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雪
七月末,天空湛藍,沒有風。從車窗向遠處看去,公路上那向前奔涌的熱浪似要把這來來往往的車輛都要融化了。我和爸爸如往年一樣,在這個河蟹變的肥美的時候回老家,當然不是為了吃螃蟹,只是一種習慣。以前習慣了讓爸爸在河邊抓只大大的青色的螃蟹,然后,端著那笨螃蟹永遠爬不出的盆子,笑嘻嘻地向奶奶炫耀,而現(xiàn)在只是習慣了懷念。
老家的房子當街而立,紅瓦,木板門。門前有棵石榴樹,樹干從中間裂開了,但枝葉十分的茂盛,開花的時候,很好看,小紅燈籠似的紅花,掛了滿滿一樹。小時候,每到了七月末,我總會和奶奶在黃昏的時候,坐在庭院里,我一邊吃著雪糕,一邊不住地跟她說話。我自小喊她奶奶,但她并非是我的親奶奶,她是爺爺?shù)慕憬?,大人們讓我喊他姑奶奶。不過我從沒聽話過,依舊是“奶奶,奶奶”地甜甜的叫著。我從未見過我的親奶奶,爺爺在我兩歲的時候也去世了,所以對于親奶奶,我毫不在意。
奶奶跟他的兒子住在哈爾濱,那是我作夢都想去的冰雪之城,但奶奶不喜歡,她每年一定要回一趟老家,而且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她說老家好,山好水好人也好,親切熱情,她將來要走的時候,也要在老家離開這人世。
2009年暑假,她的話成了現(xiàn)實,兩個星期,14天,336個小時——醫(yī)生給出她生命的最后期限,那時候的她,在老家,平靜慈祥,她說,這是必然的。
她的病,爸媽并沒有隱瞞我,而是讓我多陪陪她,我也仿佛在那一刻長大了,夜晚很靜很黑,我會忍不住的抽泣,或干脆在被窩里痛哭一會兒,白天陽光燦爛,我陪她一起“一如往常”。
黃昏,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夕陽將薄薄的云染成緋紅色,失去了光熱的太陽搖搖欲墜,我和她在庭院里坐著,不過我沒有吃雪糕而是靜靜地聽她講話。屋檐上有只胖胖的白貓,悄悄的踱步,眼神憂郁又孤獨。她講起她小時候在老家也養(yǎng)過一只貓,她說的話柔柔的,不緊不慢的,目光溫柔,好像那只貓就在眼前,而我聽起來像隔了幾百年。
最后兩個星期,她一天比一天瘦,胃口也不好,她常說沒事,但我??匆娝o鎖眉頭,我看著她,第一次感到刻骨的心痛淹沒過來,每天當太陽一點點沉入灰藍色的地平線,我都陪著奶奶一起沉默。我記得有次在病房里問她痛嗎?她說,痛,但這說明我還活著,活著就好,或許哪天不痛了,就不好了。
那時候,家里每個人的痛苦都在每天達到極限,正如生命是極限的一樣,那本應該是一段灰暗的時光,蒼白又無聲,但奶奶懂得,痛苦是還活著,活著就要好好的活著,她仍舊每天去散步,和那幾個老人聊天,之前她聊天的時候,我都跑出去玩耍,但那時卻很乖的坐在她的旁邊,一次她說起哈爾濱叔叔家的孫女,人長得好看又端莊,就是和她不親近,不像我天天像糖一樣黏著她,旁邊一位奶奶插話道:“那是自然,那個詞叫什么來著——大家閨秀,對?!蹦棠滩恍嫉卣f;“我家這個‘小家碧玉才是最好呢!”說著摸著我的頭,旁邊的人有聽懂也有沒聽懂的,但聽到這樣的贊美,我心里漾起一波又一波的酸楚,心想那個小姐姐為什么不來看奶奶?
當奶奶的生命以分鐘計算的時候,家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奶奶見人多,便很高興的說話,從未見過她說這么多的話,那么費力,在那么多的話里將時光一絲一絲地拉回從前。
痛苦的日子終是走到了極點,是在醫(yī)院里,在黃昏,日落時分。不過有很多人送她。
生離死別,奶奶的最后那段時光是我至今為止最痛苦的時光——每天在即將失去她的痛苦里煎熬,但我回想起來,卻常常笑著流淚。我很感激上天,讓她在老家,平靜的與世長辭。
想起那段時光;淚,涼涼的;心,暖暖的。下了車,抬頭望望天,陽光拂過云端照過來,那樣美麗,我的心里有段最“哀傷”的回憶:庭院幽深,霞光緋紅,老人坐在石榴樹下笑瞇瞇的看著小女孩,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