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弱地耗盡了精力的太陽正隨著我的腳步聲向山崖背后落去,光明與黑暗的斗爭已見分曉,陰冷和絕望侵入土地、樹木、巖石和水流,一切都陷入僵死的寂靜,不再有盛夏時節(jié)的溝通和親昵。大山的影子越拉越長,就像一個人正面對著自己那步步逼近的死亡。不錯,死亡的陰影正舔噬掉整條山谷,只剩山腦上太陽的油脂還在青岡木的葉片上燃燒。懸崖的面孔愈發(fā)陰沉下來,即使它滿頭的卷發(fā)還在金色的記憶中翻涌,這也絲毫不能改變“惡夢谷”的名稱。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太陽正隨著我的腳步聲向山崖背后落去。夏天雨水旺盛,整整一個月山谷都被鎖閉在不見物象的青煙黑雨里,人跡罕至的路徑一夜之間就會被兇猛的蒿草占據,對于一個挎著書包的孩子來說,走在這遮擋視線的荒草間就象進了茂密的森林一樣,有時候真地似乎只是為了透一口氣,我會站在一塊巖石上向遠處瞭望一會兒。天長的時候我總是邊走邊芟割路上的雜草背回家喂豬或者是當柴燒,以便清掃出一條讓毒蛇無法藏身的道路??焱姷谝粦羧思业姆课萘恕9鹊乩镌居腥龖羧思?,走的走死的死,現在只剩下我和姐姐兩個人了。每次走過毛兔家那棵身強力壯伸展著巨臂的皂角樹下,聽著他家的門發(fā)出黑洞洞的吱扭聲,我就頭皮發(fā)麻,“砰”地一下繃緊了心弦,整個人象被剝了皮似地裸露著周身的神經末梢,感覺到滿樹的葉片都在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毛兔他爸下田或打柴時總喜歡捉幾條蛇,釘在樹身上剝皮,然后把白花花的蛇肉盤在老碗里蒸,那蛇在碗里還一直扭啊扭地。后來有一天,他家的門窗、水井和皂角樹上到處爬滿了五顏六色的蛇——一身青綠的,紅白相間的,滿身黃斑的,渾身烏黑的,帶菱形圖案的,通體光滑的,鱗片粗大的,頭上長角的,等等等等。細長的無毒蛇(黑烏梢啊,菜花蛇?。┮娏巳司投?,可是那些肥嚢囊的長著一條小尾巴和寬扁的三角形大腦袋的蝰蛇和蝮蛇,卻昂首吐芯地向人撲了過來,房前屋后哪兒都是冒著毒氣的嘶嘶聲。我們點著了院場上的柴草才把它們驅走。等大家趴到窗戶上往里一看,媽呀,嚇地我們脊梁骨發(fā)涼——床上盤著兩條巨蟒,已經把人都吞到肚子里去了,隔著被撐地薄薄的蛇皮還能看見里面的人形!蟒蛇吃得太飽,已經動彈不得,睜著血紅的眼子兒吐著芯子,一抱粗的身體正一脹一脹地向外噴吐著黑氣。過幾天再來看時,床上只剩下一堆沒消化完的毛發(fā)和人骨,最小的那個孩子連骷髏都沒剩下。我望了望他家房后崖壁上那個黑黢黢的洞口,據說蟒蛇就是從那里溜下來的。這我相信,因為一早一晚都能看見從里面噴出的黑霧。想到這些,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太陽正隨著我的足音一步步向山崖背后落去。路旁到處座落著從山坡上滾落下來長滿苔斑和銹蝕的巖石,有的足有房屋那么大,每次我躲在背面避雨時心里都會想要是能住在這里面那該多好呀!溪水在陡累的巨石間穿流,黝黑的水流就象是從兩旁的山坡上匯流而下的黑暗和陰影。起霧了,濃濃的白霧象柴煙般堆積在水潭上,越積越多,越積越厚,開始向我腳下的土地漫流過來,消融了山谷、樹木和巖石,只浮現出它們縹緲的魂影。從溪水邊傳來的已不再是閃亮的歡唱,而是汩汩的啜泣和跌宕的嗚咽。轉過簌簌作響的竹林就是“豬臉(這家男人的半邊臉長滿了豬毛)”家那棟被雨水淋塌的房屋了,自從他們一家五口抱成一團淹死在門前的大水潭里之后(第二天撈上來時肢體都僵硬了,水淋淋地,掰都掰不開),我們時常聽到夜半有戲水和哭叫的聲音??吹竭@幕慘劇,既讓人恐懼又帶著一絲快感。以前,豬臉見了姐姐就嬉皮笑臉地說些下流話,有一次竟趁姐姐割柴草時把她壓在身下,幸虧我當時正在附近的樹上掏鳥蛋,飛奔過來在他的后頸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惱羞成怒,捂著血流如注的脖子把我拖過去按在水里要淹死我。更可氣的是打那以后他老婆一見了我姐姐就“不要臉的狐貍精、騷狐貍”地破口大罵,還唆使她的兩個野小子來追打我。說實話,每次我都在心里詛咒他們全家一起淹死。此外,毛兔家的事似乎也與我有關,因為我一直覺得他爸那樣做遲早會遭報應的。我為自己身上所具有的某種神秘的感知力和邪惡的能致人死命的力量而感到恐懼……此時,霧氣受到腳步的擾動,像身形細長的白魔鬼般紛紛從水潭上揚起了身。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太陽正隨著我的腳步聲一步步向山崖背后落去。
前面就是那片亂墳岡,我不敢再胡思亂想了。小徑從荒墳旁怯生生地溜了過去,我小心提防著蒿草瑟索的亂石堆。四周的山峰一座接一座地熄滅了,只剩最后一個山尖還舉著被黑暗包圍撕咬的火炬向我高喊著“快跑!快跑!”我的確想不顧一切地奔跑但又害怕自己的慌亂會從墳墓里勾出什么東西??謶志拖褚恍┛床灰姷奈涹?,將它緊澀濕滑的吸盤粘附在我的心壁上,從里面吸出冰涼的血液,隨著它的膨脹我變得越來越虛弱?!敖憬阋欢ㄔ陂T口等我呢,只要望見自己的屋就安全了,”都是那場鬼霧,那是山谷中從未有過的大霧呀,爸爸媽媽出門做活,從此就永遠消失在了濃霧里?!耙前职诌€在家就好了……”太陽正隨著我的思緒向山崖背后落去,眼看那半塊光體一眨眼就被崖嘴一口吞了下去,整條山谷霎時浸沒在凄涼的陰影里。猛然間我看到昨天那個女鬼又站在墳頭上(回想起來,她一定早就站在那里了,只是光線沒最后消失前我看不見),青灰色的手爪枯瘦如柴(就好象是,在墳墓中指甲和頭發(fā)以植物的生命力繼續(xù)生長并吸盡了尸體中的營養(yǎng)),身著破敗啞白的尸衣,翻著一雙白眼珠從披垂的頭發(fā)后望著我;它象是由某種非物質的幽光投在空氣上的幻影,但這籠罩著其身體的幽光卻正隨著她內心的惡意、意識的活動和情緒的起伏而忽明忽暗。
“鬼啊!”我嚇得大叫一聲拔腿就跑,可沒跑多遠,虛弱的雙腿就象章魚的觸腕般懸在空氣的浮力中蹬不到地面。我不得不身體前傾壓低重心,竭盡全力蹬使著越來越不聽指揮的腿腳;不僅如此,空間也充滿了透明的粘性與彈性,常常是就在她即將追上我時,我在歇斯底里的掙扎中突然掙破了空間的阻力,帶著充盈的力量在重新獲得了摩擦力的地面上一下子奔出好遠。隨后,松弛了的心態(tài)隨著鬼的逼近和窘境的再一次出現而愈收愈緊,直到下一次歇斯底里的發(fā)作……有一時我寬慰自己可以將這種游戲一直玩下去??墒遣恍?,因為我每一次達到恐懼與焦慮的歇斯底里大爆發(fā)都要付出比以前更大的努力。是的,也許她至今沒抓到我的原因是在我奔跑時地面和空間都被壓縮了(所以我才跑得那么艱難),而在她即將抓到我時它們卻突然彈開了。但是,這個距離被她追趕得越來越短,幾乎是無限切近了,——每一次她的爪尖都像是要在我菲薄透明的背部皮膚上點開一只恐懼之眼!
果然,姐姐像我們約好的那樣正守著門扇等我呢。一看到姐姐一股暖流涌進了心房,我邊跑邊喊“姐姐,有鬼,有鬼!”她焦急地跺著腳向我招著手:“豬娃,快跑,快跑啊!”就在鬼要抓住我的一剎那,我一步跨進了門檻?;仡^看時鬼已經不見了,姐姐卻倒在了地上。我栓上門,蹲下身想扶起姐姐——她的臉蒼白如紙,眼球在緊閉的眼皮下劇烈地轉動著,手腳抽搐,嘴里象打哆嗦似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我把她的頭抱在懷里用手摩挲著,不停地叫著:“姐姐,醒醒,是我,是我?!苯K于,震顫消失,化成了兩滴冰冷的淚珠,好一陣子她才睜開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說:“我是被嚇著了。飯在鍋里,你自己吃吧。我上床睡覺了。”
睡在姐姐腳頭,她的腳冰得像河里的石頭。聽著粗重的鼾聲,仿佛有個男人睡在另一頭。想起夏天的時候我和姐姐去河里玩,山腳的溪流在潔白的石床上鑿出一個深潭,潭邊長著茂密的檉柳和蘆葦。我們完全不用擔心外面有人經過,這條溝再往里走就沒人家了,溝里老樹怪石,藤蘿遍地,白天四處倒臥的朽木一到晚上就通體熒綠,和著貓頭鷹的叫聲煞是嚇人。父親說他剛結婚搬進來時有一次帶狗進去打獵,走了三天也沒到頭。姐姐舀水沖洗著河邊被太陽曬得燙腳的石頭,然后蹲在光滑的石板上槌洗我和她脫下的衣服。我折下一枝細細的柳條,剝開表皮捋至末梢,將滑溜溜的柳條咬在嘴里,一邊咽著青澀發(fā)苦的唾沫一邊低頭察看魚兒們游竄的方向。魚這東西可真傻啊,一旦你發(fā)現了魚窩伸手進去,它們嚇地不但不往外跑還從你的手臂旁爭著往里擠!捉魚是有方法的,一定要用食指和拇指扣住其頭鰓部,否則這些家伙一用力就從手里竄了出去。我壓開鰓蓋將它們一只只穿在柳條上,直到捉得窩里一條不剩。姐姐洗好了衣服晾曬在石頭和樹叢上,揀一根石杵在搗皂莢呢。我向姐姐炫耀著手里的戰(zhàn)利品,在河邊壘一個水坑,將魚養(yǎng)在里面(其實這會兒將魚破開放在石頭上曬更好,但那樣會招來成群嗡嗡亂飛的綠頭大蒼蠅)。我把皂角漿抹在頭上,一頓揉搓后帶著滿頭的泡沫和火辣辣的眼睛一頭扎進深潭里,在水底四處追逐那些亂竄的魚兒。姐姐在上游那個光滑的石盆里擦洗著身體,我則一次次爬到屋子那么高的巨石上朝綠波蕩漾的水心扎猛子。姐姐可真美啊,要是被別人看見了真會以為她是山林里的仙女!有時候我就躺在石頭上——不過你得趁剛從水里上來渾身濕漉漉的時候就躺上去,而且要忍住不能動,灼燙的石頭很快就把滿身的水珠蒸干了——定定地看著姐姐,心里充滿了自豪感。等到她用皂角搓好了頭發(fā),我就跑過去,不管她愿不愿意,把她拉到白沫飛騰的水口和她一起從上面跳下去。她像條美人魚似地潛到水底,頭發(fā)在水中飄散開來,像綠苔那樣隨波飄蕩。瑰麗的水紋一道道滾過她柔滑的軀體,好像她本來就是一條帶斑紋的水中生物。我們手拉手面對面看誰閉氣的時間長,每次都是她先笑起來,嘴里往外冒出一串串的氣泡,然后拼命掙脫我的雙手想浮出水面。我可不想讓她這么快得逞,就在后面拖住腿讓她把我也帶上水面。直到有一次,我倆潛到水底比誰撿的石頭更好看,她的兩腿間忽然冒出大股大股的血霧,我嚇壞了。姐姐叫我別聲張,回家去替她多拿些衛(wèi)生紙來。自那以后,任我再怎么央求她也不下來跟我玩水了……
半夜,我醒了,發(fā)覺被窩里空蕩蕩的,姐姐不見了。起來一看門栓被拔開了——深更半夜的,姐姐怎么敢獨自出去呢?她不怕狼嗎,還有,比狼更可怕的,她不怕鬼嗎?以前有一天晚上我倆被哭聲驚醒了,趴在窗戶上一看,一個長發(fā)遮面的女子站在碾盤旁低頭嗚咽著,哭聲飄渺而冰冷,沒有一絲人間的煙火氣。月光透過她的身體斜灑到地上,只有光線被碾盤擋住的裙腳部分才清晰可見。就在月亮鉆進云縫里去的當兒,她止住哭泣朝窗戶走來,——其實根本就不是走,而是像遇到了氣流似地飄了過來。姐姐嚇得捂住我的嘴把我按在懷里。再往外看時,先前那群繞著豬圈亂轉的狼向她逼了上來,呲牙獰鼻地低吼著想將她趕走,綠熒熒的眼睛在黑暗中稍稍一動就曳著流光。她垂著指爪慢悠悠地向它們飄去,突然惡狠狠地一躍跳進了一頭狼的體內,被她附體的那頭狼頓時倒地不起,甩頭踢爪地想咬住自己。余狼一驚,調頭狂奔而去。過了一會兒,它突然站了起來,狂性大發(fā)地朝豬欄撲去,抓得耳樹護欄噼剝直響。父親被驚醒了,從東屋的窗口開了一槍,“砰”地一聲它被打地翻在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逃跑了。第二天循著血跡找去,發(fā)現它死在亂墳崗里——半邊腦袋都被轟掉了!父親對我說鬼找不到人附身,會暫時附在動物身上,時間久了就會沾染上動物的習性,變得兇殘愚鈍。怪不得狼在夜里象人一樣撕心裂肺地哭號。還有一次陰雨天,我聽到有個人在樹林子里肚子疼得慘叫不已,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只黑漆漆的大烏鴉。
我越想越怕,不知道是該出去找姐姐呢還是守住門等她回來?忽然,一股陰風從門縫鉆進來吹滅了桌子上的油燈,門扇一響姐姐進來了,她反身栓上門,什么也沒說就上床臥下了。“姐姐,你干嗎去啦?”我問她。
“撒尿?!?/p>
“屋角不是有尿盆嗎?”
“我怕把你吵醒。”
“你的聲音怎么這么嘶啞?。俊?/p>
“感冒了?!?/p>
“你的腳趾甲怎么這么尖利啊?”
“該剪了?!边^了一會兒,腳頭傳來“咯嘣咯嘣”的聲音。
“姐姐,你在吃什么?”
“炒苞谷豆?!?/p>
“給我吃一些吧?!?/p>
“太硬了,你嚼不動!”
等她呼嚕呼嚕睡著了,我溜下床,摸到床頭,擦亮一根火柴——蛛腿兒般的發(fā)絲下她那張臉像死人般慘白慘白的,刻滿了痛苦與殘忍的皺紋,就像樹身上的陳年斧痕。揭開被頭一看,下面竟放著幾根小孩子的手指頭!怪不得那么咯嘣嘣地響,原來是在吃小孩子的手指頭!此時她突然睜開呆滯鼓突的雙眼,咧著血紅的嘴唇獰笑著?!肮硌?!”我嚇得拔開門閂就往外跑,為了甩掉她,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學過法術,于是便腳踩空氣飛了起來。那空氣在腳下似有似無地很不給力,我必須用力蹬踩但還是覺得如蹈虛空。由于既不知道飛行術的要領,又不知道飛行的力量從何而來,心里一發(fā)虛,就更是只能去地三尺,忽高忽低地“爬空”而已。鬼一看追不上我,氣得蹶倒在地,變成一股白煙順著我身后的氣流飄了上來。我的腳已經快挨到地面了,為了不落地,我蜷腿屈身,一頓猛蹬猛踩之后又冉冉升了起來。我感覺到身體失去了原先的分量并漸漸把飛行變成了自己內在的能力,看著腳下不斷變小的樹木和房屋我不禁害怕了起來。眼看那團模糊不清的人形云霧就要追上來了,我遙遙看到前面亮著一盞燈火,那溫暖黃亮的燈光傳達出久違的人世的信息,我像看見了大救星似地朝它跑去。
跑到近前一看原來是一間破舊歪斜沒有前墻的瓦屋,一位矍瘦的道士正披著單衣坐在榻上伏燈夜讀。我大叫一聲“道人救我”跑過去拉住了他的衣襟。這時鬼也追到了門前,它向東跑幾步抓一把云彩放在鼻子下聞一聞,又向西跑幾步抓一把云彩聞一聞,來來回回卻對屋子里的兩個人視而不見。道士看看我,嘆了口氣,從自己手腕上解下一根紅線繩扎在了我的手腕上,又叮囑說要繞著樹跑。說完一把將我推了出去,回頭一看哪有什么房屋,卻是我以前避過雨的那塊巨石。
鬼聞到了生人氣,回頭追了過來。我繞著樹跑,鬼則必須繞著它跑三圈。我們之間漸漸拉開了距離。前面沒有樹了,鬼向我伸出雙手——手掌帶著壁虎爪子那膨大的指腹和柔軟的橫紋,我的腿被地面吸住了似地愈來愈邁不開腳步。這一回它追上了我,死死卡住我的脖子并將我騎壓在身下。它那靈性的軀體象一個帶有壓迫感的氣團般滲透進我的胸腔,一旦完全進入就要接管我的頭腦和意志了!我以顛覆宇宙的瘋狂勁拼命掙扎著,然而身體卻像生了根似地被釘在地面上。我強忍著窒息的痛苦艱難地翻過身來,一點點將身體拉向懸崖的邊緣,寧可摔死也不愿被它奪走軀體。噢,我終于掉了下去,在黑暗的下落中等待著頭顱撞碎在地面上的那一刻。出乎意料地,我的雙腳竟猛然墩在了地面上,伸直的雙膝在體重的沖擠下被壓碎了似得一陣接一陣地疼痛。
來不及為自己依然活著而慶幸,我強忍疼痛逃進了一間空屋子里,屏息靜聽著屋外那沉悶的風暴時不時抑制不住地轉變成尖厲的號叫。那個憤怒的惡鬼不斷撞擠著窗戶并向內窺探著,玻璃在它濃霧般軀體的撞擠下劇烈地震顫著并隨同木窗格一起向內彎曲——終于,窗戶砰然碎裂,狂風裹挾著千百塊碎片闖進了屋里,一邊團團亂轉一邊厲聲嘶叫著:“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你!”我已無路可逃,如果被她發(fā)現,那些碎玻璃片就會像匕首一樣插穿我的身體!我躲在一面穿衣鏡后面,每次當那股旋風叮呤作響地轉到了我的面前,都會用空無所見的目光望著漆黑的鏡面。突然,它向鏡子里撲來,鏡面轟然崩塌,碎片傾瀉下來,騰起陣陣粉塵。她被自身卷起的玻璃粉迷瞎了眼睛,我趁機從窗戶跳了出去。
遠遠地,我看到姐姐正站在院子里,被凈化了似的,足生柔輝,潔白如雪,對我喊著:“豬娃,快藏到豬圈里!”來不及細想,我一縱身跳進了豬圈。家里的老母豬剛下了一窩豬娃,我拱進老母豬的肚子下和那些哼哼唧唧的豬娃擠在一起。不管怎么說能與這些有生命的東西待在一起,感受著它們身上傳遞過來的體溫就是一種快慰。這一點我以前怎么沒想到呢?鬼也隨著我跳了進來,沒想到一踩在那只剛剛被老母豬壓死的豬娃身上就立即像一股青煙似的被吸了進去。那頭小豬驀地支起身來,被馬蜂蜇了鼻子般又是嘶叫又是甩腦袋,似乎想把額腦中心透出的一點亮光甩脫出來,實際上那亮光也的確在它的嘶甩下閃閃變大,脫然欲出。我趕緊取下自己腕上的紅線扎在了它的前腿兒上。這一下額上的白光漸漸陷滅了,最后只在眉心處留下了一塊白斑。它安靜下來,揚起鼻子望空中嗅了嗅,隨即歡叫一聲拱到老母豬肚子下吃奶去了。
我從豬圈下面的一個洞口鉆了出來,滿心歡喜地向姐姐跑去——姐姐不見了,只有一點磷火飛進了花叢里。咦,不知什么時候門前的牡丹花已經開了,高大的泡桐樹也掛滿了紫色的花鈴。我跑到牡丹前,它的枝葉象受風了似地舞動著,碩大的花朵低垂下來,在葉片的摩挲聲中竊竊私語著。我把鼻子拱進花心,貪婪地嗅吸著濃烈的芳香,濃厚的花粉嗆得我連打了幾個噴嚏。兩顆冰冷的露水從散發(fā)著瑩瑩白光的花瓣上滴落下來淋在了我的面頰上,我從醉酒般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呀,廚房里灶火紅亮,是姐姐在做飯嗎?跑到門口一看,原來是爸爸媽媽回來了!爸爸坐在灶口悶聲不響地往里面添柴,媽媽一邊在鍋臺上攪糊湯一邊哭鼻子抹眼淚地說:“都怪我,怕他們冷,把炭火盆放在了屋里,怎么就忘了煤氣中毒這件事,還隨手關上了門。是我害死了他們。每一次鏟鍋巴時我都感到兒子還站在跟前,饞巴巴地盯著鍋里。這眼淚水啊一下子就飆出來把鍋巴都打濕了……”爸爸不做聲地吧嗒著旱煙袋,眉頭擰成了死疙瘩,抽完煙在凳子腿兒上磕了磕煙袋鍋說:“老婆子,你哪天晚上不哭一下子身上就不舒坦,多久的事了??幢翘榈暨M鍋里!”什么煤氣中毒,什么害死了我們?我這不是好好的嘛!我翻過門檻向媽媽跑去,喊著:“爸爸媽媽,你們去哪兒了?”媽媽擤了把鼻涕,又在灶角抹了抹手,猛不防看見了我,驚訝地雙手一拍:“哈,豬娃子跑出來了!”隨手將我抱了起來,“黑燈瞎火的到處亂躥,看狼把你叼去!”說著就往豬圈走。我咯咯地笑了,就像小時候媽媽一邊假裝要把我往豬圈里丟一邊嚇唬我說:再到處亂跑就把你丟給老母豬當兒子去。我在她懷里扭動著說:“媽媽,我是你兒子,不是豬仔??!”可是從我嘴里發(fā)出的不是人語,而是豬號。我想摟她的脖子,可我舉起的竟是兩只豬蹄!聽著從不遠處的燈火那里傳來的人聲狗吠,我突然明白了:別人都沒死,只有我和姐姐死了!那些死亡和失蹤都只是我自己的愿望和想象!我全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于是我在她懷里更加猛烈地踢騰著:“不,我不愿意回去,我不愿意給老母豬當兒子!我不愿意待在臭烘烘的豬圈里!”陣風吹來,被露水打濕的牡丹滴灑下暗香,泡桐樹的花朵墜滿了院落……
◎張翼,1971年1月生,現居柞水。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著有詩集《恐懼與焦慮》,史詩《存在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