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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占

2016-01-12 14:21陳再見
福建文學 2016年1期
關鍵詞:兒媳老伴兒子

陳再見

一早醒來,老章感覺咽喉嘶痛,有一塊痰,鍥而不舍,吞不下咳不出。他起身,懶得說話,嘴里還含著一口臭水。拉開窗簾,陽光這時已經(jīng)顯得刺眼,對面是小區(qū)更高的樓房,一個個陽臺和窗戶,齊整有序,唯一不同的便是窗簾的顏色了。當然,還都種了花草,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

老章把一口臭水吐在一棵長勢委頓的盆草上,偷偷地,怕被老伴看見,他覺得是給花草施了肥,她卻覺得惡心,難免要嘀咕幾句。回頭,老伴已經(jīng)進屋了,端著一杯熱水,氣霧飄成優(yōu)美的形狀。

“昨晚咳了一晚,肯定又感冒了?!彼恼Z氣無不埋怨。

也確實,昨天下樓去閱覽室看報,他便逞了強,硬是不把羽絨服穿上。老伴不說活該已經(jīng)很好了。老伴把熱水杯放進老章的手里。老章感覺被燙著了,但沒松手。

老章挺討厭這初冬的天氣的,穿少了吧,涼;穿多了吧,笨?,F(xiàn)在的羽絨服倒是不重,甚至還過于輕便了,穿在身上像是長了層羽毛,還車成一塊一塊的,摸起來手感也好——還在秋末之時,老伴就給老章買回來了,那時候的冬裝正貴著,老章倒也不是痛惜錢,他是怪老伴傻,多等幾天人也不會被凍死。更何況,老章向來不喜歡把自己裹得跟只企鵝似的,再冷的天,他去過粵西韶關,都快下雪了的,他也只是里面一件,外頭套一件。當然,那會年輕。他在西藏參軍時,更年輕,大雪天,還洗冷水浴……這些當年勇,老章現(xiàn)在也不怎么敢信口就說了,他得承認,自己還是老下來了。明明記得自己是一米七的個,站起來卻跟一米六的老伴一樣高低了。

老伴比老章少了二十歲。老章七十,她五十。七十歲的老章還算輕健,五十歲的老伴看起來也不年輕了,所以,他們走在一起,還算般配,沒人會猜出他們中間差了二十年之遠。但老章偶爾也想,要是回去五十年,老章二十時,她還剛出生;再回去三十年,老章四十,她才二十呢——二十歲的她,該是怎么一副水靈樣。可惜老章沒能遇見二十歲時的老伴,他們相遇時,老章已經(jīng)六十了,而她也四十了。盡管如此,偶爾想想這事,老章還是感覺蠻竊喜的。

續(xù)弦十年了,前五年在粵東老家,二人世界,領著退休工資過日子,身邊有一伙文化館退下來的老友,天天到公園涼亭里吹拉彈唱,倒成小城一景,報紙電視臺都來了好幾次,老章在小城便多少也算個名人。老章那時覺得這個名聲來得晚了點,勤勤懇懇在文化館寫了一輩子白字戲劇本,最后風光的都是臺上的名角,這些倒也無所謂,老章老來運轉,一退下來反而顯出了價值,偶爾回文化館時,那些小青年就都得章老師章老師地喚了,確實,他們懂什么呢,每天除了抬頭看計算機就是低頭玩手機。盡管東海小城也就巴掌大,那些年卻過得有望不斷走不完的遼闊感覺;后五年吧,如今老章想起來,實在有些不堪回味。當時也是一時沖動,聽兒子那么一說——深圳是大城市,大城市文化氛圍好,更需要您這樣的文化人去發(fā)揮余熱……當時覺得兒子的話有理,不愧是文化公司的老總,像老章這樣的人才哪都需要。如今想來,兒子的話里似乎多些諷刺的意味。在續(xù)弦的事情上,兒子就曾懷著很大的意見,只是沒敢當面直說,老章是看得出來的。不但是兒子,就連當時還只是兒子的女朋友——當然現(xiàn)在是兒媳了——都覺得有權力阻止家公的決定似的。十年前的老章可比現(xiàn)在硬朗多了,無論是身體還是性情,別說家人不敢反對,就算站出來反對,又能奈他如何。他這一輩子風風火火,給兒子好的教育,好的資源,兒子在深圳的房子,他也有一半的首付,盡管已經(jīng)退下來了,他也不像那些鄉(xiāng)下老頭老太那樣,整天看兒子兒媳的臉色就求賞口飯吃,他有退休工資,不但能養(yǎng)活自己,還能養(yǎng)活老伴。老章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還是蠻成功的。決定和現(xiàn)在的老伴在一起時,老章也只是輕描淡寫,通知了一下兒子,照他看來,通知還表示尊重了,大可以不必通知的。老子結婚關兒子什么事。大概也是因為這樣,老章和兒子有五年時間不冷不熱,兒子跟所謂的后媽,更是形同陌路。兒子對母親有感情,老章是理解的。老章的前妻患病去世前是個潮劇演員,也是工作關系認識的,老章的性子硬,前妻的性子更硬,加上是臺上角色,感覺比老章要臉面一些,便處處強過老章。所以,當老章在小城公園遇到現(xiàn)在的老伴時,那個百依百順,與前妻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老章的心一下便軟了,他覺得一輩子在等著的,便是這么一個溫軟的女子。

五年后,老章把兒子的邀請當作是父子間的和解,他便沒有理由不答應了。老章自然要把老伴一塊帶上。兒子和兒媳還都挺熱情,或者裝得挺熱情,在電話里說:“你和媽一起來,房間我們都收拾好了,小平平一連幾天都在盼著你們來呢?!毙∑狡绞抢险碌膶O子,唯一的孫子,就像兒子是老章唯一的兒子。小平平也就滿一歲,老章總共也就見過兩次,每次老章張開雙臂去抱孫子,孫子不是扭頭躲開就是咧嘴大哭,說孫子天天盼著爺爺奶奶那是他們刻意營造出來的美好氛圍。盡管如此,老章還是挺開心,也就五個小時的大巴車程,老章便領著老伴來到了深圳,住進了一個叫香格里拉的小區(qū)。從此,他便知道所謂的大城市,原來也就一個小區(qū)那么大,連個東??h城都比不上。

剛開始一兩年,老章還算興致高漲,好找歹找,就差挨家挨戶去敲門了,才組了一個戲劇愛好小團隊,也就是七八個人,且個個是老頭老太,比老章還老得多。老章盡心盡力,排練節(jié)目,都快手把手教了,到頭來,最多也就在小區(qū)的年末晚會上露下臉,底下的觀眾稀稀拉拉,還噓聲起哄。漸漸地,小團隊里的老人死的死,病的病,搬家的搬家,沒興趣的沒興趣,便散了。老章也覺得散了好,散了清心,為此花精力花時間甚至還花錢,家里人早有怨言了。然而也奇怪,小團隊沒散時嫌累嫌煩,散了后,整個生活卻空了。沒地方去,沒什么事干。老章有時想盡法子,也不知道怎么打發(fā)這一天天漫長的時間,兒子兒媳要上班,孫子在幼兒園,幸好有個老伴,可以一起看看電視,到樓下公園散下步。后來小區(qū)新弄了一個閱覽室,老章便多了一個去處,每天鉆閱覽室里看報看雜志,耷拉著個老花鏡,弄得像是著作等身的老學者。確實,老家縣城如有人要自費出個書什么的,還得邀老章寫個序,老章嘴里推卻,說老了,不行了,另請高明吧。實際上心里甜得跟浸了蜜似的,恨不得馬上奮筆疾書。于是一連幾天,老章得泡在閱覽室里,查數(shù)據(jù)做筆記,當個大事在做著,遇到熟人了,得見縫插針道:“這不,老家一個日報總編要出書,來電讓我?guī)兔憘€序,盛情難卻啊?!笨粗烊艘恢虢饣蛘咭荒槼缇?,老章心里便說不出的豪邁。這序寫好了,老章還得破費郵資,直接給人家快遞過去,之后便守著手機等著被夸上那么一把,像剛交了周記的初一新生。

本來這生活雖然苦悶,但也不至于難過,就算身體有個小疾小病,也是正?,F(xiàn)象,人老了嘛。最近讓老章不開心的,講起來倒有點難以啟齒,是因為家里來了客人,具體說是兒子的家里來了客人??腿瞬皇莿e人,正是兒媳的父母,連帶一個在兒子公司上班的小舅子,也就是說,是親家來了。這還是貴客,得好好招待。這些理老章哪有不懂的,怎么說他也算個文化人,待客之道還能不知道嗎?問題是,親家一家如果是來個一天兩天,頂多也就三五天,這事就便好辦得多,吃吃飯聊聊天,老章甚至還能開腔唱兩句,活躍下家里的氣氛——然而不是,親家這一家子一來,得住三個月,或者更長。親家在關外坪山按揭了套房子,正裝修著,舉家便從惠州老家搬了過來。按理說,也沒必要這么急著搬出來的,還不是因為有個女婿在深圳,方便。三個月的時間太長了,老章每天看著家里突然多出這么多人來,七嘴八舌的,上個廁所都要排隊,他的心情便再也好不起來了。這心情好不起來,也有其他原因,比如親家的房子是誰幫忙交的首付,兒子沒敢告訴,做父親的也是心知肚明的。兒媳對她那一家子的過分照顧,老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的事情了。但這些是人家小夫妻的事,人家有錢愛干嘛干嘛,老章管不著,有時想想,確實也挺窩囊的。

捏指一數(shù),這一家里如今住了三對夫妻一個小舅子一個小孫子八口人,深圳的房子寸土寸金,當初兒子也沒敢買大,也就一百平方米。老章是一輩子習慣了清凈的人,在縣城時,別人拼了命偷生,不惜把孩子的戶口登記在親戚名下,也要生出個兒孫滿堂的熱鬧景象,老章沒那樣干,政府說一個,他就生一個,剛好是個男孩,他也是知足的。在這點上,老章到現(xiàn)在也是縣城人每每表示遺憾的對象。然而這一輩子下來,老章確實也過著和小城人不一樣的生活,這不一樣就表現(xiàn)在“閑”字上面,是的,吹拉彈唱、寫字畫畫、游山玩水,他都沒少參與,不像身邊有些人三更眠五更起,累得跟頭牛似的,還得為自己找個悲壯的理由——為了孩子。

如果要說鄙夷,親家公,兒子的岳父,便就是老章所鄙夷的對象。這鄙夷只能打心眼里,可不能說出口。親家公以前也不是沒見過,但都匆匆一時,長時間的相處,老章才終于看清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起初,老章還一廂情愿,有跟親家公做朋友的意思,聊聊文化談談人生什么的,說不定能聊一塊去,聽說他退休之前賺的也是公家錢,是鎮(zhèn)政府的司機,官沒當上,倒是染了一身傲慢的官氣。無論如何,總得懂點什么吧。結果一試探,老章才知道,眼前這老頭雖說年輕自己幾歲,卻更為迂腐,每天除了守在電視機前看那些家庭婦女才追的泡沫劇,幾乎就只剩下吃飯睡覺了。怎么還有這么郁悶的人?老章這時候倒像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仔,每天的行程安排竟然有了些表演性質,比如抱著個本子去閱覽室查資料,報名參加廣場上讀書月的贈書活動等等,他還得故意在家里弄出點聲響,大張旗鼓似的,目的也是為了襯托出親家公的沉悶與無知罷。然而,沒用,親家公對老章的刺激一點知覺也沒有,依然守著電視機,握著遙控器,像是個癡呆的老頭。這要是完全癡傻的倒也罷,問題是該精的時候,他又是特別的精,靠著女兒從女婿這里弄個幾十萬的首付這些就不說了,光一些舉動上的細節(jié),老章就看出親家公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人,這不簡單表現(xiàn)在哪里呢?就表現(xiàn)在狀態(tài)上——老章從一開始就沒從親家公的身上看到一點身為客人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從一踏進這個門口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把這里當成是自己的家了,電視隨便看,想看什么看什么,想看多晚看多晚,半夜三更開冰箱弄吃的,或者翻箱倒柜,也不知道在找什么……老章在自己的房間里豎著耳朵偷聽,是的,偷聽,他倒成了謹慎而不自在的“客人”了,確實,他都在兒子家生活了五年了,是個主人,但他還是有忌諱的,畢竟這個家還有一個“外人”,而這個“外人”在老章看來便是他的兒媳——他也覺得這樣想是不對的,但還是忍不住這么認為。而親家公當然不會把女兒當外人,這唯一的外人都不是外人了,他自然就可以在這個家里肆無忌憚了?老章越想越不對勁,憑什么,親家公便能輕而易舉地就把他的主人地位給侵占了呢?而兒媳對她父母的過分親昵,似乎也默認了他們的侵占的合理性,具體在用餐的座位上,老章以一個老知識分子的敏感,早已看出了事情的嚴重性,靠著屏風面向客廳的座位老章都坐了五年了,一個圓桌的主位,非老章莫屬,憑什么親家公一來,兒媳就示意他往上坐了呢?而他也恬不知恥,就那么坦坦然然地坐著,吧唧吧唧地吃了起來。老章也沒說什么,一說反而顯得自己很小氣的樣子。他遲遲不上桌,老伴看出他的心事,也唯有老伴能明白他的心事,這時候,親生兒子都是不管用的,老伴本是老實人,那會卻也憋足了勁為老章說了一句公道話,老伴說:“你爸都不知道坐哪了?”老章一聽,那個辛酸啊,淚水都差點滾出來了。他繞過桌子,用手指敲擊著桌面,仿佛真找不到坐的位置了,他實際是在等著兒子表態(tài),等著兒媳悔過,等著親家公讓座……然而他們都集體沉默著,當老章不存在?!盃敔?,這里有位?!睂O子平平倒是乖巧,立馬指著挨在他邊上的一張空凳子。那是背著客廳面向屏風的位置,也就是說,剛好與親家公面對面,如果說親家公坐的是主位,老章要坐的便是與之遙遙相對的末座了。

能不回家就不回家。這是老章比較妥協(xié)的做法。反正也就幾個月時間,就忍一忍吧。實在又沒什么地方可去,小區(qū)也就巴掌大,在深圳人眼里,這可能已經(jīng)算是比較大的小區(qū)了,在老章看來,都沒有縣城一條巷子來得豐富。潮劇小團隊解散了,唯一能供老章消遣的,也就是籃球場邊上的閱覽室。老章把一上午的時間都給了閱覽室的報紙,幾個架子的報紙,從中央到地方,一份接著一份,他每天都會瀏覽完,并不時跟身邊的老人討論反腐的新動向,下一個揪出來的是老虎還是蒼蠅?一到下午,老章就不想在閱覽室呆了,他出了小區(qū),往前直走五百米左右,便是天虹商場。老章便開始逛商場。這曾是他十分厭惡的,如今卻樂此不疲。無論經(jīng)過哪個檔口,賣衣服的,還是賣藥物的,那些年輕的服務女生都會笑著向他客氣推薦。老章竟癡迷于此,似乎在商場里得到了眾人的優(yōu)待,他想著這些微笑的嘴臉如果出現(xiàn)在家里,得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但每天都逛商場,在她們面前晃來晃去卻總不買東西,老章也覺得掛不住這臉,他不缺錢,卻也不需要買什么東西。他倒是想出了一個好法子,邊逛商場邊打電話,仿佛他到商場就是為了打電話,他給手機里能查到的每一個老朋友打,問候人家,問身體,問近況,問創(chuàng)作,甚至就問人家吃飯了沒,三四點鐘問人家吃了沒,對方不詫異,老章也覺得不好意思了。對方問老章,過得怎么樣?老章本想吐下苦水,轉而卻笑著說:“挺好的,大城市畢竟是大城市,比我們那小縣城好多了?!庇欣嫌岩埨险禄厝⒓有聲l(fā)布會,說是新書發(fā)布會,其實也就是拉個橫幅接受各方的褒獎然后請客吃飯。老章作為書的序言寫作者,是應該回去的,他也想回去一趟,可一想到家里還被親家公一家侵占著,他便覺得不能走,如果走了,這個家就真的被侵占了,他們在一天,老章就得守住一天,他們走了,老章即使回縣城長住,也是可以的。這么想來,老章倒有些悲壯了,像是戰(zhàn)時咬牙拼命守住最后一寸故土的英杰。

這天剛吃了老伴準備好的感冒藥,臨出門時,老章發(fā)現(xiàn)親家公也拿著把紙巾擦鼻水了,一邊擦一邊給女兒打電話,說病了得去趟醫(yī)院。老章這時在心里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還沒死吧?他能猜想兒媳會在一小時之內趕回家然后陪父親上醫(yī)院,他不想呆在家里眼睜睜看著那一幕上演,為感人的孝女劇情添加尷尬,自己心里還不好受。老章便匆匆出了門,還沒進商場,他清咳了幾聲,一個年輕女孩卻笑著叫住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魔力的驅使,大概還是因為那些可人的微笑,老章便跟著女孩來到了商場另一邊的地下室,通過一條下坡路一樣的通道,往下走,越走越黑,仿佛就那樣能下到地獄。老章沒想到光鮮的商場還隱藏著這么一個黑暗的通道,并通向另一個隱秘的世界。是的,如果是另一個世界的話——老章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逐漸明亮了起來,也熱鬧了起來。女孩走在前面,率先推了一扇虛掩的門。老章早在門沒被推開之時就聽到了里面的喧嘩,門一開,那喧嘩便如突然撲過來的海浪,把他打了一個踉蹌。這是什么地方呢?這么多人在干什么?老章疑惑了十秒鐘,突然醒悟,眼下,他來到的是一個專門針對老頭老太的產(chǎn)品推銷現(xiàn)場,他雖然是第一次見,卻早已在報紙和電視看到過類似的騙局了。老章可不是一般人。他心如明鏡。

“歡迎,歡迎?!绷ⅠR有兩個更年輕的小姑娘從門的兩邊閃了出來,仿佛她們就故意躲在那里,準備給老章一個驚喜。她們笑得多甜啊,跟親人一樣。老章被她們一左一右攙扶著,走進了人群,一個空空的座位已經(jīng)在等著他就坐了。一切仿佛是預先準備好的。老章像個貴客一樣被請上了座位。左右前后都坐著人,清一色的老頭老太,他們紛紛看著老章,并爭先恐后伸出手,“你好你好?!崩险乱灰缓退麄兾樟耸?。這樣的禮遇還是第一次,即使是回到老家文化館,單位那些人尊重歸尊重,也沒這么打心眼里過的,這點老章倒是清楚。老章安心坐了下來,他開始看臺上,一個年輕人正在耐心地講解著他手頭那些瓶瓶罐罐的奇特功效,仿佛它們都來自外星球,仿佛它們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無所不能……老章能不清楚這些伎倆嗎?以他的性格,他甚至都可以站起來反駁,當場揭發(fā)他們,但他沒有,此刻卻像個孩子一樣安靜地聽著,他覺得臺上這個小青年的聲音好聽極了,面對一大群反應遲鈍的老年人他都能用如此耐心的態(tài)度一以貫之,單憑這點,老章便對他有了好感。消瘦的臉,戴著橢圓形的金絲眼鏡,竟然還留著四六分的發(fā)型……多像上大學時的兒子啊。老章的腦中突然晃了一下,出現(xiàn)了兒子第一個暑假拖著行李箱出現(xiàn)在門口的既熟悉又有幾分長時間分離后而產(chǎn)生的陌生感的樣子……

事情的結局當然不出老章的預料。

老章刷光了工資卡上的錢,買了一大袋瓶瓶罐罐,里面有能促進老年人腸胃消化治療上火便秘的茶盅子,有預防感冒的口杯,消除疲勞的洗腳盆,還有提高性生活質量的進口藥水……當然,卡里的錢也不多,三千來塊,一個月的工資。老章提著那一袋東西從大廈的地下室走出來,他避免跟其他老人走在一起,但還是有一個年紀比他稍長的老太太突然問道:“我們會不會被騙啦?”老章笑著點點頭。是被騙了,肯定被騙了。老章沒說話,他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可以說是被騙了,可他不算,至于為什么,老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想法。他走在回家的路上,陽光很好,花草很好,汽車很好,路人也很好,他心情愉悅,竟然哼起了潮劇《趙少卿》許云波的唱腔,走回了香格里拉小區(qū)。

趁著一家人吃著晚飯,老章興致勃勃,把一袋子瓶瓶罐罐扔上了飯桌,并一件件如那個臺上的年輕仔耐心細心地講解著它們的功效和原理。他理直氣壯,這是他一貫說話的風格,甚至有些侃侃而談,真要辯起某個國際局勢和文化話題,科班出來的兒子都不一定是他的對手。然而這時候的老章心里假設的對手倒不是兒子,而是坐在對面大位上的正嚼著一塊排骨的親家公。就像把死的說成活的,把反的說成正的,老章也想試試把被騙說得理直氣壯。他自顧說了半天,除了老伴在一邊附和著擺弄對象,其他無一人吱聲。孫子平平倒是興致盎然,放下碗筷走了過來,看樣子,他把爺爺花幾千塊錢買回來的東西當玩具了。孫子還沒靠近,兒媳一把長手伸了過來,將他拉回了原位:“好好吃飯,那是你能玩的嗎?”這話聽著就別有意味。老章假裝愚鈍,繼續(xù)講解。他看見對面的親家公還在啃著那塊排骨,仿佛那塊排骨比眼前這些瓶瓶罐罐還要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我說親家,”老章終于按捺不住了,“你別只知道吃啊,會吃出病來的,要不明天我?guī)阋怀蹋阋踩ベI一套,我聽半天了,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咱們老年人,不能老依靠年輕仔照顧,他們要工作,忙,我們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你說是不是?”

“爸,吃飯吧。”兒子站了起來。

親家公還是不說話。

“我爸還年輕,還不需要人照顧。”這話是兒媳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她說的,她說她爸還年輕不需要人照顧,不像老章,沒人照顧就不行了,就上當受騙,干傻事了。意思很明顯,就是這么個意思。

老章還是假裝愚鈍,他覺得自己的性子太好了,都這樣了還不生氣。

“媽,你收拾一下。都坐下來吃飯吧?!眱鹤幼讼聛?,這過程,他看了自己老婆一眼。

有那么一陣子的沉默。在住著八口人的家里,這樣的沉默太稀奇了。客廳的電視在播放著一個熱鬧的選秀節(jié)目。

老伴正彎腰收拾桌上的對象,她還不忘安慰老章:“試著用一用吧,說不定有功效,你感冒好點了吧。”

老章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自導自演了一出丑劇,他敗下陣來了,他自我設置這么一個劣勢的角色還是吸引不到應戰(zhàn)者。他看親家公一如既往地啃著他的排骨,既厭惡,又覺得那也并非是一個壞的應對辦法。好吧。吃飯吧。

可就在老章的屁股剛一落座,對面的親家公突然霍地站了起來,甩著一雙沾滿油汁的手離開了桌席,嘀嘀咕咕道:“都這么一把年紀了,還上這樣的當?!崩险驴粗H家公鴨子一樣左挪右騰的背影,心里那堆本來已經(jīng)歇下去的柴火騰地一下子又旺了起來??伤茉趺礃幽??開罵,或者搶上去揍人家一頓?老章的手腳都開始發(fā)抖了,他一輩子都不曾經(jīng)歷這樣的憤怒。不就是一個司機嗎,要是放在古時候,那就是個轎夫,抬轎的,使喚的,奴人……老章回頭看了老伴一眼,他感覺自己的眼里已經(jīng)含著淚了,老伴握著他的手,也只有老伴握著他的手,桌上的其他人正若無其事,繼續(xù)吃飯。

老章一病不起,最后都住進了醫(yī)院。照兒子的理解,病因是因為換季,導致感冒,接著又被騙了幾千塊錢,心情不好,病情便加重了。兒子是這么跟醫(yī)生說的。醫(yī)生倒是通情達理,說現(xiàn)在的騙子可缺德了專門找老人下手,不過花錢消災,做子女的要諒解,不能怪責。兒子一臉委屈的樣子,說自己沒說一句也沒罵一句,是父親自己想不開……醫(yī)生和兒子的對話,迷糊中的老章都聽到了。兒子確實沒說一句也沒罵一句,住院這些天來,除了老伴守在身邊,兒子兒媳也沒閑著,天天輪流過來照顧,親家公一家也來看望過,帶了水果和鮮花,并說了些慰藉的話,仿佛老章真是因為那幾千塊病倒的,不然又怎么樣呢?老章總不能說,他是被親家公氣倒的吧。

身體其實也沒什么大礙,幾天后,老章就出院了。

別人不知道老章,老伴卻是知道的,老伴便跟老章商量,要不咱們回縣城休養(yǎng)一段時間吧。這倒是一個好主意。老章心里想,卻看著老伴,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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