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月光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后。
落燈花,棋未收,嘆新豐孤館人留。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
—元·徐再思《水仙子·夜雨》
落雨一滴滴敲打在梧桐葉上,杜鵑聲聲啼喚著歸家。孤館里的詞人身著寒紗,三更的殘棋還未收,他臨風(fēng)把酒,哀嘆這十年的天涯之路。
初讀這闋詞,記住的只是前三句。那時捧著書,小心翼翼地逐字逐句品讀。而后漸漸懂了,梧桐芭蕉入夢里的哀傷。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恐怕是古代文人最大的悲哀了。南宋覆滅,國破家亡之際前途無望,等待他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四季輪回,陪伴他的只有窗前落雨,點滴到天明。
清秋冷落,他的夢在天涯彼岸,被歲月纖塵盡染。對眼前動蕩的山河,還有內(nèi)心的亡國之恨,唯有以筆抒懷,遣情賦章,筆尖流淌的唱詞像是滴滴血淚。風(fēng)月吟罷,轉(zhuǎn)瞬悲歡,秋天已至。寂寂寒夜里,他執(zhí)一支瘦筆,靜聽雨打芭蕉,愁緒漸漸涌入心頭,無奈最后只換得一聲無力的嘆息。
十年浪跡,十年沉浮,十年的辛酸歷程統(tǒng)統(tǒng)訴于枕上,化為枕邊風(fēng)月。午夜夢回,淚濕衣衫,僅這片刻光景,他又一次看到家鄉(xiāng)的蕎麥青青。那時年少,山河未改,歲月無恙,而世事繁華如夢,夢醒之后是落紅遍地的蒼涼。他將其輕輕拾撿,輕輕埋葬,正如他那無處安放的思鄉(xiāng)之情,被悄悄隱在心頭。
同是異鄉(xiāng)求學(xué),我對“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這句感同身受。那遠在故里的親人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遠行游子最大的牽掛。那雙渴盼歸來的目光,那個在梧桐樹下漸漸蒼老的身影,在斜陽的暮靄沉沉里。與時光一同被定格,成為游子眼角來不及逝去的淚滴,停在臉上,漸漸失去痕跡。
就這樣一卷筆墨,相隔千年時光,與我此刻的思鄉(xiāng)之情遙相呼應(yīng)。我坐在桌前,執(zhí)筆寫盡悲歡。窗外是潺潺細雨,敲打離人內(nèi)心的絲絲苦寂。千萬里的距離,剪不斷理還亂的思念,我將其輕輕訴于筆端。而我的親人在北方的凜冽寒風(fēng)里亦能真切地感受到我的想念。
一局棋還未結(jié)束,對弈者仍是自己。詞人信步走到窗下,孤月泠然,枕寒未侵。悲傷總是愈演愈烈,愈嘆愈濃。
寒風(fēng)吹徹寒紗,悲情細細寫來。風(fēng)塵過往,細碎神傷。在夢里,一樹繁花落在回憶兩岸。詞人信手拈過,所謂悲喜,不過是萬丈紅塵里留下的點點瘡疤,經(jīng)歷過了也就罷了。
芭蕉歸夢,葉落無聲。詞人掩卷擱筆時,水墨仍未干涸。蠟燭明明滅滅的光影里,他又一次看到自己的前塵往事,似有淚輕輕墜落,轉(zhuǎn)瞬即入塵埃。
填罷新詞,寫過舊章。燈花落盡,悲歡拾撿之后,伴他的仍是一宵冷雨,一簾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