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崇正
1
“馬多,就是馬拉多納的簡稱?!彼晳T這么介紹自己。但這一回,在電話里笑著說出這句話,馬多感覺自己嘴角的肌肉有點僵硬?!拔铱姘镞€有一把匕首?!边@個想法又竄出來,讓他習慣性伸手去摸摸自己的挎包。但挎包里面真的沒有匕首,只有一臺破手機。
“走在這樣狹小的巷子里,就像一張被夾在書頁里頭的書簽。兩邊歪瓜裂棗的居民樓,就像教輔書的難題一樣煩人。”馬多的腦海里閃過這樣兩句話,他再次為自己的靈感而感到一絲自豪。他早就習慣翻閱這樣的老城區(qū):骯臟,粗糙,逼仄,電線穿空而過,偶爾也有薄膜袋掛在上面。從這里再往東走過四條馬路,就是城市的新區(qū),那邊一切都是新的,但馬多并不喜歡。兩年前,新區(qū)發(fā)生過一場大爆炸,大量化學危險品泄露,大火燒了兩天才撲滅,死了不少人。倒是老城區(qū),樓不高,密集,無序,但老城區(qū)的底線讓人踏實。想著有那么多人在這里生生死死,就會覺得這個地方是安全的,像一個村落一樣安全。
他掏出手機,很快就鎖定了客戶所在的位置。這是老城區(qū)難得的幾棟高層之一。電梯門口攔了一塊牌子,寫著維修禁止使用。不礙事,這種情況經常會碰到,人有腿,可以往上爬。樓梯的轉角死了一只老鼠,馬多用牛皮鞋頂了頂老鼠的肚子。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但并沒有一腳踩下去。鞋子是新的,他怕被老鼠的血弄臟了。樓道很窄,堆在門口的垃圾發(fā)出刺鼻的味道。爬上了九樓,他有點喘。調整呼吸之后,他按了門鈴,干咳了兩聲,“馬拉多納的簡稱”,他心里準備好這句話,聽著門里面開鎖的聲音。其實跟以往一樣,所有的開場白都完全沒必要。開門的是一個女人,根本沒有給他自我介紹的機會。“進來吧,”她說,“現在沒有網絡就像停水停電一樣難受,半天沒上網就讓人心情煩躁?!彼г怪?,同時手上發(fā)出嗒的一聲響。馬多這才注意到,她手上還拿著指甲刀,邊說話還邊嗒嗒剪著指甲。
網絡其實沒有什么問題,這個粗心的女人把網線插在電話線的插槽里頭了。但馬多還是堅持讓她打開電腦,說幫她的電腦查查病毒。女人很高興,揮揮手就讓馬多自己開機,自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嗑瓜子看電視。馬多打開電腦,插上移動硬盤,運行了程序,把可以拷貝的信息拷貝下來,同時還給電腦安裝了一個小病毒。二十分鐘之后他告訴女人網絡通了。這樁生意本來跟以往的其他生意沒有什么兩樣,他完全可以結賬走人,但這時女人的黑貓突然從窗戶跳了進來。
“咪吽……”那只小黑貓對他叫起來,音量不大,但著實把他嚇了一跳。它看著他,惡狠狠,眼中都是憂愁。
他下意識摸了摸挎包,里頭應該是有一把匕首的!但沒有匕首,他摸出了手機,舉起來。舉起來做什么,他總不該用手機去砸它;他不知道該做什么,于是給貓拍了一張照片。咔嚓!黑貓受了驚,跳下來,跳到地板上,小跑起來,跑到一雙腳的旁邊,用臉蛋去蹭女人腳踝。
女人是什么時候站在他面前,他竟然也不知道。
“你愛貓???可以送給你。”
“不用……”他有點局促,像是被窺見什么心事。
“不用這么靦腆,就送給你,你帶走吧,”女人頓了一頓,用手去摸自己的小腹,“我們今年打算要個孩子,我也不能養(yǎng)貓,終究是要送出去的?!?/p>
不由分說,女人取了一只快遞紙箱,把黑貓裝了進去。黑貓很不配合,一不留神就從紙箱里跳出來,像個精靈一樣從沙發(fā)那邊繞過去,還喵了一聲回頭看著他們。女人身手倒也敏捷,她像母貓一樣撲過去,逮住了,順了順黑貓背上的毛,把它放進箱子里。但就在準備蓋上時,小黑貓一縮脖子就跳出來,又跑掉了。就這樣裝了兩次才裝進去。女人用膠帶把紙箱封起來,又用剪刀在紙箱上開了棋子大小的一個洞:“給它透透氣?!?/p>
“不用了?!彼€想推掉,但只聽到貓爪在撓紙箱壁的聲音。
“拿著吧?!?/p>
女人的電話響了:“宮曉梅,你什么時候過來……”她對著手機大聲說著話,揮揮手,讓馬多關門出去。
2
春節(jié)剛過,這座城市的氣溫已經在快速攀升,最近幾天忽冷忽熱,簡直讓人受不了。過冬的棉被早就該收起來,但因為孫如寄喜歡斜躺在床頭的棉被上抽煙,他的老婆柳小如把捆好的棉被故意多放了幾天,睡覺的時候就用來架腳。
“棉被裝好就收起來,老放在床上,占地方,本來房子就小?!睂O如寄靠在棉被上抽煙。
他的老婆打開廁所的門,探出頭來:“你剛才說什么?”
“沒什么,”孫如寄抽了一口煙才說,“棉被不收起來,夏天照樣會來,而且照這氣溫看,今年一定又是高溫?!?/p>
孫如寄露出一個笑容。
“你就樂吧你!不是說今年找了人來幫忙嗎?”
“找了,人明天到?!?/p>
天氣越熱,空調就賣得越好,孫如寄開始要為這個夏天準備人手。
“我可說了,收了新徒弟別逞能,該讓徒弟做的,就放手給他去做,你站在窗戶里頭指揮就好。”
“頭一兩個月,還得我來,現在的年輕人嬌氣,高樓上朝下一望都嚇尿了?!?/p>
“人又不像貓有九條命,人恐高有什么錯的?”柳小如就恐高,這位空調店的老板娘每次都會為自己辯解。
3
馬多討厭一切長毛的動物,不僅僅是貓。但他不好當著她的面,把紙箱扔掉。他只能抱著。黑貓還在里面抓撓紙箱,咔咔咔,像抓撓著他的胃。他走下樓梯,樓梯好漫長。出門走了幾步,女人追出來,把他忘掉的挎包掛到他的脖子上。他都還沒來得及斜挎過來,就在女人的目送中走下樓梯,只能任由這只綠色的挎包像罪犯游街的牌子一樣掛在脖子上,擊打著小腹。
樓梯似乎比來時更窄更暗,那只死老鼠好像也不見了。
“喵——”
他終于在它的叫聲里把它扔在樓梯上,紙箱翻滾了兩下之后停下來,然后啪啪又往下滾。他站住了,呆呆看這那只紙箱,腦海里浮現了小貓在里頭掙扎翻滾的情景。
“叔叔,你的東西掉了!”一個從樓下爬樓梯上來的小女孩幫他把紙箱抱起來,很有禮貌地放到他手上?!袄镱^是貓啊!好可愛!”她用一只眼睛朝紙箱的小洞里頭看,“哦,是八樓敏阿姨家那只黑貓吧,我認識它,嗨,小敏子——”她對著小洞扮鬼臉,也不管里頭的小貓是否看得見。
“對,黑小貓,送給你?”他把箱子往她那邊塞。
女孩一躍就上了兩級樓梯,她蹦蹦跳跳小跑上去:“不用了叔叔,我們家已經有兩只貓了,我媽不會讓我再養(yǎng)第三只的。”
她在樓梯轉角的地方回頭朝他揮手:“叔叔再見!”樓上的防火門哐當一下關上了。
4
衣郎是宮曉梅介紹來的。宮曉梅是同志,她說衣郎也是同志。孫如寄開始不同意:“我讓你幫忙介紹工人你給我弄個玻璃,你啥意思?”
“玻璃怎么了?”宮曉梅把眼睛瞪得斗大,“我告訴你孫如寄,把衣郎介紹給你是你的福氣。咱這么說吧,現在工人這么難找,你給的工價這么低,你那活兒高空作業(yè),沒幾個人愿意干的,能找到個帶把子的就不錯了!能干活就行了,你管人家晚上睡覺是喜歡美女還是喜歡帥哥!”
孫如寄無言以對。宮曉梅說得也是,現在找個徒弟不容易——電器銷售競爭激烈,商場天天搞特價讓利促銷,空調的安裝費也就不斷被削減,剛把一個新工訓練成熟練工,一轉眼人家就跳槽或轉行,管都管不住。
宮曉梅見孫如寄沒吱聲,便接著說:“人家衣郎在西寵老家是個很好的理發(fā)師傅,這一回主要是找了個男友被他老爹發(fā)現了,掄起棍子追著他跑了半個村莊,他這才逃出來。他來東州,最初也找了一間理發(fā)店,結果他老爹人倔,一家店一家店去找,幸好躲得快,不然還鬧笑話。他說想找個不用跟太多人接觸的活計,我就想起你,安裝空調,半空中也沒人說話,所以人悶點也好。他是理發(fā)師,心細手巧,我看還比較合適?!?/p>
經宮曉梅這么一分析,這家伙身上還蠻多優(yōu)點。
“你說他叫啥名字?伊朗?”
“衣郎,衣服的衣,牛郎織女的郎?!?/p>
“有人姓衣服啊?牛郎織女是哪個郎,怎么寫?”
“郎酒的郎,知道了吧!”
孫如寄笑了,點點頭,郎酒他太知道了。
5
馬多抱著他最討厭的黑貓穿過老街區(qū),就如抱著一顆炸彈。每當他想把紙箱丟下來的時候,都能看到人,人們仿佛都在監(jiān)督著他。這個紙箱如此扎眼,放下來就等于犯了錯誤。
肚子餓了。這個時候早已經午飯的時間。馬多專挑人少的巷子走,七彎八拐就進了這條熟悉的小巷,他無數次經過這里,但從來都不知道這條巷子叫什么名?;蛘咚皇且粭l巷子,壓根就沒有名字,就像并不是每一個人可以借用馬拉多納來介紹自己。一棵大樹覆蓋了整個巷口,巷子里的溫度至少比有陽光的巷子低兩度。大樹也不知道叫什么樹,樹下有一間雜貨店。馬多走進去,沒看見人。
“有人嗎?沒人嗎?”
“有。”一個聲音傳來,但不知道在哪里。走近收銀臺,他這才看到柜子后面的板凳上伏著一個孩子,屁股翹得很高,應該是在寫作業(yè)。他有點胖,看起來像個鼠標。
“有什么吃的嗎?”
向來進店買東西的人都是要什么就拿什么,沒人會將一家雜貨店當成餐廳,于是孩子抬頭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在鑒定他是哪一類人。只是一眼,他又低下頭去:“你右邊,下邊,有方便面,樓梯下面有開水。加鹵蛋另外算錢,兩塊一個。第二小區(qū)的快遞就放到貨架下面,其他小區(qū)的快遞不收。”
馬多愣了一下,這孩子顯然是把他當成送快遞的。不過過午之后來雜貨店找吃的,大概也就這樣的配餐標準。他把紙箱放在雜貨店門口大雨傘底下的桌子上,自己動手泡方便面去了。
方便面像劣質的性服務,餓的時候聞著挺好,吃兩口就覺得沒意思,吃完了就更沒意思。正當馬多感到沒意思時,那鼠標一樣的男孩坐到他對面來,手里拿著一臺屏幕很大的山寨手機在打游戲。鼠標男孩沒抬頭看他,卻對他說話:“這箱子里裝著啥?送到誰家?”
他正想回答,箱子里喵了一聲,一只黑爪從小洞洞里探出來。
“貓?”男孩子突然站起來,向后退了兩步,然后探頭去看,“誰家上網買貓吃嗎?”
“我的貓,你喜歡,送給你?”他從來不養(yǎng)寵物,最多只養(yǎng)金魚,金魚沒有毛。
男孩沒回答。
“怎么樣?送給你?”他追問。
男孩看著他:“這顯然不是你的貓,你的貓不會拿來送人?!?/p>
“之前不是我的,但現在是了,我不想要它……呃,我老婆懷孕了,不能要這只貓,貓對孕婦不好。”他撒了個謊,把一些事實拼接起來還挺順的。
“你最好別給我,我會弄死它?!蹦泻⒑苷J真地說。
“好啊,你弄死它?!瘪R多笑了。
“那說定了,我怎么弄它,你都管不著?!?/p>
“說定了?!?/p>
6
衣郎拉著行李箱跟孫如寄來到十二指街,柳小如就迎上去:“哎呀,這么帥氣的小伙子!”
“這是你嫂子。”孫如寄介紹道。
“嫂子好?!?/p>
“哎呀,好,斯斯文文的,這像個大學生?!?/p>
“沒高考?!币吕杉饧獾南掳蛣恿藙?,才說出三個字。
在孫如寄的電器維修店里面吃完了午飯,柳小如就問衣郎找到落腳的地方沒有。孫如寄說正想帶他到附近看哪里有租房的地方,柳小如卻說:“要不就住到我們家里來吧,反正家里還有一間空房?!睂O如寄正想說些什么,柳小如卻突然站起來摸摸小腹說:“小寶貝沒有出生以前,你都可以住我們家,剛辭職那個工人之前也住這里,他把房間弄得亂七八糟,你收拾一下就好了?!?/p>
“這怎么好意思呢……那我就按市場價付房租吧?!?/p>
“房不房租的以后再說吧,最重要的是要盡心盡力幫我們家老寄,裝空調可不像剪頭發(fā)動動手指頭就行,要有吃苦的心理準備哦?!?/p>
孫如寄知道老婆的意思,她巴不得自己多一名徒弟。靦腆羞澀的男生向來比較討女人的喜歡,孫如寄正猶豫要不要跟老婆講明白衣郎的同志問題。但考慮再三,孫如寄還是決定什么都不說,對底下其他三四個工人更是一字不提。
“尤其是四毛,他是個大嘴巴,他知道了半條街就都知道了?!?
7
那只貓被鼠標男孩用透明膠攔腰捆在樹干上。樹干太大,有點浪費透明膠。男孩跟馬多說,幫我拍照。
“不是拍我,拍貓,遠的,再來一張?zhí)貙?。?/p>
馬多依言拍了照片。
“好了,開始錄像,別拍我的臉?!?/p>
鼠標男孩用鐵鉗把貓爪一只只取下來?!疤貙?!”他對馬多說,“靠近一點!拍它的嘴巴,錄它的叫聲!”
“你錄這些做什么?”
“可以傳到網站上,賺點擊率和積分。我先弄折它一條前腿,別弄死它,明天再繼續(xù)錄,今天這樣應該夠了。”
黑貓發(fā)出無比凄厲的叫聲。
雜貨店的閣樓上傳來幾聲咳嗽聲,一個老人的聲音從上面?zhèn)鱽恚骸靶〖?,誰家的貓叫得這么難聽?”
男孩有點慌張起來,他提著黑貓的脖子,用剪刀剪開透明膠,把黑貓丟進紙箱里:“沒有,貓叫春了!”
閣樓上安靜了一下,又傳來一陣咳嗽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在干壞事,你爹要是在,看他不打死你!
“真沒有啦,阿公,是貓自己叫。我爹埋土里,他要能走下山來,我就給他打唄?!?/p>
說完,男孩把封裝完畢的紙箱鄭重其事遞到馬多手里,然后低聲跟他商量,希望馬多把貓先帶回去,明天再帶過來,一起錄像。
“不能給我阿公發(fā)現了,你別弄死它,輕點,回頭我給你一個網址,或者你搜‘貓?zhí)焓?,你可以上去看我們的視頻,很多人看,很多人點贊!”提到網絡世界的贊美,他臉色出現了一點紅暈,仿佛春天的池塘蕩起了漣漪。
貓在紙箱里嘶啞地叫著,像一個斷奶的嬰兒。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吹來了一陣風,樹葉嘩啦了一下,只搖落了幾片枯葉。
紙箱又交到馬多的手里。他感覺自己的挎包里仿佛重了,一定多了一把匕首,只是他伸手去摸時,挎包里空空的,并沒有匕首。
8
衣郎在孫如寄家住了下來。他將那個九平方米的小房間打掃了一遍,所有能擦洗的用品都小心擦洗過一遍。墻壁太臟,有幾處還有濃痰的痕跡,衣郎買來粉紅色的玫瑰花墻紙,把墻壁都貼滿了。他在門后裝了一面鏡子,桌子和衣柜上面,各放了一個小盆栽。
柳小如從外面回來,推門一看都驚呆了:“哎呀衣郎,好溫馨啊,都跟五星級酒店似的!”房子都打理成這樣,看來打算長期在這里做下去,不是把這里當跳板,這讓柳小如笑得非常燦爛。
“就隨便弄弄?!币吕捎悬c不好意思,聲音很低。
“衣服被子都疊得有棱有角的,真細心,你真適合這一行。老寄說新來一個徒弟,我還擔心又來一個大老粗,你不知道上一回那個家伙,險些把老寄從十七樓推下去,幸好安全帶勾著……我都接連拜了三天菩薩,這不,菩薩就把你送來了?!绷∪缯f著又捂著嘴巴笑開了,衣郎也笑,不過只是像沒煮熟的蚌那樣微微打開一下嘴。這樣熟悉的電視劇一樣的對白令衣郎厭倦。
柳小如出乎意料的熱情讓老寄感到有點意外,但晚上她卻皺著眉對老寄說:“你說他斯斯文文的,倒是好,但空調機那么重,他抬得動不?”
9
馬多終于找到了他們的視頻和照片。男孩的網名叫“貓?zhí)焓筥JIJIJI520”,是網站的紅人。馬多想起他對自己不屑一顧的眼神,終于明白這份驕傲來自于一種對比,建立在某個網站上,小吉是紅人,而馬多是新手。
第二天他比較忙,公司經理安排他到市郊去裝一只路由器,所以沒有將貓送到雜貨店。小吉打電話來交代,一定要給貓吃點東西。
“吃啥?”
“貓當然是吃魚,難不成吃你!”
他們都笑起來。馬多對小吉說,你說起話來真不像個孩子。小吉在電話那頭笑了,他說你們大人能看到的黃段子,我們班的同學都能看到,我們看到的,有些你們還看不到呢!
“只是,有時候我們需要裝嫩,讓你們感覺我們什么都不懂?!?/p>
從市郊回來已經是傍晚時分,馬多饑腸轆轆,在街邊吃了一碗魚蛋粉。這時候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接通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想請馬多趕緊去幫她修網絡。“斷網沒法活?!彼穆曇袈犉饋碛悬c熟悉,馬多正想拒絕,不料對方卻說,我的黑貓還好嗎?
“你叫我阿敏就好?!边M門的時候她笑著說。
馬多檢查了一遍,網絡并沒有什么問題,只是網線又插到電話線的插口上了。馬多只能耐心告訴她,網線與電話線的插口是不一樣的,必要的時候可以貼一張小紙條提醒自己,就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不好意思,”她欲言又止,“其實我只是害怕,也沒有其他朋友可以找,他們都忙……”
“你怕什么?”馬多環(huán)視一下客廳,架子上都擺滿了各種陶瓷裝飾品,家里幾乎所有的燈都打開著,把每個角落都照得通亮,沒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地方。
女人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進一步解釋道:“我養(yǎng)了一只龜,吃肉的,我想去喂喂它,但是我害怕,它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你能幫幫我嗎?”
“龜?什么龜?在哪?”
“不在這邊,在樓下的車庫里?!?/p>
馬多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龜身上不長毛,倒是可以考慮。他一直在等她詢問他關于小黑貓的事,但她沒有問,仿佛那只貓并不是她的一樣。
出門的時候女人用一個購物袋,從冰箱里取了一大袋的肉,一起跟著馬多下樓了。
“小龜吃不了許多肉吧。”
“是鱷龜,個頭不小,一頓能吃很多肉?!?/p>
“鱷龜?”
車庫打開,里頭傳來令人作嘔的腐臭味,仿佛是死老鼠。那只鱷龜伏在鐵籠后面的玻璃箱里頭,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女人把手里的肉都倒進去,鱷龜這才慢慢爬過去,叼住一塊肉,仰起頭,看著他們,半天一動也不動。
“你說它能不能吃下一個人?”
馬多以為聽錯了。女人又清晰地重復了一遍。馬多吃了一驚,本能地往車庫外面退出來。
“不是說吃你……”女人吃吃地笑起來。一年之后,馬多在新聞里看到,這個穿白衣服的女人就在這個車庫里自焚了。事情還鬧出挺大的動靜,不過這些都是后來的事了。此時此刻的這個女人阿敏,還是有條不紊在打理自己的生活,只是恐懼有如空氣和塵埃,將她籠罩了起來。
10
空調機子雖沉,衣郎還是抬得動的?!吧抖己?,就是太悶,半天都不放個屁?!睂O如寄這樣跟老婆匯報衣郎的情況,說完笑了。顯然,太悶這個不算什么缺點,對于裝空調這類高空作業(yè)的工作來說,應該說還是一個優(yōu)點。
是的,衣郎話太少了,該吃飯時吃飯,該洗澡時洗澡,除此之外的時間他都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沒有朋友,沒有情人,沒有親人,遠方也沒有可以想念的人。宮曉梅來看過他兩回,兩回她都坐在客廳沙發(fā)的同一個地方,兩回她都在擺弄著手里的口紅,不時還拿出鏡子照一照,后來索性把鏡子一合,招呼衣郎給她剪頭發(fā)。這時客廳里就像一個小型的劇場,大家圍攏著,看衣郎剪頭發(fā)。衣郎不慌不忙從房間拿出一個黑色的皮包,打開,剪刀梳子推子一應俱全。衣郎給宮曉梅披上白色的圍兜,他手指修長,剪頭發(fā)就如彈鋼琴,從容而優(yōu)雅?;蛘邞撜f像個雕刻家,細細雕琢,宮曉梅大大咧咧地喊:這到底完工了沒有,你這個死處女座!
衣郎的第一條狗是宮曉梅送來的。她對他說,有人托我把這條狗帶給你,你要是不養(yǎng),我就送給朋友去喂鱷龜。小黃狗,毛茸茸團在地上,像一盤盛開的向日葵。小黃狗只有一只眼睛,右眼是一團黑。宮曉梅解釋說,這條狗是從汽車上被搶救下來的,一車狗,他們拼死才攔下來,但這一條狗的眼睛已經被人用煙頭燙瞎了。說話的時候她看著衣郎,衣郎低著頭,并無太多言語。那天宮曉梅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如果不是被一個電話打斷,她估計會留下來吃午飯。宮曉梅一走,衣郎就抱著小狗進了房間。
宮曉梅透露,小黃狗叫嘟嘟。但第二天柳小如叫嘟嘟的時候,衣郎出乎意料地停住了動作,扭頭看她,并說:“不要這樣叫它?!币磺腥绯#瑳]有人真會計較一條小狗的名字。當然,也沒有人去關心背后的故事。
但嘟嘟確實太吵了??照{店的對面就是一家小炒店,經常人來人往,門口停了很多車。這些車很多都安裝了報警器,不小心碰一下就響個不停。嘟嘟對這個聲音似乎極為敏感,只要汽車報警的聲音響起,它無論在家里的哪個角落,都會狂吠一陣子。在接下來的半個月時間里,柳小如無數次被狗吠聲吵醒。她本來睡眠就很淺,狗吠聲讓她無數次夢見惡狗。直到嘟嘟消失在人海,房間里傳來衣郎小聲的啜泣。
一個男人在房間里哭。柳小如示意孫如寄不要多管閑事,裝作不知道為妙。
但小狗確實是丟了。柳小如的猜測是,小狗既然會吵到她,怕也就會吵到附近的其他人。大家都認同這個說法。柳小如說前些天已經不止一個鄰居到店里來探頭探腦,問你們養(yǎng)狗了呀?只要這些鄰居里頭有神經衰弱的,就能在深夜清晰聽到對面小炒店的汽車警報聲和這邊的狗吠聲,那么人家使一下壞心眼,很容易就把一條小狗毒死或者套走。
“隔壁巷子里,昨天有個背著挎包的黑瘦男人,手里端著一個紙盒從樓梯上下來?!背燥埖臅r候衣郎沒頭沒尾地說了這么一句。孫如寄也不知道該怎么接話,旁邊的工人四毛倒是沒看清楚情況,愣是來一句:“你不也經常抱著空調的紙箱爬上爬下,再說了,我聽說偷狗的都用的是布袋,里邊有迷藥,一套進袋子里,小狗就不動了,說不定嘟嘟都進了火鍋店……”
啪!衣郎把筷子一甩,放下碗走掉了??曜釉谧雷由咸似饋恚瑵L動,終于還是沒站穩(wěn),都滾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說的都是真話,還生氣?不過幸好摔的不是碗,對吧老板?”等衣郎出去了,四毛又補了一句,“娘娘腔!看著就像電影里的殺人狂魔!”這話說者無心,柳小如倒是聽在耳朵里。夜深的時候她對孫如寄說:“有時間你倒是查查衣郎有沒有什么故事,你看一直心事重重悶悶不樂,那天我看他對著手機看電影,字幕都是英文的,為什么要委屈做我們這一行,什么出柜被父親發(fā)現這樣的理由太牽強。”她說完還等著孫如寄回應,但孫如寄太累了,哼哼答應兩聲就鼾聲四起。
11
恐懼也籠罩著小貓,只是小貓渾然不覺。小貓已經沒有叫,它能站起來,但站不穩(wěn)。吃了東西以后,明顯好一些。第三天一早,馬多就把貓送到雜貨店,小吉的阿公在,所以馬多又吃了一碗泡面。這次,他多要了一只鹵蛋。小吉毫不含糊地另外收了兩塊錢。吃完面,馬多在座位上坐著,小吉就在馬多旁邊穿梭,他招呼每一個客人吃泡面。提供開水泡面,這幾乎成為附近唯一可以吃到泡面的小店。來吃泡面的都是周邊的,他們有的脾氣也不好,對小吉吼了幾句。馬多就看到小吉幫他端水過來的時候,順便就在裝滿溫水的紙杯里吐了一口口水。泡沫在水面上打轉,馬多心想,以后千萬不能得罪小吉,不然你都不知道啥時候會喝到他的口水。
小吉的阿公終于開始打瞌睡。老人都這樣,晚上睡不著,白天打瞌睡。客人都走了,小吉帶著馬多繞到屋后面的公廁里,像上次一樣,他們將貓用透明膠貼在墻上。小黑貓的毛發(fā)一簇一簇的,顯得又臟又瘦。它被貼在墻上,看起來像一只大尾巴的老鼠。
這次,小吉說他來錄像,讓馬多動手。
“動手?”
“把它后面兩條腿折斷,今天可以拔掉它的毛?!?/p>
馬多伸出手去,握住貓爪,他感到一陣戰(zhàn)栗。內心的憎惡突然轉化為激動,他發(fā)現自己的腔調都變了:“用力扭嗎?用力扭嗎?”
黑貓已經沒有力氣做任何掙扎,它的眼睛空洞地望著這兩個人。小吉拿出鐵鉗,正在猶豫要先拔牙還是先拔毛。但馬多說了一句話,打斷了這個計劃。馬多說:“我查過你的資料,你爸很猛啊,兩年前那場大爆炸,死了好多人,他在大火里救出了五個人……”
“我他媽什么時候讓你人肉我!我他媽什么時候要你人肉我!我他媽……人肉!”
小吉猛地一腳踹向墻上的黑貓,貓血濺了他們倆一臉。
“你他媽……滾!”他怒不可遏。馬多很害怕他會來打他,他怎么會害怕一個胖嘟嘟的小子,但就是害怕。
12
衣郎被一臺空調主機砸中了腳,腳背腫成一個叉燒包。跌打骨傷門診的老中醫(yī)看了,說骨頭沒事,消腫就好。孫如寄將他搬上摩托后座,車子搖搖晃晃行走在夜風空寂的街道上。孫如寄覺得應該說些什么,便安慰說休息兩天就好,骨頭沒砸壞就算是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