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生于無錫,后居上海,現(xiàn)住巴黎。自由撰稿人。豆瓣、知乎、虎撲、天涯知名作者,寫作領(lǐng)域包括但不限于文藝、體育、美食、童話、時事
捉云撈月
世事或如時光或如錢,逐手便盡,過了也只好算了。云月在天水,其實亦無跡,假裝弄來看一看,圖個好玩,您就假裝看看吧
她得到“王熙鳳”這個綽號時,已經(jīng)接近四十歲。她本人并不像小說里的鳳姐,“粉面含威春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她家姐妹都和媽媽一樣,臉頰偏長,嘴巴偏撅,她的臉頰尤其長,不算好看。
這個綽號,是幾個妹妹和弟媳聯(lián)合起的。鄉(xiāng)下人心目中,“王熙鳳”不算褒義:威風、精算、刻薄人,“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
她家在城郊,自己是長女,下面兩個妹妹兩個弟弟。二弟進城去扎了根,三妹嫁去了鄰縣。五妹嫁去了南方。她自己嫁了個同姓的憨厚男人。爸媽和四弟住在一起。四弟媳是個溫厚人,每天笑得像白兔一樣。
老娘住進瓦房三年后就逝世了,按這里的規(guī)矩,女人不算排序,事情由年紀最大的兒子主掌。她卻喧賓奪主,早已經(jīng)安排妥當。喪事從頭到尾,她都風頭萬丈。比如,老娘家的親戚,覺得氣氛不夠悲涼,叫她過去:“你再哭兩聲”,她就兩手一擺,號哭起來:哎呀我的好媽媽,你怎么就這么走了!你把我也帶走吧!
從此,她當家了。
老爹成了鰥夫,也年近七十了,耳朵不好。她命令四弟,不許全天上班,撂半天在家里照顧老爹。嫌上班薪水少,可以在家里養(yǎng)豬和雞貼補。
過年過節(jié),她跑去雜貨店打電話,命令弟妹們回家聚。請廚師來做飯、喝酒,下午打麻將,晚飯,然后通宵打麻將。她打麻將極暴躁,弟妹和弟媳們不太敢贏她。她丈夫不會打牌,偶爾缺人被叫了三五次才肯樂呵呵地上桌,多輸幾次就會被她踢下去。
弟媳們發(fā)現(xiàn),她會把弟妹們買給老爹的禮物,私自拿一部分:被褥、水果、糕點。久而久之,大家也習慣了。
她自己未必不知道“王熙鳳”這個綽號,但她自己不說,就不說了。
老爹78歲逝世,她又主了一次喪事。從家里哭到了火葬場,再哭到公墓,哭累了就在運親戚的車上睡一會兒。她睡著時見出老來。
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年紀到了,去學了廚,娶了一個幼兒園老師。大兒媳娘家算鄰居,兩個孩子從小青梅竹馬。大兒媳嫁妝里有一臺原裝電腦,那時電腦還精貴,她卻不滿意。電腦這東西,和小攤販賣黃鱔時用的計算器,有啥區(qū)別呢?為什么一碰這個,大兒媳就緊張呢?又碰不壞!
她和大兒媳的關(guān)系很快搞砸。大兒媳是城里人,和她二弟媳、四弟媳關(guān)系更好。她更加不高興。吵了幾次,大兒子有些怕,找了個借口出去住了。
她退了休,和二兒子一起經(jīng)營公路旁的雜貨店。她有個小絕招,給過往司機賣假煙。過路的人看不出來,賺了;看出來,二兒子就會假扮路人過來做公證,偷偷掉包成真煙,抽一口皺皺眉說:朋友,這煙沒問題啊,不信你再試試?
家里拆遷,她死踞著房子不動,不搬!來勸告的工作人員搖頭嘆息,說她真是鐵皮蛤蟆都吃得下肚。最后,一套老木屋,她爭到了兩套大房,一套小房。兩套大房給了兒子,一套小房給了自己。二兒子也結(jié)婚了。對二兒媳,她溫和許多。
兩個兒子結(jié)了婚住進新房,她好象忽然松了口氣。她婆婆于接近百歲時逝世,也是她主喪。兒子走了,父母公婆過世了,家里空了。她丈夫身體還健壯,樂呵呵地四處去賣保險。二兒子找到了份工作,她把雜貨店關(guān)了。
高速公路、新小區(qū)拓展到了城郊。她于是多了愛好:帶著兩個孫子,用自己的老人卡坐公共汽車,繞著全城轉(zhuǎn)。孫子漸漸大了,所以每當售票員問她“這兩個孩子多高了,要買票了”時,她總還是要和售票員噼里啪啦,大吵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