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阿祥

一、大地數(shù)據(jù)與天地結(jié)構(gòu)

上一講我們說到，大禹為了治平洪水，踏遍了祖國大地，其腳力可謂非比尋常，我們的祖國也因此有了“禹跡”的名稱。接下來，又要出場兩位非常能走的天神了。根據(jù)西漢宗室淮南王劉安與他的賓客們集體編纂的《淮南子·地形訓(xùn)》的記載，當(dāng)大禹治水獲得成功后，想知道大地的面積究竟有多大，“乃使太章步自東極至于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豎亥步自北極至于南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太章、豎亥步測的結(jié)果，大地竟然是一點偏差都沒有的正方形。那么這個正方形的大地，面積有多大呢？我們不妨仔細算算。今天所謂的“億”，是1萬萬的概念，中國古人的“億”，通常指的是10萬，這樣，大地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不算余步的話，都是233500古里。1古里=0.8316里=0.4158公里，233500古里=97089.3公里。再算算75步。西漢的1步等于5尺，每尺等于23.1厘米，75步=0.086625公里。里與步加起來，約等于97089.4公里，長與寬相乘，面積就是94.26億平方公里，約為地球總面積5.1億平方公里的18.48倍。

《淮南子》關(guān)于大地如此夸大其詞的上述數(shù)據(jù)，不知道是怎么得出來的，值得關(guān)注的是這個數(shù)據(jù)傳達的觀念：大地是正方形的，而且這個正方形無論多大，也是有邊際的。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正是這樣的觀念，造成了我們祖國的又一批名稱，比如四海、海內(nèi)、天下。為什么這么說呢？我們看看中國古人的天地結(jié)構(gòu)觀念就清楚了。

中國古人對于天與地的形狀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有過種種討論，歸納起來，主要有蓋天說與渾天說。

蓋天說前后有三種不同的見解。最早的蓋天說認為“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周髀算經(jīng)》），即把天穹看成像一口倒扣著的鍋，籠罩著仿佛棋盤一樣平直的大地；后來，人們又把天地的結(jié)構(gòu)想象成一座涼亭，大地的邊緣有八座大山好似涼亭的柱子一樣，支撐著圓穹狀的天；再到后來，又認為“天似蓋笠，地法覆槃，天地各中高外下”（《周髀算經(jīng)》），這是說，天像一只斗笠，地像一個倒扣著的盤子，天蓋著地，天、地都是中間高、外圍低。

渾天說主張?zhí)祗w呈球形，大地位于它的中心。東漢著名天文學(xué)家張衡說：“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于內(nèi)，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浮?！保ā稖喬靸x注》），又說：天“圓以動”，地“平以靜”（《靈憲》）。這是說，大地就像雞蛋中的蛋黃，獨居在仿佛蛋殼一樣的天球的中央，而且大地是浮在水面上的。但是大地“載水而浮”的見解引起了一些質(zhì)疑，比如日月星辰隨天旋轉(zhuǎn)，當(dāng)運行到地平線以下時，如何從水中通過呢？所以渾天說后來又有發(fā)展，認為大地是浮在氣中的，大地的上下左右都是氣。

說到這里，我們就能真正明白古代一些神話傳說、文學(xué)作品、習(xí)慣說法的意思了。

以言神話傳說，《淮南子·天文訓(xùn)》中有這樣的記載：“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边@不周之山就是蓋天說里的天柱。由于共工的猛觸，這根天柱折斷了，于是天地為之晃動。天的傾斜使西北方高起來，所以日月星辰都向西北方移動，地的傾斜使東南方陷下去，所以江河泥沙都向東南方流去。

以言文學(xué)作品，著名的北朝民歌《敕勒歌》是這樣唱的：“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彼^“穹廬”，是指游牧民族居住的圓頂氈房，今天習(xí)稱“蒙古包”，它中央隆起，四周下垂，形狀似天?！疤焖岂窂]，籠蓋四野”，是說形似穹廬的天空，籠罩著四方的原野，這明顯就是蓋天說“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的文學(xué)呈現(xiàn)。

以言習(xí)慣說法，兒童啟蒙讀物、南朝周興嗣的《千字文》開頭的四句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边@話的意思是：天是青黑色的，地是土黃色的，宇宙形成于混沌蒙昧的狀態(tài)中。太陽正了又斜，月亮圓了又缺，星辰布滿在浩瀚無際的太空中。這又是渾天說的形象表達。

當(dāng)然，按照現(xiàn)代天文學(xué)、地理學(xué)的認識，中國古代的蓋天說、渾天說都存在著諸多的疑誤，比如大地雖有起伏，但是沒有認識到大地是球形的。然而盡管如此，以蓋天說、渾天說為基礎(chǔ)，還是產(chǎn)生了一批祖國的古老名稱，比如大地“載水而浮”，于是有了“四?！?、“海內(nèi)”的名稱，“天似穹廬，籠蓋四野”，于是有了“天下”的名稱。這些名稱的使用情況，我們不妨以司馬遷的《史記·高祖本紀》為例?！妒酚洝じ咦姹炯o》中記載，公元前202年，群臣勸漢王劉邦稱帝說：“大王起微細，誅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輒裂地而封為王侯?！惫?95年，劉邦回到家鄉(xiāng)沛縣，酒酣耳熱之際，擊筑而歌：“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歌罷，劉邦又對家鄉(xiāng)父老說：“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為朕湯沐邑，復(fù)其民?！焙茱@然，這里的“四海”、“海內(nèi)”、“天下”，意思是一樣的，指的都是漢朝的全國。下面，我們就來說說這三個名稱的具體情況。

二、“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

先說四海與海內(nèi)?！墩撜Z·顏淵》中有這樣一段對話：“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這話是說：只要君子做事認真而無差錯，對人恭敬而有禮貌，那么四海之內(nèi)的人都是兄弟了，何必憂愁沒有兄弟呢？而直到今天，“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還是中國人張口就來的習(xí)語，形象地顯示了我中華民族的豪邁性情。那么，“四海之內(nèi)”也就是“四海”、“海內(nèi)”的說法從何而來呢？

從文獻記載看，“四?！币辉~的首先出現(xiàn)，是商朝遺民所作《詩經(jīng)·商頌·玄鳥》的“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這話的意思是：商朝開創(chuàng)的疆域，達到了四海邊，四海的諸侯都來朝覲。我們知道，東方的商人本來就是濱海而居的，習(xí)見東方海陸相連；同時，商人又已經(jīng)有了四方的觀念，比如甲骨文中稱：“東土受年，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边@是占卜東土、南土、西土、北土的年谷成熟。而由此進行推演，在地理知識還比較落后的時代，人們認為既然大地的東方邊際是大海，那么另外的西、南、北三方，自然也是以茫茫大海作為邊際的；又既然大地的四周都是大海，那么“四海”或者“海內(nèi)”就可以用來指稱中國了。

在起初的時候，“四?！敝皇且粋€空泛的名稱，就是指中國四周的海疆。然而漸漸地，人們在因名求實的習(xí)慣思維作用下，便把“四?！本唧w化了，這與我們說過的“九州”從空泛到實在的情形非常相似，于是四海也有了確切的名稱，即東海、南海、西海、北海，只是這東、南、西、北“四?！钡木唧w所指，隨著政治疆域的擴展、地理視野的放大，在不同的時代也是不一樣的，大致的情況如下：

東海。先秦古籍中的東海，大致相當(dāng)于今天的黃海。秦漢以后的東海，則包括了現(xiàn)在的黃海與東海。明朝以后，東海又重新分成兩部分，即北部為黃海，南部仍稱東海。

南海。先秦古籍中的南海，相當(dāng)于今天的東海。秦朝統(tǒng)一嶺南后，設(shè)置南海郡，從此以后直到現(xiàn)在，南海就專指現(xiàn)在的南海了。

西海：西漢末年，在今青海湖附近設(shè)置了西海郡，這是把青海湖看作西海；東漢末年，在今內(nèi)蒙古居延海附近設(shè)置了西海郡，這是把居延海看作西海。其他曾經(jīng)被看作西海的水域，還有很多，比如博斯騰湖、咸海、里海、波斯灣、紅海、阿拉伯海以及印度洋西北部，甚至地中海，都曾經(jīng)有過西海的稱呼，總之都是我國西部或者以西的較大水域。

北海：先秦古籍中的北海，指的是今天的渤海。秦漢以降，凡是塞北大澤，往往就被稱為北海，如貝加爾湖、巴爾喀什湖、里海，都曾經(jīng)擁有北海之名。

通過以上的簡單說明，可見具體的“四?！彼?，仍是非常麻煩乃至沒有定論的，問題出在哪里呢？正如清朝的《古今圖書集成·山川典·海部》所指出的：

從古皆言四海，而西海、北海遠莫可尋，傳者亦鮮確據(jù)，惟東海、南海列在職方者，皆海舶可及。

也就是說，問題出在西海與北海上。一方面，既然是四海，就不能沒有西海、北海；另一方面，中國的西邊與北邊，又確實沒有呈環(huán)繞狀的海域。于是為了彌補這樣的缺憾，又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四?！备拍?，這種概念的“四?！?，竟然不是指海域，而是指地域。什么樣的地域呢？我們看幾條文獻就清楚了。

《爾雅·釋地》說：“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奔础八暮！笔侵杆泥彽男U夷戎狄的居住地域；《荀子·王制》說，所謂“王者之法”，是“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具體而言，就是：“北海則有走馬、吠犬焉，然而中國得而畜使之；南海則有羽翮、齒革、曾青（天然的硫酸銅）、丹干（水銀與硫黃的天然化合物）焉，然而中國得而財之；東海則有紫紶（即石蜐，也稱觀音掌、海佛手，其汁可染色）、魚鹽焉，然而中國得而衣食之；西海則有皮革、文旄（染有文采的旄牛尾）焉，然而中國得而用之?！碧迫藯顐娮⒔庹f：“海謂荒晦絕遠之地，不必至海水也?！奔础八暮！笔侵富臎銎нh的地方，并不一定特指大海。

其實指海域與指地域的這兩種“四?！备拍?，仍是有些聯(lián)系的。因為從大地為海圍繞的觀念出發(fā)，有海的地方意味著已是大地的邊緣，所以“?！庇忠隇榛臎銎нh之地，荒涼僻遠之地又是所謂的蠻夷戎狄之地。進一步說，我們上面引用過的“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名句、“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習(xí)語，如果把“四海之內(nèi)”理解為包括了中原的華夏與四鄰的蠻夷戎狄，那顯然是更加恰當(dāng)?shù)?，因為“若一家”、“皆兄弟”，畢竟都是說人的。

三、“海內(nèi)”的范圍

與“四?！钡男值?/p>

有趣的是，我們的先人不僅有著四海之內(nèi)、兄弟一家的恢弘氣度，對于“四海之內(nèi)”這個家的形狀、面積，也有著或者大膽的想象，或者務(wù)實的猜度，這就是大概念與小概念的“四海之內(nèi)”。

大概念的“四海之內(nèi)”，比如《呂氏春秋·有始覽》的想象：“凡四海之內(nèi)，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這樣的“四海之內(nèi)”，呈現(xiàn)為東西稍長、南北略短的近正方形，面積約為1.26億平方公里，約合今天中國版圖960萬平方公里的13倍，整個亞歐大陸的近2.5倍。到了后來，有些想象就更嚇人了，漢代的《春秋命歷序》里說：“神農(nóng)始立地形，甄度四海遠近，山川林藪所至，東西九十萬里，南北八十一萬里?！边@樣的“四海遠近”，達到了1260億平方公里，是地球總面積的247倍，真是極盡想象之能事、用盡夸張之修辭，也正如《莊子·秋水》的比喻：“計中國之在海內(nèi)，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

至于小概念的“四海之內(nèi)”，則要實際得多。如《禮記·王制》說：“西不盡流沙，南不盡衡山，東不盡東海，北不盡恒山，凡四海之內(nèi)，斷長補短，方三千里?！蔽覀儗φ找幌隆秴问洗呵铩ど鲃荨返恼f法：“凡冠帶之國，舟車之所通，不用象譯狄鞮，方三千里?！庇纱丝芍八暮Ｖ畠?nèi)”與“冠帶之國”都是“方三千里”，計算下來，也就155.6萬平方公里。這樣的“四海之內(nèi)”，語言互通，不用“象譯狄鞮”也就是翻譯（不同的翻譯有不同的稱呼，《禮記·王制》：“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自然是立足于戰(zhàn)國時代華夏核心地區(qū)而言的，它的范圍基本就等于我們說過的“禹跡”、“九州”。比如《尚書·禹貢》說：大禹治平水土以后，“聲教訖于四海?！薄抖Y記·王制》說：“凡四海之內(nèi)九州，州方千里?！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芬舱f：“海內(nèi)之地，方千里者九?！庇谑牵八暮！?、“海內(nèi)”與“禹跡”、“九州”一樣，都成了我們祖國的名稱。

“四?！?、“海內(nèi)”作為祖國的名稱，相關(guān)例證可謂不勝枚舉?！度龂尽酚涊d諸葛亮稱道劉備說：“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于四海?！碧迫藚螏r的詩句：“斗笠為帆扇作舟，五湖四海任遨游?！泵珴蓶|的文章《為人民服務(wù)》：“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了?！边@三例的“四?！保际侵溉珖?。唐人王勃的詩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魯迅的《朝花夕拾·后記》“不知海內(nèi)博雅君子，以為何如”，這兩例的“海內(nèi)”，也是指全國。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曾經(jīng)說到，“禹跡”、“九州”這兩個名稱有著眾多的孿生兄弟，比如禹甸、禹域、九有、九圍、九土、九夏等等；“四?！币彩沁@樣，“四?！钡谋姸鄬\生兄弟，比如四方、四表、四隅、四隩、四垂、四封、四國、四履等等，也是我們祖國的古老名稱，這些名稱中的“四”，都包括了東南西北四方，這些名稱中的“方”、“表”、“隅”、“隩”、“垂”、“封”、“國”、“履”，都是相關(guān)的地理概念。我們簡單舉些例子。四方，《新唐書·吐蕃傳》說：“陛下平定四方，日月所照，并臣治之?！彼挠?，西晉潘岳的詩：“強秦兼并，吞滅四隅?！彼碾T，《尚書·禹貢》：“九州攸同，四隩既宅?！彼姆?，《晏子春秋》：“今四封之民，皆君之臣也……四封之貨，皆君之有也?！?/p>

當(dāng)然，歷史發(fā)展到了近現(xiàn)代，“四海”這個系列的名稱，在某些場合似乎有了新的含義，比如習(xí)語“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毛澤東的詩“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這兩例的“四海”，一般理解為“全世界”的意思。不過，如果你以為這是“四海”概念指稱范圍的擴大，那就錯了，因為追根溯源，“四海”以及“海內(nèi)”指的是人跡所到的地方，指的是“全世界”，指的是“天下”，本來就是“四海”與“海內(nèi)”的原始含義。

四、理想的“天下”

與現(xiàn)實的“天下”

為什么說“四?！?、“海內(nèi)”的原始含義就是全世界，就是天下呢？回想一下我們上面說過的中國人的天地觀，“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籠蓋著地，天的下面就是天下、就是大地，大地既是浮在水面上的，又為大海所包圍，所以“四?！?、“四海之內(nèi)”、“海內(nèi)”的范圍就是大地，大地在天地之間的具體位置就是“天下”，換言之，“四?！薄ⅰ昂?nèi)”、“天下”在某種意義上是一致的。我們看幾個例子。《尚書·大禹謨》中“奄有四海，為天下君”；《漢書·地理志》中“秦遂并兼四?！痔煜聻榭たh”；《漢書·董仲舒?zhèn)鳌分小敖癖菹虏⒂刑煜?，海?nèi)莫不率服?！笨梢娝暮?、海內(nèi)、天下都是互文，都是可以互換的名稱。

那么“天下”的范圍有多大呢？這涉及了“四極”的概念。所謂“四極”，就是在大地的東西南北四方各尋出一個最遠的點，作為那一方的極，四極之間就是天下的范圍。有趣的是，“四海之內(nèi)”有大、小兩種概念，“四極”也有大四極與小四極。

大四極的范圍，我們說過《淮南子·地形訓(xùn)》中記載的四極，那是太章、豎亥步測的四極，從東極到西極、從南極到北極，都是233500古里零75步，也就是說天下是個正方形，面積大約94.26億平方公里，約為地球總面積的18.48倍；至于《呂氏春秋·有始覽》中記載的四極，那就更大了，“凡四極之內(nèi)，東西五億有九萬七千里，南北亦五億有九萬七千里”，也就是從東極到西極、從南極到北極，都是597000古里，計算下來，面積達到了616.2億平方公里，約為地球總面積的121倍。開句玩笑，這樣的大四極所顯示的天下，大概除了一個筋斗就是十萬八千里的孫行者外，無人能夠周歷了。

至于小四極的范圍，則要實在得多。小四極雖然也有許多不同的說法，但都有具體的地點與相關(guān)的歷史背景。比如《尚書·禹貢》的四極，“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就是北（朔）也至于流沙，南也至于海，這樣的四極，大概等于后世秦朝的疆域范圍；《尚書·堯典》的四極，東旸谷，南南交，西昧谷，北幽都，這大概等于后世西漢武帝的疆域范圍；又有《爾雅·釋地》的四極，“東至于泰遠，西至于邠國，南至于濮鈆，北至于祝栗”，這樣的四極，古代學(xué)者們說是“四方極遠之國”。

很顯然，以上兩種四極說，大四極是憑借大膽想象而建構(gòu)的天下范圍，小四極是依據(jù)實際地理知識而擬定的天下范圍。這大、小兩種四極說的天下，又在中國古代的政治實踐與政治理想中，發(fā)揮著復(fù)雜而深刻的作用與影響。這個問題非常重要，我們不妨展開說說。

“天下”一詞，首先見于西周的《尚書·召誥》“用于天下，越王顯”，意思是說在天下施行此道，君王的功德就會顯揚光大。《召誥》的天下其實不大，指以洛陽為中心的四方。發(fā)展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代，隨著華夏民族意識的逐漸明朗，中國人的天下觀也逐漸成熟起來，終于形成了由方位、層次和夷夏交織而成的新的天下，這新的天下，按照邢義田先生的描述，結(jié)構(gòu)是這樣的：

天下由諸夏及蠻夷戎狄組成，中國即諸夏，為詩書禮樂之邦，在層次上居內(nèi)服，在方位上是中心；蠻夷戎狄行同鳥獸，在層次上屬外服，在方位上是四裔。方位和層次可以以中國為中心，無限地延伸；詩書禮樂的華夏文化也可以無限地擴張。最后的理想是王者無外，合天下于一家，進世界于大同。（邢義田《天下一家——中國人的天下觀》，載《永恒的巨流》，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3年）

這樣的天下，無疑具有很大的伸縮性，它可以是華夏與蠻夷戎狄組成的四海之內(nèi)，也可以是“日月所照，風(fēng)雨所至”（《史記·五帝本紀》）的普天之下；這樣的天下觀，又深刻影響了從此以后中國傳統(tǒng)帝制時代的歷史！比如中國古代認為，人間的帝王是受天父之命而擁有天下、統(tǒng)治萬民的，所以都自稱天子，只是對于一位真正的天子來說，如何“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nèi)撫諸夏，外綏百蠻”（班固《東都賦》），使四夷都“沐浴”在天朝的恩澤之下，合天下為一家，就成了一項永恒的挑戰(zhàn)，天子們都面臨著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所造成的矛盾、困惑甚至痛苦。

從現(xiàn)實來說，統(tǒng)一“中國”就是擁有“天下”了，比如《史記·秦始皇本紀》“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秦始皇帝嬴政平滅了六國，統(tǒng)一了天下。說到這里，我想起了張藝謀電影《英雄》里的鏡頭：練下“十步一殺”獨門武功的大俠無名，在奔赴刺殺秦王嬴政之路時，殘劍攔住了他，在地上寫下兩個大字，正是這兩個大字，使得無名面對秦王、勢在必得時，最終放棄了個人仇恨，選擇了立地成靶、大義赴死。哪兩個字？天下！什么大義？統(tǒng)一！當(dāng)時的最強者秦王嬴政，正是統(tǒng)一天下的希望所在！

其實，按照中國人的天下觀，嬴政統(tǒng)一的天下，還不能算真正的天下，它只是傳統(tǒng)中國的范圍。從理想上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jīng)·小雅·北山》），如果“六合之內(nèi)，八方之外，懷生之物有不浸潤于澤者，賢君恥之”（《漢書·司馬相如傳》）——可以說，正是這樣的理想，強烈刺激著一代又一代雄才大略的中國帝王們開疆拓土的決心，他們期望著“王者無外”、“存定四極”，成為一位真正的天下之君；這樣的理想，也持久鼓舞著一批又一批的中國文人士大夫們強烈的文化使命感，他們感覺有責(zé)任把自己的優(yōu)越文化向外推展，從而使得蠻夷戎狄統(tǒng)統(tǒng)濡染德教，這也就是中國人所追求的“一乎天下”（《春秋公羊傳·成公十五年》），“一”的方法是“用夏變夷”，“一”的范圍則是“普天之下”。

然而理想的尷尬、現(xiàn)實的矛盾又是，沒有哪一位中國帝王、哪一批中國文人士大夫能夠真正做到政治的統(tǒng)一天下、文化的德澤天下。別說真正的天下了，哪怕就是今天的亞歐大陸，也從來沒有統(tǒng)一在中國天子、華夏文化的范圍之內(nèi)。于是或者自我安慰，說是“德薄而不能遠達也”（《史記·文帝本紀》），或者干脆退而求其次，把蠻夷戎狄排除在華夏之外，如此也就彌平了理想的缺憾，慰藉了現(xiàn)實的政治。

總之，“天下”這個我們祖國的特殊名稱，廣泛作用于中國古代政治疆域的拓展，深刻影響了中國古代文化道德的推廣。那么，作為文化道德推廣范圍的“海外”又是怎樣的呢？其實這在中國歷代帝王、文人士大夫的心目中也是清楚的，那就是中國這個小天下以外的大天下，中國這個赤縣神州以外的大九州！何謂大九州？中國為什么又被稱為赤縣神州呢？我們下一講再說。

（作者系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責(zé)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