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歧
門牙及后來的事
兔子給你講講門牙的故事,行么?這故事得一點點地說,如果中間有停頓,那肯定是我打嗝了。兔子講一句話時,要想半天,好多事都發(fā)生的太遠(yuǎn)啦!我只能從后來說起。
后來,山楂樹成了花園里的大王。它裸露著身子,脫下蟬和黃蜂的手足,用一堆彩色的貓頭鷹的羽毛為自己編了一只兔子。它喜歡兔子長三顆門牙,為什么不行呢,門牙用來親吻不開花的樹枝,親得金閃閃,胖乎乎。樹又用它來做月亮,放在嘴巴里當(dāng)哨子吹。
我得明白一點,除了貓頭鷹大王,周圍還有挺多別的事。有些事改變的比較快呀,但是它們?yōu)槭裁磿兡??后來,野荊棘被深夜里跑過的馬群馴服。它不再拒絕長刺的玫瑰,帶草葉的黑莓和白肚皮的松鼠。它不愿自己像一頂暴烈的王冠那樣對近前的事大呼小叫,它甚至不愿自己只穿灰棕色的外套,梳粗麻頭發(fā)?!叭绻易兊煤孟褚粋€盛滿鳶尾草的小荊棘叢,那不是更好么,我知道馬愛吃藍(lán)色的草。”它想吸引一匹偏愛藍(lán)色的馬。
如果你住的地方是離兔子近一點的,就會有圓圓的花園和泡沫的河。長鸛是不會來的,只好跟魚打交道。后來,魚在水里漸漸失明。它盡量貼著河岸游,腳趾觸到水底的扇形貝殼和星星的乳房。它害怕除自己身體之外的任何東西。魚的靈魂是九支不同顏色的杏樹根鑿成的綠鴿子,它走到浮萍中間問候它可憐的朋友,魚大叫一聲落荒而逃。
兔子的尾巴短,就跟鹿鼻子一樣。所以大尾巴的,可能都是比較了不起的吧。比如說,狐貍。后來,狐貍每天只吃六顆櫻桃。它的爪子和舌頭被染成粉紅色。它在農(nóng)夫的院墻外敲樹干,用白天收集的云霞在上面寫字。狐貍第一次寫字很緊張,它吃掉最后一顆櫻桃,但它仍然想不起來自己要寫的。比櫻桃更美的詩在它的眼眶里打轉(zhuǎn),它因為不能成為第一只大尾巴詩人而悲傷。
兔子和女孩站成一排,女孩是較矮的那一個。兔子得彎腰夠著女孩分開的頭發(fā)。后來呀,后來我們村所有單眼皮的女孩都改名了。天快黑的時候,所有的母親走出院子朝路盡頭喊“花”“風(fēng)”“樹”“鳥”,一群女孩子呼啦啦飛回了,剩下山里的植物和青鳥張大嘴巴面面相覷。
是的,就是這樣。門牙碰在哪兒,哪兒就得睜眼睛,服服帖帖地看一看。哪怕有時候確實并沒什么稀奇的故事發(fā)生,也還得很快很亮地把自己打開一下。
不跟夜晚和好
今晚兔子有點不高興。我坐在一堆椅子和兩只四只腿的旁邊,頭很痛,我不想跟不認(rèn)識的人說話。傍晚時風(fēng)很響,像分出手腳的陽光耀耀作響。我催促自己立刻站起來,我催促自己立刻作出選擇。兔子很久不再跳舞了。不是十一月的錯,不是月亮的錯,我披頭散發(fā),咯噔咯噔心里全是落葉的皮膚,全是開閉開的亮亮地湖水。無聲無息的舞步呀,在衣裳里吮吮發(fā)顫。它們是甜甜的黑色的椰果呀,只差一步,我就要緊緊閉著眼掉眼淚了。
在離開故鄉(xiāng)前,我給一個人寫信“無端端的美麗搖動我,它要和我言和交好?!笨扇缃裨俨荒軌蛄搜健D菚r我整天圍著樹林和山岡打轉(zhuǎn),走很遠(yuǎn)摘樟樹葉子回去泡水,洗頭?,F(xiàn)在每天晚上,我仍夢見那霧氣蒙蒙的小山坡,金甲蟲高高地棲在松子間,我有一棵蘋果樹,脹滿的腳趾和一頂春天的小花轎。我好愛好愛那時候的自己呀。
兔子有點害怕這個陌生的北方。任意一個故事的謎底都將把我難倒。我種花,泥土卻合不攏。人在窗子底下輕輕敲,叫喚我,我只好扭著雙手貼住墻壁悄悄哭。天呀,這可難過了!嘩啦啦的年輕的面孔升起來,嘩啦啦的胳膊環(huán)繞著一雙圓眼睛,然后全弄丟了!
駕一輛馬車來吧。帶我離開大皮鞋,拴在帽子上的細(xì)腰帶,淡綠色的長耳朵垂下來,我們要在每一座頭發(fā)系住嫩樹枝的石頭房屋前留下—個娃娃,所有的烏云和風(fēng)暴都要從肩頭上重重地摔倒在地。駕一輛馬車來吧!讓我隨你走,把關(guān)在雙腿里的鬼魂連根拔起。我再不要說多余的話,再不要蹲在樹中間哭出聲音!我不會逃跑,永不會!
一生只玩一次跳山羊
兔子只從童年里帶了一點錢出來,兔子只帶了一點錢回到童年。
我在寬大的巷子里走直線,穿樣式很舊的裙子,頭發(fā)刺青色,裙子長到腳背上。扭呀扭,扭呀扭,我在走直線。沒人提醒我鞋后跟裂了口子,沒人叫我回家吃飯,沒人知會我約好要來的人不會再來了。
玩一會兒跳山羊吧。我們彎腰,拱起背,手扶著膝頭,一關(guān)一關(guān)往上走。其實,我們誰也沒這么做。我們僅僅在想象這樣的場景:彎腰,背拱著,下一關(guān)比前一關(guān)要高一點。
正午的家門口靜悄悄的,我甚至連自己跑動時帶起來的風(fēng)聲也聽不見。太陽平靜而疲倦,世界上正在發(fā)生和即將發(fā)生或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件全聚在我向下蹲的膝蓋四周。一個人夢見新聞,里面有大樓爆炸和瘟疫,暴力沖突。女人在不知覺中回到燈火通明的廚房,她手里握著剝了一半魚鱗的死魚。另有男人穿行在一場熱鬧的晚會中,閃光燈和杯底透明的白酒相互碰響,套在深藍(lán)色西服里的他是一只機(jī)警而耳朵柔軟的松鼠。他咧嘴與人搭訕,油膩膩的爪子光亮得像另一場夢。
不可信的春天
在冬天我要把頭發(fā)留長,等它粗枝大葉地散開,戴花給你看。春天,春天起大火,我一邊一邊插花,上頭還有雨天發(fā)亮的水泡。一把抓在你額頭,你要為我狠命地疼一下。我會緊挨著你坐下,你得掰開我的手掌,去抓住被我握著卻永遠(yuǎn)不能讓我眼發(fā)現(xiàn),或是坐下來砸碎的果殼。兔子是清白的。我一直在為兩只綠色的耳朵苦惱,因為太多聲音,太多聲音在領(lǐng)會我,從側(cè)面蒙住我的眼睛但我是很弱小的呀。如果你來了,我就會有一頂花園里最神氣的帽子,我能和一群聲音呆在一群,當(dāng)然,我身邊還會有你!你會繞完地球來找我。我站在你對面,你帶來了藍(lán)色的起風(fēng)的海。
一千個人從童年里牽出一千匹馬,我卻愿將馬上的你帶回我無依無靠的童年?;厝ツ窃鹿庀碌拇舐?,回去不能言傳的荒山野嶺?;氐綈垡粋€人就過去一生的日子。我微笑著,我為你把頭發(fā)梳得直直發(fā)光,我為你端正地坐好,我為你把心咽到肚子里。我為你無所能與不能。
桂花樹一眼望到底是什么呢?是你藍(lán)上衣的大口袋圖案;小白船一眼看到底是什么呢?是你耳后茸茸的花紋;兔子的心一眼望到底還能有什么呢?是你干凈的鞋襪和清晨醒來的臉。每只兔子只能擁有一只花椒樹罐頭,四只就成了大鼻子,壞東西。我是你的兔子,你愿意給我?guī)讉€,我都覺得好得不得了。
你比星球還大
抱著我吧,騎士。我還不夠大,你卻已經(jīng)讓我想做成一件大事。我要把時間從花園上空連根拽起,我要把魂魄從音節(jié)中搖身揪住。你知道,我要,完全面朝你,仰大雙眼,我們將筆直地站著。無論一只兔子和一只騎士應(yīng)該如何,我們都得站得又挺拔又美麗,直到我的舌頭穿過風(fēng)暴的中心找到你的。
把我們的城堡蓋在在山下,細(xì)細(xì)的屋頂和窗子。用青石做路,大門外掛著紙燈籠和哨子。院子里種梔子樹,樹下有秋千。我在門檻坐著縫衣裳,衣擺繡著綠松鼠和雪地里的浣熊。我累了,悄悄坐上秋千,你得一邊看書一邊推我。兔子的身影和云朵全落在你的書頁上。你看一眼,再看一眼。我就要鉆進(jìn)花轎里,鉆到蓋頭底下。你舉手掀開我,我就再也逃不走了。
我要在花園里種一棵柳樹,當(dāng)你來時,穿燈籠的衫子,胸口金燦燦含著噴薄的破曉時分。我的臉一會朝樹頂看,一會掉轉(zhuǎn)向你。樹的尖叫是我的,樹的枝繁葉茂也是我的,而我全是你的。你盡可以從我聲音的落差中屏息,盡可以從我的枝葉中采擷漲動的渴望。每塊巖石投下的黑影,如果容不下你我兩個人,我就不愛。每片樹林結(jié)的骨朵,如果漲不滿你我兩顆心,我就不喜歡。我的劇痛是大風(fēng)和花蕊的喘息呀,要不是巖石,要不是樹林,我又怎么會這樣滿心愛慕,軟塌塌地任其沸騰!
殺死一根白發(fā)
深夜底下相互認(rèn)識的人,講一半忘掉全部。我愛你,我先死。天亮之前有河貍上岸,樹枝倒閉,世上到處是呼喊。天亮之前有傾盆大雨,我的小雨鞋挨了一巴掌。它熠熠生輝,我不是它。我不弱。你別來得太早,我十白。
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我渾身袒露,虛張聲勢。你會記住一點消失的動作和音節(jié),你會記住,并很快了解它們軟弱的那部分在哪。為什么這么難,為什么這么苦?我拿玉換你手里的石頭,我拿上好的換你虧空的。我沒有缺損。我好愛你呀,我變好。
我無數(shù)次在夜里走來走去,時時停住,忍不住捂著額頭跳一會舞。木頭箱子又大又黑,我在里面種一點黑,種一點火。但是我那么孤獨,我以為自己是見不得人的。我時常孤單單地坐在后園下的屋子聽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它們朝四處流淌,又在日頭升起處回轉(zhuǎn)。一直以來,我堅信人比聲音低,才不糊涂。但太多人不信水里的故事。他們的一生都不倚靠聲音,也不舉手打開耳朵。
這個人間灑滿了虛幻的火星呀,那些佯裝意亂情迷的人實際上最最冷漠無情。他們一面像追逐獵物一樣將愛情趕進(jìn)網(wǎng)羅里,又一面拒絕雷鳴,暴雨,抵制流動的巖漿,但這是不符合愛情的邏輯的。我愛你,我的每一根骨頭每一縷頭發(fā)都在試圖模擬和接近這種表白,但連這也是可悲的,因為愛是發(fā)抖,是滿天的花滿天的云,我寫出所有的句子,唯獨不能準(zhǔn)確地描述它,我只有呼應(yīng)它。
天若有情天亦老。從此,一夜衰微的何止是朝梅。我不敢老,不敢泄露點滴暗香,因你尚在霜雪途中向我狂奔。你一日不來,我一日不肯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