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艾
關(guān)于讀書,是否也有閑來無事多此一舉的一面,在我好像是的。同時又覺得,讀書與吃飯一樣,不厭其精,同時也有求于粗纖維的功效。
不必因苛求精美圈禁自己,實行貪多快進與細嚼慢咽二重唱,并在輕松快樂中享受甘美、感受愉悅是我關(guān)于讀書的大部主張。
以上是讀魯迅《墳·摩羅詩力說》后,想到并寫在書上的話。有朋友說,我對“遇”字情有獨鐘,我的讀書正是隨遇而想,隨想而“味”,許多書都是在書中之遇后陸續(xù)到手的。我尤其看重的仍然是“味”。是因“味”而遇,遇而又“味”,“味”而再遇。一旦與“味”相遇,便特別愜意。然而,要得“味”,則要有“閑”心情。因此,因鐘愛“味”,也便愛上了“閑”,這就是以“閑”遇“味”。
讀書與吃飯不一樣:作為飯,別人嚼過抑或自己嚼后吐出再吃回來,均不可思議;而讀書,而文章,無論是別人嚼過,還是自己反復(fù)嚼過,包括借助他人咀嚼的感受再感受,反而更有味,而且不斷有新味發(fā)現(xiàn)。這大概就是所謂“篤好斯文”“隨其嗜欲”“較而可知”吧。
毛澤東讀《離騷》有這樣的味遇,孫犁讀《史記》有這樣的味遇,錢鍾書編著《宋詩選》亦未必沒有這樣的味遇,我的讀魯迅也經(jīng)常有這樣的味遇。
關(guān)于讀書知世,季羨林先生的看法頗為高大宏遠。他說,人類之所以能夠進步,永遠不停地向前邁進,靠的就是能讀書又能寫書的本領(lǐng)。愚下如我,不大朝著這一宏旨去想,我只是一個“求味”派,甚而堅信對“味”的追求,并不與讀書的大旨相左,至少是不會退到“一萬年前的蠢豬至今仍然是蠢豬”的境地;相反,還磨銳了我的味覺,讓我有了更多的相遇和奇遇。
無論如何,我對以“閑”遇“味”很滿意。
魯迅與錢鍾書平行讀
我對魯迅和錢鍾書實行“平行讀”。
手頭有一本書《魯迅與錢鍾書并行論》,我曾經(jīng)在書上寫下這樣幾句話:“平行的兩條線永遠不會交叉,‘平行讀卻會在不斷的交叉中出現(xiàn)‘奇觀。會不會出現(xiàn)‘核反應(yīng)那樣的‘巨爆效應(yīng),決定的因素不是書,而是讀者能量的儲備?!?/p>
據(jù)說魯迅的學(xué)說文解字,誦漢魏文章,看佛經(jīng),集古碑,既是他的充電過程,也是他的新生過程。這對于他輯佚、創(chuàng)作、翻譯“三絕”都是“根本功夫”。林辰先生在《魯迅傳》中也說,魯迅如蜂之采百花以釀蜜一樣,博采群書,辛苦經(jīng)營,搜羅之宏富,采集之精審,訓(xùn)詁之精核,少有可比。
據(jù)說錢鍾書先生也像馬克思一樣,經(jīng)常泡在圖書館里。圖書館就是他的花坡。他常泡于此,也是采花釀蜜。家中積起來的讀書卡片如山如海就是明證。有人統(tǒng)計,從先秦到近代,他征引的中國作家達三千人之多,典籍七千種之多。我想,在其縱深的任何一處切出一個橫斷面,都會是一個百科全書的大切片吧。
不過我也聽人說,錢鍾書有一部長篇小說《圍城》,卻趕不上魯迅的一部中篇有分量;錢鍾書的散文機智、幽默,妙語連珠,趣典不斷且有哲思,卻只可與梁實秋、林語堂、周作人列于一排,而魯迅卻要獨自放在高處;錢鍾書先有了一篇不算短的《中國文學(xué)小史序論》,《中國文學(xué)小史》終于沒有寫出來,魯迅先有了一部《中國小說史略》,然后才有了不足二百字的小序。
我們在稱體重的時候,常會隨口問:秤準(zhǔn)嗎?我覺得上述比較不是戥稱的結(jié)果,卻是大體準(zhǔn)確的。
我對魯迅與錢鍾書并行讀的感受是什么呢?正像很難說清曬過多少太陽,飲過多少泉水,從中吸取過多少營養(yǎng)一樣,也很難說清楚。但是,最簡單的感覺卻是:魯迅先生是一個永遠不落的太陽;錢鍾書先生則是一座森林茂密、泉水叮咚、高不見頂、深不見底的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