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瀚
知了叫的夏天?;睒溆白訛⒙湓诟珊档谬斄训拇蟮厣?。烈日炎炎,草木都蔫蔫的裝死過去。我還沒有在水塘子里撲騰夠,便光腚遛猴般地夾帶著衣服被父親領著去了離家三十多里路的河西郭小學讀書。
一路高溫,原野上的山花香氣濃烈,嗆得我頭暈眼花。去河西郭小學之前,在洋河,整個夏天我是剃著光頭的。不知為什么我總是有頭癢的毛病,還是在母親的操縱下我才第一次完成了一個巨大的跨越——母親說剪來剪去總不精神,應該一上來就推成了光頭。光頭。那都不是什么好孩子的頭。洋河人說一點發(fā)型沒有的孩子又野又潑,一輩子上溝爬坡出息不了好人物。頭除了在水塘子里泡著頭皮不癢癢,但換來了鼻青臉腫。連洋河鄉(xiāng)村里最好的赤腳醫(yī)生用土制的偏方把艾草灰撒滿頭皮也醫(yī)治不了這惱人的頭癢癢癥。
盡管水塘是我們洋河前的一條臭水溝子,是被村人挖土蓋房后留下的一個杰作,但里面又不乏有著死豬、死狗、死雞、死兔子、死貓之類的臟爛物在烈日里漂著熏天臭氣。
我背著書包跟父親第一次離開家的時候,我還真有點舍不得那條水塘子,我不知道遠在河西郭有沒有一條比洋河里這樣更好的水塘子或者一樣好的水塘子在等著我……看著我那群一塊光屁股的小伙伴們我心里挺悲涼的,我再不可能像他們那樣自由自在了。
臨行前,母親千遍萬遍地囑咐我出去上學一定要好好聽話,不要和小孩們打架,不要動別人的東西,要遵守學校規(guī)章制度,要遵守課堂紀律一直跟著我嘮叨個沒完沒了之類的話語。
說實在的,我非常不高興出去上學,但我又害怕父親。記得去年上一年級的時候,我也是跟著父親在一個叫作曹家莊的小學就讀,后來我打了班里的一個小孩子,我把他的耳朵給咬掉了一口,父親一氣之下便把我送到了母親身邊,能回到自己的村小學就讀正符合我的要求,我求之不得,那個美呀,以至于我做出了逃學的決定。
在父親的繩捆、棒打、腳踢,使出了渾身招數(shù)仍沒有效果的時候,又硬是把我架到了他的破自行車上到河西郭去死受罪。
去河西郭的路非得走村前的那條山路。這條山路的坡度將近四十五度,站在這個坡上就能一覽我們?nèi)宓木吧?。每次我跟在父親自行車后面走著的時候,回頭總看見媽媽站在村前的路口旁注視著我的離去。那時的我還不懂得跟媽媽說聲“再見”,或擺擺手,我只管低著頭傻傻地走我的山路,滿腦子想外面的世界又是如何如何地廣闊了。
來到河西郭小學的辦公室里,是一個老頭子接待的我們。老頭子用手摸著我的光腦袋問父親我是他的第二個孩子的眼神讓我害怕,父親回答了他的問題之后,老頭子有點驚奇,他對我這個小光頭的孩子感到莫名其妙。
我對老頭子更感到奇怪,老頭子的腦袋禿得比我的還亮,他摸著我的頭的時候,我真想跳起來摸他的亮殼瓜子。
我留級了。我怎么會被安排在一年級一班。
我的班主任是一位駝背的中年老師,他的頭發(fā)短短地卷著,像綿羊身上的毛,但卻比綿羊的毛要黑得多。他的牙齒是那種黃的,而且向外齜著,在我眼里怎么看他,他都像是一只大老鼠。
坐在教室里聽大老鼠講課,我總是笑個不停,哈哈大笑他講課的姿勢和拖著長腔的蹩腳話。
我的同桌是一個大個子女孩。她留齊耳的短發(fā),眼睛像金魚眼一樣地骨碌著,我笑的時候,她總是齜著牙看我,我不笑的時候,她又捂著齜牙傻笑了。我真不知道她哪里出了毛病。
我注意到了一點,就是說和我同桌的這個大個子女孩也是黃牙齒,她齜牙的程度和大老鼠一模一樣,絲毫沒有什么差別。
大個子女孩對我很好,我掉在地上橡皮她總是先搶著低下頭鉆進桌子底幫我撿起來,我掉了鉛筆她還是鉆到桌子底給我拾起來,我們總是為了撿掉在地上的橡皮鉛筆頭碰著頭。從那以后我對她有了很大的好感。在別的小孩都在為桌子上的地盤爭得你死我活的時候,我和她卻在和睦地搞友愛發(fā)展。
立秋了。夏天還沒有過去,校園里的知了還在一個勁地鼓著屁眼鳴唱的時候,老師們已開始領著各班的學生在學校的菜園子種大白菜了。種大白菜表面上說是學生的生活勞動課,可等秋收的時候,一顆顆鮮嫩的大白菜卻像滾繡球般滾進了老師的家里。
在菜園子有一口壓水井。壓水井坐落在這個校園的西南角。每到了課間活動時,井旁就圍滿了男孩女孩。那時我們每人都有一個裝葡萄糖的玻璃瓶子,瓶蓋子扎個洞是為了伸進管子吸水喝。現(xiàn)在我還記著,我放水里的糖精還是大個子女孩給我的。一包糖精五分錢,這五分錢在那時候能買五塊油紙?zhí)浅裕话蔷覅s能用一個星期。
知道我的同桌大個子女孩的名字還是后來的事了。
在我走進這個班級后,我滿耳聽到的都是王大傻子,而不是她的真名王小芳。
我搞不明白,為什么人們連老師都喊王小芳為王大傻子。她人是長得丑了點,可也不至于這么苛刻地埋汰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
王小芳七歲上學,留級三次。我漸漸地喜歡上了留級鴇子王小芳。
王小芳住在河西郭的山村里,每天上學都要步行兩三里路才能到學校。跟她相比,我則慶幸得多了。我跟父親住在河西郭中學的大校園里,這離我所在的小學僅有幾十步遠,簡單說我從門前的土墻跳下去,便到了小學,這是比別的孩子我非常特殊的地方。
就有一點的是,我在教職工宿舍里睡的是床鋪,而王小芳她們則睡的是火炕。
冬天的傍晚下了一場小雪。宿舍門前的土墻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雪,土墻戴著雪帽子就顯得輪廓更為清晰似的。我常常被凍醒,聽著窗外颼颼的寒風我再也不能入睡。我真像一只被敲打的屎殼郎彎著腰趴在被窩里而不敢動彈。父親也曾多次把燒開的熱水倒進葡萄糖瓶子里給我加溫,但再也找不到火炕的那份溫暖了。
王小芳和她娘一定在火炕上睡得很香甜嘍!而我連電褥子也沒有。
河西郭,這個窮鄉(xiāng)開始拉上電是1985年的事了。有一次老師跟我們說,我和王小芳都是三年級的學生了,我才第一次感到大大地吃驚,從一年級給我們帶班的大老鼠老師已經(jīng)跟班跟到了三年級,而且我和大個子女孩齜牙的王小芳仍舊是同桌。
現(xiàn)在想起來,一個自己的家庭都不能和和睦睦地生活,而我跟王小芳卻出乎人們的意料,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一句,難能可貴的是連大老鼠老師也沒把我們給拆散開。
我就愈加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這段時間以來,我笑的時候,王小芳也不看我了,我不笑的時候她更不笑了,她為她的齜牙感到害羞了嗎?
我爬上土墻站在墻頂上,總能看清王小芳一個人背著書包去上學,但那條三角紅領巾還不變地飄搖在她胸前,頭發(fā)上的蝴蝶結(jié)美麗跳躍。只是她走路的姿態(tài)更加多愁善感。她腦袋瓜子低著,像一路在尋找著丟掉的魂。可每次她都是那么默默地找著,找著,第一個先到班級里。
……田野里一片綠色的小麥躥出了穗頭,豌豆花兒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嬌艷的展示著紫色的嬌姿?;▋簽g覽著春天的景色,沿著這條鄉(xiāng)村鮮紅盛開的小徑往西一拐,便到了青島市的第二糖精廠了。
前兩年我上一年級的時候,王小芳經(jīng)常領著我去她爸的糖精廠拿糖精泡水喝。我們?nèi)ヌ蔷珡S的時候,每次都是從廠院的高墻上翻過去。
王小芳翻墻的技術(shù)比我高超,她讓我搬三五塊磚頭靠在墻角上,只要她用腳輕輕一蹬便上了墻頂。而我站在磚塊上往上蹦呀跳呀,雖然手扒住了墻沿,兩條腿在石灰墻上亂撲騰一番,都免不了王小芳助我一臂之力。
我和王小芳再去糖精廠拿糖精的時候我們調(diào)換了一下順序。王小芳開始讓我先上墻了,她在下邊用勁托我的屁股,我像一只蛤蟆一樣地呱呱唧唧地上去了,剩下王小芳就不用犯愁了,她自己盡可解決問題。我們懷揣著翻閱土墻和石頭墻還有不同的特技。
在糖精廠里有一個造糖精的大賴胡子,王小芳跟我說這個大賴胡子就是她爸爸。王小芳她爸爸,這個糖精廠里唯一的大賴胡子像個殺人犯。人家都叫他王會計。我看見他一臉賴胡子一直長滿了整個脖子,像圍著一條黑圍巾,只露出了鼻子和眼,看到這副熊樣子,我每次都眼巴巴地叫他王大爺。
王小芳領著我拿了糖精的時候,我不再從墻上爬回去,而是明目張膽地從大鐵柵欄門斗志昂揚地走出去??创箝T的那位近視眼老頭,等眼上的鏡子掉到鼻梁骨上的時候還沒看清楚我們是誰,我和王小芳已經(jīng)大搖大擺的又走到那片麥田的小徑上歡呼著跳躍著。
王小芳在麥田里跳著一種怪異的忘我的舞蹈,她頭上的蝴蝶結(jié)翻飛耀眼。跳在無人罕至的小徑上是一望無盡的麥田里躥出來大個頭的野薺菜花黃黃的追著太陽,唯有陣陣香甜時不時撲進鼻腔。
天堂花園。我連忙拂去這一幻覺。我說她像舞蹈又不像舞蹈。王小芳說她跳的是麥田芭蕾。
不管刮風下雨,學校枯柳樹上的古鐘響了又響。在陣陣鈴聲里伴隨著知了的鳴唱和斷斷續(xù)續(xù)的廣播體操。
唯獨這年的夏天,王小芳沒有領我去她爸爸的糖精廠去偷糖精。整個夏季我和王小芳是在沒有糖精水的苦澀中度過的。
班級里男孩女孩都一齊打鬧著說,王小芳的爸爸和媽媽要離婚了,王小芳是一個沒人要的野孩子了。
全班那么多孩子都這么說王小芳的家事,唯獨我一個人在黑影里不知道。
那天早晨的天光明亮空氣清新。我站在土墻頂端望著遠山,等候著她蝴蝶結(jié)出現(xiàn)的樂趣。我吹了一聲口哨跟王小芳擺擺手跳躍下去。
王小芳孤寂的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她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我拉了拉她的書包帶,懇求她停下來。
她那雙黑黝黝的眼睛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道閃光。無辜地看著我。“你干嗎拉我背包帶?!蓖跣》颊f我真討厭。
“你看,你肩膀上落著一只紅蜻蜓?!蔽野羊唑涯笤谑掷镞f給王小芳。
“他們都罵我野孩子,你怎么不罵我呀?” 她站住了接住紅蜻蜓?!澳阏嬗憛?,紅蜻蜓的翅膀都折斷了?!?/p>
我一時堵塞不知該說什么好?!拔覒{什么罵你呀?”紅蜻蜓斷了翅膀在王小芳的手里團團旋轉(zhuǎn)。
“他們都知道我爸爸和我媽媽要離婚了?!蓖跣》己鲩W著長睫毛瞅著我一甩頭端著紅蜻蜓朝前走。
王小芳朝前走。我緊跟其后。紅蜻蜓撲拉著斷翅跌落在地上。
“可,可,可是……關鍵我還不知道你爸爸和你媽媽要離婚呀!”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凹t蜻蜓掉了,紅蜻蜓掉了?!?/p>
“你想要你就要吧。你真討厭。”王小芳懷疑地又乜斜我一眼?!澳阏娌恢兰俨恢滥??”
“誰知道操他……操他那個母狗娘。”我抬起腳差點把紅蜻蜓一腳跺死。我抬起的腳又緩緩落下,甚至有點著急的結(jié)巴不出來了。
王小芳朝前走,我只好又繼續(xù)跟著走,而后結(jié)巴著補充一句:“是真的,我就是不知道嘛!”
“那好吧!看在你不知道的面子上,我可以告訴你一下?!蓖跣》忌衩氐氐芍壑樽印!拔野职衷谔蔷珡S里和一個小會計好上了,她是個女的。我還見過她?!蓖跣》妓坪鹾軜s幸。
“好上就好上吧!那你爸爸為啥還要和你媽媽離婚。”我不假思索。
“你真是大傻瓜,我爸爸和那個女的快有孩子了?!蓖跣》紤嵟蛭艺f。
我急忙說,你才是大傻瓜呢,我可不叫大傻瓜。
王小芳一聽我又揭了她的傷疤,扭過頭氣惱著。我走近她吹了一口頭發(fā)上的垂楊柳花絮。她生氣地跑掉了。蝴蝶結(jié)在頭上一顫一顫的飛著跑。
這一天。王小芳是在痛苦中度過的,咸咸的淚水泡著一個青春少女的健康心靈。我特有的愚蠢也在別的時候以愚蠢的形式出現(xiàn)。
糖精廠的大賴胡子,王小芳她爸扔下了王小芳和她媽媽,偷偷地帶著小會計乘坐午夜11點半的火車去了上海。
王小芳的媽媽張雪芹是河西郭供銷社的一名售貨員。張雪芹是青島人,1958年知識青年下鄉(xiāng),她便來到了膠州西南邊陲的河西郭。小時候,我也聽母親說過知識青年這個稱謂,可老是不知道它是一種怎樣的青年才有知識。
知青。下鄉(xiāng)。命運偏偏和張雪芹開著玩笑。上山下鄉(xiāng)已折磨得她夠苦了,回不了城死了狠心。她總算在農(nóng)村招工穩(wěn)腳落戶過上了好日子的時候,卻又頭挨一棒子被大賴胡子男人當成了破鞋穿夠之后一扔了之。
張雪芹摟著王小芳從早哭到晚,從晚哭到早,她哭得昏天黑地,蓬頭散發(fā),簡直再不是供銷社里那位從城來的大美人。
王小芳她爸大賴胡子遠走上海。王小芳她媽媽張雪芹沒有一點辦法拉回自己的丈夫,她只有在家里關著門哭泣的份兒。
河西郭的人風言四起,像刮了一陣大風。傳說大賴胡子和小會計在上海已生了一個小男孩,大賴胡子美得夠嗆,所以,他侍候著小會計的月子也就心甘情愿根本不管王小芳和她媽媽的死活。
在壓水井旁邊的菜園里。王小芳自個兒蹲在那里看一只藍蝴蝶。她的神情比以前黯然神傷,黃牙齒依然齜著,只是她的臉消瘦了很多,兩個大眼珠更加滾動起來了。
我躍起撲過去捂住了蝴蝶,把大白菜都壓碎了。我狼狽不堪地把蝴蝶遞給王小芳,說,我今天陪爸爸去供銷社買紅糖給姥姥補血,你媽媽不在。供銷社里的修玲玲走過來跟我爸爸說,你爸爸在上海又生了一個孩子把你媽媽都氣病了。
王小芳一把搶過蝴蝶,你看看你都把蝴蝶翅膀捏掉了金粉。蝴蝶翅膀在陽光下金光閃閃里透亮。她接著辯解道,不是我爸爸生了一個孩子,而是那個小會計真不要臉給我爸爸生了一個孩子。
我跟王小芳說,管他誰生的呢,反正是你爸大賴胡子的種,肯定又是一個小賴胡子不是。
王小芳有點不高興地說:“不許你說我的弟弟是小賴胡子,但你可以說我爸是大賴胡子?!?/p>
我有點吃驚地說:“你還沒見過那小孩子的模樣,你就承認他是你弟弟了?!?/p>
王小芳肯定地說:“反正我是我爸的種,那小子也是我爸的種……”
“那,你媽是張雪芹,這小孩子的媽是小會計,你們根本不是姐弟?!蔽铱此吲d得太早了。
“你真傻還是假傻啊?”王小芳開始看不起我。
“我什么都知道,我比你知道得多?!蔽曳瘩g王小芳說。
“你連那小孩子和我是姐弟都不知道,你還說知道的比我多,你真騙人。”
“你真是大傻子,你真是什么都不懂,你爸大賴胡子欺負了你媽,你還說那小孩子是你弟弟?!蔽疫@是替你媽媽張雪芹說話啊!
“可是我媽媽也不好哇……”王小芳說著有些哽咽了。
“你別忘了,是你爸把你媽給扔了的。”
我害怕王小芳這個大傻不知道誰是好人壞人。
“你說我媽媽是好人,可我媽又要把我扔掉了?!蓖跣》嘉醚蹨I直往外冒。
“你媽,不是對你挺好嘛!”我伸著脖子問她。
別人又給我媽介紹了一個飯店老板。
沒等王小芳把話說完,我便插話說:
“那你以后可以到飯店里吃飯了,我真羨慕你,王小芳。”
“你真不懂事。”王小芳指著我的頭說,“你真是木頭腦瓜子?!?/p>
“我怎么不懂事了,我比你懂事多?!蔽矣指跣》缄窳似饋?。
“我跟你說,那個飯店老板挺壞,他原來的老婆是喝毒藥死的?!蓖跣》技傺b很明白的樣子。
“那個飯店老板長得像一塊木頭墩子,他比我爸丑多了?!?/p>
王小芳又進一步向我描述了這位飯店的老板。
我第一次碰見飯店老板的時候,還是在王小芳她媽媽的供銷社里。
有一陣子,學校里非常流行一種帶甜味的白橡皮,上面用油紙包著還畫著圖案,如果是傻子的話還真能把它當糖吃了。
王小芳她媽媽張雪芹看見自己的閨女和我一塊走進了供銷社的柜臺里,便急忙說:“小芳,你怎么能隨便帶孩子鉆進來。”
“媽,他是小東方?!蓖跣》技泵μ嫖医榻B道。
“小東方是誰,我怎么不認識。”王小芳她媽睜著眼說瞎話?!靶|方,是我同班同學,我們已經(jīng)是好幾年的同桌?!蓖跣》及岢隽宋覀兊慕磺橛窒驄寢審堁┣塾懞玫?。
“小東方,噢!這不是中心中學姜主任的兒子嗎?”飯店老板張著狗嘴喝著茶水補充說。
“小東方是我同班同桌同學,你管他是誰。”王小芳生氣地對飯店老板說。
“小芳,怎么能跟叔叔那樣說話,真不禮貌?!睆堁┣鄢蛑畠?,讓女兒賠不是。
“誰讓他說話了,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蓖跣》颊f完狠狠地扭動著嘴巴,把黃齜牙齒緊緊地包在了里面。
飯店老板是王小芳的眼中釘,王小芳經(jīng)常跟我罵他的丑陋和奸壞,因為他把張雪芹的奶子摸過了。
“那個郭胖子真是個雜碎?!蓖跣》家娭土R一句,但開始罵他郭胖子。
“你罵他,你為什么還去他的飯店玩?!蔽以诖碳に?。
“誰去他的飯店玩了,我才懶得看他呢?!蓖跣》挤瓌又籽壑樽诱f。
“我明明看見過你好幾次都是從那個飯店里出來的?!蔽乙会樢娧貑査?。
“我那可不是去玩,我是去找我媽的?!彼苡欣淼卣f。
“你找你媽,那你也算進過飯店啊?!蔽矣X得王小芳絕對沒有話可說了。
“誰讓那個郭胖子摸我媽奶……奶……奶子的?!蓖跣》己﹄丶t著臉對我說。
“郭胖子,真敢摸你媽奶子嗎?”我不相信地問王小芳。
我相信王小芳大白天不會打開天窗說亮話,但我還是問了她。
“那次我去飯店找我媽,我聽見我媽在房間里嗷嗷著亂叫,我推開門一看,是郭胖子那狗爪子在撕我媽的奶子。”
“你果真看見郭胖子在撕你媽的奶子嗎?”
王小芳對我說:“你以為我眼瞎,我是親眼看見的啊!”
我對王小芳說:“那你是把眼看花了,不知錯看到了什么?!?/p>
“白花花的奶子撕得那么大個兒,你說我會看花嗎?”王小芳邊說著邊用雙手做著動作,她的動作讓我想起了我們用避孕套吹的大氣球,那氣球尖尖的頭兒真像是女人張雪芹的大奶子。
“王小芳,你還看到了什么,你快講啊?”我被王小芳的見聞給吸引住了。
“我再沒看見什么?!蓖跣》即致缘靥氯宋乙痪?。
“你真的再沒看見什么嗎?”我裝作不知道地說。
“我真的沒看到什么嘛!”王小芳有點著急地說。
“你肯定看到了什么,不信的話,你再仔細想一下?!蔽覉远ǖ卣f。
“我,我,我還看到郭胖子用嘴咬我媽的奶子頭。”王小芳摸著一頭營養(yǎng)不良的黃毛子跟我支支吾吾地說。
王小芳的臉蛋像五月綻開的石榴花兒一樣紅。
“我說你看到了吧,你還不相信我的話?!蔽艺Z氣驕傲地說王小芳。
“人家是不好意思嘛。”王小芳又害臊地紅著臉說。
“我就知道你不好意思,我才叫你說的?!蔽艺鎸嵉馗嬖V王小芳。
“你真是個壞種,人家不好意思,你非逼人家開口?!崩洳环?,王小芳狠狠地給了我一拳,把我的臉都打歪了,我立刻捂著臉蹲在地上喊起來。
“哎呀,哎呀……”我從指縫里偷偷地看了看王小芳,她無動于衷地站著。
“哎呀,哎呀,哎呀,疼死我了……”
剛說完,王小芳便用手把我的手從臉上扒拉開,我趁機抱她的頭親了一下。
“你真是個流氓?!蓖跣》汲彝铝艘豢谕倌亲?。
“那郭大胖子更是個流氓?!蔽覟樽约呵逑次埸c。
“你為什么非要學郭大胖子?!?/p>
我也分不清楚為什么要學郭大胖子,作為一個男人,郭大胖子能把王小芳她媽張雪芹領到床上摸奶子,我覺得他的膽子是夠大了,聽著王小芳和我說的那幕幕情景,我感到十分的驚奇,我好想能親自去體會一下,和王小芳。
迎十一國慶節(jié)那天,我在舞臺上表演了“我們的祖國是花園”。現(xiàn)在想起來仍記憶猶新,可我不知為什么當時王小芳沒有參加我們本應該快樂的節(jié)日。
幾天過去了,學校里又有了新的傳聞,王小芳被她媽媽張雪芹領著和郭胖子去平度的膠萊河開了一家飯店。
王小芳臨走之前的一個下午急急忙忙來中學找我。我正在張桂貞的宿舍里看她坐在床上拉手風琴被她迷住了。我喜歡看她拉著手風琴聽她唱著歌。她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不敢說她唱得多么動聽,但是“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樹葉已不再沙沙響,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在這迷人的晚上”一定是抓住了我的心。我讓王小芳一起到張桂貞的宿舍里聽她唱歌,我說張桂貞老師是多么的漂亮。王小芳氣嘟嘟的走了。
王小芳送給我一本綠色的塑料皮筆記本。筆記本里夾著一枚潮濕的月季花花瓣和斷翅的蜻蜓標本黏結(jié)在一起像是它穿著巨大的紅蝙蝠衫貼上嘴絲絲的香甜,嗅一嗅甜甜的香大腦膨脹。紅蜻蜓在花香里已睡死過去。那年頭最時髦風尚的友誼的見證。直到今天我還從遙遠的年代聞到它的芬芳。它的扉頁上這么歪歪扭扭地寫著三行蒼蠅小字:
祝我們的友誼長青。學習更上一層樓。最后我喜歡你!
你最討厭的同桌:王小芳
一九八八年五月三十日 河西郭
那個心驚肉跳的夜晚里,我的褲襠濕漉漉地一片。黏糊糊粘在皮膚上癢癢的乳白色嚇破了膽。我脫下三角褲用報紙抱起來藏在了床底下。我在王小芳送我的日記本上寫了一篇日記,我和王小芳五年的同桌同學生涯,就這樣在一本筆記本上說拜拜了。沒有了王小芳的蝴蝶結(jié),我的眼睛暗淡無光。河西郭小學,沒有王小芳的校園是一個不完美的校園。王小芳不僅是我們班的一個“大傻子”,她更是我們操場上運動會的“長頸鹿”。每次河西郭的長跑比賽都少不了王小芳矯健的英姿。上帝是公平的,上帝關閉了王小芳學習上的這扇窗子,卻打開了她的另一扇窗子。王小芳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女孩,尤其她的臉蛋,但無疑她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對,當你關閉每扇窗戶時,無不站著上帝的身影。
在遍地積雪的光亮下,她在我眼前消失了。校院里鋤掉了白菜,空空蕩蕩。壓水井也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碴子。西墻角參天大樹上的花喜鵲也凍得渾身哆哆嗦嗦,寒風凍死我,明天就壘窩。芳香彌漫的百日紅和夾竹桃也枯萎了。在這僻靜的鄉(xiāng)間只能看見涼透心的冰凌花。
直到突然有一天鄉(xiāng)村照相館的攝影師端著一個黒木匣子來學校照畢業(yè)相的時候大家庭里少了她。小學畢業(yè)快要進入初中階段學習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王小芳的軼事。還是我跟著父親去供銷社買紅糖的時候修玲玲張牙舞爪說的,她像在演戲般對著鏡頭非議。
暮色漸濃。寂靜夜里我躺在床上似乎聽到了床底下有兩個聲音在交錯。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沒有窗簾的大窗戶。寒冷的樹葉砸在玻璃上刷刷地響。那聲音真像是從床底下鉆出來爬到了床上。我的額頭滿是汗水都浸濕了蓋在臉上的畢業(yè)照。照片掉色個個人頭模模糊糊一片頓時變得像魔鬼。你粘著我我粘著你影子消失留下一片空白。
很長時間沒有聽到王小芳的消息。張雪芹自從跟著郭大胖子跑了后就沒過上好日子,整天把肚子都氣飽了。
張雪芹罵得挺兇,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死胖子,我哪里對不起你了,你還出去泡女人。這有點不符合她的身份。
郭大胖子兇相畢露,大爺我就愿意這樣,你這個二手貨還想管著我呢。咬牙切齒地罵著。
“你是什么狗東西,雜種。你現(xiàn)在嫌我是二手貨,你當時去找我干什么,你這個死孩子養(yǎng)的?!睆堁┣鄄桓市木瓦@么讓郭大胖子欺負著。
張雪芹把郭大胖子罵火了,郭大胖子就棒打腳踢一番,出夠了氣就騎在張雪芹身上再進行一番肉體身心的折磨。那段日子張雪芹受盡了非人的虐待。跟郭大胖子過上這樣的生活是張雪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果子。剛開始連外界人都羨慕張雪芹這個活寡婦,跟著郭大胖子吃香的喝辣的。一段日子來,每人見著郭大胖子都蹺大拇指,說是他撿了個白白胖胖的老婆,老婆又順便帶著一個閨女,等孩子一大了那可是棵搖錢樹。一樹的黃金萬兩。
殘酷的生活鬧得王小芳一天不得安寧,郭大胖子視她為眼中釘,為了媽媽不挨打,王小芳不得不低下稚嫩的面頰雙腿跪著向郭大胖子求情。
“大胖子叔叔,我叫你爸爸還不行嗎?”王小芳擦著眼淚委屈地叫著?!胺凑乙矝]有爸爸了?!?
“窮丫頭,你說得比蜜都甜?!惫笈肿右荒樀臍⒇i相撿了便宜賣了乖。
王小芳進一步為自己獲得力量?!拔艺f的是真的,只要你對我媽好,叫我干什么都行?!彼е菑堉赡鄣哪?,咧著哭歪的嘴。
以前王小芳在家里,大賴胡子爸爸絕對寵得她要命,打不得罵不得,視王小芳為掌上明珠。
在我的記憶里,王小芳的吃穿每天都比我們其他同學漂亮,都是的確良花褂子,粉紅的小皮鞋。糖精廠的工人大賴胡子把所有的心愛都放在女兒身上,盡管王小芳在班里的學習成績并不好,但她卻得到了真正的父愛關懷。如今的王小芳卻掉進了后爹郭大胖子的手中,任憑少女花季的凋謝。
后來的日子就更苦了。王小芳生活得一天不如—天,眼看就是初中的學生了。那天午后,郭大胖子喝得醉醺醺的,進了家便東倒西歪地上炕,眼花繚亂的郭大胖子看到睡意甜甜的王小芳,他便生了毒心,一個十四五歲的妙齡女孩就在那一刻徹底地癱瘓在了郭大胖子的手下。王小芳的大喊大叫都不能換來后爹的柔心,活生生的女孩子被郭大胖子的肚皮壓得死去活來喘不動氣。
張雪芹看見自己的女兒都被郭胖子糟蹋成如死一般,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她拿起了桌上的切菜刀朝郭大胖子砍去。
“我操你娘那個逼,你這個狼心狗肺的雜種。”張雪芹第一刀沒砍著郭大胖子。
“你這個傷天害理的狗兒子,我讓你不得好死。”張雪芹第二刀砍準了郭大胖子的胳膊。
“你欺負我還不算,還霸占了我可憐的閨女?!睆堁┣鄣谌犊硿柿斯笈肿拥拇笸?。
王小芳在打鬧的嘈雜聲里從昏睡中醒過來,她捋了捋自己蓬亂的頭發(fā)走近媽媽。張雪芹看著女兒破了相止不住的淚水滾落了一地砸在王小芳的腳上。王小芳無聲的狠狠地瞅著媽媽,奪過她手里的菜刀。張雪芹愣了一下,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
一剎那。王小芳一刀砍到了郭大胖子的脖子上。一個生龍活虎、能詐唬、能囂張的郭大胖子倒在了王小芳的刀下,他連滾帶爬地在院子里流了一地的鮮血。張雪芹看在眼里,痛恨在心里。但她分明是嚇傻了,頭發(fā)都奓起來了。她癱軟在地上渾身無力。又是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般的奓著手。王小芳連把大賴胡子親爹的舊賬全算在了后爹郭大胖子身上了,把這該死的郭大胖子千刀萬剮零碎分尸都不能解除她心中的憤恨。
王小芳不知哪里來的力量,火山的爆發(fā)終于在日積月累的關鍵時刻噴涌而至。
“小芳,你饒了我吧!”愚蠢而冷酷無情的郭大胖子用手狠狠地捂著脖子,痛得厲害,一個勁兒喊救命。
“今天我非殺了你不可,反正我不想活了。”王小芳一邊說著一邊腳踢趴在地上的郭大胖子。
“從今往后我再也不敢了,你刀下留情吧!”郭大胖子睜著眼說失良心的瞎話。
“你這樣的畜生男人,多死幾個也不多?!蓖跣》既酉铝耸掷锏牡?,雙手掐著腰憤恨著。
“都是我傷天害理,我不該害了小芳啊!”郭大胖子假心假意地檢討自己,希望得到張雪芹的原諒。
“你這該死的胖子,你還我閨女,你還我閨女清白……”張雪芹又怒火中燒,拳打腳踢一番。
“我沒想到能干出那樣的事來,我是喝多了??!”郭大胖子又假慈悲地悔過。
“你喝多了,今天我也喝多了?!睆堁┣壅f著把郭大胖子拖進了院中那口吃水井里。只聽“砰”一聲,濺出了個很大的水花。
張雪芹自殺未遂,就被當?shù)毓簿至笇彶?。整個洋河都在調(diào)查之中。張雪芹她心里很舒服,她替女兒王小芳報了仇,更替自己了卻了一樁心愿。
警用三輪摩托天天開往河西郭。大家都說王小芳還是個孩子,要是是你家的孩子攤上這事,你試試。七嘴八舌都說王小芳這丫頭砍得好,就應該活活砍死這個狗屌操的,狗屌操的是沒臉見人哩自己投井淹死的,淹不死大家伙也會用驢屌捅死他狗屌操的。小鎮(zhèn)里的警察沒那么貪婪的發(fā)現(xiàn)殺人證據(jù)。他摘下了大蓋帽朝著指著他鼻梁骨的老人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是,他說,這樣的人不投井也會受到法律的制裁。警察自責沒有維護好小鎮(zhèn)上的治安。
河西郭,我和王小芳讀書的舊地方。那里的青山依舊,那里的綠水長流。唯獨王小芳她媽張雪芹遭受驚嚇神經(jīng)錯亂了成了河西郭一位又瘋又傻的瘋婆娘,在小學校門口她見著誰就喊閨女,誰見著我的閨女了……小芳,小芳。
十年間。我又到了河西郭這個地方。不大的街道人跡罕至,小學校的操場上歡跳著孩子們做體操的身影。山腳下平靜的水面上游弋著白白的鵝,亭亭玉立高昂著頭注視我這個陌生的過路人。我走向土坡繞過剝落的圍墻回到了那間教室,教室里飄落著濃郁的花粉。我和王小芳共用的木桌子還在。桌面上一顆火紅的石榴裂開了嘴,籽粒晶瑩剔透。在刻著王小芳和姜寶龍的名字旁邊又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男孩女孩。我笑一笑,趁王小芳不備偷吃了一顆石榴籽。酸酸的流口水。窗外一聲驚雷,雨水過后便是立秋。我的一懷惆悵在此徘徊。
我再次跳上土墻站在墻頂上,試圖等候著王小芳的蝴蝶結(jié),她背著粉紅色的書包跳躍著像一只小鹿,就像行走在麥田上的芭蕾舞女孩,一身的糖精水醇醇的甜醉暈了紅蜻蜓。多么芬芳?。《嗝慈崮郯?!見她時,我對她咧一咧嘴微微笑。咽一口糖精水苦澀里甜甜的味道在舌尖上打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