悲哀的……如此等等,我們可以生發(fā)很多的意義。
喬納森·卡勒在追問這首詩的意義時說:這首詩押韻的音節(jié)和它完全明白的口氣把讀者引入一個思索過程,而這個過程,就是它部分意義所在。我們不知道這個文本中的“我們”指誰而言,只知道“我們”是針對“我”、“他”、“她”或“它”、“你”、“他們”而言,“我們”是某個未定的群體。這個群體包括我們認(rèn)為可能的說話者。那么讀者是否也包括在“我們”當(dāng)中呢?“我們”是不是指除秘密之外的任何人,抑或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在試圖解讀這首詩時,這類疑問終會出現(xiàn)。喬納森·卡勒指出:思考這首詩的意義實際上就是對照比較,賦予它們內(nèi)容,再從中做出推斷。
這讓我認(rèn)識到,弗羅斯特也許并不是我在漢語中看到的那個弗羅斯特。
3
時間又過去了兩三年。在2010年,我所供職的雜志社,每期都為開卷的“好詩經(jīng)典”而頭疼,要選一首大家都認(rèn)可的好詩(這要在編輯部里得到一致的認(rèn)可,有時就很難了,各有不同的看法)。我就想編輯一組“名家讀名詩”,選擇世界上最有名的詩人,他們賞讀的著名的詩歌。這讓我想到了博爾赫斯點評的弗羅斯特的《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于是就到網(wǎng)上去搜羅這首詩的譯文。因為這首詩的譯文很多,我想找一個最好的譯本。查看到有飛白的《雪夜林邊小立》,余光中的《雪夜林畔小駐》,趙毅衡的《雪夜林邊駐足》,黃燦然的《雪夜林邊停留》等等,各有特點,但參看原文,似乎又并不令人完全滿意,也許各譯詩都未能曲盡其妙吧,或許這首詩歌本身就沒有辦法曲盡其妙。正如弗羅斯特所說:詩歌是翻譯中失去的東西。后來因為大家說這首詩讀者太熟悉了,也就沒有用,于是就此作罷,也沒有多想。
又過了許久,北方的冬天來臨。在一個冬日的晚上,忽然夢中琢磨此詩,特別是仔細(xì)推敲這首詩最后的韻腳,換用了好幾個詞。早晨醒來,幾個詞語歷歷在目,頗為驚訝。于是再次在網(wǎng)上找出原文,弄清楚各個詞語的意思后,試譯了一下,感覺頗有意蘊。
雪夜停留林邊
我想我知道這是誰的樹林
他的房屋在鄰近山村;
他不會看到我停留在此,
注視他的樹林,落雪充盈。
我的小馬一定感到驚奇:
為何停留在無人之地?
在林子和冰湖之間
在這一年中最黑暗的夜晚。
它搖一搖脖子上懸掛的鈴鐺
詢問是否出了什么錯誤。
惟一其他的聲音
是微風(fēng)和細(xì)雪的吹拂。
可愛的樹林,深邃而幽暗。
但我有諾言要兌現(xiàn),
還要趕多遠(yuǎn)的路,才能安眠
還要趕多遠(yuǎn)的路,才能安眠。
于是來了興致,陸續(xù)找來了幾首原詩,一一試譯,再比較他譯,發(fā)現(xiàn)呈現(xiàn)出不同的趣味,而自我感覺不錯,一些詩與我自己的心境有契合之處,尤得我心。因此找到弗羅斯特的詩全集,擇其短詩,慢慢翻譯,兩三年來,一直致力于此。
4
相對于最初與弗羅斯特相遇,再次重逢,卻是二十年之后了。我也從最初的不屑一顧到如今深深地沉迷。
二十年,改變了多少事,我從一個目空一切,旁若無人的青年,變成一個為生活彷徨奔波,疲于奔命的中年人;也從一個頭發(fā)茂密、額角發(fā)亮的青年,變成了兩鬢微霜,腦門微禿的中年男子。當(dāng)年的躊躇滿志,如今只剩下躊躇;當(dāng)初的意氣風(fēng)發(fā),而今只剩下意氣。正是“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的年齡。
1912年,弗羅斯特時年37歲,已過人生的中途。他卻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賣掉祖父給予他的農(nóng)場,拋棄了在新罕布什爾州的教職,帶著全部積蓄舉家遷往英國。他幾乎是孤注一擲,對于前途一無所知,此時他內(nèi)心的爭斗何等慘烈可想而知。
2006年,35歲的我,也面臨一個抉擇:是在老家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里繼續(xù)教書,或者去北京一家雜志試用?前途同樣不可預(yù)知,而35歲的年齡也不是一個闖蕩江湖的年齡,然而我同樣做出了北上漂泊的決定。第二年舉家到京,開始艱苦的北漂的生活,也是因為心中的一份詩歌夢想?;袒?、驚懼、艱辛、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在異地打拼,其中甘苦,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也許這樣的經(jīng)歷與弗羅斯特有些相似,也許是因為在異鄉(xiāng)生活的歷練,使我終于能夠理解一些弗羅斯特,理解到他語言下的苦澀、彷徨、孤獨、悲哀和寂寞,感受到他的欲言又止、欲辯難言。
他的詩作涵義雋永,“他詩中的意義,就像世界喚起的一樣,不得不每天理解一遍”,在平淡無奇的內(nèi)容和簡潔樸實的詩句之中,寄寓深刻的思考和哲理?!八脑姼韬芏喽夹枰忉?、建造、構(gòu)成事實?!倍业姆g,只是我的一種解釋,一種在漢語的重新建造,構(gòu)成的事實也只是他詩歌中的一部分。
我想,翻譯中失去的不是詩歌,詩歌中的一部分總是藏在翻譯過后的詞語里,那最少的黃金永遠(yuǎn)都不會失去。
弗羅斯特在中國有很多的譯本,每個翻譯者心中都有一個自己的弗羅斯特,他也用自己的語言,去建構(gòu)、去呈現(xiàn)這個弗羅斯特,去抵達那個中心的真實的弗羅斯特。
每一個譯者都會發(fā)現(xiàn)一個弗羅斯特。他是弗羅斯特,但又不是弗羅斯特。
每一個弗羅斯特,都不是全部的弗羅斯特也許只是他的一部分:一個側(cè)面、一個虛影、一個棱角。譯者給我們呈現(xiàn)出不同風(fēng)貌、不同特點的弗羅斯特,一個解讀不盡的弗羅斯特。
一個大詩人的多樣性也許就體現(xiàn)在這里。
在漢語中,全部的弗羅斯特,他們的總和可能大于其本身的存在,也可能永遠(yuǎn)小于其本身。
翻譯的意義也許就在于此。
詩人檔案
□特邀主持 三色堇
她從田野里歸來
身上染著草葉的清香
純凈的露水打濕了衣角
臉上閃著寶石似的汗光
——《莊稼院里的女王》
劉小放
1944年生。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中國家協(xié)會第六、七屆全委委員。著有詩集《我鄉(xiāng)間妻子》、《草民》、《春的雕像》、《大地之子》《劉小放詩選》等多部。獲《詩刊》1981—1982度優(yōu)秀作品一等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等獎項。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文。
詩集:
·《我鄉(xiāng)間的妻子》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年5月
·《草民》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7年6月
·《春的雕像》(長詩,與人合著)花山文藝出版社1988年3月
·《大地之子》百花文藝出版社1990年12月
·《劉小放詩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
·《劉小放短詩選》(中英文對照)香港銀河出版社200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