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勝利日
○余同友
余同友,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臺縣,現(xiàn)供職于安徽省文聯(lián)。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第七屆學員,中國文聯(lián)首屆編劇高級研修班學員。有中短篇小說若干發(fā)表于《十月》《山花》等雜志,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及年度選本選載。
王欣今天的情緒、狀態(tài)、動作、眼神甚至體溫等等都完全不對,就像換了一個人,而本來張成林是對這次行動充滿了深深的期待的。
從昨天早上起他就做各種準備工作了。首先,換洗了床單,洗的過程中還灑了一點兒香水,被套也新套了一床紅玫瑰花圖案的,大朵大朵的玫瑰花像帶著露珠盛開著,將鋪排在他們的身底下。還有,他還特意買了幾根慶典用的紅蠟燭,一旦王欣來了,就點燃它們,營造出一股溫馨浪漫的氣氛。另外呢,他從網(wǎng)上下載了小提琴曲《小河淌水》,王欣喜歡這首曲子,他設置成了單曲循環(huán)播放模式,就讓河水在月光下不停地流吧,流過他們開滿玫瑰花的原野吧。當然,除了這些小情小調的精神性的東西,張成林也沒忘記配套準備物質性的東西,正宗西點店的蛋糕,一杯濃濃的咖啡,還有,幾個帶浮點香氛的安全套,連品牌都是王欣認可的。
我這樣說你就知道了,張成林和王欣的所謂的行動就是一次約會。是的,沒錯,戀愛大半年了,在純精神層面交流了三個月后,他們于四個月前開始了靈肉雙修。
王欣是個從小出生在羅城的女孩子,整個人生經(jīng)歷按張愛玲的說法,從小到大所遇到的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吃蘋果時吃出了一條蟲子。和這樣的女孩子談戀愛,張成林有點緊張,因為他是個鳳凰男,他曾經(jīng)的雞的歲月是在長江邊那個偏僻的鄉(xiāng)下度過的,雖說通過讀書考大學,又經(jīng)過層層考試,進了機關,現(xiàn)在是羅城的人了,看著好像是只鳳凰了,但難免時不時會從夾緊的翅膀下露出幾根雞毛來。所以,張成林總是竭力地讓自己向一只真正的鳳凰靠攏。其實,他基本摸透了王欣的喜好,女孩子么,再加上她一直在本市教委直屬的第一實驗小學當一名教師,她單純,而且偏好浪漫。因為把握了王欣的特點,他們的戀愛進行得頗為順利。特別是進入了靈肉雙修階段后,張成林每一次都把見面安排得如一次新婚,每一次都想盡花樣將王欣送到云端成為驕傲的仙女。王欣是跟父母住在一起的,那么,每次的見面地點便都選擇在張成林租住房里,這就有點辛苦王欣了,雖說在同一個城市,可是他們一個在城南,一個在城北,每次坐城鐵,轉公交,至少得折騰一個多小時王欣才能趕到,對此,王欣毫無怨言,這讓張成林非常感動。
正因為如此,張成林對每一次的見面就更加重視,一次比一次安排得更加周到,對每一次見面他都做了記錄。而這一次他格外重視,因為根據(jù)他的記錄,這將是他們的第三十次愛愛日。為此,一切準備就緒后,他還特意用紅紙做了一個牌牌,紅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心形,愛心下面寫了一行字:熱烈歡迎欣欣公主駕到!
王欣一按門鈴,張成林立即舉了那張紅紙牌,開了門后,自己的臉卻隱在紅紙牌后面,一邊上下浮動搖晃著紅紙牌,一邊有節(jié)奏地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王欣會激動得小臉緋紅,小鳥般一下子投進張成林的懷抱,拱著他的胸脯,摸著他的嘴唇,后面的事自然就水到渠成了。可是這次不一樣。王欣只是敷衍著咧開小嘴算是笑了笑,甚至顧不上去張成林伸出來的手臂中轉一圈,她徑直走到了床邊,斜靠在床上,那滿床大朵大朵的鮮艷的玫瑰花也沒吸引她的眼神。
張成林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了想,忽然發(fā)現(xiàn)在這之前就已經(jīng)有某種不好的預兆了。按照之前他們的生理和心理需求,兩人現(xiàn)在恨不得整天在一起。但除了雙休日,確實抽不出整塊的時間;所以,他們的見面也基本遵循一周一次的頻率,往往是,這次才結束了,就迫不及待地算著離下次見面還有多少個小時。兩人每天電話聊天的重要內容之一就是確定見面的時間,甚至精確到小時。但這一次,張成林幾次打電話或發(fā)微信給王欣,王欣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她說,我好忙呢。對于這一周的見面,她也不十分積極。
為什么會這樣?難道她對我不再有感覺了?這不能不讓張成林陷入思索之中。但現(xiàn)在肯定不是追尋答案的時機。張成林想著,還是決定繼續(xù)像往常一樣靈肉同修,有的時候,肉體問題解決了,靈魂的問題也基本就解決了。于是,張成林泡好了咖啡,端到了床邊,拉上了床簾,點燃了粉紅色的蠟燭,播放著小河淌水,掀開了玫瑰的原野,然后,他開始解除王欣的武裝。
可是,王欣一點不在狀態(tài),她倒也沒有拒絕張成林,甚至還努力地去迎合他,但是,這玩意和咳嗽一樣是掩藏不了的,沒有狀態(tài)就是沒有狀態(tài),張成林就是塊木頭也能感覺得到,因為,王欣這時候就像塊木頭,任由張成林埋頭苦干,她一點反應沒有,不是說她沒有動,她動倒是動了,卻不是身體在動,而是兩手在動——張成林有點氣惱地發(fā)現(xiàn),王欣自從進了門后,兩手一直在動,動的卻是她的手機。她的手機一直在響,滴當,滴當,滴當,是那種微信信息的提示音,只要一響,王欣就像打了雞血似的,迅速地兩手在屏幕上翻飛。
在這樣的狀態(tài)之下,張成林也只好草草收兵,雖然仍然懷抱著溫軟的王欣,心里卻拔涼拔涼的。王欣卻渾然忘我,仍舊兩眼緊盯屏幕,雙手不停地在屏幕上跳動。王欣的手機屏幕發(fā)著光,像一條河水,張成林覺得王欣的姿勢像在河里洗衣服,她正在一條凜冽的河里洗衣服,不,不,不可能是王欣,應該是他姐姐,張成林記得,他在瓦莊的姐姐經(jīng)常勾著頭在河里洗啊洗,洗衣,洗菜,洗碗,冬天的時候,河水冰冷,她的兩只手經(jīng)常洗得如紅蘿卜。
一想到姐姐,張成林有點內疚。姐姐比他大十歲,自小就帶著他,小時候自己的屎片尿片就是姐姐承包了洗的,姐姐還早早打工,掙了錢供他上高中讀大學,本來以為自己上了班有了工作,就可以回饋姐姐了,可是在羅城,他這樣一個毫無背景的鳳凰男,不奮斗個十幾年哪里能立得住腳呢?姐姐的孩子上小學了,上個月姐姐打電話來,問能不能想辦法找找同學什么的,把孩子從鎮(zhèn)上小學轉到縣城小學。張成林打了幾十個電話,這件事最終也沒辦成。
滴當,滴當,滴當。王欣還在忙著。張成林實在忍不住了,嘟嚷了一句,你忙什么嘛?
王欣好像沒聽見,還是頭也不抬。
張成林又想到姐姐,姐姐上個月來羅城找他時,把他嚇了一跳。她老了不少,三十多歲的女人,卻枯燥得像一捆秋天的稻草。更讓他難受的是,姐姐穿著一點也不講究,竟然穿了一條緊繃繃的彈力褲。他想起來了,那還是她做姑娘時穿的,現(xiàn)在都成文物了。姐姐把女兒瑩瑩也帶來了,她倒是把瑩瑩打扮得很好,扎了整齊的小辮子,頭頂心還插了一朵蝴蝶花,活潑的米老鼠圖案連衣裙,亮亮的皮鞋,可見她對女兒是多么上心。那天,張成林塞給姐姐一千塊錢,放在信封里,可是,他后來發(fā)現(xiàn),姐姐臨走時,又把那信封和錢放在了他桌上的茶杯底下。
滴當,滴當,滴當。王欣忽然停住了兩手,一把抓住張成林,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叫道,哎呀,快,快,加群,加群,忘了我身邊就有一位生力軍嘛!
在王欣的一番介紹下,張成林才弄清楚她兩手忙活的是什么。原來,王欣是在忙著給她班上的小朋友吳思越拉票。王欣告訴張成林,“羅成熱線”網(wǎng)站搞了一個活動,由一家電腦公司贊助,在全市開展小學生電腦智能做畫比賽,采用網(wǎng)上投票方式,第一名將獲得一臺價值六千元的筆記本電腦。
聽了王欣的介紹,張成林不由松了一口氣,不過隨即他就疑惑了,你們學校是市里的名校,班級里學生也大多是羅城有頭有臉有錢人家的孩子,一般人進不了那學校,他們還差這臺電腦?值得你這么玩命拉票?
王欣白了他一眼說,不是錢的問題,這關系到學校聲譽啊。
張成林拿過王欣的手機,看了看投票頁面,上面展示了參賽選手的作品。他翻閱了一下,說實在的,這些作品包括那個吳思越的,都顯得一般,彼此很難分得出高下。他說,一個商業(yè)比賽,有必要那么較真?
王欣說,必須的,你知道嗎,如果是別的學校得到這第一,我們也沒意見,可是我沒想到,跟我們競爭的選手是鄉(xiāng)下的一個小學生,并且,得票數(shù)遙遙領先,這不是明顯讓我們難看嗎?
哦,原來有了明確的對手,張成林說,我看看,惹我們欣欣公主不高興的是哪位。
在王欣的指點下,張成林看見目前排名第一的選手的資料,資料顯示這是羅城郊區(qū)小余崗小學推送的選手,名字叫李心怡,她的得票數(shù)為1598票,而吳思越的票數(shù)還不夠她的零頭,只有460票。根據(jù)比賽規(guī)則規(guī)定,每個網(wǎng)絡用戶注冊后,每天只能投一票,比賽是從五天前開始的,這樣一算的話,那位李心怡背后的投票人數(shù)得有三四百人,這樣的人氣可不容易啊。
是嘛,王欣說,形勢逼人呀,好在比賽為期一個月,還有二十五天的時間,到下月21日結束,我們一定要逆轉,21日的結束日就是我們的勝利日,對了,我來給你注冊一下,你不僅自己要投,還要給我發(fā)展下線,至少得一百個!
一百個?張成林說,欣欣公主,這也太多了,我盡力就是了,你想想,我總不能見了人就把人家手機拿過來,說是要拉票吧?
王欣啪啪啪在張成林的手機上弄好了注冊程序,順手就投了一張票,她說,還有,你看,我把你拉到我們這個鐵桿投票群里來了,你要有好朋友,就把他們拉到這個群里來。王欣說著,又拿起自己的手機,忙活了起來,滴當,滴當,滴當。
張成林嘟嚷著說,你這可真是投票聲聲急呀。
這一天,因為王欣的不在狀態(tài),他們的第三十次愛愛沒有像往常那樣上演連續(xù)劇,完事之后,王欣就一直賴在被窩里,投入到她的投票戰(zhàn)中。她專注的神情就像一個運籌帷幄的將軍,正指揮著一場事關國家存亡的重大戰(zhàn)役。
王欣的話張成林不可能不聽,想在她面前爭取表現(xiàn)還來不及呢,何況公主親自布置任務?王欣的任務下達后,張成林就立即行動起來。
張成林平時在羅城沒什么社會交往,微信、扣扣里的好友并不多,加入的群也少得可憐,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平時不太熱衷于參加集體活動,不喜歡湊熱鬧,另一方面也是有客觀原因的,他是從那個偏僻的鄉(xiāng)村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地考出來的,他的那些小學初中高中同學如今大多是民工,雖然也都有微信、扣扣什么的,但大家已經(jīng)不大能尿到一個壺里去了。
去年過年的時候,張成林回到老家,遇到了幾個過去的同學,大家都掃了二維碼加了群。一開始,群里很熱鬧,說些同學少年時的事情,可是過不了幾天,就有同學不停地問他,能不能幫助在羅城找到裝修工程?今年在外不好混,不像以前房產(chǎn)熱的時候,一天要接好幾單活,現(xiàn)在沒事做了,政府部門的裝修也沒有了,日子沒法過了……這些讓張成林很煩惱,他一個小辦事員,哪里能找到工程呢?工程又不是他手里的紙鱉,隨時都能拍出來的。因為煩,張成林就把群消息設置為只接收不提醒狀態(tài),成了一個潛水員。有一天,張成林發(fā)現(xiàn)群里又熱鬧起來,估計是過年期間,大家都閑得慌,沒事就打開手機,互相群聊。群里在熱議的話題是,民工們要不要在城里買房子。主要是兩派意見,一派是不贊同買,有好多在本市買了,人卻在很遠的城市打工,買的房子不能吃不能喝,一年還要交上幾千塊的物業(yè)費;另一派卻認為必須買,買了以后回來住,因為像他們這樣的一代,以后真要回到村里住肯定不適應了。兩派各說各的理,張成林忍不住就冒了個泡,他說,要我說呀,真沒必要買,有那錢,回家擴大再生產(chǎn),辦個養(yǎng)豬場啊,養(yǎng)雞場啊,或者搞個果園茶園什么的,總之讓錢生錢,買房子空著實在可惜了。這話本來沒什么,還有幾個認為有道理在后面點贊的。問題出在他說的后面一句話上,張成林說,你在城里買房子你就要想清楚,自己將來有沒有能力在城里生存下去?城里本來人就多了,何必再去添堵?這話不知怎么的惹惱了大家,激起了公憤,立即有人不客氣地回應:張成林,你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就嫌棄我們了?你這種說法,就是明顯歧視我們鄉(xiāng)下人。隨后就有人跟上:就是,就是,城里人往上數(shù)三代,哪個不是農(nóng)民的后代,你們住得我們就住不得?大家的聲討不容張成林申辯。張成林很委屈,自己說的是老實話呀,但他們完全不理解他,在他們的亂棒敲打下,張成林一氣之下退出了那個群。
現(xiàn)在,張成林只有一個工作群和大學同學群了,他在這兩個群上發(fā)了投票鏈接,并說明了如何注冊如何投票等等,但就像一根針投進了大海一樣,群里一點反應也沒有。
張成林只好在身邊的實體人群中發(fā)展下線。
他先是準備發(fā)展和自己一個辦公室的小金。沒想到小金還只聽了個開頭就對他嚷,別,別,兄弟,我可最煩什么網(wǎng)絡投票了,天天都有人要我投票,我要都應承了,一天點到晚都點不過來,求求你,饒了我吧。小金拱著手上洗手間去了。
張成林又把希望寄托于隔壁科室的老劉。他和老劉一起下過一次鄉(xiāng),那次酒宴上,老劉遇到了自己的老同學,一桌人便把目標對準了老劉,拼命地要灌老劉的酒,關鍵時刻幸虧張成林出手相救,替老劉喝了三大杯,老劉后來對他說,小張,沒說的,以后有事找我!因為有底氣,張成林就直截了當?shù)貙蟿⒄f了要求。老劉聽了半天說,微信?我沒有那玩意,我不大玩手機,傷眼睛。張成林不甘心,說要不我替你下載一個吧,或者,在你電腦上投,電腦上也行的。張成林擺出了一個手機與電腦你必須二選其一的架式。老劉盯著張成林看了好一會兒說,不行,不行,與工作無關的事可不能在電腦上弄,這樣,我回去讓我閨女弄一個,由她給你投就是了。
老劉這樣子明顯是拒絕了。張成林咧咧嘴,只得退了出去,他現(xiàn)在才意識到,原來,網(wǎng)絡投票發(fā)展下線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他有點理解王欣的那種投入了,現(xiàn)實如此殘酷,不努力怎么行啊。張成林跑了好幾天,最后還只是發(fā)展了機關文印室的兩個女孩,代價是給她們一人買了一根哈根達斯。
王欣現(xiàn)在每天給張成林的電話內容就是詢問進度,有沒有發(fā)展。
她對張成林說,你想不想見我呀?
張成林說,做夢都想!
王欣說,那你得發(fā)展下線,一周至少二十個,發(fā)展不了,我們那周就不見面。
張成林說,你就這么狠心??!
王欣說,也不是狠心,確實是形勢緊急嘛,你沒看我每天忙的慘樣,也沒有時間見你呀!
張成林也知道王欣這段日子確實是拼了,這從她的鐵桿投票群的人數(shù)增長和活躍度上可以看得出來。那個鐵桿投票群已經(jīng)達到了二百多人,為了吸引大家投票,群主王欣每天都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貓晚,幾乎二十四小時在崗。她一大早就發(fā)投票網(wǎng)站地址鏈接,以方便群里人直接點開投票,而到夜半無人私語時,她還時不時會拋出一個紅包來,吸引群友參與,甚至,她還不惜曬出自己的寫真照片,以提高群的活躍度。
在王欣的努力下,吳思越的得票數(shù)穩(wěn)步上升,然而與那個第一名李心怡比起來,差距還是不小。先前她們倆之間差了一千票,現(xiàn)在,絕對數(shù)都在上升,奇怪的是,相對差距卻始終維持在大約一千票左右。有天晚上,快十二點了,張成林接到王欣的電話。王欣上來就急匆匆說,不對,這一個星期以來,我每天做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我又找了數(shù)學老師做了一下數(shù)據(jù)分析,我發(fā)現(xiàn)了貓膩!
睡夢中的張成林想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意識到王欣說的是投票。他問,什么貓膩?
王欣說,我們這邊投票大多集中在每天的早上八點到十點這個時間段,這個時間內我們票數(shù)增長很快,一般有近二百票,但連續(xù)一周我們發(fā)現(xiàn),對手的票數(shù)增長卻毫無規(guī)律,他是突然增長的,有時在清晨,有時在深夜,有時在大中午,而且,我們長多少他就長多少,像是逗我們玩一樣。
張成林說,你的意思是他們在做弊?
王欣說,非常有可能,現(xiàn)在,交給你一個光榮的任務,你這兩天抽時間去調查一下那個叫李心怡的學生的家庭背景,看看她們家有沒有在網(wǎng)站工作的,有沒有買票行為,等等,越詳細越好。
王欣給張成林發(fā)布命令的時候,張成林聽見她的手機里還在密集地響著滴當,滴當,滴當。她下達完指示后立即就掛斷了,不給張成林一絲纏綿的機會。張成林只好打開那個投票網(wǎng)站的網(wǎng)絡鏈接,再次看了看那個李心怡的照片,以免到時認不出人來,又搜索了一下去往李心怡所在的小余崗的公交信息。
為彌補發(fā)展下線不力的缺陷,張成林決定在完成王欣交待的調查任務上要更積極主動一些,于是第二天就向單位請了假,背了一個雙肩包,戴了頂長檐帽,又在鼻梁上架了副墨鏡,把自己弄得像個偵探似的,坐著早班公交到小余崗去了。
小余崗真的很偏僻,張成林查了資料才知道,這個地方原來屬于羅城下轄的一個縣,因為城市建設攤大餅,現(xiàn)在攤到這里來,成了城鄉(xiāng)結合部。百度地圖上顯示,從市里坐公交到小余崗要花將近一個半小時。這么遠的路,張成林就找了個座位,安安心心地準備在車上睡一覺,睡一覺醒了可能小余崗也就到了。
可是,公交車非常擁擠,讓張成林無法入睡。這輛公交從城中出發(fā)時還是不多的幾個人,慢慢就累積了更多的人。張成林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公交行駛在城中地帶時,大多是城市居民乘坐,當它越往城外方向駛去時,城市居民慢慢減少,上來的多是郊區(qū)的民工。這從他們的衣著,語言等等可以看得出來,甚至不要細看,只是掃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二者之間的差別就如雞與鴨的差別,雖然它們同屬于禽類。車子到了一個站點,忽啦啦上來了一大群民工,他們大概是在城里搞拆遷,手里提著鐵錘,大夾鉗等。車上的城里人一見到這冷冷的鐵器,都怔了一會,然后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們,避讓到一邊去,仿佛那些人和鐵器都是不祥之物。張成林覺得,不經(jīng)意間,那些民工和公交上的城市居民形成了某種對峙。當然,到了后來,快到郊區(qū)了,隨著城里人不斷下車,車子里幾乎都成了清一色的民工了,他們也好像松了一口氣,身體立即軟了下來,互相開始開玩笑,吹口哨,大聲唱歌,討論著昨晚的一場牌局。他們那么放松,張成林感覺到只有自己是僵硬的,僵硬得像一塊鐵。
一個多小時后,公交到了終點站,手持大鐵錘、夾鉗的乘客們忽啦啦下車了,張成林才慢慢地走下車來。
因為功課做得比較充分,下了車后,張成林很快就穿過兩條破舊的街道,找到了小余崗小學。學校很小,簡陋的二層樓,樓前豎了一根木質旗桿,并沒有掛上紅旗,學生們還在上課,隱約地傳來讀書聲。張成林按照事先設計好的調查方案,直接找到了校長室。
校長大約快退休了,滿頭白發(fā)齊齊往腦門后梳去,戴著老花鏡,還缺了一顆牙齒,這樣子基本符合一個鄉(xiāng)村小學校長的畫像。張成林說明了來意。他說,我是羅城熱線網(wǎng)站的,由于你們學校推薦的李心怡同學在我們網(wǎng)站投票中居于榜首,我們想再升個溫,給她拍幾張照片,做做宣傳。
校長卻很疑惑,什么,什么投票?我不知道這件事呀。
張成林說,那,你們學校有沒有一個叫李心怡的學生?
那有,有,校長說,三年級的。
張成林說,那等會放學了,我能見見她采訪采訪嗎?
校長立即向操場上一個女老師招手,章老師,你去把李心怡叫來!
張成林趕緊給校長遞了一根軟中華香煙。校長看看牌子,很高興地點著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對張成林說,你剛說的什么投票?
張成林解釋了一番,但校長仍然不大明白。他反反復復地說,沒見過上面的文件,沒見過上面的文件,我們一切都要依上頭的紅頭文件行事嘛。
過不了一會兒,那個章老師把李心怡帶到校長室。小女孩長得挺精神,手臂上戴著二道杠的袖章,脖子上還系著一條紅領巾,進門了就高舉著手向校長敬禮:校長好!轉過來又向張成林敬禮:叔叔好!
張成林覺得這小女孩子好親切,他說,喲,你是李心怡呀,還是大隊中隊長呀,了不起!
小女孩聽到張成林這樣夸獎她,有些得意也有些害羞,撲閃著眼睛,歪側著頭說,叔叔,您找我有事?
張成林蹲到李心怡面前說,你不是參加了那個全市首屆小學生電腦智能做畫比賽嗎?你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得票數(shù)一路領先,叔叔想給你拍幾張照片,還采訪采訪你,發(fā)布到網(wǎng)上,讓大家再多給你投票,好不好?
不料,張成林這樣一說,李心怡神情立即緊張起來,她看看一旁的章老師,臉上剎時脹得通紅。
那個章老師說,什么投票,什么比賽?
李心怡更緊張了,眼睛眨巴眨巴,幾乎要哭出來。
張成林對校長和章老師說,我能單獨和她談談嗎?
校長和章老師出去了,李心怡眼里的淚水總算慢慢爬了回去。
怎么?老師們不知道這事?張成林問。
李心怡用手指捏著衣角說,我媽不讓我說。
張成林說,為什么?你畫得很好呀,為什么呢?
李心怡的眼淚又慢慢爬了出來,我,我,我舅舅……
這時候,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響了。李心怡低了頭,不愿再說下去,叔叔,我要走了,我媽要來接我了!小女孩用腳尖不停地磨蹭著地皮,吱吱,吱吱,像老鼠叫。
張成林還準備做說服工作,忽然,外面闖進一個女人,大聲喊著,心怡,心怡,放學了,回家了!
李心怡說,我媽來了!說著,像小老鼠一樣,鉆出了門外。
張成林也跟了出去。
門外,一個女人騎在一輛電動車上,兩腳撐地,等著李心怡往身后的座位上爬。她看見張成林出來,眼神里滿是警覺和敵意。
張成林看著這個女人,忽然明白了,先前自己看見李心怡的親切感來自哪里了。眼前這女人竟然也穿了一條早已過時的彈力褲,而她的神情也像極了他的姐姐,尤其是在她打理的干干凈凈的女兒的襯托下。張成林愣住了,這母女倆和他姐姐上次帶著瑩瑩去羅城找他時的情形多么相像啊。
李心怡爬上了電動車的后座,她大約覺得這時候是安全的了,才對她媽媽說,媽媽,這個叔叔說我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得票數(shù)一路領先,想給我拍幾張照片,還要采訪我,發(fā)布到網(wǎng)上,讓大家再多給我投票,!
女人臉色突變,盯著張成林說,謝謝!不需要!說著,啟動電動車開關,幾乎逃也似地竄了出去。
校長和章老師從另一邊走了過來說,怎么了?談好了?
張成林說,嗯,嗯,校長,這李心怡的家庭情況你知道嗎?說著,又遞上去一支香煙,給校長點燃了。
校長說,這孩子,鬼靈精啊,可惜命不好,她爸爸出車禍死了,她媽帶著她租住在鎮(zhèn)上,一邊打工,一邊供她上學,你剛才說什么,她參加什么比賽?
張成林說,嗯,電腦比賽。繼續(xù)問,那她有個舅舅,你知道嗎?
校長說,好像是有個舅舅,在羅城上班吧,上次家長會,就是她舅舅來的,叫什么名字?我忘了,章老師你記得嗎?
一旁的章老師說,叫黃什么,開家長會做自我介紹時,他說過的,我也忘記了。
張成林點點頭說,哦。
在這個網(wǎng)絡時代,想尋找一個人,真不是太難的事,憑著從小余崗小學那里實地調查得到的珠絲馬跡,張成林很快就通過人查清了,在羅城熱線,是有一位網(wǎng)絡后臺技術人員,姓黃,男姓,他有一個姐姐生活在小余崗。
得到這個消息時,張成林正好接到王欣的微信詢問,查到線索了嗎?
不知怎么的,張成林沒有如實匯報,他腦海中一遍遍出現(xiàn)李心怡和她媽媽以及他姐姐與瑩瑩這兩組人物的形象,彈力褲,米老鼠連衣裙,二道杠,河水中通紅的小手,她們的形象交替著,幻燈片一樣,在他的意識里不停地換片。他吱唔著回答王欣,還沒有。
他準備著王欣對他的揶揄,搞什么嘛,連這點事都搞不定!還好,王欣并沒有窮追猛打,并沒有再追問下去,估計又在鐵桿投票群里活動去了。
有好幾天,王欣沒有再跟張成林聯(lián)系,張成林也沒好意思請她周末再過來見面,他以為王欣是生氣他工作不力故意不理他,不料,又一個午夜時分,王欣又突然打電話給他說,搞定了,搞定了!
張成林問,什么搞定了?
我就覺得有問題嘛,王欣興奮地說,我讓一個學生家長,市委宣傳部的,管網(wǎng)站的,給羅城熱線的總編打了個電話,說是有人反映這次網(wǎng)絡投票有作弊嫌疑,讓他們注意一下。你看,我們上午打的電話,立馬就見效,今天我們的增長相對數(shù)明顯比那個李心怡高,照這樣下去,勝利在望!
聽了王欣的話,張成林忍不住即時登陸了那個投票頁面,看看投票情況。果真,今天一天,李心怡只增長了幾十票,而吳思越卻長了三百票,照這個速度,兩三天就能反超。張成林看著頁面上李心怡的照片,仿佛又看到她伸長手臂向他敬禮的樣子,她囁嚅著緊張不安地看著校長和老師的樣子,她媽媽瞪著他警覺又敵意的神情,嘩,照片又幻化成他姐姐和瑩瑩的樣子。張成林看著看著,忍不住在投票操作欄中,投了一票,投的卻是李心怡的。直到投了上去,看到投票顯示,張成林才大吃一驚,自己為什么要給她投呢?關了手機頁面,張成林躺在床上,半天睡不著。
第二天,第三天,張成林格外關注起投票情況。如王欣所預料的那樣,僅僅三天時間,劇情逆轉,吳思越不僅追上了李心怡,而且還反超了一百多票。離投票結束日期只有一周時間了,照這樣發(fā)展下去,吳思越的筆記本電腦是拿定了。
勝券在握,王欣顯得輕松多了,她又有心情打電話給張成林了,還答應張成林,這個雙休日和他見面,而不需要等到21日那個最后的勝利日了。讓勝利日提前到來吧,她說。
這是一個好消息,張成林卻怎么也興奮不起來。他看著投票頁面上的數(shù)字,李心怡仍舊一天只有幾十票。這兩天,鬼使神差,他每天不僅自己給李心怡投,又讓單位文印室的兩個女孩子改為李心怡投票,弄得兩個女孩子莫名其妙,他只好又給她們一人買了一根哈根達斯。
張成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關心起那個投票了??粗钚拟徛鲩L的票數(shù),他特別著急,著魔了一樣,恨不得自己鉆到電腦里,把她的數(shù)字噌噌噌往上拉。為了幫李心怡拉票,張成林瘋狂地在各個論壇上注冊,粘貼投票地址,他在論壇里喊:各位親,請給李心怡投一票吧,她是我可愛的侄女兒,您輕輕一投,可能就會使她確信——明天會更好!當然這樣的行動幾乎無效。他幾個夜晚守著十幾個論壇,也只收獲了幾十個投票。
這天下班后,張成林從辦公室出來慢慢往住處走,腦子里還琢磨著,用什么辦法去為李心怡拉票?走到半路上,他看到了一家網(wǎng)吧,立即住了腳。他看看四周,隨即小偷一樣閃了進去。
故事到了這里,你應該猜出來接下來的情節(jié),是的,沒錯,張成林在網(wǎng)吧里請人投票,五毛錢一投,他拿了一千塊錢給網(wǎng)吧老板,隨后,李心怡的票數(shù)又像那只與烏龜賽跑的兔子從睡夢中醒了過來,邁開大步往前跑,把吳思越甩到了老后面。
一千塊錢對張成林來說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但他自己也想不通自己為什么要那么做,他忐忑不安,都有點不敢見王欣了。
王欣又進入了緊急狀態(tài),她果斷地取消了這個周末與張成林的見面。瘋了,她在電話里對張成林說,那個人大概是瘋了,肯定是在買票,鄉(xiāng)下人就是不講游戲規(guī)則,我得組織反撲!
離投票截止日期只有兩天了,怎么反撲呢?張成林問王欣。
王欣卻沒工夫搭理他,再也不給他回話。
到了投票結束前一天,張成林早上看到網(wǎng)站頁面上的票數(shù),李心怡還是領先了三百多票,吳思越那邊票數(shù)卻罕見地不動了,王欣主導的鐵桿投票群里也一片寂靜,群主王欣也半天不冒一個泡泡。莫非,他們認輸了?泄氣了?張成林一邊為李心怡高興,一邊又不敢相信李心怡最后真能勝利。
這天,張成林每隔幾分鐘就刷新一下網(wǎng)站頁面,看看票數(shù),一直到晚上十點,情形都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他終于躺在床上安心休息了。他想,明天,當那個李心怡和她媽媽到市里來領獎,抱著筆記本電腦時,她們心里肯定很納悶,是哪些人給她投票的呢?想到這里,張成林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高興。
張成林晚上睡了個好覺,一覺醒來,也就是21日早上了,還沒起床,他就接到了王欣的電話。
王欣說,走啊,上午陪我領獎去,下午我請假了,好好放松一下,今天一天都陪你!
張成林說,領獎?領什么獎?
王欣不高興地說,電腦創(chuàng)意畫比賽大獎啊,你一點都不關心我的事!
張成林說,你是說,你班的那個吳思越勝出了?
王欣說,當然啊!多了第二名一千多票!
張成林說,哦,哦,可是,你是怎么反超的?。?/p>
王欣得意地說,哼,他們不講究規(guī)則,那我們也就不客氣了,前三我們都不讓她進,吳思越的家長一下子拿了五千元錢給羅城師范大學的幾個學生,讓他們組織大學生昨天晚上十一點后突擊投票,打了對手一個措手不及,不僅把吳思越的票數(shù)漲得妥妥的,我們還把后面的兩個拉了上來。怎么樣,這一仗打得漂亮吧?
張成林愣了一下,趕緊說,漂亮,漂亮!
王欣說,你快點來接我呀,勝利日,我們要慶祝勝利!
張成林起床后卻沒有立即趕去和王欣會合。他打開網(wǎng)站頁面,看了看參賽選手的票數(shù),吳思越果真排在第一,而李心怡則排在了第四。這次設置獎勵是取前三名,除了第一名是筆記本電腦,第二和第三分別是一臺電子閱讀器和一個電子辭典,這一下,李心怡連頒獎現(xiàn)場都沒有資格去了。
張成林怔怔地坐了好一會。失敗了,李心怡徹底失敗了,如果不是自己摻和,說不定她還能弄個第二或第三呢,這一下完敗了。李心怡如果知道了,會怪罪他么?
張成林一時忘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像有一根巨大的針管抽空了他身體里的某種東西。直到王欣又發(fā)微信來:勝利了,親愛的,我們勝利了,怎么表達祝賀嘛?他才猛醒過來。對呀,勝利了,我們勝利了,難道不是么,王欣勝利了,也就意味著她又回到了常態(tài),他和她又可以在云端靈肉雙修了,自己還糾結什么呢,王欣的勝利不就是自己的勝利么?
張成林在樓下花店里買了一束玫瑰花,然后打出租直奔領獎地點。到了那里,頒獎儀式正在進行,王欣穿了亮麗的新衣,正站在臺上和她的學生吳思越一起接受頒獎。她看見了張成林和她的花,沖他做了個拍照的手勢。
張成林忙拿出手機來。王欣一臉春風,微笑著,一手摟著吳思越,一手張開V字,耶!勝利!
看著王欣的笑容,張成林咔嚓咔嚓不停地按手機鍵,他一邊按一邊想,得立即把手機上投票記錄刪了,千萬不能讓她發(fā)覺自己在替另外的人投票??!他舉著鮮花,沖著臺上的王欣也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耶!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