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雅君
“五度入圍直木獎——卻都抱憾而歸;在日本人氣比肩村上春樹、東野圭吾——國內(nèi)仍無人知曉;改編影視劇由堺雅人、金城武主演——還是帶不動銷量?!弊罱g出版伊坂幸太郎系列小說的新星出版社為這位日本作家寫下了如此的宣傳文案。
但這種“揭穿式”文案中所描述的狀況正在成為過去——他的書不斷被引進內(nèi)地,身邊喜歡他的人冒出來一批,刷個朋友圈都會看到有人在PO讀伊坂的感受,知乎豆瓣微博上關(guān)于他的討論帖也越來越多。
“伊坂幸太郎在國內(nèi)算火了嗎?”最近一個朋友問我?!八惆?,”我答道,因為,如果要和村上春樹、東野圭吾這類國內(nèi)文化圈人人皆知的日本作家相比,伊坂幸太郎只能算不溫不火地淡淡紅,但他的確已經(jīng)成為了某個閱讀群體中“街頭暗號”般的小眾私藏,且這個群體的規(guī)模也在逐漸壯大。
如果你告訴我,你喜歡伊坂,我就會猜測,你可能也是個思維跳脫、有時會做莫名其妙的事、不信任甚至反感權(quán)威、有點不靠譜和中二病,偶爾會幻想拯救地球,心里對某些人事有固執(zhí)的堅持、雖然迷茫但還是繼續(xù)前行的青年,并暗暗把你劃為同類。
因為,如果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很難喜歡上伊坂講的那些腦洞大開的故事。
他書里的主角們都會或主動或被動地遇到奇奇怪怪的事,并因此脫離平常生活的軌道,掉進滿是不確定性的冒險之旅中。
《家鴨與野鴨的投幣式置物柜》里,大一新生“我”剛搬進新公寓,就被鄰居邀請一起去搶書店,而目標竟然只是一本《廣辭苑》。而“我”居然鬼使神差地跟著去了……
《夜之國的庫帕》中,“我”是一個發(fā)現(xiàn)老婆出軌的倒霉綠帽男,本來只是想出海釣魚散散心,卻遇到風浪,醒來胸口上坐著一只貓,而且這貓還能和他說話,要求他去拯救它的國家。
《余生皆假期》里,因父親出軌而散伙的一家三口在準備分道揚鑣時,父親的手機突然收到一條匿名信息:“不如交個朋友吧,一起開車兜風,一起吃飯?!备赣H在母親的支持下,回復說“好”,之后一家三口就這樣坐上了陌生人的車,而這個陌生人還是一個剛辭職的黑社會……
這些設(shè)定本身就夠奇葩了,而伊坂講故事的方式更加無厘頭:喜歡多線索、多視角敘事,習慣用第一人稱“我”來講述,但這一章和下一章,甚至這一段和下一段出現(xiàn)的“我”都不是同一個人,時間線也是打亂的。
這導致他的故事讀起來總有種微妙的失控感,你會跟著不同的主人公踩上不同的西瓜皮,跌跌撞撞地往前滑,完全不知道下一秒會撞到什么。
不少讀者把他這種寫法稱為“伊坂流”,并感慨“看了他的書才知道,原來小說還可以這么寫”。我懷疑此類效果并非伊坂有意為之,而是隨性導致。伊坂接受采訪時,曾透露過自己寫東西沒有大綱,每天的目標只是寫6張400字稿紙。在寫《陽光劫匪》時,他試著寫了個提綱,“但反而變得難寫了起來”。
愛伊坂的讀者可以列舉出很多喜歡他的理由,比如想象力豐富、會在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書寫中埋下一個又一個線索,最后匯聚成一個高潮,讓讀者驚喜又感動等等,但若究其根本,他們對伊坂的認同在于其作品中展現(xiàn)的獨特價值觀——不迷信權(quán)威,鼓勵大家按自己的思考和心意生活。
伊坂不僅寫了大量“年輕人怪異的生活以及他們不可思議的冒險”,在書中,也經(jīng)常用“人生既不能延長,也沒有贊美,既然這樣不如做些想都沒想過的事,當做回憶也好啊”(出自《華麗人生》)這樣的話慫恿大家脫離常規(guī)。于是有讀者向伊坂請教:“老師,人要怎樣才能變得勇敢一點呢?” 他回答說:“孩提時代起,我就常常處于不安與恐懼中,而且沒什么勇氣。這確實令人心煩。我們一起煩惱吧?!?/p>
這就是伊坂的風格,用他書里的話說,就是“人生不是計算和進度檢查什么的。人生或許應該是一邊撓著頭發(fā)‘我不懂啊,怎么這樣啊,一邊前進”。
在他的《余生皆假期》里,剛辭去黑道工作的小混混岡田和偶然認識的早坂沙希有這樣一段對話:
“你做什么工作?”
“你父親剛才也問過我,我今天才把工作辭掉?!?/p>
“無業(yè)?”
“是的?!?/p>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從明天開始,我的余生就都是假期了。我要度假?!?/p>
岡田是伊坂小說里的典型人物——他們做著別人口中“那怎么行”的事,末了,還讓你覺得“哦?這樣也可以呢!我也想試試”。
但你千萬不要因此把伊坂劃到勵志雞湯作家那類。雖然他書里的確有“正能量”,也會讓人感覺治愈,但這種“正能量”和常見的那種“因為努力,所以成功”毫無關(guān)系,它更像是一種對人性的信心,骨子里的天真和浪漫。
以他的《金色夢鄉(xiāng)》為例,快遞員青柳雅春剛和多年不見的老友偶遇,就被告知首相即將被暗殺,而自己會被栽贓成兇手。在龐大的國家機器面前,青柳雅春個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他毫無還手之力,無法洗脫莫須有的罪名,能做的只是在驚惶中一路逃亡。
伊坂不會給你一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他會告訴你,在“全世界都認為青柳就是兇手”的輿論氛圍下,他的親人朋友也絲毫沒有動搖對青柳的信任——青柳的前女友晴子看到電視直播說青柳就是殺害首相的嫌疑犯時,立刻說“這不是真的”,并冒著巨大風險幫青柳逃走;青柳的父親在緊追不舍的媒體鏡頭前,斬釘截鐵地說,他了解兒子,他才不會是兇手……
這就是伊坂的溫柔和搖滾之處——世界萬噸黑暗,但有人陪你左右,和你并肩戰(zhàn)斗。
討厭的人自然會說“好幼稚”,但喜歡的人還是會覺得“真熱血”啊。如果你是后者,那或許應該對你說聲“恭喜”,因為你少年心氣尚在。
在作品中,伊坂還常常做一件事——就是用小說打破讀者的慣常認知,讓他們看到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
到了《爸爸們》這本書里,伊坂的設(shè)定是:媽媽同時和四個男人交往,由紀夫一出生就有四個爸爸。一個知識淵博,一個體育全能,一個風流倜儻,一個賭運超群。雖然個性不同,但這四個男人都一樣愛著由紀夫,一旦由紀夫遇到麻煩,四位爸爸便會齊心協(xié)力,幫他解圍。
這一切看上去完全無視倫理和常規(guī),但伊坂的本領(lǐng)就是會讓你不但不覺得這樣的設(shè)定有問題,反而會讓你不知不覺間被這四個爸爸一個兒子間的深厚父子情誼感動。他用故事狠狠擊了那個長久以來存在你腦中的觀念一棒——“親情是建立在血緣基礎(chǔ)上的”。
在《重力小丑》一書里,他也干了同樣的事。
他從一開始就告訴你,“弟弟春和我只有一半血緣關(guān)系,母親是在被人強暴后懷上的春。換言之,春是強奸犯的孩子。” 而春之所以能來到這個世界上,是因為父親的主動選擇。他在書里詳細描述了父親聽說母親懷孕后時的心理活動:立刻向老天祈禱,到底應該怎么做,卻聽見有個聲音大吼說:“自己想?!苯?jīng)過思考后,父親“作出決定,緊張期待,慈愛迎接,張開雙臂歡迎了春的降生”。
父親這個角色就是那種伊坂幸太郎喜歡寫的“有些許奇妙,又有現(xiàn)實感”的人物。而這“奇妙感”其實寄托著伊坂對人性的憧憬和理想:“我知道世間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生這個孩子。但我常常想,這么決定真的就是正確的嗎?在‘人生這個誰都是第一次站上的舞臺上,傲慢地去決定別人的事是正確的嗎?”
也許正是因為傳遞著這種超乎尋常的溫暖和愛,有人評價伊坂幸太郎的書“溫暖得像成人童話”。臺版書的宣傳語更是直接打出了“愛與和平的好青年”的宣傳語。
同樣是在《重力小丑》中,當?shù)艿苡X得自己之所以有家里其他人都沒有的繪畫天分,是因為混雜了別人的血統(tǒng)造成,并因此再也不想畫畫時,父親會去查各種資料后,開導他說,畢加索去世那天是他生日。因為他是畢加索轉(zhuǎn)世 ,所以才會跟哥哥和爸媽不同,特別會畫畫。
這,大概就是一個成年人能給孩子的最善意又最詩意的安慰和鼓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