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祥明,本名修相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新加坡華人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莊戶人家》《莊戶日子》,中短篇小說集《香土》,小小說集兩部。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讀者》《青年文摘》等選載,被翻譯成英、日、法文等介紹到十余個國家。數(shù)篇作品被加拿大、土耳其、美國和香港等國家和地區(qū)收入大中學(xué)教材。
一
快凌晨一點的時候,貓莊十幾個鬧洞房的人,不再圍著新郎黑石頭和新娘白棉花嬉鬧。他們下了炕,嚼著喜糖高高興興地回家。
棉花拿出新褥子新被鋪被窩,準(zhǔn)備睡覺。
石頭走到方桌前,點燃三支香拜了拜,插進香爐里,然后跪到桌前的麻袋片上磕頭。想到娘早亡,爹把自己拉扯大,卻沒能看到他和棉花的婚禮,他的淚水像山泉一樣從兩眼里涌出。為把棉花體體面面地娶進門,四年前,爹扛著鋪蓋卷進了城,在建筑工地當(dāng)小工,沒想到去年春上,爹從幾十米高的架子上掉下來,就到了那個永恒的世界……
棉花鋪好被窩,見石頭還在那里跪著,就走到石頭的身前。對公公的感激和想念,讓她胸口頓時辛酸起來,兩眼瞬間淚光閃閃。
棉花把石頭攙扶起來,擦去淚水說,石頭,睡吧,明天早晨,我們到山上給爹報喜,給爹送錢,給爹去磕頭,爹對我們的恩,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今天是陰歷十月二十,雖說沒有風(fēng),山里還是寒氣襲人,隔著一層窗戶紙,躺在被窩里的小兩口還是感到窗外和屋內(nèi)的月光,像冰一樣涼。
棉花把被子往上扯扯,給石頭蓋住兩個肩膀說,時候不早了,睡吧,明天天一亮,我們就給爹去上墳。
話還沒落下,街上的喇叭,吱啦吱啦地響了幾聲,然后唱起了《老鼠愛大米》:“我聽見你的聲音,有種特別的感覺……”
石頭是村里的會計,他知道喇叭里的歌是宮書記放的。
貓莊只有三十一戶人家,一百三十一口人,宮書記身兼村主任,這叫書記和主任一肩挑。貓莊之所以叫貓莊,是因為村莊在貓山的山腳下。貓山之所以叫貓山,是因為山上有很多貓頭鷹。
別看貓莊和貓沒關(guān)系,但貓莊從明天開始要動工蓋一座貓王廟。蓋貓王廟是為了吸引山外和城里人來貓莊參觀旅游,也許,這個創(chuàng)收的辦法,能讓貓莊擺脫貧窮。他們有了想法,也有了行動。宮書記讓石頭陪著他去了鄉(xiāng)里。宮書記從小就是貓莊最聰明的孩子,到貓山上捉迷藏,別的孩子都被捉到過,他卻沒有失算過一次。到貓山上捉老鼠燒著吃,別人往往空手而歸,他一次能捉十幾只。長大去參軍,很快入了黨。復(fù)員后,他到鄉(xiāng)上做過買賣,到城里做過工,但最終還是回村里當(dāng)了支書,用他的話說,去哪里都不如在家里安穩(wěn)和踏實。
鄉(xiāng)長正在喝著茶看報紙。
見宮書記來了,就問,老宮,你來找我有事?宮書記說,是。鄉(xiāng)長再問,啥事?鄉(xiāng)長,我們貓莊想蓋一座貓王廟,搞旅游脫貧致富。鄉(xiāng)長仰面大笑起來。老宮,你這不是瞎胡鬧嗎?廟是莊重之地,給貓蓋廟,成啥體統(tǒng)?
宮書記恭恭敬敬地給鄉(xiāng)長續(xù)上茶,遞上煙,這才認真地說,鄉(xiāng)長,老祖宗有個千斤老鼠八斤貓的傳說,八斤貓把吃活人的千斤老鼠咬死,為民除去一大害,功德無量!我們貓莊,有個“貓”字,最有資格來蓋貓王廟,蓋起廟來,既可以讓我們貓莊擺脫貧窮,又可以讓這個感人的傳說用實景實物的形式代代相傳,難道這不是一件莊重的事情嗎?
鄉(xiāng)長嘿嘿一笑,點頭說,老宮,你說的有道理,這主意不錯,那你們就蓋吧。
回到貓莊,宮書記跑細了腿,磨破了嘴皮子,說通了全莊的人同意集資蓋貓王廟。無奈家家沒錢,宮書記跑去銀行,為每家貸款八千塊。石頭沒貸款,爹死去的時候,包工頭賠了十來萬,蓋新屋、娶新娘剩下的錢,剛好夠集資蓋廟的錢。
喇叭里的歌聲還沒有停下。石頭對棉花說,這些日子,宮書記跑東跑西,跑白跑黑,累得臉上瘦去了一大圈?,F(xiàn)在,貓王廟的圖紙已經(jīng)找人畫好了,明天磚瓦廠、木廠和石灰窯開始送貨。今天的婚宴上,宮書記高興地喝了一斤多白酒,他可能睡不著,半夜又跑到辦公室看看那張貓王廟的圖紙,打算打算明天的工作,順便放歌聽一聽。
棉花聽完石頭的解釋,接過話說,他聽歌可以,但應(yīng)該把喇叭關(guān)上啊,這樣吵,大家也不用睡了。
石頭剛要說話,見窗外有個人影晃動。山村里總有這樣一些人,喜歡躲在一對新婚人的窗外聽悄悄話,對此,大家見怪不怪,就這么個風(fēng)俗嘛。
石頭警覺地朝窗外喊,是誰在天井里?石頭,是我。石頭沒聽清,再問,你是誰?窗外的人說,石頭,我是懷中。懷中就是宮書記。
石頭松了一口氣,他打開電燈,一邊穿棉褲棉襖,一邊說,宮書記,天這樣冷,進屋坐吧。宮書記說,不坐了,我來找你是幫著去干件事。啥事?宮書記說,去趕老鼠。石頭一愣,問,趕老鼠?宮書記說,是的石頭,喇叭里的歌,不是我放的,是老鼠放的,現(xiàn)在一群老鼠在辦公室里聽著歌跳著舞。
石頭被逗笑了,說,宮書記,你真能開玩笑,老鼠還會跳舞?宮書記認真地說,石頭,我沒有騙你,這喇叭里的歌真的不是我放的,是老鼠放的,現(xiàn)在一群老鼠在辦公室聽著歌大搖大擺地跳舞,嚇得我頭皮發(fā)麻,就趕快來找你幫我去趕老鼠。
聽宮書記的語氣,石頭知道他不是開玩笑。
穿好衣裳,石頭敞開屋門走到天井里。宮書記走到石頭的身前,歪頭朝屋里看了一眼,說,石頭,讓棉花也去吧,去的人多了,才能把老鼠的邪氣壓下去。好,宮書記,我也去,沒想到貓莊的老鼠有這么大的能耐,能放歌聽,還會跳舞。
二
辦公室在村的最北邊。他們走出幾根電線桿子長的小胡同,走過一條牛大腸一樣歪七斜八的街,來到村委辦公室的門口。門上的鎖鎖著,宮書記把鑰匙給石頭和棉花看了看說,我根本沒進辦公室的門,你們看,老鼠們正在跳舞。
石頭和棉花隔著玻璃向屋里看?;椟S暗淡的燈光下,六只巴掌長的老鼠豎在地上蹦蹦跳跳,辦公桌上,一只一巴掌半長的大老鼠,立在桌面上蹦蹦跳跳,看上去它們搖搖晃晃,真的像個跳舞的樣子。棉花嚇得打了個寒戰(zhàn),趕忙伸手握緊石頭的手。
宮書記上前一步,說,剛才我在家里醒了酒,睡不著,想來辦公室看看貓王廟的圖紙,也把明天的工作詳細做個安排,走到門口,剛拿出鑰匙要開門,突然屋里電燈亮了,以為是進了小偷,一看一只大老鼠蹦上梁頭,往下一跳,落到錄音機的開關(guān)上,就把錄音機打開放起歌來。然后,它和一群老鼠就這么聽著歌跳起舞來。奇怪,先前我看到的是九只老鼠,現(xiàn)在怎么剩下七只了呢?說完,宮書記伸出手指,又數(shù)了一遍老鼠。
這群老鼠,不管是九只還是七只,宮書記的話,他倆不得不信,因為眼底下的這群老鼠的確像在跳舞。它們身體出奇地肥壯,而且膽也大,見門外站著三個人,一點也不怕,像剛剛吃了搖頭丸一樣,還是跳個不停,好像它們就是要跳給門外的三個人看似的。
石頭覺得奇怪,這群老鼠,為什么都沒長尾巴?他想,難道這個世界上有文明到不長尾巴的老鼠嗎?再一看,他才看明白,這些老鼠不是沒長尾巴,而是把尾巴從屁股那里巧妙地折到肚皮上去,長長的尾巴,貼在肚皮上,就像是穿西服的人,在胸前打著一條灰黃色的領(lǐng)帶!
棉花用手指輕輕戳了石頭一下,石頭回頭一看,棉花是讓他閃開,讓別人也看看屋里的這群會跳舞的老鼠。原來,宮書記在石頭天井里說的話,以及他們?nèi)齻€人在路上和辦公室門口說的話,村里的很多人都聽到了。貓莊小得只有幾張牛皮大,他們腳前腳后地趕來,都想來看看這群會跳舞的老鼠是個啥模樣。住在大山里的人,見過狐貍扮成人把人迷迷糊糊領(lǐng)進墳地,也見過黃鼠狼躺在草叢或者草垛里,撓著四個爪,讓神志不清的人說胡話,但是,老鼠自己打開電燈,放著歌跳舞,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的新鮮事!這樣的一群精明得讓人看不見尾巴的老鼠,一定是天底下最會鬧妖耍怪的老鼠!
老鼠們見門外站了一大堆人,停下來不再蹦蹦跳跳。地上的六只老鼠圍到一起,看著桌子上的那只大老鼠,好像是在等待它的指示。桌子上的大老鼠,眨巴著眼想了片刻,然后噌地跳起來,跳到麥克風(fēng)上。它身子貼在麥克風(fēng)的上面,四只爪子緊緊地抱著麥克風(fēng)。過了片刻,它瞅瞅門外的一堆人,再瞅一眼地上的六只老鼠,用舌頭舔了一下胡須,顯出一副臨危不懼、鎮(zhèn)定自若的大將派頭。
石頭氣得敲著門框大聲喊,賊老鼠,我這就開門把你們抓起來一把火燒了!
石頭的話音未落,宮書記遞過鑰匙來。幾乎同時,麥克風(fēng)上的那只大老鼠,給地上的六只老鼠使了個眼色,地上的六只老鼠心領(lǐng)神會,立刻蹦上后窗。大老鼠往上一躥,從麥克風(fēng)上跳下來,它抓著半空中的開關(guān)繩把電燈關(guān)上,隨著開關(guān)繩一悠,大老鼠跳到后窗上。趴在后窗上的大老鼠對那六只老鼠唧唧地叫了幾聲,然后一起跳下窗臺,向貓山奔去了。
三
石頭第一個進了屋。他打開電燈。棉花跟在石頭的身后。宮書記跟著進來,走到辦公桌前,伸手把錄音機關(guān)了。大家腳跟腳地進來后,東扎一頭,西扎一頭,像個游魂,都不說話。宮書記從身上摸出一包煙,抽出煙一一分給大伙,不抽煙的,搖搖頭,抽煙的,伸手接了。不管是抽煙的,還是不抽煙的,還是都不說話。
宮書記蹲在貼著貓王廟圖紙的那面山墻下,大口地吸煙。他低著頭,瞅著地面,不看任何人。他知道,大家不說話,不是沒話說,這是暴風(fēng)雨前的短暫的寧靜。宮書記猜得沒錯,他手中的煙抽到大半截的時候,果然傳來了驚雷。不過,他沒想到的是,這個驚雷來自女人,來自剛剛嫁到貓莊的新娘子白棉花。
棉花走到宮書記的身前說,宮書記,把俺那八千塊錢退給俺吧,俺想不集資蓋廟了。一屋人的目光立刻像一束束電光集中到棉花的身上。石頭慌了,走到棉花的跟前,拉著棉花的手說,走,棉花,咱回家,回家睡覺。這回棉花沒聽石頭的話,而是向?qū)m書記跟前又走了一步,說,宮書記,明天就把錢退給俺,俺覺得投資這筆錢不放心,過了年,俺要拿這筆錢到鎮(zhèn)上做個小生意,俺不想去廟里賣票。
還沒等石頭再說話,王大憨三步兩步跨到宮書記身前說,宮書記,棉花要退蓋廟的錢,我看應(yīng)該退給她。當(dāng)初石頭他爹從架子上掉下來還有口氣的時候,我在場。石頭他爹說,大憨,咱莊戶人進城賺個錢太難了,沒想到想賺錢給石頭結(jié)婚,把命也丟了。大憨,你告訴石頭,我給他們賺的這幾個錢,要花在窩場了,千萬別花在黑影里。宮書記,這幾個錢,是石頭他爹用命換來的,你就退給她吧。說著,王大憨和一屋人的眼里都有了淚花。王大憨抹去眼中的淚水,瞅著宮書記說,宮書記,我也不想集資蓋廟了,你看看,這廟還沒蓋,就出老鼠跳舞這種妖事,太不吉利了。萬一蓋起廟來不賺錢,十年八年還不上銀行的貸款和利息,那樣的話,大人孩子恐怕出去要飯吃。王大憨咽一口唾沫,繼續(xù)說,宮書記,俺簽的合同和協(xié)議,我都不認賬,現(xiàn)在就拿出來毀了它。我過大半輩子的窮日子,習(xí)慣了,也踏實!說不定倒騰蓋廟,連窮日子也保不?。?/p>
這工夫,大部分人都圍著宮書記,都說也要毀約撤資。也有幾個人在原地咂巴嘴,或者是撓著頭,一時拿不準(zhǔn)主意。宮書記蹲在那里,還是一動不動,還是沒有一句話。貓莊人都知道,宮書記有抻頭,不管遇上什么大事,什么急事,他都不會心慌,他會在心里暗暗拿主意,從他的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心里不高興,臉上很可能掛著笑,他心里暗喜,臉面可能是嚴肅的。
其實,這時候心里最急的是石頭。他是村委的一員,老婆喊著要退錢,明天磚瓦廠、木廠和石灰窯開始送貨,部分錢已經(jīng)先支付了,如果現(xiàn)在改變主意不蓋廟,肯定要損失幾萬塊,那這筆損失算誰的?如果他是書記,此刻肯定會質(zhì)問大家說,這么大的事,哪能說變卦就變卦?要說擔(dān)心集資的那些錢,他更擔(dān)心,畢竟,那是爹用命換來的!
石頭正這樣想著,宮書記把煙頭摁到地上,清了清嗓子說,伙計們,壞事往往變好事,這群妖老鼠今晚上來一鬧騰,讓大伙清醒了,也讓我清醒了。蓋廟,確實不是一件小事,確實要慎之又慎。我看這樣,這廟究竟蓋不蓋,大伙回家再想想,和老婆孩子商量商量,如果大多數(shù)人不同意,那就放棄不蓋了。我給大家表個態(tài),如果不蓋廟了,前期損失的那些錢,由我來承擔(dān),因為蓋廟這個主意是我出的,我會讓老婆孩子進城做工賺錢堵上這個窟窿,不會讓大家分攤一分錢。時候不早了,今天是石頭和棉花的新婚夜,小兩口該休息了,大家也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上午我們召開全村村民大會,如果超過一半人家不同意蓋廟,咱就把兩份合同和協(xié)議都毀了,大家還有什么話要說?
王大憨接過話說,宮書記,你這么體諒老百姓,我們還有啥話可說?他轉(zhuǎn)身對大伙說,走,走,都回家睡覺,也回家商量商量,明天上午會上見。宮書記的表態(tài)讓他們吃了定心丸,大家都轉(zhuǎn)身離開辦公室,回家睡覺。
這時候,大片大片的雪花像蝴蝶一樣飄飛、墜落。
四
大約半個時辰后,貓莊的大人孩子剛剛再次進入夢鄉(xiāng),街上的喇叭又唱起了《老鼠愛大米》:“我聽見你的聲音,有種特別的感覺……”
石頭和棉花不是讓喇叭里的歌聲吵醒的,而是被胡同里王大憨的吆喝聲驚醒的。
王大憨用上他全身的力氣,好像嗓子膜都被震得裂了紋,發(fā)出嗤啦嗤啦的顫音:救火了!村委辦公室起火了!大家都去救火!好大好大的火!救火了!
石頭和棉花穿上衣裳到天井里一看,大雪封了屋頂,蓋住了墻頭,落滿了天井。抬頭一看,村委辦公室那里,熊熊大火把天空燒得雪里透紅。
石頭嚇得一身冷汗。三天前,他和宮書記去銀行提回七萬塊錢,準(zhǔn)備付給明天來送磚、木頭和石灰的人,余下的陸陸續(xù)續(xù)給蓋廟的人付工錢,村里沒有保險柜,宮書記不放心,讓他放到家里。他覺得公家的錢放在家里不妥,再一想,貓莊自古民風(fēng)純樸,即便遇到能餓死人的災(zāi)荒年月,也沒發(fā)生過偷竊的事,就把那七萬塊錢鎖在辦公室的木桌里。為了避嫌,他帶著抽屜的鑰匙,把自己身上辦公室的那把鑰匙給了宮書記。
王大憨的喊聲還在胡同和街上滾著:救火了!救火了!
滿街都是救火人的腳步聲和擔(dān)杖的吱呀聲!石頭和棉花顧不得去村外的井里挑水,就把屋里水甕中的水用缽子和水瓢舀到兩個水桶和木盆,石頭挑著兩桶水,棉花端著一木盆水,兩個人小跑著來到辦公室,把水潑進火堆里。由于屋頂?shù)牧汉蜋_是干得透透的松木,里外又是容易燃燒的高粱秸和麥秸,火越燒越旺,不用說莊里人一桶桶挑水滅火,就是現(xiàn)在下大暴雨,這三間屋也難保住了。
大火噼噼啪啪地?zé)?,屋頂一塊塊往下塌落,屋頂上是火,屋內(nèi)也是火,紅紅的火柱把屋內(nèi)塞滿了。
石頭撲通一聲跪到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放聲大哭,完了,完了……
王大憨走到石頭的身前,想拉石頭起來,可他拉不動,就說,石頭,三間屋燒了完不了,燒了咱再想辦法再蓋起來。
石頭說,叔,提出來的七萬塊錢,放在屋里的木桌里,燒成這樣,還不是燒成灰了。當(dāng)初聽宮書記的話,把錢放在我家里就好了,惱死我了……
一片人聽到這里,有的兩腿一軟,跪在地上哭,有的蹲在地上抱著頭啜泣。貓王廟不管蓋還是不蓋,一家?guī)浊Ф鄩K錢的饑荒是攤到頭上了。在山地里辛辛苦苦刨一年,也刨不出幾千塊錢來啊。貓莊人窮歸窮,他們寧肯一天吃兩頓飯,寧肯過年不穿新衣裳、不吃白面餑餑,也不愿意拉下饑荒過日子,可這把火,讓全貓莊家家戶戶背上一筆愁人的饑荒了!
一片人哭的哭,掉淚的掉淚。這時候,宮書記挑著兩桶水來到火堆旁。就在這時,屋頂嘩的一聲全部塌落下來,哭聲和啜泣聲更加響亮起來,就像是出一場大殯似的。
石頭兩手拍著地,眼淚巴巴瞅著宮書記說,完了,宮書記,那七萬塊錢肯定燒成灰了,當(dāng)初聽你的話放到我家里就好了,惱死我了。
宮書記嘆了口氣,瞅一眼石頭,再看著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一片人,他揉著濕濕的眼窩說,好了,好了,都別傷心了,燒的這七萬塊錢,我擔(dān)一大半,我讓老婆孩子進城做工堵上這大半個窟窿。別哭了,哭也哭不回這三間屋和那七萬塊錢,要是能哭回來,我和你們跪下一起哭。
宮書記表態(tài)自己擔(dān)著燒了的那七萬塊錢的一大半,剩下的每家也要分攤上千塊啊!再說,貓莊人從來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那七萬塊錢,如果讓宮書記自己擔(dān)著一大半,貓莊人沒有一個心腸那么硬的。可是,如果加上蓋廟先前損失的那些錢,真像王大憨說的,這窮日子也保不住了!
風(fēng)吹著火苗,發(fā)出呼呼的響聲,一根根高粱秸,一團團麥秸,一塊塊干泥巴,一堆堆木炭,一片片碎石破瓦,不時從火堆中躥起,發(fā)出嗶嗶啵啵的響聲,像是火山噴發(fā),又像是天崩地裂!火堆外,是看不到盡處的滿天大雪,大雪把整個天空遮住,就像一塊無邊的白布在風(fēng)中飄擺,又像是老天爺扎下的一個碩大的靈棚,在大山里舉辦一個空前絕后、悲壯又盛大的葬禮!
石頭還跪在那里哭,一邊哭一邊罵那群可惡的老鼠。他嗚咽著對一街人說,這群老鼠,一晚上來折騰我們兩回,第二回,它們可能把電閘碰短了路,引起了大火,這群該死的老鼠啊!今晚上的事都怪我,鎖門前,我別把電閘拉下來就好了。
宮書記接過話說,石頭,這事不能全怪你,辦公室里的電閘和電線十幾年沒換,這樣舊,自己也會短路的,老鼠來也許是碰巧了。但是,這群老鼠一晚上來鬧騰兩回,的確是太妖了!
宮書記的話還沒落下,有人喊,宮書記,不好了,王大憨跳井了!
王大憨是頭朝下跳的井,撈上來的王大憨頭破血流,臉色泛青,已經(jīng)斷了氣。八十歲的五保戶隋氏自己說年紀(jì)大了,不想?yún)⒓蛹Y蓋廟,王大憨就頂著隋氏的名貸了兩份款。他是想蓋起廟來分兩份紅,沒想到今晚上讓這群會跳舞的妖老鼠這么一折騰,不僅撈不著分紅了,分到的卻是兩筆饑荒。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六口人靠他一個人種地養(yǎng)家,本來家里就缺吃少穿,這往后的日子更難過了。他可能是承受不了這種壓力,選擇了跳井。
一街人轉(zhuǎn)身朝北,含淚望著北方的貓山。
那群會跳舞的妖老鼠,是從貓山來的,現(xiàn)在,它們究竟是被這場大火燒死了,還是已經(jīng)跑回了貓山?
可是,貓山那里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清,除了黑,還是黑!
只有貓頭鷹的叫聲,在寒風(fēng)中一陣陣傳來……
責(zé)任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