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宋代文人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說:“夏初林筍盛時,掃葉就竹邊煨熟,其味甚鮮,名曰傍林鮮?!背跸牡闹窳?,嫩筍勃發(fā),想嘗鮮的人急不可耐,在林邊支一小爐,添枯草黃葉,“咕嚕咕?!敝髮⑵饋?,圖的是個山嵐清氣。
摘下的竹筍,帶出山區(qū)會老嗎?我在山間曾經(jīng)做過嘗試,剛爆出的嫩筍,拱破地衣,躥出一二尺高,不小心用手輕輕一掰,璞然而斷,確實很嫩,但等不及離開竹林,回家烹煮,使的還是性情。
傍林鮮,林子里的桃子,青中羼一點紅,觸手可及。從樹上摘下來,在園子傍清亮的小河里洗洗,就啃上一口,比在城里蓋二片樹葉,擺在籃子里買的還要新鮮。
無獨有偶。汪曾祺在小說《釣魚的醫(yī)生》里寫道,有個人釣魚時,搬把小竹椅坐著,隨身帶著個白泥小灰爐,一口小鍋,提盒里蔥姜作料,還有一瓶酒,看到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搬炆蟻硪粭l,刮刮鱗洗凈了,就手就放到鍋里。不大一會,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釣。這種出水就烹制的魚味美無比,叫做‘起水鮮’?!?/p>
起水鮮,也就是傍水鮮。
一碟小魚咸菜,細(xì)嫩鮮美。魚是小鲹魚,剛從河里撈上來的,一尾在握,活蹦亂跳。蘆葦匝匝,河汊交錯的水網(wǎng)地帶,小鲹魚吐著清冽的氣泡,翻上翻下,劃著弧線,速度極快,要想逮住也不易。咸菜切成絲,干辣椒,蔥姜蒜,在土灶鐵鍋里翻炒,弄魚人和他鄉(xiāng)的朋友,坐在河邊小窩棚里,慢條斯理地喝酒。
傍水鮮,傍的是視覺、觸覺、誘覺、味覺,都是為了一個心情。陸文夫當(dāng)年到江南小鎮(zhèn)采訪,過了中午,餐館飯沒有了,菜也賣光,只有一條桂魚養(yǎng)在河里,可以做個魚湯。兩斤黃酒、一條桂魚,那頓飯,陸文夫?qū)χ趟ü?,嘴里哼哼唧唧,低吟淺酌,足足吃了兩個鐘頭。后來他回憶,吃過無數(shù)次的桂魚,總覺得那些制作精良的桂魚,都不及在小酒樓上吃到的這么鮮美。
秋天的河塘,水面有菱角、雞頭米,二三村姑坐在木盆里,撥開綠水草,劃水采菱,菱角有紫紅、青綠,剝一顆放在嘴里,瓊漿玉液,水嫩鮮美。其實,小餐館筑在林畔水邊,就是“傍林鮮”與“傍水鮮”。生意做到野外,迎合了部分食客的消費心理,這樣的餐館多是農(nóng)家樂。我到水鄉(xiāng)訪友,有個朋友帶我到鎮(zhèn)外一處河上搭起的農(nóng)莊,竹樓是懸在水上的,下面打一根根木樁撐著,魚在下面游,可供垂釣,活魚上鉤后直接下鍋。
山間的傍林鮮,體會不多。野生的小彌猴桃,怕也是傍林鮮的。我在皖南的山中,從農(nóng)婦手中買回一袋,初嘗一二顆,小,卻甜、鮮,其余的帶回家,大多都爛了。早知道,就坐在山林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將它們?nèi)粤?,也算是學(xué)一回古人的傍林鮮。
傍林鮮與傍水鮮,也是一種吃相,有夸張恣肆的成分。揚州個園主人黃至筠,住在城里,想吃黃山筍,尤愛剛挖出的“黃泥供筍”傍林鮮。黃山一去,數(shù)百里,可是山中筍嫩不等人,作為清代資深吃貨的黃老板,自有妙計:他讓人設(shè)計了一種可以移動的火爐,在山上砍下嫩筍,與肉一道放到鍋里燜煮,腳夫挑著擔(dān)子晝夜兼程趕到揚州,筍如山中一樣鮮。
竹中里的七個文人,不知有沒有吃過“傍竹鮮”?反正他們在林子里赤膊嘯歌,喝酒晤談。水泊梁山中的阮氏三兄弟,肯定是吃過“傍水鮮”的。
傍林鮮與傍水鮮,兩種吃法,一種意境。
(常朔摘自《深圳商報》2015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