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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黑紅

2015-11-22 12:04陳馳
都市 2015年5期
關鍵詞:疙瘩司馬老爺

陳馳

浪漫黑紅

陳馳

野豬河在白天是狂放的。

當日頭剛一露臉,野豬河便在那一汪赤血火紅里掙扎咆哮,然后帶著一股野性的激情赤條條地、響著耀眼的黑色傾瀉下來,吼叫著把寧靜沉寂的群山?jīng)_蕩得千瘡百孔,又桀驁不馴地向山外奔去,急不可耐地涌入那條天下聞名的混沌大河,匯入遠方那片暗紅的霞光里。一路上,它是猙獰恐怖的,它揚起黑黝黝的臂膀兇狠地追打著從大山肚子里鉆出來的運煤船隊,拼命扭曲著犬齒般的河床,發(fā)出令人驚駭?shù)墓致暋?/p>

嗷嗨——嗷嗨嗨——嗷嗨!

一種粗獷雄渾的號子聲與濤聲擰扭在一起,吃力地從河的下游漫漫爬過來,在荒蕪的山野間徘徊,徘徊得蒼涼而渺茫。

逆流而上的纖夫們,躬腰合著響亮的號子爬行在河床巖壁間。河灣處,一隊隊挖煤工正彎腰塌背把煤背上船去。血色的霞光,為他們黑黝黝的臉膛鍍上一層金輝,那一張張舊日歷般的臉膛冷峻的像一個冬天,每道皺紋里都埋藏著一段艱辛的歷史。挖煤工的喘息聲和纖夫的號子聲像剛從汗水中撈出,鼓蕩著咸味的苦澀隨著河水從大山肚子里溢出來,滾打著撲向山外那遼遠的地方。只在暮色降臨時,纖夫們?nèi)酉吕w索拉著的沉重木船,挖煤工丟掉背簍和手中的鸚嘴鋤,野鴨般跳進野豬河里赤條條地撒歡打滾,所有的晦暗艱辛和說不完的苦澀,才算緩緩融進西天那輪紅艷艷的夕照里。

于是,野豬河與整個黑壓壓的大山驀然變得浪漫,變得春情盎然,像只巨大的搖籃,既孕育著生機也孕育著荒唐和荒誕,真正變得像條生命之河了。

如果不是關外燃起的那場連天戰(zhàn)火日益逼近,如果不是司馬老爺奮起組織了民團自衛(wèi)隊,在四處山口與潰敗的亂軍以及尾追而來的日本鬼子連連接仗,將戰(zhàn)禍拒之山外,鬼知道黑疙瘩溝會變成什么慘樣兒,興許這片二百年前由老祖宗們汗摔八瓣開發(fā)出來的10孔煤窯,偌大的基業(yè),連同這片黑乎乎的群山荒野都將不復存在。至少,野豬河邊不會再有如此古老原始而又麻木得令人怪想聯(lián)翩的生活圖景,河水也不會變的黑里泛紅,那么桀驁不馴。

如此,當夕陽厭倦地閉上眼睛,沉進那抹玫瑰色的夢中之時,河的黃昏,才會氤氳出一片神秘和圣潔。這時的水不再是黑的,草也變得蔥綠,就連峽谷那一向黑森森的嶙峋巨巖,那被放蕩的河水永不停息地沖刷了幾千年的懸崖峭壁也換上一身粉裝,仿佛熊熊燃起的情火。晚霞像豆蔻少女的初潮,紅艷而潔凈,為浪涌鋪上一層羞澀的溫柔。

這時,在源頭的那灣沒有浪濤的水潭里,就會出現(xiàn)一個人,一個令所有挖煤工和纖夫船工們眼熱心跳的女人身影——自她來到黑疙瘩溝后,司馬老爺才舍出老命把溝里挖出的烏金全運到山外,換成大堆大堆的現(xiàn)洋再買來槍支彈藥,組織起一支硬邦邦的民團自衛(wèi)隊。

那是一個年輕出挑的女子,成熟、渾圓,火候恰好。嫵媚淺淡,不含絲毫妖冶,平實真切,卻又偏偏能讓人聯(lián)想到洞房的熱烈和永遠舊不掉的新娘。

她從那灣沒有浪濤的水潭走出,掐下一朵欲放未放的葦花骨朵兒,輕拂著身上不斷滑落的水珠,一手梳理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準備返回離河岸不遠的青磚碉樓里。站在一旁的小丫環(huán)機靈地遞上一件真絲睡裙,她愜意地張開白皙的兩臂,由小丫環(huán)將睡裙柔柔地黏在身上,再用腰帶松松垮垮地挽個花結。她知道自己的這個姿態(tài)很迷人,至少對年邁但仍很粗蠻的司馬老爺誘惑力很大,幾乎一看見她這個樣子就發(fā)狂,總要饑不擇食般地同她荒唐一回。司馬老爺平時很威嚴,繃著多皺的馬臉很有一點族長的架子,那兩撇銀白色的八字胡須像一左一右隨時出鞘的劍刃,讓所有黑疙瘩溝的漢子們都膽戰(zhàn)心驚。只有在她面前,司馬老爺才會暴露出一個老族長的所有下流。

那水潭其實也同樣是墨黑的,從黑疙瘩溝流出的水都是墨黑的。但她每次在里面沐浴完畢都會升華出一種純凈的感覺,從司馬老爺身上沾染來的匪氣、霸氣、腐氣,以及一個抽大煙的老男人所特有的酸臭氣息,都會隨著每一滴水珠兒的彈落而云消霧散,它會產(chǎn)生一種類似于“新婚”的再造感。突然,她看見那邊河灘上臥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一種十分奇怪的聲音從那團黑乎乎的東西里順風傳來。她躊躇了一下,好奇、驚訝又略帶恐懼地向河灘緩緩走去,機靈的小丫環(huán)在后面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奇怪的聲音愈來愈響,黑乎乎的東西愈來愈近。她倏然像一尊透明的大理石雕像一般立在那兒,見到的是一團龐大的蒼蠅群體在扭打、翻滾、爭奪著進行一場偉大而又艱苦卓絕的圣餐。她心里一緊,那支鮮靈靈的葦花骨朵兒跌落在地上。忽然,蒼蠅們嗡地一聲,騰空而起,像一團黑云在天空中越升越高,漸漸地消失在那片黑紅黑紅的暮色里。在坦蕩而又卵石叢生的河灘上,蠅群飛去的地方是嘴對嘴醉倒的一個男人和一只野狗。她頓時迷離了雙眼,困惑地望著那個男人和那只野狗。

她立刻感到一陣眩暈。

她當然認識他,正是這個精壯的漢子把她從關外的連天戰(zhàn)禍中解救出來,帶進了這片黑沉沉的大山,還讓她脫離了以往的窯姐兒生涯,住進了豪華的青磚碉樓。她也認識那只野狗,知道他管它叫“黑妞”。其實它是只公狗。黑妞常常在半夜里溜進大院,偷吃司馬老爺和他的妻妾們丟棄的東西,里面也有她專門留給它的食物。她慢慢俯下身子跪在沙灘上,撫摸著他的臉和他的全身,一串晶瑩的淚水滴落在他那黝黑污穢的臉上。她忍不住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高高聳起的胸脯上,垂下長長的睫毛,啜泣著……但這只是一剎那,她似乎很快便醒悟過來,鎮(zhèn)靜了自己,放下他的手站起身來。

她憐憫地輕嘆一聲,扭頭對身后的小丫環(huán)說:“鬼六又喝醉了,你去叫幾個家丁把他送回去吧,連帶那只狗……別讓老爺看見他這副模樣?!毙⊙经h(huán)乖巧地點點頭。

然后,她就風吹柳枝搖啊搖地朝碉樓大院走去了。

在他身后的遠山,偶爾會響起幾聲稀落的槍聲,但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暮色籠罩的河畔山巔那順風傳來的纖夫船工和挖煤工們背煤時所發(fā)出的粗獷沉重的號子聲,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時隱時現(xiàn),把河的黃昏攪得支離破碎——

嗷嗨——嗷嗨嗨——嗷嗨!仿佛是一組人聲的交響越來越近,越來越雄渾,就像另一條大河在流淌,在澎湃,在搖撼著這片遼遠而又古老的山地荒野。

小丫環(huán)喊來幾個剽悍的家丁,他們把長槍背在身后,從地上架起鬼六那兩只軟軟的胳膊,一把提了黑妞,踏著傳來的號子蠻橫地向山坳處一片破舊低矮的黑石窯洞拖去。河灘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轍痕。

山坳里,黃昏中,飄來一聲愴然而凄苦的爬山調(diào)兒——

嗷嗨嗨——

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

地上黃土九十九條溝。

哥哥找妹找過九十九座山頭,

妹妹尋哥尋過九十九座門樓。

九十九座山頭九十九頭牛,

九十九座門樓九十九回愁。

嗷嗨嗨——

那片布滿破舊黑石窯洞的小山坳便是金雞鎮(zhèn)。

門口蹲著兩只青色石獅的碉樓大院,就坐落在野豬河畔、金雞鎮(zhèn)的最東頭。

桃花兒走進戒備森嚴的院門,小丫環(huán)悄沒聲地跟在她身后。

這時,一個叫林崗的年輕軍官正好在客廳里等待司馬老爺?shù)恼僖姟?/p>

遠遠地,他一眼就看見了她窈窕的身影,他的心頓然莫名其妙地怦怦狂跳起來,那種沉悶而渾濁的心跳一度跑出了他的體外,以至于聽上去就像是從附近的一個樹林里傳來似的,有些類似于用白蠟桿拍打被褥的聲響。好一會兒他才回味過來,是周圍那些朝她射去的目光利劍,攪亂了自己心神,連汗毛孔都涌上一陣燥熱。門樓邊上那兩排警衛(wèi)的家丁,包括大院四周每個炮樓頂上站著的自衛(wèi)隊員,都在斜視著向她做出并非莊重的注目禮。他知道,那每一道渾濁的目光都極為貪婪,恨不能刺破她身上的真絲睡裙,再伸進去對里面那每一片白細的肌膚和每一個誘人的部位粗野而放肆地搜索一通。這是一種很瘋狂而又很膽怯的意淫行為,黑疙瘩溝的每一個漢子背地里都對桃花兒姑娘進行著這樣的意淫。

這些林崗都知道,他明白那些目光里的含義。自從他身不由己地落難到黑疙瘩溝,走進這座象征著權勢和愚昧的碉樓大院,他就猜出了司馬老爺把她占為己有的全部用意——絕不僅僅是為自己受用,在需要的時候與她荒唐一回;也不僅僅作誘餌,讓黑疙瘩溝那些外來的、非司馬姓的漢子們俯首帖耳——在自衛(wèi)隊成立那天,司馬老爺就威嚴地宣布:凡是服從他指揮打仗玩命立了戰(zhàn)功的人,經(jīng)他恩準,都可有幸與桃花兒姑娘荒唐一回。司馬老爺是要把她作為特殊的凝聚劑和潤滑劑,來進一步強化他在黑疙瘩溝的統(tǒng)治和權威。

于是,在黑疙瘩溝的漢子們心中,碉樓大院便很有點誨淫的意味了。

也難怪,黑疙瘩溝自打有了人家,女人就很少,一直是陽盛陰衰,像桃花兒姑娘這樣美麗而又妖艷的女人更是絕無僅有。林崗甚至暗暗猜想,她如果在這里開一片窯子,不出一年準能發(fā)大財,黑疙瘩溝每個男人用命賺來的每一塊大洋、每一塊銅板,都會像流水般地帶著清脆的響聲流進她的錢袋里……但那樣,她在他心目中便不會再有任何魅力。林崗包括一些非司馬姓的漢子們就會毫無留戀地離開黑疙瘩溝,棄司馬老爺而去——這里可能馬上就會爆發(fā)一場毀滅性的血戰(zhàn),沒人愿意白白丟掉自己寶貴的性命。

她加快了腳步,但仍不失柳枝的柔軟和招搖,扭啊扭地穿過目光組成的重重箭陣,抬腿邁進碉樓。這時候,火紅的夕照剛好瀉入青磚門楣,她裸露出睡裙外的兩條象牙般的小腿,和她那張白皙嫵媚的臉龐隱隱蒙上一層透明的粉紅色薄紗。

客廳里,身穿戎裝的林崗正在焦躁地踱步,他修長的腿上一雙蒙了厚厚一層灰塵的馬靴發(fā)著吱吱尖叫,靴跟上的馬刺不時地撞擊著青石地面,偶爾還會迸射出零星火花。大個子,紅臉膛,腦門上一根青筋直跳,像蜷曲蠕動的蚯蚓。桃花兒剛一邁進門檻,他停住了腳步,隨即后跟一碰很規(guī)范地做了個立正的姿勢,但眼神卻像觸電似的慌忙避開了她那松松垮垮的真絲睡裙,和她那月白似的姣美面龐。

桃花兒無聲地抿嘴笑了,細密的皓齒仿佛也變得透明而粉紅。

這個林參謀長大概是黑疙瘩溝唯一不用色迷迷的眼光看她的男人。

他當然不會那樣看她,沒有這個女人他或許早就做了司馬老爺?shù)牡断鹿?,就算不死也會想方設法逃出這個土匪窩子,回平城報告閻總司令調(diào)部隊來剿滅他們。一個畢業(yè)于保定軍官學校的堂堂國軍營長,率隊在長城以北同日寇血戰(zhàn)了三晝夜,兵敗逃進野豬河口,竟成了一幫烏合之眾的俘虜。所有潰敗的殘兵連同他自己都被剝下軍裝反剪了雙手吊在一孔窯洞的橫梁上。一個留著像刀刃一般尖利的八字胡老頭坐在太師椅上看著他們挨打,他們每挨一鞭子,那個糟老頭就大叫一聲:好!然后就一個個拉出去砍了……輪到他的時候,他閉上了雙眼,他懶得去分辨那根鞭子的末梢是用什么做的,也沒有留意判斷那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和時間,好讓肌肉調(diào)節(jié)好來承受它。這些都沒什么,只是沒有死在日本鬼子的槍下卻死在這幫土匪手里讓他實在心有不甘。他咬著牙一聲不吭。他不知道那幾個交替著揍他的人是什么時候罷手的,也不知道那個糟老頭為什么不再大聲叫“好”,他像是覺得自己睡過了一覺,是一個女人柔柔的說話聲讓他蘇醒了過來。

窯洞里的人都退了出去。脊背上有一些黏糊糊的東西在流。窯洞深處整齊地堆放著繳獲來的槍支彈藥,他瞅見幾只老鼠從上面竄過。

那個嗓音柔柔的女人站在門邊和糟老頭說話。垂頭吊在梁上的他微微睜開點眼皮,他看見窯外的黃土地上有一雙穿繡花鞋的小腳,腳尖的方向正沖著他。他一仰頭就看見了那女人很漂亮的眼睛,恰好那女人也在看他。他相信那女人不認識自己,可為什么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看著自己呢?他感到一陣莫大的羞辱,心里覺得極為難受。

那女人無疑是個美麗而風騷的女人。

他再一次仰起頭,脊背上一陣火辣辣的感覺,他的目光接觸到她脖頸上的肌膚,頓時腑臟里聚集起了一種模糊的欲望。他不愿意那女人看見他的裸體,不僅僅因為羞怯,他感到一股咸咸的痰堵在他的喉口。那女人在窯洞門邊停留了很短一段時間。她離開之后,他便被放下來,松了綁。

重新穿上軍裝。

不再有蘸了水的皮鞭和太師椅。

留著八字胡的糟老頭走過來,沒頭沒腦地端過一碗酒,朝他大咧咧地一杵:

“娘的,誤會了。打今兒起,你就是俺的參謀長!俺司馬老爺決不會虧待你……”

他接過酒碗仰脖一飲而盡。

活見鬼!他在喝下那碗烈酒的時候居然沒有怒氣勃發(fā),居然答應留下來伺候這個翹著兩撇八字胡須、一身大煙臭味兒的糟老頭子——司馬老爺。他當時肯定是糊涂了。酒里、心里、腦袋瓜子里所晃動著的,全是那個美麗女人的身影。他似乎不覺得背上怎樣疼了,肌肉里又充滿了力量。直到后來在黑疙瘩溝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恍然意識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緊張、新奇還雜糅著模糊的憧憬和渴望的東西,正在悄悄彌漫和滲透著他整個被戰(zhàn)火灼傷了的內(nèi)心。

后來,他知道了那個女子叫桃花兒,住在青磚碉樓里。

后來,他就死心塌地的給司馬老爺當起參謀長來。

但他始終沒有勇氣像黑疙瘩溝的男人們那樣火辣辣地盯著她看……

“你回來了,事情辦完了嗎?”她柔柔的嗓音像是從霧中飄來。

“辦完了。平城的閻總司令同意把我們的自衛(wèi)隊編入國軍序列,也答應了司馬老爺?shù)囊?,暫時不把部隊開進黑疙瘩溝。不過……”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液,粗大的喉結緊跟著費力地滾動了一下。實際上他的眼睛始終盯著墻壁上的一個斑點,挺直的身板像一株板栗樹,可他明顯地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目光在溫柔地撫摸著自己,胸腔里的那顆心頓時又莫名其妙地狂跳起來,那種令他自己都感到沮喪和不解的、沉悶而渾濁的心跳聲又一度跑出了體外,像煤黑子們從山頂上拋下煤矸石那樣,先是滾動的隆隆聲,接著便破碎了。剎那間,他覺得自己那原本充滿陽剛的個性,孤傲的自尊,以及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所應保持的所有自信,都一下坍塌了,他感到自卑極了。他不得不沮喪而又無奈地承認:在這個女人面前,他恐怕再也強勢不起來了。

“你坐吧,先歇歇,慢慢說。玉兒,給林長官沏茶?!比崛岬纳ひ衾锿钢黠@的寬容。但她自己并沒有要坐的意思,仿佛隨時準備飄然而去。

林崗有點迷迷糊糊,他下意識地坐下,又下意識地把那杯茶一飲而盡,連茶葉都吞進了肚子里,之后才說道:“閻總司令要我們服從指揮,守衛(wèi)好這片山區(qū),不給日本鬼子留下突破口。為了便于同平城聯(lián)絡,閻總司令特派一名聯(lián)絡副官帶著一部電臺跟我來了?!?/p>

說起軍事上的話題,林崗的思路開始變得清晰、流暢起來:“我們自衛(wèi)隊正式編入駐平城國軍序列,番號是二戰(zhàn)區(qū)新編第5軍晉綏獨立大隊,駐守野豬河口及河口以北、平城以南的金雞礦區(qū),任命司馬老爺為晉綏獨立大隊上校司令官。我?guī)砹宋螤詈烷惪偹玖畹牡谝惶枒?zhàn)令?!?/p>

“這么說,真是要打仗了……你是要見司馬老爺么?”

“軍情緊急,我需要馬上向他稟報。煩勞姑娘,請老爺下樓來?!?/p>

“當然。你不必這樣客氣……還有,鬼六中隊長又喝醉了,還請林長官多關照些?!?/p>

桃花兒說著點點頭,又朝他莞爾一笑,便轉身朝樓梯快步走去,透明的真絲睡裙隨之高高地飄揚起來。林崗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一絲從她身上飄來的玫瑰花似的溫馨體香,還聽到一陣細碎均勻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一抹臉,這才發(fā)現(xiàn),渾身不知何時竟然已是大汗淋漓。

鬼六又在喝酒了。他與酒相愛得如膠似漆,酒使他興奮,更讓他麻木,能讓他忘卻一切煩惱憂愁和過去下窯當班頭、跑船當船老大、闖關東當軍爺?shù)妮x煌,酒給了他一個公而忘私的酣暢激蕩如花如玉似曠似野的桃源世界。他喝醉酒若不倒頭睡得像頭死豬,便會跑進河灘站在渾濁的野豬河邊東倒西歪地大聲干嚎。誰也聽不清他嚎叫的是什么,但人們聽到他那渾厚嘶啞的吼叫聲,便總會隱隱約約地聯(lián)想起遠逝的先祖……鬼六從小就有驚人的酒量,他把下窯挖煤、跑船販煤賺來的錢幾乎都換酒喝了。他簡直就是在辛辣的酒精中泡大的,他的腹腔實在就是一個瓊漿般酒的湖澤,洶涌澎湃。這就注定了他要比一般人更愛酒,更貪酒,只是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昏醉過。

人們發(fā)現(xiàn),自從桃花兒姑娘離開山坳里的黑石窯洞,住進了碉樓大院,他吐的流的屙的尿的便都是酒的芬芳了,那濃烈的酒香能醉倒一方土地。不過,除了司馬老太和族長司馬老爺,黑疙瘩溝沒人敢當面嘲笑鬼六,因他自從關外回來,腰里就片刻不離地掖著一把泛著清冷幽光的駁殼槍。

陪伴鬼六的照例只有黑妞和司馬老太。

在那孔黑乎乎的窯洞里,司馬老太像往常一樣坐在墻根下的一只木墩子上,漠然地看著鬼六喝酒,一邊巴塔巴塔地抽著旱煙。偶爾也會停下來,搖搖頭:“為個婊子就這樣兒,值個甚?喝不了就別喝,像條死狗,沒出息透頂。俺年輕那陣兒,啥陣仗沒見過,那時的爺們個兒頂個兒,喝酒三斤不醉……”司馬老太也不管鬼六聽清沒有,自顧自地嘮叨著。黑暗中她像一顆干縮的酸棗核一樣,臉頰老得似雷公,只有那雙藍得不能再藍的眼睛還在一刻不停地溜溜轉動。金雞鎮(zhèn)已經(jīng)沒人知道她原來的姓名,只知道她是司馬家族里輩分最高、年齡最長的人,但她不能當族長,因她原本并不姓司馬。鬼六9歲的時候問過司馬老太多大年紀,她說99歲,鬼六29歲時又問她多大年紀,她仍說99歲。她好像一直獨居在這孔黑窯里,窯壁上張牙舞爪地繪滿了赭紅色的古怪圖案,除她之外,黑疙瘩溝已沒人能看明白這些圖騰究竟隱含著什么意義了。那窯的穹頂筑造得像墳丘般古怪,似乎也與窯壁上的圖案有某種暗合。窯外是三堵殘破的墻垣圈著的一個小院,院子里瘋長著蔥郁的蒿草棵子,掩著一條直通窯門的青石小徑。草棵子下面花蛇橫行,刺猬稱霸,一只黃鼠常常坐在窯里黑洞洞的桌子上,轉動著綠瑩瑩的眼睛,與司馬老太碧藍色的瞳仁對視。鬼六從小就愛鉆進這小院里來捉刺猬,從關外回來見父兄嫌他敗家不待見他,便索性搬進去與司馬老太住在一起,當然還有黑妞。

司馬老太永遠99歲,她永遠抽著那支古銅翡翠嘴兒煙袋——據(jù)說那是她早已死去的男人留給她的定情信物。只要她端起這支煙袋,打開的話匣子就總也收不住,都是過去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那年,張果老帶著蘭彩和從咱黑疙瘩溝路過,走到野豬河邊,張果老那灰猴假裝不小心把鞋掉進河里……哼,活脫一個老灰猴……咱那野豬河里的孤魂野鬼多著哩,你先租爺爺殺官兵,一刀一個跟砍瓜切菜似的,要說殺人放火,沒人能比得上你先祖爺爺。哪像你們,哼,來了幾個洋官兵就嚇得連溝口都不敢出了,船也不敢跑了,都是縮頭烏龜球杵的貨!你先祖爺爺在世那陣兒……”再到后來,司馬老太又在說些什么,任誰也無法聽得清楚了,只見她的癟唇還在歙動,那嘴里鼻里還在悠悠地冒煙。但有時她卻很清醒,竟也能說幾句極為文氣的話來教訓鬼六:“……你這小灰猴,小小年紀就沉于酒色,總有一天讓先祖爺爺抓了去。古書里說,壺內(nèi)乾坤大,杯中日月長。俺年輕那陣兒,家里的中堂上就掛著這副對聯(lián),此乃圣賢語矣,至理名言……酒,切莫過量。你這灰孫子也該為那姑娘想想,女人當婊子……哼,也難哩……”說完,她那癟唇又開始無聲歙動,嘴里鼻里又繼續(xù)悠悠地冒煙。

對司馬老太的話,乍一看,鬼六似乎無動于衷,但實際上心頭已然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以后的許多日子里,只要有人跟他提起桃花兒姑娘,他的頭發(fā)便唰地白一根,并抓起酒葫蘆喝個爛醉如泥。喝醉了便沒白沒黑地在河灘里游蕩,有時碰巧了,就能看見桃花兒姑娘在沐浴。若碰不上,他就會在干嚎之后癡癡盯著河邊不遠處的那座碉樓大院,但映現(xiàn)在他眼簾里的卻是一座裂開的巨大枯墳,他看到里面有只白生生的骷髏也在癡癡地盯著自己,深深的眼洞里隱藏著一種淡淡的哀怨和乞求。鬼六被那骷髏的眼睛逼視得渾身顫栗,四肢痙攣。

但現(xiàn)在他還沒有醉到那個份上,司馬老太也沒有用極為文氣的話教訓他。因此,當司馬老爺?shù)拇髢鹤铀抉R虎叫他去碉樓大院開會時,他便掖起酒葫蘆,摸摸腰間的駁殼槍,站起來晃晃蕩蕩地跟著司馬虎走了。

就在青磚碉樓的客廳里,司馬老爺居中,兩邊各有三只椅子八字排開,一邊是他的三個兒子,另一邊端坐著軍裝齊整的林崗和平城晉綏軍司令部派來的聯(lián)絡副官劉福貴,空著一張椅子。原先民團自衛(wèi)隊的頭頭腦腦們也都來了,個個披件黑土布小褂,趿拉著硬邦邦的砍山鞋,腰里別根旱煙桿。當時黑疙瘩溝的挖煤工都這打扮。也不坐椅子,隨便找個旮旯兩條腿一盤,往青石板上一瞇,都是這副鳥樣!

桃花兒沒下樓來,但鬼六知道她肯定就在樓梯口左近。

司馬老爺先讓林參謀長宣讀了閻總司令的委任狀,然后呷了口濃釅的黑山茶,在太師椅上盤起腿翹著八字胡慢悠悠道:“奶奶的,咱打今兒起就是他娘的堂堂國軍了,就得有個樣兒,就得有點規(guī)矩。咱不學國軍的規(guī)矩,咱的規(guī)矩就是司馬家族的族規(guī),誰犯了規(guī)矩一律家法處治。打仗聽林參謀長的,治家得聽俺司馬老爺?shù)摹溃瑸樯??嘿嘿,老爺俺不懂打仗,壓根兒就不是啥的狗屁司令,俺是族長!你們說,對吧?”

司馬老爺?shù)娜齻€兒子和眾人都稀里糊涂地點頭應著聲。

“呃,這個,這個……咱獨立大隊下設四個中隊,下面還有小隊。中隊長嘛,就讓虎兒、豹兒、彪兒來干,剩下的那個自然是讓鬼六先干著啦……娘的,俺說鬼六,你這灰孫子可不像虎兒、豹兒和彪兒,他們沒干過這勾當,你可是在關外帶過兵打過仗的,別他娘的太拽了,你要是再天天像個醉驢,老爺俺可要打你的屁股……”

“那,灰哨哨的全沒一點看頭?!彼抉R虎忍不住接過來嬉笑道,“鬼六的屁股長滿了酒瘡,可不像桃花兒姑娘那樣白凈……嘖嘖。”

嘩啦眾人哄笑起來,打了雞血似的一下都來了精神。

“你見過?說得有鼻子有眼兒?!币粋€體形肥壯、叫白毛的班頭打趣地問道。他剛從煤窯里上來,臉上的煤灰還沒洗去,露出一口白牙朝司馬虎擠擠眼,“莫非大公子跟桃女子有一腿?”

“呔,你這煤黑子見過啥陣仗?看個屁股算什么,桃花兒姑娘最惹眼的還是那對奶子,白得像雪,鼓得像對兒葫蘆,可比你那張鳥臉耐看多了?!?/p>

“要我說,桃花兒姑娘最讓人愛見的還是那兩條長腿……”司馬豹瞇起了眼,朝靠墻根貓著的鬼六瞟了一下,“不信?你們問問六哥,他最知根底兒?!?/p>

“啥根底兒?扯淡……”鬼六瞪起眼睛含混不清地罵了一句。

嗵!這邊端坐著的林崗忍不住使勁跺了一下腳,靴跟上的馬刺碰在青石板上,迸濺出幾星火花——媽的,這哪兒有一點軍人味道,都是他媽的地痞、流氓、土匪、烏合之眾!

“諸位,我們是開軍事會議,別盡瞎扯淡!”他極不滿意地橫了眾人一眼。

“林參謀長說得對,咱這是在討論抗日救國、抵御外侮的大計,不是兒戲?!贝┲簧韺W生裝的司馬彪揚聲應和道,“平城的男女老少都武裝起來了,要與小鬼子決一死戰(zhàn),與平城共存亡??稍蹅冞@兒,還是死水一潭,爛稀泥一堆……哼,不像話!”

司馬老爺也板起了臉:“對了,這可是軍事會議。娘的,以后老子說話,你們不許亂插嘴。呃,這個,咱們是國軍了,是國軍就要打仗,打日本人,守衛(wèi)好黑疙瘩溝。日本人來了咱打仗,日本人要是不來,咱就好好挖煤。呃,這個這個,古人說‘占山為王’嘛,咱就是黑疙瘩溝的山大王,北打鬼子,南拒國軍……”

司馬虎見父親說溜了嘴忙小聲糾正道:“爹,錯了,是北打鬼子,南聯(lián)國軍?!?/p>

“呃?南拒國軍也不錯嘛,反正不管是日本鬼子還是閻官家的國軍,誰也不能進俺的黑疙瘩溝,休想到俺的金雞鎮(zhèn)來耍威風?!彼抉R老爺說著伸手捋了捋唇上的八字胡須,挺直了腰,“閻官家跟咱好言好語,甚事都好商量,要是玩橫的,咱就給他個黃鼠狼撩腿——球也不尿!俺司馬老爺……”

劉副官突然適時地咳嗽起來,劇咳之后張嘴一口濃痰唾在青石板上。

“又錯了,爹,您現(xiàn)在是司馬司令,不是司馬老爺……”司馬虎忍不住又提醒道。

“鳥!老子是族長,不是老爺是甚?呃,這個,這個……”司馬老爺?shù)乃悸泛孟褚幌卤粩噥y了,只好把頭偏向林崗,“林參謀長,俺再訓點啥?”

林崗用鼻子“哼”了一聲,遞過一張印著黑字的紙:“閻總司令的戰(zhàn)令啊,不是早說好了嘛,您老要親自宣讀?!?/p>

“就這鳥玩意兒?呔,老爺俺不識字,讀個屁。”司馬老爺黑起了臉,一只手使勁扣著腳趾縫,一只手伸出來推開電令,“不就是兩檔子事,俺背也背下來了——第一,他娘的小日本已經(jīng)包圍了河口一帶,要準備跟咱們干一仗;第二,在河口和金雞鎮(zhèn)各修一道工事。這算個甚?俺的獨立大隊不是沒見過真格的,小日本和國軍都是手下敗將,不修甚的鳥工事也照樣能把狗日的打個屁滾尿流……不過,說歸說,干歸干,娃兒們還得聽林參謀長的,他說修工事你們就得把工事修好,他說這仗該怎么打你們就怎么打,他是為咱黑疙瘩溝好,聽他的話就是聽俺司馬老爺?shù)脑??!?/p>

“可您老是咱獨立大隊的司令呀……”司馬虎頗為不服地插嘴道。

“鳥!還是那句話:治家聽俺的,打仗聽林參謀長的!你們不是都惦記著桃花兒姑娘嗎?那就放明白嘍,不好好打,放小日本進來,最先挨排子槍的就是桃花兒姑娘和咱黑疙瘩溝的婆姨們,小鬼子都是野牲口,他們可不會放過一個女人哩。俺司馬老爺說話算話,你們誰打仗玩命不怕死,俺就恩準誰……”

司馬老爺正說得起勁,被林崗打斷了:“還是先宣布一下防御方案吧?!?/p>

司馬老爺點點頭板起威嚴的面孔,然后放下兩腿,騰地站在了地上,眾人見狀忙都豎起了耳朵。不想,司馬老爺騰騰地踱了幾步后,卻一抹臉,給大家講了個葷段子,引得眾人都咧嘴大笑起來,甚至連林崗和劉副官也忍不住笑了。

可司馬老爺沒笑,仍舊板著臉。待大伙笑罷,這才冷冷地哼了一句:

“可上了戰(zhàn)場,誰要是膽小怕死,當縮頭烏龜,老子立馬起手一刀宰了他!”

眾人頓時面面相覷,都做聲不得。

幸好司馬老爺大煙癮犯了,便及時收了場:

“呃,這個,這個,老子的話訓完了,剩下的由林參謀長接著訓,你們可都得聽他的,誰不聽就打誰的屁股……”他捋捋八字胡,趿拉著一雙綢面軟底鞋,邊說邊呵欠連天地上樓去了。

林崗與劉副官對視了一眼,哭笑不得地展開了地形圖。

這時,桃花兒那豐腴誘人的身影在樓梯口一閃,鬼六看見了,眾人也看見了,都咧開張鳥嘴傻笑起來,沒人再去關注什么地形圖。

惟有司馬老爺?shù)男鹤铀抉R彪沒動心思,仍彎了腰站在林崗身邊,盯緊了地形圖聽林崗講解,還不停地往一只小本上記著什么。林崗知道,司馬彪是全黑疙瘩溝唯一能識文斷字的人,只有他在平城讀過中學,也只有從他嘴里才能聽到一些諸如“抗日救國”、“抵御外侮”之類的激昂話語,這個中學生是自愿參加自衛(wèi)隊的。林崗見他聽得認真仔細,便也打起精神盡量說得詳細些。

其實仔細聽他講解的還有一個人,就是低了頭貓在墻角旮旯里的鬼六。聽到會意處,便似心旌神搖,擰開酒葫蘆,仰脖又是一通狂飲。

鬼六回去告別了司馬老太,帶領著他的人馬跌跌撞撞到枯嶺,就近傍著野豬河口,那是林參謀長劃給四中隊的防線。本來是劃給一中隊和二中隊的,后來司馬虎、司馬豹倆兄弟不干,都說鬼六當過軍爺有經(jīng)驗,他手下的煤黑子、纖夫、船工也最多,最野,還都愛玩命,理應防守第一線。鬼六便帶著他的副隊長白毛和一群黑巴糊野牲口來到野豬河口。

先得修工事。

鬼六看了地形,便對林崗的周密計劃深感欽佩,林崗吩咐他在野豬河口的枯嶺一側展開防線,以枯嶺窯為最后的大本營。這樣,打起來萬一抵擋不住便可退入窯內(nèi),從煤巷子里轉移到其它煤窯再撤往金雞鎮(zhèn)??輲X后面是一中隊和二中隊,司馬彪的三中隊守衛(wèi)金雞鎮(zhèn),每道防線幾乎都是以某一個煤窯為依托,利用一些廢棄的煤巷串成一張可進可退的防守網(wǎng)絡。他叫來白毛,告訴他帶領弟兄們沿著河道挖戰(zhàn)壕,要一直挖進枯嶺,同窯口連接起來。白毛破口大罵司馬虎兄弟膽小如鼠,是兩個縮頭王八,藏到背后不敢打頭陣,不是人揍的!這才胡亂抓過鬼六腰間的酒葫蘆猛咽兩口,抹抹胡子拉碴的大嘴,怪吼一聲:“想婆姨、惦記桃女子的,都帶上吃飯家伙跟老子來!”

嗷——的一聲,一群人便像撒鴨子似的扔下槍支拎起鸚嘴鋤跟著白毛跑向陡崖。在他們眼里,那些直戳戳的燒火棍似的步槍遠不如鸚嘴鋤好玩。一身嶄新的軍服穿在他們身上頓時都走了樣兒,仍舊像穿粗布小褂那樣,稀松沓拉地披在身上,裹腿橫七豎八地胡亂捆著小腿肚子,好好的軍鞋偏偏踩倒了后跟兒趿拉在腳下——煤黑子們懶散慣了,再好的東西穿在身上也就這副鳥樣子。鬼六嘆口氣忍不住暗罵一句:“狗日的!”

他跌跌撞撞到河灘上,獨自站在黑濁的水邊,忍不住又朝上游癡望起來。頓時,他心中的積郁也隨之一步步鼓脹,憋悶的胸膛感到一陣陣刺痛。他真想讓自己的胸膛爆炸開來,讓紅艷艷的肺腑迸濺得滿天開花,就像在關外他手刃一個日軍小隊長那樣。司馬鬼六此刻癡癡地站在黃褐色的皺褶層疊的河灘上,突然像鬼似的朝著浩浩渺渺的河水大聲嚎叫起來——嗷嗨——嗷嗨嗨——嗷嗨!河面上,那因河口被封鎖而不能航入黃河的運煤船沿水停泊,船桅如林,白帆點點,隨之被喚起的纖夫們那雄渾的號子聲漸漸把他悲憤的嚎叫吞噬淹沒了。他這樣鬼叫了一陣,胸中的憋悶漸漸輕松平復了,緊接著肚子里便開始翻江倒海,酒的波濤蒼勁地噴口而出,一條五彩繽紛的瀑布傾瀉在河灘上。黑妞不失時機地沖到他面前,大口吞飲著咀嚼著,并且沒有忘記朝他歡快地搖擺著毛刷子般的大尾巴。之后,他與它嘴對嘴地,一起軟軟臥倒在黃褐色的皺褶層疊的河灘上。

這時,一只威風且又粗笨的紫檀木大船順水漂來,那船高揚著篷帆碾碎了渾濁的波浪朝著枯嶺靠了上去,船梢頭那條雕刻精美的龍王爺,正張牙舞爪、怪眼灼灼地瞪著河岸上那群彎腰撅腚挖戰(zhàn)壕的人。這艘船是司馬老爺家的貨船,不運煤,專門從山外販運糧食、鹽巴、工具等溝里各煤窯需要的物資,也是黑疙瘩溝唯一的一艘紫檀木大船。自河口被封鎖之后,這艘船也不能再出山了,司馬老爺便令船老大將船重新裝飾了一番,把船梢頭的龍王爺圖案亦重新雕刻得栩栩如生。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凡跑進野豬河的船,都必須把龍王爺?shù)窨淘诖^上。司馬老爺對這艘紫檀木大船很偏愛,平時是不準煤黑子們隨便上船的,更不準什么雞鴨豬狗登船半步,甚至對女人上船也極為忌諱,可他又偏偏選了個女人當船老大。那女人是司馬老爺?shù)谋碇杜?,叫辣梅子,長得牛高馬大,一身黑肉,黑硬的頭發(fā)剪得極短,亂蓬蓬地像頂帽子倒扣在顱骨之上。她就生在野豬河里,打小就跟著她爹娘跑船闖黃河,成天與船工、纖夫們滾在一起,要不是后來生理有了變化,身子變得滾圓豐肥,可能連她自己都會忘了她還是個女人。

大船一靠岸,辣梅子便像尊黑塔似的站在船頭上,瞇了眼看著不遠處挖戰(zhàn)壕的人們。然后就直起她那既粗亮又沙啞的大嗓門風風火火地大吼一聲:

“嗷嗨——嗷嗨嗨——嗷嗨——”

正流汗挖溝的人們便都直起了腰,把目光射向紫檀木大船。光著膀子的仍舊光著膀子,軍鞋照例是趿拉著的,有個叫疤瘌眼兒的甚至還嬉皮笑臉地對著大船撒起尿來。

白毛咧嘴笑了,搖搖晃晃地走上前去。說:“辣梅子,要打仗了,你跑到這兒鬼嚎個甚哩?過來,先讓爺兒們摸揣摸揣……”

辣梅子操起一根船篙子劈頭朝白毛打了過去:“吃屎打了牙的,來吧,讓姑奶奶也見識見識你的能耐!”白毛也不躲閃,挺著光膀子硬是挨了幾篙子晃到她跟前,伸手揪住了她的胸衣,咧嘴笑著便伸手進去一通揉搓。疤瘌眼兒見了,也禁不住猴急地拽起褲子躥到跟前趁機揩油。辣梅子嘎嘎大笑起來,扔了船篙子,扭頭抓住了疤瘌眼兒的衣領竟把他像瘦雞般提離了地面,看著他憋紅了臉雙腳亂踢騰掙扎著,便笑罵道:“疤瘌眼兒,就你這樣兒還想占姑奶奶的便宜?滾蛋吃屎去吧!”說著一甩手便將疤瘌眼兒扔了個四腳朝天,摔得半晌動彈不得。

沒人再挖戰(zhàn)壕,都扔了鸚嘴鋤哄笑著涌到河灘上。

辣梅子這才又扭轉了臉乜斜著白毛:“摸夠了吧?該輪到姑奶奶整你這狗日的了!”白毛幾乎是立刻就從她懷里抽出了手,接著臉色大變,彎腰呀呀地怪叫起來——辣梅子使勁捏著他的下身,粗啞著嗓門嘎嘎大笑道:“還想做甚?姑奶奶俺陪著你哩,歡歡干呀,鬼叫個甚哩?你這灰猴兒平時還挺拽,咋一下就孬種啦?”

白毛的臉都青了,高大的身軀佝僂著像只大蝦米,雙手護著下身,爹呀娘呀祖宗呀的連連討?zhàn)垼泵纷舆@才松了手,扔開齜牙咧嘴的白毛,朝眾人擺擺手,吼了一聲:

“野牲口們,看夠了也鬧夠了吧,都歡歡上船搬貨去,姑奶奶給你們運來了吃的喝的,還有打鬼子用的家伙!”

嗷——眾人哄笑著一下散了,都呱唧呱唧地跳下水朝紫檀木大船涌去。

只有白毛還蹲在地上,苦著臉,用雙手捂著褲襠輕輕摩挲著。辣梅子又嘎嘎笑起來,走過去踢了他一腳:“吃屎的貨,自摸個甚哩?歡歡上船搬貨去,有幾箱子彈和炸藥,別讓那幫野牲口們不小心弄響了。”

白毛哆嗦著站了起來,扭轉臉恨恨連聲道:“鬼婆娘,日后若是做不出兒子來,俺白毛就是死了也不會放過你……”

“你說甚?就那么捏一下,你狗日的就做不出兒子來了?你還是個男人么,快趁早吃屎去吧!”辣梅子笑罵著又一腳踢過去,白毛躲開了。

辣梅子沒再去追趕白毛,因為她突然發(fā)現(xiàn)河灘不遠處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一種奇怪的聲音從那里順風傳來,還有一股氣味,很熟悉的辛辣與芬芳。她感到好奇,便甩開蒲扇般的兩只大腳騰騰走過去。這才看清,是一個男人和一只狗嘴對嘴地臥倒在黃褐色皺褶層疊的河灘上。這回,她沒有嘎嘎地笑,也沒有揚腿踢他一腳,而是悄沒聲兒地彎腰搬開狗,把他軟軟地橫在懷里抱了起來——這鬼六,真是越來越不長進了,大白天的居然能醉得摟著狗睡,也太恓惶了……她往回走的時候心里這樣想。這時,一個老船工牽著一頭老母豬攔住了她:“梅子,這瘟豬,司馬老爺讓劁了它,你看這營生叫誰干?”

辣梅子沒吱聲定了眼睛瞅那母豬,立刻認出,那是司馬老爺家的豬祖宗,它為司馬老爺家生過108窩豬仔,甚至對司馬家族的興旺、黑疙瘩溝的發(fā)達立了汗馬功勞。可現(xiàn)在,司馬老爺竟然要劁了它,讓它斷子絕孫……辣梅子把懷里的鬼六輕輕放到地上,踢開跌撞到她身邊的黑妞,然后揚起她粗亮沙啞的嗓門,朝搬貨的人群喊道:

“嗨,野牲口們,你們哪個刀子耍得好?”

一直躺在地上裝死的疤瘌眼兒頓時活泛了,一骨碌跳將起來,從裹腿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晃了晃:“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你?渾身沒二兩勁能做了豬祖宗?快別給姑奶奶現(xiàn)眼了!”

疤瘌眼兒見辣梅子不信他,一張小臉漲紅起來,五指張開一伸一縮將那把匕首連連玩了幾個花兒,刀光頓時在他手上舞成了一彎雪亮的光環(huán):“辣梅子,不是俺吹大話,俺疤瘌眼兒沒來黑疙瘩溝之前,就是專干這營生的,別說豬騾驢馬,就是人咱也做過……來,來,你叫幾個有勁的幫幫忙,把豬祖宗按牢了,看爺兒們給你露一手!”

疤瘌眼兒其實眼睛并不疤瘌,那斜長的蚯蚓般的疤瘌印在額頭中間眉心的地方,閃爍著青幽幽的光。這條疤瘌是他從小跟人斗毆“拉頭”留下來的疤痕?!袄^”是北地平城一帶無賴們玩兒的一種勾當,據(jù)說是早年匈奴南犯時傳過來的。比如有個無賴向你勒索,你不從他,他就會用鋒利的刀子拉破自個兒的腦袋濺你一身血水,待你上了圈套離去之后,他便把秘制的靈藥灑在傷口上,傷口立即封住,下次照拉不誤,照樣能噴血。還真得有點本事,至少玩刀的手感要極細膩,那一刀要快要準,不輕不重,否則把頭拉得稀爛也噴不出血來。疤瘌眼兒劁豬騸羊的手藝好孬煤黑子們不知道,但疤瘌眼兒的無賴本事在黑疙瘩溝確是叫絕的,無賴只能賴好人,可疤瘌眼兒能賴無賴,人們都知道他拉的頭血噴得極遠極準。只要疤瘌眼兒一掏出刀子,任憑多蠻的無賴也得跟他好臉相陪。在后來發(fā)生的那場慘厲血戰(zhàn)中,疤瘌眼兒這手絕活把小鬼子都鎮(zhèn)的一愣一愣的。

當下辣梅子叫了幾個人攥住蹄腿把豬祖宗掀翻在地,按牢了。疤瘌眼兒往掌上吐了口唾沫,嘴銜匕首,將袖子挽得高高的,往下一蹲,瞪起眼睛瞅準了豬祖宗粗糙的肚皮,一刀揮將下去,立時便在豬祖宗的肚子上劃開道半尺長的血肉翻裂的口子,然后把豬腸子一嘟嚕一嘟嚕地掏出來,在沙地上翻騰尋覓著那個曾為司馬家族的興旺、黑疙瘩溝的發(fā)達立下豐功偉績的卵巢。豬祖宗先是慘叫后是喘著粗氣翻著白眼,熱騰騰的肚腸冒著紫氣在地上蠕動。疤瘌眼兒哆嗦著手從這頭捋到那頭,硬是沒找到那個叫他尷尬萬分的卵巢,頭上的汗水頓時刷地流了下來,滴在滑膩的腸子上蹦跳。周圍的人都咧嘴笑了。疤瘌眼兒急惶惶地用胳膊擦把汗忍不住嘟囔道:

“日怪,這豬婆,許是太老了,老得連×都縮沒了……”

“放屁!你個吃貨,瞎胡咧咧個甚?”

疤瘌眼兒聽到一聲罵,抬頭見是鬼六跌撞過來,便停了手怯怯地望著他。鬼六不瞧疤瘌眼兒,上前來劈手奪過雪亮的刀子,輕輕一輪,周圍的人們眼前一道銀光,嚇得禁不住都后退一步,不等腳步站穩(wěn),甚至連眼皮都不及眨過來,鬼六便把刀子一挑,腸子堆里的一個物件就被削到半空中,那個功能仿佛永遠不會衰竭的卵巢在空中像一朵盛開的紅色花蕾,吸引得人們個個仰起臉傻看。不遠處,醉臥在地的黑妞也抬起了頭,也同樣看得心花怒放,不等那半天里鮮亮亮的東西落地,它便一蹴而起吞在口中,內(nèi)心里對鬼六充滿了感激。疤瘌眼兒忙把那一堆腸子塞進豬祖宗的肚子里,從裹腿上拽出根油膩的粗線將半尺長的口子草草地縫住。接著便被辣梅子推了個趔趄:“你這家伙,除了拉頭,干別的球也不頂!只會吹牛。你看人家六哥……”疤瘌眼兒順勢往地上一蹲,干瞪著眼睛沮喪地大口大口喘粗氣。豬祖宗也大口大口地喘粗氣,瞪大眼睛滿腔仇恨地盯著疤瘌眼兒。好一會兒,它才艱難地爬起來,哼哼唧唧地被老船工重又趕回船上。

鬼六不睬辣梅子,也不理眾人,把手中那柄疤瘌眼兒常用來拉頭唬人的匕首拋上半天,那刀子閃著血斑金燦燦的在空中旋轉著怪叫著,錚的一聲落在地上,于是,鬼六迷瞪著朦朧醉眼望望刀尖所指的方向,不再撿那刀子,只招呼著黑妞,也不管前面是山、是河、是坎,竟一直走去……要不是辣梅子追上去擰住胳膊把他強行劫持到船艙她的閨房里,他興許會就那么跌跌撞撞地走下去,一直走到上游那個沒有波濤的水潭里……

他醒來時,感到臉上一陣陣火燒麻疼,睜眼一看,辣梅子正敞著懷垂著兩坨大奶子伏在他身上拂來拂去,一張粗糙的胖臉蹭著他的臉,還不時地在他的臉上又啃又吮。他掙扎著要起來,手腳卻只傳來一陣火燒麻疼,發(fā)現(xiàn)自己的四肢已被辣梅子捆綁在艙板上。跑船那陣兒,辣梅子就總愛纏著他,六哥長、六哥短的叫得滿親熱,一邊讓他教她如何擺弄船,一邊對他眉來眼去,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住他不放。他從來沒想過,辣梅子也有一天會變成女人,他不由得長嘆一聲。辣梅子見他醒了,便直起腰來,一面掩了懷一面訕笑道:“六哥,你完了,變成個廢物了……難怪人家要離你而去?!闭f著伸手給他松了綁。

鬼六哼了一聲沒說話,坐起來揉搓了一會麻疼的手臂,問道:“我的黑妞呢?”

“你說那只野狗?它對姑奶奶兇得厲害,不讓俺碰你,俺把它關門外了?!?/p>

“打開門,讓它進來?!?/p>

“不開!你現(xiàn)在是個太監(jiān),少跟姑奶奶俺吆五喝六的?!?/p>

“那我走……弟兄們還在挖戰(zhàn)壕哩,我去看看。”

“休想!”辣梅子伸手一推,又把站起來的鬼六推坐在艙板上,兩只火辣辣的眼睛瞪著他,“為了一個爛婊子,你把自己糟踐得不是一個男人了,傳出去,你還能在黑疙瘩溝混么?那幫煤黑子們還能認你作大哥么?姑奶奶俺今天就是要把你重新變成個響當當?shù)臓攦簜?!就這話,鐵定的!”

艙門開了又嘭的一聲緊緊關上。黑妞噌地躥了進來,只見它脖頸上的一圈白毛都根根直豎起來,嘴里銜著一把菜刀,極苦澀地望著鬼六。然后將刀擱在他的膝上,哼哼唧唧地圍著他轉,用牙咬住他的袖子往自己身上拉,還朝他狂叫了兩聲。鬼六全不知黑妞的用意,呵斥了它一聲,黑妞見鬼六不理睬它,更急了,便索性掉過屁股去往鬼六手里的菜刀上噌。鬼六更加迷惘,辣梅子卻看懂了,拍手嘎嘎大笑道:“哈,傻蛋,這野狗也不想當爺兒們了,它讓你騸它哩!”

鬼六頓時驚呆了,手上的菜刀落在艙板上。他百感交集地望著黑妞,猛地跪下把黑妞摟在懷里撫摸著它嗷嗷地哭起來,他不忍心也不愿意讓他唯一的伴兒失去它應有的一切。

這時候,鬼六想起了疤瘌眼兒。有一天,疤瘌眼兒到碉樓大院掏糞,正巧趕上司馬老爺?shù)拇筇馐郑菄W啦啦的流水聲和窸窸窣窣解衣松帶的響動勾引得他一時火起,便摸出匕首在墻上刺了個洞……這一瞄,便似走火入魔,滿眼滿腦子里都是黑紅雪白的幻象了,偷摸著老往碉樓大院的茅廁里溜。之后不久,一個朦朧暗夜,疤瘌眼兒渾身鞭傷地爬進鬼六住的那孔窯洞里,避開司馬老太掏出一壺酒和一包豬頭肉給鬼六吃。酒過半酣吃著喝著,疤瘌眼兒一下跪在鬼六面前將那把拉頭用的匕首遞給他,讓鬼六把自己騸了。鬼六聽說了疤瘌眼兒的事知道他的難處,一時狹義心起,仗著酒醉便揮刀把疤瘌眼兒騸了。疤瘌眼兒自那以后就日漸消瘦,像只干癟萎靡的公雞。而鬼六每次看見疤瘌眼兒那瘦弱單薄的身子時,心里就無限內(nèi)疚。后來他索性離開黑疙瘩溝去關外投了軍。再重新返回時他還是不敢見疤瘌眼兒的面,總覺得欠疤瘌眼兒許多東西似的。可疤瘌眼兒呢,仍然像過去一樣懶散無賴,一樣把他當神一般敬重,見了面總是搶先尊他一聲“六哥……”。

鬼六哭得傷心,連辣梅子也心里酸楚楚的直抹眼淚。黑妞在鬼六懷里哼唧著哀求他,他的眼神由傷心漸漸變成憤怒,手慢慢舉起來,猛地一掌把黑妞煽了好幾個滾兒。辣梅子忙奔過來為鬼六撫胸揉背,見他慢慢舒過氣來,嘆一聲道:“算了,甚也不說啦……咱還是喝酒。那臭婊子不陪你,老妹子陪你!”搬過一張小桌,風風火火地弄了幾碟小菜。扯過鬼六兩人對坐,黑妞蹲在一旁橫陪,它已經(jīng)安靜了許多,望望桌上的酒菜又望望鬼六和辣梅子,張開的嘴巴流出一串涎水和幾分焦灼。辣梅子脫去粗布小褂,身上只留件紅肚兜,露出黑黝黝的豐滿而結實的肌膚,她舉起一碗酒,說:“六哥,你心里的苦處俺知道,那老東西的陰毒俺也知道。啥時想喝酒了,想女人了,就上船來。老妹子只想讓你像從前一樣快活,一樣打球罵蛋,就是不待見你現(xiàn)在這副蔫雞死狗樣兒。來,干了!”說著一仰脖潑潑灑灑地把酒喝了個凈光,甩起胳膊一抹嘴,兩眼火辣辣地緊盯著鬼六。鬼六迷瞪了雙眼望定辣梅子那英武豪爽的樣子,不由地心中暗暗吃驚:好酒量,這妹子也是個女中豪杰!

于是,他伸手捏起兩碗酒,湊到嘴邊噙住兩個碗邊兒,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滴酒不漏,他把酒碗往辣梅子跟前一推,卷著發(fā)僵的舌頭說:“好,再倒?jié)M,今天我司馬鬼六不陪你喝個痛快……不夠朋友?!崩泵纷游Ⅴ⒅樈新暎骸皦蜃幔∵@才像個男人樣兒!”又滿滿當當?shù)卣迳暇?。鬼六嚼口菜,用筷子點了點辣梅子,說:“你要是真認我這個哥,往后就別再罵她……她其實比我還苦,你們誰都不知道?!崩泵纷右徽?,直戳戳地問道:“那管她叫甚?”“叫甚都行,就是別再叫她……婊子?!惫砹鶌A了根肥腸丟給黑妞,看著辣梅子低聲道:“你要不答應,這酒也不必再喝了?!?/p>

辣梅子狠狠橫了他一眼,歪頭想了想,猛地一拍手嘎嘎笑起來:“俺明白了,你到現(xiàn)在還惦記著她。你這家伙對女人就總是這么上心,難怪黑疙瘩溝、金雞鎮(zhèn)的婆姨們都待見你。也罷,既然你真得記掛她心疼她,那老妹子也不再與她為難。來,干!”

一旁的黑妞早就等得不耐煩,哼哼唧唧地轉過去扯扯鬼六的衣服,又轉過來用頭蹭蹭辣梅子的大腿。辣梅子恍然大悟:“該死,把這雜種忘啦!”說著一探身子從船艙隔板里取出一只大瓷碗,倒?jié)M酒,推到黑妞面前。黑妞插進嘴去咕咚喝一口,卷起舌頭滿意地舔著鼻子品嘗著酒香。它的頭還隱隱有些懵,剛才鬼六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了。但它不怨恨鬼六,它知道鬼六對它好才打它一巴掌,想到這兒,它又把嘴插進碗里,一氣喝下半碗酒。它朦朦朧朧地感到鬼六為什么天天喝得爛醉如泥,他心里有愁事呀,只有酒才能使他忘掉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煩惱。不知不覺,瓷碗里的酒漸漸露底,黑妞覺得天旋地轉,整個船艙也無端地搖晃起來,它眼前一片橘紅的顏色,撲通,黑妞軟跌在艙板上,緊接著那邊也撲通一聲,鬼六像截木頭似的滾倒在小桌旁。只有辣梅子沒事,豪爽地笑一聲,把鬼六揪起來粗聲斥道:“別做出這副慫樣兒來,再喝!”

鬼六又喝干兩大碗烈酒,兩眼便立刻放射出太陽一般的光彩來。

他看見桃花兒飄然走上前,毫不猶豫地朝他解開了懷,把貼身的紅肚兜往上一撩,生機勃勃地聳出兩座鮮嫩白皙的山峰,其中一座的半腰上有幾道爪痕,另一座的峰頂上隱隱約約地滲出一圈牙咬的血點。他有些發(fā)傻也有點發(fā)懵,便不住地眨巴著眼睛猶豫起來。桃花兒凝眸對視,顫巍巍的嗓音似乎給了他些許鼓勵:“大哥,別怕羞,你殺了那鬼子官兒救了我,為我們?nèi)覉罅顺?,我的身子和整個人就是你的了……”可他仍像根木樁似的傻戳著,傻看著她那琥珀般滑膩的胸脯,手里還滴著鮮血的刺刀就止不住地抖動起來。剎那間,他覺得這少女的美是不容褻瀆不容破壞的,一旦自己這雙沾著那個日軍小隊長骯臟血跡的手,印上這線條流暢富有彈性的肌膚,他就會萬劫不復懊惱一輩子。他救這女人可壓根兒不是為了干那事呀——巷戰(zhàn)失敗部隊打散了,他暈頭轉向地往后撤,不知怎的躥進了一家低矮破舊的窩棚,里面橫躺著幾具尸體,傷口還汩汩地向外流淌著鮮血,一個上身穿著屎黃色軍裝的小鬼子正在對一個女子大發(fā)淫威,猛見他懵懵懂懂地闖進來便伸手要去摸槍,他這才拔出刺刀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只一下就把那鬼子捅了個滿堂花。然后不由分說地拉起那女子一口氣逃出城外。他當時確實沒想別的,絕不是為了干那事才救她的,盡管他平時見了漂亮女人就邁不動步子,按捺不住地總要撩逗撩逗??赡菚r,在桃花兒那懇求而又有點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只好扔掉刺刀,在已破爛得不成樣子的軍裝上擦去手上的血跡,然后哆嗦著抬起手,在那兩座春天的山巒里尋找最佳位置,他本來是想幫她把沾在上面的血跡擦干凈,可最終卻鬼使神差、神志不清地把她緊緊摟在了懷里……

一只倉鼠以古怪的線路從艙底竄過,隱隱從船外傳來陣陣刺耳的奇特聲響,那是鸚嘴鋤與巖石和河床里的卵石碰撞磨擦爆發(fā)出的吟唱,就像一串不和諧的亂彈。當兩個粗壯的身影像兩捆干柴倒下去的時候,艙板仿佛不堪重負似的發(fā)出長久而又苦痛的吱嘎聲……鬼六振奮精神,仿佛風起云涌,倏然便歡暢雀躍起來,沉重而又龐大的紫檀木船身也跟著劇烈晃動,黑紅的河水便隨著船體的抖動激蕩起一波波漣漪,像一個充滿野性誘惑的媚眼,不斷眨巴著,仿佛在講述一個古老、浪漫而又似是而非、娓娓動聽的寓言。

黑妞醉眼蒙眬地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有些憂郁,又像是情潮澎湃心花怒放,脖頸上的那圈白毛一根根豎直起來……

血戰(zhàn)爆發(fā)前的那個傍晚,國民革命軍晉綏獨立大隊第四中隊的少校中隊長司馬鬼六溜出枯嶺陣地,一個人跌撞到野豬河口,走到了河口前面那片平坦的河灘上。他凝視著腳下的泥沼地,這些覆蓋著一層黑色煤灰和青色蓓子草的泥土在那一瞬間,仿佛變成了一種虛幻之物,在混沌而清晰的醉意中伴著夕陽給他以溫暖。脫落了葉子已然垂死的刺槐林在河邊顫栗著,那些光禿禿的樹木以及它們的陰影遮蓋住了在它們前面的那一小片村舍。野豬河湍急地瀉入黃河像久別的兒子猛然間投入娘的懷抱,醺醺的夕陽也為它披上一件紅艷的新裝。

鬼六搖搖晃晃地攀上河邊一石崗,殘陽下他看見了村頭一片小小的圓形打麥場,他這才模糊地記起那小莊子只住著三戶人家,村名就叫三家村。他跑船那陣兒常到村里打尖,討點酸菜喝壺酒,那小村子里有一個小腳婆姨極溫柔待他像大姐姐。要不是后來他去了關外,興許就能把她帶回黑疙瘩溝,讓她舒舒服服地躺在金雞鎮(zhèn)那孔屬于他的黑窯洞里。這時,他看見場地邊緣出現(xiàn)了一女人正用長長的白蠟桿打落高高的棗樹上已經(jīng)紅透了的小棗。鬼六望著她,腦海里邊映現(xiàn)出這樣一幕——那些紅透了的小棗像羊糞蛋蛋一樣撲撲簌簌掉在干燥松軟又龜裂的土地上,一如水珠濺落的樣子。鬼六覺得很愜意,他朝前走了幾步,再抬起頭:那根白蠟桿勾吊在樹枝上,在晚風中晃蕩,樹下一片空曠,小棗血似的撒滿一地。那個女人竟不知什么時候突然消失了。

這仿佛就是最初的情形。

再向遠處搜尋,鬼六立刻看見遠處田野上到處都有人在跑,像鼠穴被刨開后慌不擇路東奔西竄的田鼠。這種慌亂的景象伴隨著微弱的叫喊聲頃刻便在小村子里有了某種感應。他有些奇怪,踉踉蹌蹌地又往高走了幾步,才看到了村外官道上簇擁而至的馬群,跳躍起伏的馬背上顛簸著屎黃色軍裝和步槍閃亮的刺刀。夕陽的凝重和酒的昏暈使他的感覺在這一剎那發(fā)生了愜意的偏差,突然之間出現(xiàn)的鬼子騎兵隊并沒有攪亂他溫馨的內(nèi)心,他站在高崗上一動沒動。馬蹄聲漸近,災難也漸近??僧敃r鬼六卻恍惚地認為,它們不過是一場噩夢,就像大地突然降雪——它們?nèi)缙诙粒瑓s又悄然隱匿,陽光之下有幾匹棗紅色、青灰色的馬在曠野里疾奔,從一個高高的土坡上升起來,隨后又淹沒在谷底,宛如在波浪中行進的小船。

可那女人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他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便滿懷溫馨地撞下石崗,沿著狹窄的河床朝村頭撞去。他終于看見了那個女人,她正彎著腰埋頭把小棗晾曬在一塊青石板上,一塊淺紅色的頭巾圍在她白細的脖頸上一飄一閃。鬼六心中一熱——認出那塊淺紅色的頭巾正是他跑船那陣兒從平城買來送給她的。遠處,屎黃色軍裝下面的馬群騰起細細的黃塵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刺刀和馬鐙閃閃發(fā)光……突然,槍響了,一顆子彈尖嘯著從他耳邊掠過,接著便是戰(zhàn)馬的咴咴嘶鳴。

他,終于被驚醒了。

不再昏暈。不再踉蹌。當然也不再溫馨。

他變得像只敏捷的山貓,立刻連蹦帶跳地躥進刺槐林……某種意義上,鬼六中隊長是這樣一個人:在平淡無奇的日子里,他只是一個遲鈍的酒鬼,災難一旦降臨,他所有的感覺都會變得銳利起來,正如粗糲的砥石使鋼刀變得鋒利一樣——他將精力中最杰出的部分積攢起來,用來對付那些接踵而至的災難。

他伏在林邊一道土埂下朝村頭窺視,右手已然從腰間拔出了那支藍幽幽的駁殼槍。他感到眼前的情景頗有些滑稽:大難臨頭了那女人居然還沉浸在一種由熟練的操作而產(chǎn)生的莫名其妙的詩意中,她左手夾著柳條筐,右手很輕柔地來回擺動,紅透了的小棗便均勻地鋪撒在青石板上。鬼六急切地壓低嗓音朝女人方向吆喝了一聲。他的喊聲在黃昏寂靜的空氣中傳得很遠,他看見那女人怔了一下,她淺紅色的頭巾微微左側,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鳥聆聽樹林里的風聲。在長滿蒿草的土埂后面,鬼六隊長仿佛看到了女人安詳憂郁的目光。女人只是側頭張望了一下,一切又恢復如初。他真懊惱,怎沒把黑妞帶來,這瘟狗在要命關口卻不知到什么地方閑逛去了。

鬼子騎兵終于來到了女人身后。

一群身材矮粗的士兵像泥塑一樣在馬背上顛簸著,馬群不安地刨動四蹄。那些滲著血的繃帶、裹腿、馬刀,殘破的窯洞和低低的云彩在女人身后構成了一幅微微抖動的背景。

“媽呀——”女人無比驚駭?shù)丶饨辛艘宦暋?/p>

鬼六看見她手中的柳條筐被拋出了好遠,那些紅透了的小棗在空中散開,就像黃昏的曠野里突然降下一片血雨。那女人的身體向上急速反彈了一下,便被一匹白色的大洋馬撞倒在地上。他看見女人那寬厚的臀部富有彈性地撅起來——褲子的皺褶上沾滿了潮濕的泥土和草莖。接著便是毫無目的的徒勞的奔逃。那馬隊高高地抬起前腿躍過麥秸垛在場面上遛了一圈,把嚇得面色如土的女人緊緊圍圈在中央。他不禁絕望地使勁擂了自己一拳,他記起林參謀長曾吩咐過他,挖戰(zhàn)壕時順便把散居在河口的村民撤進溝里,可他全忘了,只是一味地在紫檀木大船里喝酒快活……鬼六開始嘔吐了。在殘酒的醺醺香氣中他再次探出頭來,看見日本兵都跳下馬背向女人撲去,她的一只鞋不知什么時候跑掉了,露出楦頭一樣的小腳。她的目光驚慌地向四周搜尋著,不斷被推搡得跌倒。一個日本兵抽出雪亮的馬刀在她腹部輕輕挑了一下,女人肥大的褲子頓時呼地褪落在地上,像風刮斷了桅桿上的繩索船帆轟然滑下。女人的慘樣兒完全暴露在如血的夕照里——那片鬼六曾經(jīng)很熟悉的白色,在北地夏末的黃昏,在閃閃發(fā)亮的馬刀、滲血的繃帶和充滿淫欲的高高鼓起的肌肉中間,在滾滾黃河之畔巍巍長城腳下,在一切記憶和想象中的物體:水潭、火坑、蠕動的棉絮中間,在身后那些起伏陡峭的山嶺上粉紅色的野花叢中蔓延開來,漸漸地模糊了他的視線……女人哆嗦著,雙腿繃得僵直,兩腿之間的空隙倒映出一些毛茸錯雜的馬蹄。鬼六隱伏在土埂后面,他灼熱的雙頰感覺到了土埂上苔蘚的冰涼氣息。當他在黃昏的殘陽下看到那女人頃刻間仿佛變成一只剝光了表皮的嫩筍時,她那幾乎全裸的身體便立刻使他感到一陣抑制不住的憤怒和苦痛。

于是,他不顧一切地握緊了槍,將那閃著一圈幽幽冷光的槍口瞄準了村頭那一個個穿著屎黃色軍服、挎著馬刀、打著裹腿的沉重身影……沒過多久,駁殼槍便激憤地吼叫起來,清脆的槍聲立即打破了黃昏的寂靜與猙獰。

當野豬河口即將打響第一槍的時候,新5軍晉綏獨立大隊上校參謀長林崗來到了枯嶺,準備親自對每一道防線進行最后一次巡視。他是從金雞鎮(zhèn)防線開始的,然后到司馬虎、司馬豹負責的馬家窯防線,到達枯嶺時天色已明顯暗淡下來。白天他接到了平城軍部閻總司令的加急電報,當時他正在訓練三中隊的士兵如何使用迫擊跑,專司聯(lián)絡的劉副官滿頭大汗地從碉樓大院跑來找他。一見面,顧不上說話,先急匆匆地將一紙電文遞到他的手中:

十萬火急!

新5軍晉綏獨立大隊司馬、林、劉:

據(jù)可靠情報,在敵優(yōu)勢兵力及猛烈炮火攻擊下,我北路軍團已全線潰退,在與我西路軍團防線結合部造成缺口,日寇宮本旅團之一部攻陷長城以北的豐鎮(zhèn)、涼城、沙河,越過古長城迅速南進。倘若,正向后方轉進的北路軍團不能組織有效之抵抗,則此股敵軍將會渡過黃河,其先頭部隊于8小時內(nèi)進入你部防區(qū)。為確保阻擊成功,總司令部已電令新5軍第19師之主力123團離開平城開赴你處增援助戰(zhàn),并對阻擊部署作如下調(diào)整:

一、你部接電后,立即進入一級戰(zhàn)斗準備,所部兵力一律駐防金雞鎮(zhèn)以北前沿陣地。

二、金雞鎮(zhèn)以南及側翼防線改由新5軍第19師123團接防。

三、阻擊期間你部所需槍支彈藥之補給均由第19師123團調(diào)撥。

四、無論出現(xiàn)任何情況,黑疙瘩溝一線均不得棄守,違令者殺無赦!

國民革命軍第二戰(zhàn)區(qū)

總司令長官 閻

林崗忙返回碉樓大院將電文內(nèi)容口述給司馬老爺,并請求他對黑疙瘩溝、金雞鎮(zhèn)的所有百姓進行總動員,組織后勤保障。司馬老爺沒等他說完便跳了起來,噘著兩撇刀刃般的八字胡須咆哮道:“鳥!閻司令說話如同放屁,不是說好了不把國軍開進黑疙瘩溝的嘛,臨時變卦,操他奶奶,這不是存心耍老子么……不行!天王老子也休想把什么鳥部隊開進俺的黑疙瘩溝!劉副官,你立馬給閻總司令回話,就說有俺司馬老爺?shù)莫毩⒋箨犿斨?,黑疙瘩溝防線固若金湯,用不著把甚的狗屁123團開進來裝鳥樣!”

劉副官搖搖頭:“您老這是違抗軍令,這電文我不能發(fā)?!?/p>

“說甚哩?你是說俺的話就不是軍令?是一只老狗放的一個臭屁?”司馬老爺頓時惱了,氣哼哼地往太師椅上一蹲,陰了臉:“你奶奶的,老子打你的屁股!”

“您老就是殺了我,我也不能發(fā)!”

“哈,好,你有種,夠揍……來人哪!”司馬老爺拍了一下桌子。

一旁的林崗急忙勸道:“不可!您老先聽我說,我估計閻總司令把123團開過來也是一番好意,畢竟是正規(guī)軍,加強阻擊縱深、增援后備梯隊對我們堅守黑疙瘩溝也無弊處。再說,123團不開進來,咱們獨立大隊的彈藥補給又該從哪兒來呢?”

可司馬老爺壓根兒不聽,梗著粗漲的脖子不依不饒,硬是要打劉副官的屁股,林崗也勸不住。

這時,一個鮮亮的女人身影從樓梯口徐徐而出,一雙紅緞繡花鞋默默無聲地姍姍走下,陰暗的客廳頓時鮮亮起來。幾個焦躁的男人不由得都閉了嘴不再爭吵。桃花兒姑娘窈窕地來到一臉惱怒的司馬老爺身邊,把一只白凈的嫩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輕撫弄著他那已然花白且已稀禿的頭頂,淺淺一笑,然后暖玉溫香地抱了老族長的肩膀低伏在他的耳旁竊竊私語了幾句什么,其他人固然聽不清,就連司馬老爺本人其實也沒聽清楚,但他卻立刻從慍怒中清冷下來,一張青筋直暴的鳥臉也變得像嬰兒那樣安詳。抹把臉嘻嘻一笑,道:

“說個笑話——有個瞎眼和尚偷偷下山逛窯子,碰上了一個勢利婊子不待見他,又欺他是個瞎子,便只撅起個屁股讓那和尚又是親又是吻的,一通猛嘬。過后婊子問他感覺可好,瞎眼和尚咂吧著嘴連連點頭說:‘好,好死了,大姐這臉蛋非比尋常,可真叫個胖乎乎、肉敦敦、棉絨絨哩,讓人親起來沒夠……就是有點口臭’!”

桃花兒姑娘噗地格格大笑起來,邊笑邊用兩只粉拳不住擂打著司馬老爺像是笑得喘不上氣來,一面又用嫵媚的眼神不住瞟脧著林崗和劉富貴。于是,那兩個男人也像傻瓜似的嘎嘎咧嘴笑起來。

司馬老爺又倏地收斂笑容繃緊了臉,捋捋八字胡,冷眼盯住劉副官,幽幽道:

“不過,說歸說笑歸笑,俺司馬老爺可不是那瞎眼和尚,但愿閻司令也不是那勢利婊子……方才權當俺老糊涂了,也口臭一回,劉副官別放在心上?!?/p>

劉福貴忙點頭連聲說:“豈敢,豈敢,閻總司令對您老很是看中,對獨立大隊亦寄以厚望,黑疙瘩溝的得失關系到平城存亡,兄弟我愿為您老效犬馬之勞?!?/p>

司馬老爺這回才真正地笑了,盤起腿很舒服地摳摳腳趾縫,擺擺手猛喝一聲:“來人哪——召集娃兒們,點旺火,請金刀,祭山神!”

現(xiàn)在,稠密的黑暗在樹叢潮濕的簇葉之間,在山谷的深處聚集著。夏末的山風搖曳了樹木軟溜溜的枝條,一些矸石垛、原煤堆和土崖下的窯洞宛如深黑色巨大的鳥的陰影靜伏在遠山荒野里。

很久了,林崗一直想象著打一場制勝的伏擊戰(zhàn)。

自從那次在長城口外打了敗仗他就一直暗暗憋著一股勁,一定要由自己指揮打一次雪恥的、漂亮的、真正的伏擊:那些類似于神話中的高大駿馬富有光澤的皮囊在子彈嵌入時發(fā)出的凄厲叫聲;馬蹄的掌鐵撞擊著山谷飛濺的碎石,那些盲目而又傲慢的士兵從馬背上跌入深陷的坑槽;血腥和硝煙的氣息裹挾著黎明的天空中無法捉摸的浮塵在山嶺間漂浮……在他接到總部電令的一剎那,在他融入黑疙瘩溝人所舉行的那個古老隆重的圖騰儀式時,他年輕的心曾抑制不住地激動了!那熊熊篝火發(fā)出的血紅光芒和熾熱氣流化作血液洶涌在他的血管里,他驀然感覺到那個儀式里有一種原始的、古樸的、源遠流長的力量在升騰。凝視著老族長將那柄純金鑄成的金刀叢神龕里取出,顫巍巍地用雙手捧了遞給桃花兒,桃花兒姑娘神情肅穆臉色雪白得像一尊女神,在熊熊篝火旁傳給單膝下跪的司馬鬼六,隨著金刀飛快的揮舞,祭牲脖腔里的鮮血噴涌而出。凝視著一碗碗血酒被一個個滿臉煤黑的漢子們一飲而盡,一切原有的愚昧、蠻魯、讓人鄙夷的劣性便化為烏有,他差點就要脫口喊出:“黑疙瘩溝的漢子們,婆姨們,我林崗也不是孬種!我愿把我這一百來斤交代在這兒,愿把我的一腔子熱血灑在野豬河里,灑在這片古老的黃土地上,化為一具白骨,一堆煤粉或一縷輕煙!”

可此時,山嶺剛剛淹沒在黑暗的寂靜之中,僅僅隔了一個傍晚,他幼稚的激情和飽含崇高的獻身精神就被沉甸甸的憂慮和暴躁的惱怒所取代了。

金雞鎮(zhèn)的防御工事還算差強人意,身穿軍裝的前中學生司馬彪做事很認真,他幾乎是一絲不茍地嚴格按照林參謀長的意圖監(jiān)督三中隊修筑了掩體和機槍陣地,還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在鎮(zhèn)子里布置了巷戰(zhàn)工事。而司馬虎、司馬豹兩兄弟在馬家窯干得就差多了,彎彎曲曲的戰(zhàn)壕挖得像狗啃的骨頭,既不深也不寬,幾個機槍掩體都用煤矸石胡亂壘起來再留幾只豁口當槍眼就算交了差,就連中隊部也僅僅是在亂石上面涂了一層厚厚的河泥,純屬糊弄鬼的豆腐渣工程!林崗大怒,一面按捺不住地惡聲大罵,一面毫無惻隱之心地慫恿司馬老爺對瀆職的兩個中隊長和八個小隊長執(zhí)行了家法——扒下軍褲,用一根烏黑發(fā)亮而又沉重粗笨的法杖打他們的屁股。

司馬老爺平時管那法杖叫“殺威棍”。初到黑疙瘩溝時,林崗死看不慣這種家法,如此打人已經(jīng)相當粗蠻,再加上眾目睽睽之下脫了褲子打就更不符合人性,太傷人的尊嚴。他曾很婉轉地建議司馬老爺作些改良,至少在打屁股的時候不要扒去褲子??伤抉R老爺并沒采納,臉紅脖子粗地爭論了半晌,最后還是司馬老爺定的調(diào)。他不無得意地捋著八字胡,悠悠道:“家法,咋能不扒褲子!不在眾人面前露出狗日們灰哨哨的屁股蛋子狠狠地打,又咋能殺得他們的威風?那還不得天天上房揭瓦、登鼻子上臉?本老爺能把這黑疙瘩溝、金雞鎮(zhèn)料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一靠煤窯,二靠金刀,三靠殺威棍!就是這話!”

現(xiàn)在他親眼目睹了殺威棍的巨大威力,那并排一溜的白屁股被殺威棍上下翻飛打得皮開肉綻,平時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的司馬倆兄弟也哭爹叫娘地連連討?zhàn)?。一瞬間,林崗竟覺得那糟老頭子實在是英明得很呢!

打完屁股,兩個中隊長和八個小隊長連同周圍站著的,雖披了軍服骨子里仍是家丁、煤黑子、船工、纖夫的士兵們都變成了服服帖帖的蔫雞,老老實實地聆聽林崗的訓斥。他告訴大家,馬上就要打一場惡仗,是硬碰硬的戰(zhàn)爭,有彈雨橫飛的重機槍,有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的重型炮彈,不像從前你們打個把土匪、潰兵那樣簡單容易,你們將要接仗的是從東洋跨海、從東三省一直打到關內(nèi)的日本侵略者,是訓練有素、用武士道精神和現(xiàn)代化武器裝備起來的日本軍隊。不把戰(zhàn)壕工事修筑好,還沒見著日本兵你們就早被炮彈炸成碎片上西天了,還打個鳥!最后他又把剛挨完法杖還齜牙咧嘴的司馬虎、司馬豹兩兄弟和兩個中隊的小隊長們召集到身邊,再次向他們交代了前沿陣地戰(zhàn)壕的深度、寬度和火力配備要點,命令他們徹夜趕工。交代完后還不放心,他又從地上抓起一柄鸚嘴鋤,掄圓了砸在地面上作示范。司馬老爺則站在一堆煤矸石上,把手中那柄烏黑發(fā)亮的法杖敲得嗵嗵響,朝那幫中小隊長們厲聲喝道:

“狗日們都過來,睜大狗眼看看人家林爺是咋挖戰(zhàn)壕的!”

離開馬家窯,司馬老爺呵欠連連,難耐的大煙癮又犯了,只好把殺威棍交一家丁捧了代表自己跟隨林崗和帶著電臺的劉福貴前往枯嶺巡視,他本人則忙不迭地坐了滑竿返回碉樓大院。林崗沒攔他,他猜想枯嶺陣地防線應該要好一些,因為中隊長司馬鬼六當過兵打過仗,他應該清楚防御工事的重要性。那也就用不著什么狗屁殺威棍了,骨子里他還是很厭惡這種粗蠻的家法,更不想把這種玩意兒搬進軍隊里——晉綏獨立大隊畢竟也是一支被國軍收編了的抗日部隊呀!

可枯嶺的情況并不樂觀,甚至可以說更混亂更糟糕。

壓根兒就沒見著司馬鬼六的人影兒。

走進陣地,林崗的眉頭就皺成了結,面孔拉的老長,跟在他身后的劉副官也失望地搖搖頭一言不發(fā)。走到陣地中段的土坡上時,他看見一個胡子兵在嘔吐肚子里的殘酒,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兵正面對自己撒尿,還有一個額上有著一道顯眼刀疤的家伙更可惡,竟當著他的面扒下褲子撅起屁股屙屎……他再也忍不住了,心頭的火苗騰的一下沖上頭頂,一步跨上矸石堆,炸雷似的喝了聲:“全體立正!”

沒幾個人把他的口令當回事。吐酒的還在大吐特吐,撒尿的還在嘩嘩撒尿,屙屎的仍撅著灰哨哨的屁股。在靠近中隊部的窯口那片坡地上,副中隊長白毛腦袋上裹著塊花花布,不知是沒聽見林崗的口令還是故意假裝沒聽見,居然捏著嗓門繼續(xù)唱他的北路梆子《王寶釧哭喪》,邊唱邊扭,圍觀的人嚎著嗓子給他喝彩。還有兩個裸著上身的家伙在摔跤,從窯口摔到淺淺的只有一腿深的戰(zhàn)壕里,又從戰(zhàn)壕里摔到新挖出的黃土堆上,聽到口令也沒停下來,身前身后還跟著不少起哄的人。近在林崗身邊的一些士兵倒是勉強豎立起來,可一個個又像是喝了酒的醉漢,全都骨頭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

媽的,這哪像是軍人?哪像是軍隊?

哪有一點要打惡仗的樣子?

純粹一堆垃圾!

一群只知道瞄狐、逛窯子的臭破爛!

林崗火透了,劈手從家丁懷里奪過殺威棍,躥過去飛起一腳將撒尿的小兵踹到,掄圓了殺威棍狠狠拍在那個灰哨哨的屁股上,然后拔出佩槍沖著空中“砰砰”開了兩槍。

垃圾破爛們在法杖和手槍的雙重威懾下,總算歸攏起來都按口令站好了。他們有的戳在一腿深的戰(zhàn)壕里,有的站在新挖出的土堆上。那個被林崗用法仗掃了個跟頭的屙屎兵也爬起來提著破軍褲戳立著,還半扭著臉對他怒目而視,沒遮嚴的半個灰屁股仍舊正對著他的臉龐。

他真是沮喪透頂,禁不住恍然想到:在他所設想的這場漂亮的伏擊戰(zhàn)中,他將指揮的根本不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國軍部隊,而是一群穿上軍裝僅一個月的烏合之眾。指揮這樣的垃圾部隊去承擔如此重要的戰(zhàn)役任務,實在是兇多吉少啊。他個人的榮譽、國軍的軍威也注定將要在這里喪失殆盡!可這該怪誰呢?在此之前,他們和他,和堂堂的國軍部隊實在沒有半點關系。他們匯聚在這里,定居在黑疙瘩溝這片遍地是烏金的風水寶地上,在司馬老爺近乎于酋長般的原始部落式的統(tǒng)治下,貧窮愚昧懈怠散漫同時又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活著,他們挖煤、跑船、拉纖、搞女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夜之間,司馬老爺突然硬逼著給他們穿上軍裝,讓他們變成了大兵——他們來黑疙瘩溝是為了賣力氣換錢養(yǎng)家糊口的,不是為司馬老爺打仗守地盤的。中學生司馬彪嘴里冒出來的那些諸如“抵御外侮”、“抗戰(zhàn)救國”之類的新名詞和大道理,他們完全不懂,也不想懂。只有一點他們心如明鏡并且為此渾身瘙癢:打幾下子只要能胡亂立點戰(zhàn)功,就能放心大膽、坦坦然然地走進碉樓大院同桃花兒姑娘親熱一回……而他自己呢?好像也不單純是為了抗日才留在黑疙瘩溝的,如果那樣他完全可以返回新5軍,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帶兵打仗,而用不著在這里給這支垃圾部隊當什么狗屁參謀長,他的內(nèi)心深處不是也同樣隱伏著一種神秘、陰暗、令他顫栗又羞于啟齒的卑鄙欲念么?

這時候,林崗和劉副官都站在戰(zhàn)壕邊的黃土堆上,土是剛挖出來的,很軟,他穿馬靴的腳在他呆想時正一點一點往下陷,他沒理會,愣愣地盯著這群破爛隊伍看了半天,才對來到他面前的副中隊長白毛說道:

“白隊副,不是我挑剔,你睜大眼睛看看,這一群里哪個像個兵?包括你自己!”

白毛有些不服氣,晃了晃寬厚的身板,支吾道:

“俺……俺們這當兒又不是操練,是……是挖戰(zhàn)壕哩!”

“挖戰(zhàn)壕?虧你還說的出口?!?/p>

林崗的火氣又冒了上來。他側轉了身子指點著腳下的壕溝:

“你自己好好看看,這他媽的是戰(zhàn)壕嗎?活埋你都埋不嚴實,還能打仗?如此懈怠散漫稀松沓拉,你就不怕丟了陣地砍你的腦袋嗎?你們的司馬鬼六中隊長在哪兒?”

“不……不知道,祭完山神爺俺就再沒瞅見他。其實,打鬼子的法兒跟打獵也差球不多,俺們都知道,您老別抓著雞毛當令箭……”

“放屁!”林崗鐵青了臉,揮揮手槍:“指揮你的人立刻返工,戰(zhàn)壕要加深加寬,火力點要加固,今夜我就呆在這里盯著你們,違抗軍令者就地槍斃!”

說完,他拔出深陷在土堆里的馬靴大步走進中隊部——枯嶺窯那孔深黑幽靜的煤洞子。劉副官也跟了進來,從肩上放下電臺,擺在一摞彈藥箱上,在窯口支起了天線。這時,他發(fā)現(xiàn)林崗呆望著窯外黑沉沉的夜幕臉上布滿了憂思,便搖搖頭小聲嘀咕道:“你還想在這兒一戰(zhàn)成名么?這種垃圾部隊……難!好在19師123團很快就會開上來?!?/p>

林崗沒理會劉副官的話,他還在胡思亂想——北路軍怎么可能會垮得這么快?而與北路軍結合部的新5軍第19師又是什么時候撤回了平城?如果情況屬實,那擊垮北路軍渡過黃河的就絕不止是宮本旅團之一部!可電令上卻……莫非其中另有蹊蹺?據(jù)他所知,司馬老爺治下的黑疙瘩溝是塊肥得流油的寶地,沒有哪屆政府或哪路軍閥不對它垂涎三尺,閻總司令也不會例外。在這點上,司馬老爺就很敏感,難怪他無論如何也不想讓123團開進來。細想一下,那電文也確實有點問題,內(nèi)容很長卻沒把作戰(zhàn)態(tài)勢講清楚。說是只有“宮本旅團之一部”渡過黃河南侵,卻又大動干戈,拉出一副大決戰(zhàn)的架勢,還在大戰(zhàn)前夕調(diào)整了部署。把第19師調(diào)回平城,裸露的黑疙瘩溝防線便首當其沖了,前來增援的19師123團是晉綏軍中赫赫有名的守城部隊,被閻總司令一向視為“護窩子狼”?,F(xiàn)在,閻總司令不僅沒把他所信賴的“護窩子狼”擺在野豬河口作一線阻擊,卻偏偏放在了金雞鎮(zhèn)背后協(xié)戰(zhàn),而且還將根本沒打過正規(guī)戰(zhàn)役、可以說不堪一擊的新5軍晉綏獨立大隊頂在了第一線……

沒容他再往下想,河口一帶已傳來了槍聲。先是稀落的點射,接著便激烈起來,再往后歪把子機槍那尖嘯的吼叫夾雜著迫擊炮的“咚咚”聲也響了起來。林崗渾身一激靈睜大了眼睛,望著窯外黑沉沉的夜幕喃喃道:“到底是來了,真快呵……”

他走出中隊部,叫來白毛讓他挑幾個精干的人充當尖兵攀到崖頂制高點監(jiān)視河口一帶,以便親自督促其他人加緊修筑防御工事。他估計現(xiàn)在到達河口區(qū)域的可能只是鬼子的先頭部隊,黑疙瘩溝山區(qū)地形復雜,沒有公路,少量的鬼子還不敢在夜間貿(mào)然往里闖??偹憷咸鞝敱S樱谧詈蟮年P頭又給了他一夜的補救時間。

遠處,一切都淹沒在寂靜的黑暗之中。

黎明時分,鬼六回來了。他渾身是血,背上馱著一具還在淌血但已呈幾分僵硬的女尸。鬼六彎著腰一路邁著野貓似的小碎步悄沒聲地像個幽靈突然閃現(xiàn)在陣地里,他沒理睬白毛和眾煤黑子小聲的驚呼,徑直奔進枯嶺窯口走近林崗身邊:

“來了……清一色的騎兵,還帶著小鋼炮,都集結在三家村!”

在那個漆黑混亂的夜里,中學生司馬彪?yún)s發(fā)現(xiàn)了自己生命的輝煌。在陪同父親和林參謀長巡視完陣地后,見林參謀長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便滿心欣喜地把中隊事務交給中隊副大麻子胡三,自己帶著一個小隊遵父親之命去組織鎮(zhèn)上的百姓往觀音山上疏散,大多是婆姨小孩和老弱病殘,黑疙瘩溝的精壯漢子們都編進獨立大隊上前沿了。

疏散進行得很順利,一來因他是司馬老爺?shù)娜?,他的話就是司馬老爺?shù)脑挍]人敢不聽從;二來也因聽說山外來了日本人要攻打黑疙瘩溝,誰也不想稀里糊涂地死在惡戰(zhàn)中。只有老祖宗司馬老太不走,死死守著她那孔窯壁上繪有許多赭紅色的古怪圖案、窯頂筑造得奇形怪狀的黑窯不愿離開。她像一塊棗木疙瘩似的盤腿坐在墻根下,仍噙著那支古銅翡翠嘴兒煙桿,青青煙霧仍從她的嘴里鼻里冒出,一雙藍得不能再藍的眼睛轉著向司馬彪講些他完全聽不懂得囈語……她對他講喜為晴怒為陰的盤古怎樣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理、肌肉為田土、毛發(fā)為星辰、齒骨為金石、精髓為金玉、汗水為雨雪,渾身之諸蟲制造萬物;講人面蛇身的伏羲怎樣預知禍福兇吉教人結繩為網(wǎng)打漁狩獵;講黃帝怎樣教人做衣服造房屋舟車弓矢;講炎帝怎樣鉆木取火才使我們吃上熟食;講八國聯(lián)軍怎樣攻進京城先祖爺爺怎樣帶人造反殺人如砍瓜切菜;講福星殞落天狗犯太白才降下這一場接一場的熊熊戰(zhàn)火;還說黑疙瘩溝陽氣過重命傷太陰日后將災禍不斷大難臨頭,是先祖爺爺求告上蒼磕頭磕出了血才降下玄女花神拯救這方土地,那花神娘娘的化身就是桃花兒姑娘,告訴你爹那老狗別色迷心竅沖犯了花神娘娘遭天譴……直講得司馬彪如墜霧里云中卻又渾身冒汗血脈賁然,身邊的小隊長司馬貴朝司馬老太恭敬地一鞠躬然后朝他把脖子一探:“對著哩,老祖宗說得就是好!”

走出窯洞,他隱隱覺得司馬老太講得囈語似乎與窯壁上的古怪圖案有關。

于是,他讓司馬貴先帶人回陣地,自己三步并作兩步地奔向碉樓大院。因為他想起了那天早晨……晨霧氤氳,隱現(xiàn)的灰蒙蒙的小鎮(zhèn)似搖晃似顛簸,在濕漉漉的霧里沉浮。山后泛起一片魚肚白,那是初醒的太陽在眨眼睛。晨霧漸漸褪去的時候,燃燒了一夜的篝火仍是一派熊熊。幾天工夫金雞鎮(zhèn)已然模樣大變,從野豬河邊開始沿著小鎮(zhèn)邊緣一道又寬又深的主戰(zhàn)壕彎彎曲曲地一直通到觀音山下,幾條交通壕呈犬牙交錯狀纏結在一起,然后像放射線那樣延伸到鎮(zhèn)里,有一條則直接趨入河畔的獨立大隊司令部——碉樓大院。到處是火力點,掩體,街壘,沿街的窯洞都用堅硬的矸石封住了窯門和窗口,只留下一個個黑黑的小孔做搶眼。這當然是年輕的少校中隊長司馬彪帶領三中隊的爺兒們晝夜辛勞的杰作。小伙子望著變了樣的小鎮(zhèn),望著四處山巔上矗立的堡壘、燃燒的火把,在篝火旁激情澎湃地摸出一個小筆記本墊在膝頭寫道:“偉大的時刻就要到了,一場民族抗戰(zhàn)的壯舉即將在這片古老的大山里開始,我們手中的槍將瞄準侵略者的腦袋射擊、射擊!中華民族必定會在鮮血和戰(zhàn)火中得到永生!”

在這段話的下面,年輕的少校還即興賦詞一首:

雨霖鈴·出征

長夜難眠,血脈賁然,篝火初歇。國門涂炭浴血,誓師處,刀槍盡攜。男女老少激揚,舞軍旗出列。心拳拳,族魂不滅,野山茫茫朝天闕。

中華自古多苦夜,盼黎明,淚祭清明節(jié)。倭寇今來何故?野豬河,濁濤奔瀉。殺敵保家,正應男兒舍身成仁。展長槍剿滅敵酋,無懼西天雪!

寫完,他揉揉充滿血絲的雙眼,徑直回到碉樓大院想小憩片刻,可走進碉樓他自己的房間里又倦意全無了,一顆年輕的心仍在激奮地勃跳著。于是,他又掏出筆記本不停地寫著,想著,激動著……一陣輕微而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傳進他的耳廓,他說了聲“進來”卻沒抬頭看。直到寫完一段擲了筆才猛地瞅見一個穿著緊身藕荷色旗袍的俏女子飄然站在桌前,她手中還端著一只托盤,正笑盈盈地望著自己。

他愣住了,清秀但仍殘存著幾分稚氣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絲窘迫。這女人住進碉樓大院已時日不短,平時除了吃飯一大家子人圍了圓桌咂吧嘴外,他與她也免不了接觸——抬頭不見低頭見嘛,按說也很熟稔了,可他每每見了她總有幾分尷尬。他捉摸不透這個年輕貌美、風情萬種,有時很輕佻很野性,有時又很矜持很含有幾分書卷氣的女人,來黑疙瘩溝究竟想干什么,也實在不知該怎樣稱呼她才好。在碉樓大院里,這個女人的身份本身就很尷尬,她并非父親明媒正娶的姨太太,他自然不能像叫父親其他幾位小妾那樣管她叫“小娘”,叫她大姐似乎也不合適,直呼其名又好像有些欠尊重。他無法像那兩位同父異母的活寶哥哥那樣肆無忌憚地與她嬉笑逗罵,稱呼她作“桃女兒”,他鄙夷一切色迷迷的輕佻。便索性什么也不叫,迎面碰上或是早早避開或是含混地哼哈幾聲算是打了招呼。

“是你?來我這兒……有事嗎?”他有些語塞,不自然地順手推開了筆記本。

話未出口先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然后她放下托盤,從盤中端下一小碟油煎鯉魚片、一小碗姜末拌酸菜和一小盤辣子炒釀皮,最后是一大碗香噴噴、熱騰騰地肉末臊子面,都是他從小就愛吃的北方家常飯菜。

“三少爺為抗日忙乎了幾晝夜,不興我這婦道人家整幾樣小菜慰勞慰勞嗎?”她不等他回答便十分麻利地把飯菜擺在了他的面前,在桌邊俯了前胸笑盈盈地看著他,“聽二太太說你就愛吃這幾樣,我是剛剛才學了做的,嘗嘗,看味兒正不?!?/p>

這好聽的笑聲,得體的話語里實在挑剔不出一點毛病,可司馬彪?yún)s覺得自己怎么也嚴肅不起來了,好像屋子里剎那間浴滿了春風,使他感到心胸一陣莫名的舒暢。不再想問什么,松弛了面孔,抓起筷子伸向熱碗,埋下頭去。只是眼角的余光又總是不由自主地射向碗沿兒之外。

都不再言語。司馬彪津津有味地吸吮著細細的面條,桃花兒在偷窺著一旁的筆記本,一邊看一邊還無聲地蠕動著櫻桃般的紅唇。她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樣使司馬彪既感到好笑,又有幾分得意與驚訝。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與她不知什么時候縮短了距離,簡直是離得太近了,桃花兒勾著頭就站在他身旁,垂下的長發(fā)有意無意地撩著他的脖子,他感到一種愜意的酥癢。

他風卷殘云似的將飯菜一掃而光,桃花兒也看完了他剛寫在筆記本上的東西。

但桃花兒并未再說什么,只是朝他盈盈一笑便利落地收拾了碗筷,端著托盤款款朝房門走去……他終于還是忍不住出聲叫住了她:“我說……你剛才看懂,這本子上寫的東西了么?”她在門口轉過身來,點點頭,一笑。

“你能識文斷字,也上過學、念過書么?”他把筆記本挪到自己面前。

“我哪有三少爺?shù)母?。那是跟人學唱小曲兒時胡亂認了幾個字,瞎蒙人哩?!彼猿暗負u搖頭,笑著說:“不過三少爺?shù)脑~兒寫得不錯,整得挺順溜蠻上口的,要是配上曲調(diào),沒準兒就能唱,弟兄們聽了肯定一滿的提氣兒?!?/p>

年輕的少?;腥幻托眩骸澳闶钦f把它寫成一首歌兒……好啊,妙!”

“讓弟兄們聽了,打起鬼子來不是更上勁兒了嗎?”

“對呀,對呀,部隊上都有軍歌,咱獨立大隊也應該有咱自己的軍歌嘛!”小伙子頓時興奮起來?!霸劬徒兴稌x綏獨立大隊軍歌》!”

“真要那樣兒,你那詞兒好像還得改改,至少頭兩句要改一下。”

他很驚喜,實在沒想到這個女人除了美貌、風情,肚子里還真有點干貨。便急急地問道:“依你說,那兩句……咋改?”

她頓時格格笑起來,邊笑邊軟軟彎了腰,道:

“三少爺真逗,也會耍笑人哩,我哪知道咋改……反正,得寫弟兄們打鬼子的事,每句都該跟獨立大隊連著點吧……呵,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可就露丑了?!?/p>

桃花兒離開房間后,司馬彪苦思冥想埋頭寫了一個時辰,終于寫出三段鏗鏘有力、激情昂揚的歌詞,并譜上了曲調(diào),然后用毛筆謄在白紙上,在紙的上端用隸書工工整整地寫下標題——《新5軍晉綏獨立大隊軍歌》。

晚上,他找到桃花兒,把寫好的軍歌交給她,只用了兩袋煙的工夫她就學會了,展開歌喉一唱,果然效果極佳。他打算再給林參謀長看看,之后,就可以請示父親把它正式定為黑疙瘩溝人自己的軍歌了……

就是從那個早晨開始,他對碉樓大院里的這個身份尷尬的女人刮目相看了,甚至開始痛恨父親把桃花兒當作獎品許愿給獨立大隊每一個士兵的卑劣行徑——分明沒把她當人看嘛!桃花兒姑娘并不像想象的那樣簡單,不應該把她擺在一個誘餌,一個尤物,一個婊子的位置上。他要建議父親成立一支婦女救護隊,并由桃花兒領銜,正式委任編入獨立大隊序列,其處境就會立刻改觀,至少人們不再敢對她太放肆。這個想法在聽完司馬老太類似夢囈的昏暈警告之后更進一步堅定起來。他知道父親雖很專橫專權,但同時又很迷信,在黑疙瘩溝的司馬家族里,惟有司馬老太這樣輩分居高而又對他族長的權力毫無威脅的人才能對他提出警告。司馬老太謎一般的年齡、謎一般的藍色瞳仁、謎一般的古銅翡翠嘴兒煙桿,以及那孔黑窯里常年祭祀著的赭紅色古老圖騰,都促成了她在司馬家族和整個黑疙瘩溝的特殊身份,進而她經(jīng)常在昏暈中講出些驢唇不對馬嘴卻又高深莫測的話,就能對司馬老爺起到震懾作用。在對待桃花兒姑娘的問題上,司馬彪毫不猶豫地準備向父親打出司馬老太這張王牌了。

那天夜里,一向奔騰咆哮的野豬河也變得死寂無聲了。司馬彪走到河邊臨近碉樓大院時,碰上了辣梅子正領著一群船工風風火火地從院門里走出來,還拎著船蒿扛著舵桿,邊罵罵咧咧地朝停泊在河邊的紫檀木大船走去。他感到奇怪:這么晚了還下水跑船,莫非出了什么事?這樣想著便叫住了辣梅子。這才從辣梅子口中得知河口已經(jīng)打響了,鬼子來的不少,林參謀長為了確保河口一線,要司馬老爺從馬家窯陣地上調(diào)一個中隊前往枯嶺窯,可一中隊長司馬虎、二中隊長司馬豹哭著喊著誰也不愿去,司馬老爺再怎么發(fā)火也不管用,最后只好發(fā)了話——兄弟倆誰愿帶人去枯嶺,誰就可以與桃花兒姑娘荒唐一下。這話一出口,兄弟倆又都爭著搶著要去了,還吵得不可開交,差點動了手。司馬老爺便讓他倆抓鬮,結果被大少爺司馬虎抓著了,便令辣梅子立刻領上船工下水,連夜運送一中隊全體人馬趕赴枯嶺窯……這消息不禁使司馬彪大吃一驚:

“那……我大哥呢?他本人不去枯嶺了么?”他的喉嚨一下變得很干燥,又有些語塞了。

“他說還有公事晚點去。哼,有屁的公事,早一頭鉆進那婊子的被窩里去了!跟你老爹一個鳥樣,騷豬公!”辣梅子說著使勁唾了一口。

司馬彪頓時跌足怒道:“這算什么?成何體統(tǒng)嘛!大戰(zhàn)在即,不思量咋打仗,倒想著歪點子搞女人……簡直是,簡直是混賬!”

辣梅子驚訝地瞪大眼睛看看氣得滿面通紅的司馬彪,先是有點迷惑,接著便猛地撲哧一下笑了,鬼眉溜眼地撇撇嘴打趣道:“這倒奇了,你大哥玩婊子,你氣個甚?莫不是你這小子也對那女人有意思……”

“住口!”司馬彪氣得兩眼直冒火,一張還沒長出胡須的光下巴顫巍巍地直抖,不由得罵出句粗話:“你別他媽咧著一張×嘴噴臭糞,小爺我不是那種腌臜人!我這就去找我爹,一定要制止他這樣做,說成個甚也不能把我哥慣成個畜生!你們歡歡上船去!”辣梅子見他真的惱了,也不敢再做聲,忙轉過身帶著人馬跑下河堤。

年輕的少校中隊長漸漸清醒了,漸漸冷靜下來,也對自己剛才的狂怒大為詫異,便不由自主地反省起來,并把自己欲說服父親的建議和計劃聯(lián)想一遍。

他倏地感到一陣不安——其實自己也并非光明磊落,在堂而皇之的理由背后,內(nèi)心深處似乎也隱藏著幾分齷齪的私念。當偉大時刻就要到來之前,他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一直在并不偉大地忙碌著……在這樣一個暗夜,當枯嶺前沿響起第一槍的時候,中學畢業(yè)不久,穿上軍裝不久,當上國軍軍官更沒有幾天的新5軍晉綏獨立大隊第三中隊少校中隊長,正頂著夜幕沉思著……驀然間,他猛地聽到一縷從青磚碉樓頂端飄來的凄婉歌聲——

黑夜里來夢了個夢,

夢見親哥哥上了俺的身。

一把把親哥哥腰摟定,

陽婆婆醒來一場空。

哎喲喲——

叫聲苦哥啊,

你啥時才知妹心里痛……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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