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劍,湖北紅安人, 1990年入伍。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十月》、《解放軍文藝》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入選《小說選刊》茅臺杯小說獲獎作品集等多種年度選本。獲中國人民解放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一等獎、遼寧文學(xué)獎、《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作品》全國軍旅題材短篇小說征文獎等多種軍內(nèi)外文學(xué)獎項。曾就讀于遼寧文學(xué)院新銳作家班、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中青年作家班、魯迅文學(xué)院13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沈陽軍區(qū)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
我們管麻雙喜叫“長工”,這令他很不高興。他白我們一眼,說:“扯蛋!”我們就笑:“你一整年給銀山家干農(nóng)活,年底從他家拿錢,不是長工又是什么?”麻雙喜直著脖子,紅了臉,嘴唇顫抖著,卻沒說出一句話來,那臉上的麻子便如篩子里的黑芝麻,活蹦亂跳。麻雙喜一只腿長一只腿短,長腿用力,短腿輕敲地面,微斜著身子,晃著那殘月形的屁股走了。
麻雙喜是老實人。換了別人,早曲著手指頭,鑿我們的腦門心了。麻雙喜不但不打我們,有幾次竟等在我們放學(xué)的路上,把他參加喜宴得到的糖塊分發(fā)給我們。他快六十歲了,沒女人,沒孩子,他疼我們。
麻雙喜當(dāng)“長工”始于年初。當(dāng)時,銀山對他說,他家新買進(jìn)了五畝水田,人手緊,想讓麻雙喜給他家干,忙時掌犁扶耙,閑時放牛,吃在銀山家,回自個兒家住,一年三千塊,臘月二十八結(jié)賬。麻雙喜沒應(yīng)允,報酬是不錯,可誰愿意受人使喚?無奈銀山媳婦仙娣來請??粗y山媳婦,麻雙喜的心就動了,想:自己一個光棍,無論多忙,回到家總是鍋涼灶冷,在銀山家好歹能吃口熱乎的。
麻雙喜干上了?!俺匀孙?,受人管?!鞭r(nóng)忙時,麻雙喜起早貪黑,侍弄田地;閑時節(jié)放牛,侍候豬狗,給銀山一家人做飯。銀山和媳婦兩口串東家、走西家,說長道短,或拉上幾個人玩起麻將來,日子過到天堂里去了。村里有人看不過眼:這麻雙喜既當(dāng)長工,又當(dāng)老媽子。銀山一家趕上地主了!大伙議論著,勸麻雙喜走人,銀山可不是省油的燈。麻雙喜不聽,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就得挺住,橫豎就一年。
光陰走得慢,總算進(jìn)入臘月。下起了雨,天冷了。這樣的雨天,麻雙喜總是回自個兒家。做人要講究,雨天干不了活,白吃人家,不是占小便宜么?但這天,銀山媳婦喊住了他。銀山媳婦說:“麻叔,今兒個你別走,你就在俺家牛棚,給俺家搓些稻草繩。”麻雙喜跨進(jìn)他家牛棚里,搓了一上午,牛繩堆成小山。吃午飯時,他回銀山家堂屋,見桌上有一大桌菜,知道銀山家來客人了,撐起自己的舊雨傘,想回自個兒家。銀山家來客人,他總是躲開些。他怕銀山煩,也怕客人煩。麻雙喜剛踏進(jìn)雨中,銀山媳婦把他攔了回來。銀山媳婦說:“今日個家里沒客人,今日個就招待麻叔你?!甭殡p喜受寵若驚,無奈銀山也極力挽留,恭敬不如從命。麻雙喜入座。銀山媳婦給麻雙喜斟滿白酒,給銀山倒了半杯,自個兒倒得少,只蓋了杯底。她舉起酒杯,對麻雙喜說:“年底了,我跟銀山商量,吃過飯把你的賬結(jié)了,讓你早點(diǎn)回家,準(zhǔn)備準(zhǔn)備,過個好年。人少,年也得過,而且更要熱鬧些?!甭殡p喜愣了一下,今日個才臘月初幾,離臘月二十八差太遠(yuǎn)了。他剛要說話,銀山舉起酒杯,說:“麻叔你別多心,工錢一分不少。”麻雙喜望著銀山,將那滿杯酒■下去一大半。那眼角,竟潮乎乎的。平日銀山的那些個白眼,銀山媳婦那些奚落人的話,瞬時被風(fēng)吹去了。要說這銀山兩口子,待人其實不錯,是刀子嘴豆腐心。
閑打嘮,那杯酒不覺就進(jìn)了肚。銀山想給麻雙喜滿上,麻雙喜不接。銀山說:“剛才我媳婦倒,你接了,我倒,你咋不接呢?莫非你只買女人的賬?”麻雙喜臉早讓酒燒熱了,這話一激,那臉竟通紅一片,臉上凸的更凸,凹處更凹,很是生動。
暈乎乎的,麻雙喜又■了一杯。銀山驚叫一聲,拍著自己的腦門心:“妹夫昨天捎信來,讓我今天上午去一趟,我這豬腦袋,咋就忘了呢?”他從雞窩旁拿把雨傘,沖進(jìn)雨中,把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留在屋子里。這情景,偶爾也是有的:孩子們上學(xué),銀山常出去打牌嘛。每逢這種時候,麻雙喜總有點(diǎn)拘謹(jǐn),但銀山媳婦麻叔前麻叔后地叫著,麻雙喜也就把她當(dāng)成孩子看,沒覺得別扭。今天喝了點(diǎn)酒,膽子應(yīng)該更大才是,麻雙喜反倒不自在。銀山媳婦那雙眼,麥芒似的掃在他臉上。人,要自重,特別是這大雨天,屋子里暗,說不清道不明。麻雙喜這么想著臉就又燒起來:真是自作多情,在這樣一個俏女人眼中,我麻雙喜是個啥?但終歸是不自在。他起身要走,銀山媳婦攔住他,銀山媳婦說:“麻叔,反正下雨,你回去也沒啥子事,你就再幫我家搓點(diǎn)繩吧。搓個把時辰,等銀山回來,就把賬給你結(jié)了?!甭殡p喜想,說好的是吃完飯結(jié)賬,這內(nèi)當(dāng)家的就是能算計,想再用我一下午呢。他正尋思躲開銀山媳婦,恰好有這個借口,就小跑幾步,進(jìn)了銀山家的牛棚。
才搓了幾根繩,銀山媳婦進(jìn)來了。她一手提茶壺,一手端茶杯,坐在麻雙喜身邊的一捆稻草上,同麻雙喜說著話。她說:“雨恁騷性,撩得人一夜沒睡好。麻叔,你說怪不?昨黑夜夢見你了,夢見你年輕時摟著村頭的崔寡婦睡覺。那樣的干巴女人,虧你也看得上!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年輕時可能要比現(xiàn)在墩實?!甭殡p喜一個激靈,像被蟲咬了一下。他直搖頭,說:“我可沒那福,我一輩子沒沾過女人!夢里的事,總是反著的!”銀山媳婦無比遺憾地嘆了口氣,見麻雙喜的臉冷下來,就往杯里倒了茶,遞給麻雙喜,說:“麻叔,你喝。”麻雙喜嗯一聲,并沒停下手中的活。銀山媳婦吸了一下鼻子,說:“麻叔是利索人,把我家的牛棚收拾得比別人家的灶屋還干凈。”
麻雙喜說:“牲口跟人一樣,整干凈點(diǎn),不得病。”說著,仰頭看一眼銀山媳婦,那張臉,在后窗透過來的光線里紅白紅白的,如窗臺上的月季花。麻雙喜就想,銀山命好,這樣的女人,夜里該是多讓人舒爽。但他很快低下頭,罵自己老不正經(jīng),這么個歲數(shù)了,盡往歪處想。
銀山媳婦哎呀一聲,說雨都飄進(jìn)棚里來了。她一腳踹過去,那門就關(guān)上了,棚子里暗下來,空氣有些沉悶。銀山媳婦弓起腰,雙腳夾著那捆稻草,往前移了移,復(fù)又坐上去。銀山媳婦說:“麻叔,你搓的稻草繩又光亮又結(jié)實。你干啥子活都干得漂亮?!彼f著,放下茶壺,空出一只手來,摸麻雙喜搓的稻草繩,偏偏摸著了麻叔那雙糙手。麻雙喜心里一緊,他去接茶。他想,喝了茶,這女人也就走了??摄y山媳婦竟往后一撤,躲開麻雙喜伸過來的手,說:“你手臟,我來。”她把水杯往麻雙喜面前送,麻雙喜脖子往后仰,哪里躲得開?那水杯已貼在麻雙喜的嘴上!麻雙喜本能地張開嘴,那溫溫?zé)釤岬牟杷土鬟M(jìn)了他的嘴。水倒得快,那嘴張得小,茶漫出來,形成細(xì)流,灌進(jìn)麻雙喜的脖頸。銀山媳婦急忙掏出手絹,去擦麻雙喜的脖子,接著,伸進(jìn)衣領(lǐng),去擦他的胸脯。麻雙喜分明感到,那手絹留在衣領(lǐng)上,伸進(jìn)去的只有手,在麻雙喜的胸脯上輕柔地?fù)崦?。麻雙喜感到不適,他往后收著胸,那只細(xì)手跟了上來。麻雙喜感嘆于那雙手。農(nóng)村女人,手咋就那么柔嫩,蛇一樣的在里面滑動!麻雙喜以為,自己的肌膚老了,像枯樹皮一樣,又厚又糙,沒有感覺了。但是,那身老皮竟然還沒死,讓那手撫摸得有些癢,有些麻,有點(diǎn)醉。那雙細(xì)手什么時候滑進(jìn)了他的襠,握住了他的命根,他都沒有意識到。待他撅臀收襠,想掙脫時,已經(jīng)晚了,他那沉睡多年的零件,竟然也能膨脹起來,就像一只膨脹螺釘,牢牢地釘死在銀山媳婦那螺母似的手上,以至于銀山媳婦的另一只細(xì)手伸過來,拽開他褲腰上的蝴蝶結(jié),他都無能為力。麻雙喜那寬大的薄棉褲滑到膝蓋處,露出兩只干瘦的大腿,露出松垮垮的屁股,而惟一硬實的,是銀山媳婦握住的那一嘟嚕。銀山媳婦的另一只手又跳到她自己的身上了。它靈巧地褪下了自己的棉褲,身子往前一挺,把自個兒與麻雙喜緊緊地貼在了一起。麻雙喜一陣暈眩:這么一個疼人的女子,我不是在做夢吧?我一定是在夢里,一定是在那頭腦清晰、手腳卻動彈不得的怪夢里。以至于銀山媳婦把他摟住時,他只輕聲說了句:“別……別……”卻并沒逃開。雨打茅棚頂,淹沒了他怦怦的心跳聲。然而,這夢并沒有繼續(xù)做下去。麻雙喜聽到銀山媳婦急劇的咳嗽,仿佛他探過去的物件,觸及到的不是她的小腹,而是她的喉管、她的嗓子??人月曃葱?,牛棚的門哐的一聲開了,銀山立在門口,盯著兩個都赤裸著下身的男女,沉默著。銀山女人驚叫一聲,就像被子彈擊中似的,扭身撲倒在枯草上,將那赤裸的屁股,暴露在兩個男人面前。銀山上去,一腳踩在那只屁股上,罵一聲:“賤女人!”銀山媳婦如同一只被拍打的魚,動彈了一下,就將自己翻轉(zhuǎn)過來,那褲子已極迅速地提起來,遮住了她的下半身。匆忙中,麻雙喜提著褲子,正往外逃,銀山吼一聲:“你想走?你日了我的女人,你就想這么拍了屁股就走?”雨飄進(jìn)來,太冷,真的太冷,剛才還火燒火燎的呢。麻雙喜不敢走,也不敢看銀山。他低著頭,像挨斗的地主。銀山聲音低下來,語氣卻仍舊很堅硬:“這么把年紀(jì)了,還這么沒人樣,勾引良家婦女!”銀山媳婦一聽這話,一腳踢碎茶杯,大哭起來。她的哭聲充滿哀怨,是對銀山話的否定。她向銀山證明,她不是被勾引,而完全是在突然之間遭到襲擊。
麻雙喜一路小跑,沖向他自個的那間小屋。銀山?jīng)_他喊:“還想要工錢?工錢付給你的老二了!都這么一把年紀(jì)了,太沒有仁義道德了,竟強(qiáng)奸我媳婦,論起輩分來,她還叫你叔……”麻雙喜被這話擊中了,立在雨中,那只短腿點(diǎn)在地上,沒站穩(wěn),那只長腿畫著弧,尋找支撐點(diǎn),人就成了一只圓錐,在畫了一個半圓后,終于立定了。他沖銀山說:“你別喊了,工錢我不要!我不要工錢,你別喊了!”但左鄰右舍的人已經(jīng)聽見了,他們早已打開門,隔著雨簾子朝著這邊看。麻雙喜發(fā)現(xiàn)了他們,又一次做出逃跑的動作。他跑到水塘邊那株歪脖柳下時滑倒了。他支撐著起來,回頭看見了那些探出門來的腦袋,他仰頭喊道:“雷公啊,你劈死我吧!”
雨過去了,冬日的陽光照下來。田地里沒有活,人們不緊不慢地走出來,坐在屋檐下,感受陽婆的溫暖。只有麻雙喜沒出屋。不少人從他家門前走來走去,卻不敢去敲那緊閉的門,怕銀山家懷疑他們進(jìn)去說三道四,都猜測,麻雙喜是上了套,也都知道,銀山是不好惹的。我們半大小孩想去看個究竟,也被各自的娘罵了回來。
第三天頭上,有人突然想,麻雙喜莫不是沒臉見人吊死在屋里了?喊了幾個勞力準(zhǔn)備撬門,那門哐的一聲自個開了,麻雙喜出現(xiàn)在大伙面前,那胡須又長又亂,臉蠟黃。他不與任何人打招呼,也不理招呼他的人,竟自往縣城方向晃著殘月形的屁股走了。
天黑時麻雙喜回來了,肩上多了個大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裝的什么,沒人敢問。
第二天清晨,銀山推開門,見門上貼了一張大白紙,比過年貼的門神還大。銀山湊過臉去看,嚇得直出汗。
是麻雙喜寫的,字歪歪斜斜,題為“自白書”,正文如下:我叫麻雙喜,今年五十七。臉麻腿腳跛,沒有討到妻。老來發(fā)了昏,強(qiáng)奸王仙娣。總共有十次,都把銀山避。先說第一次,是在黃昏里。兩人不湊巧,都進(jìn)牛棚內(nèi)。仙娣拿稻草,我卸肩上犁。仙娣好身材,我不能控制。一把抱住她,手奔奶子去。仙娣想反抗,無奈我不依。褪去她的皮,摟著軟身體。仙娣沒了魂,倒進(jìn)稻草堆,任我把她操,直喊我用力……再說第二次,是在油菜地。我本在地邊,她招我入里。脫下我的褲,薅住我小雞。蝴蝶采花蜜,滾了一身泥……那夜銀山病,仙娣求醫(yī)去。路滑天又黑,讓我去作陪。走到山谷里,我抱住仙娣。兩人銷了魂,真?zhèn)€好福氣。這是第三次,大伙別忘記。再說第四次,還在牛屋里。我從背后進(jìn),仙娣更歡喜。我學(xué)公豬哼,她像母狗叫。叫也不放手,任我自消遙。不說第五次,你們不會依。銀山去打牌,留下好仙娣。奶子肉坨坨,我手著了迷……說起第六次,真不好意思。仙娣厚嘴唇,把我當(dāng)簫吹。一口銀耳湯,渾身真舒坦……三喜沒女人,苦了我自己。有了嫩仙娣,死也不足惜。只恨第十次,幸福到了底。銀山抓住我,打了好仙娣。我是有罪人,對不起仙娣。丟了村人臉,毀了我自己。今寫自白書,請求雷公劈。雷公若不理,自尋閻王去……
銀山看罷,氣得大罵麻雙喜,他抓起一把斧子,說:“不用雷公,我親自把你老東西剁成肉泥!”哪里尋得著!有人告訴他,麻雙喜天不亮就出了村,往那些電桿上貼紙,現(xiàn)在恐怕貼出好幾里地了。他去了一趟縣城,大概是攬了一些張貼廣告之類的活。你銀山扣了他的工錢,他得趕緊掙錢過年。
銀山騎著摩托車找到麻雙喜時,他果然在往路旁那些電桿上貼他復(fù)印的那些話語。銀山?jīng)_過去,想一頓狠揍,麻雙喜扯開胸襟,大喊一聲:“別過來!”銀山仔細(xì)一看,狗日的麻雙喜,腰間插著一把刀。銀山腿軟了,邁不動了。
后面跟過來很多人,越走越近。銀山的臉紅了,他弟兄多,在村子里一貫霸道,從沒人敢向他亮刀子,竟讓這個老東西開了張。他在眾人的眼皮底下硬著頭皮向麻雙喜走去。他沖麻雙喜喊:“你想干什么?”麻雙喜說:“干什么?向老少爺們列出我的罪狀!”
“胡編亂造,沒有的事!我媳婦找條狗,也不會找你!”銀山氣喘吁吁地說。
“你說我那日強(qiáng)奸你媳婦,也是沒有的事!我熬不過,摟只母豬,也不會強(qiáng)奸你媳婦!你媳婦是妖精,是禍水,不如一只母豬踏實!”麻雙喜說著,把紙片疊成一只只紙飛機(jī),向人群甩過來。大伙搶。男人看了,笑一笑,偷偷揣進(jìn)兜;女人剛看兩眼,急忙扔了,仿佛那紙是一塊燒紅的鐵片。
銀山比誰都更清楚紙上的內(nèi)容,他沖麻雙喜喊:“你找死?”
“我不想死,我要我的工錢!三千塊,一分不少!”
“你強(qiáng)奸我媳婦,你還想要工錢?”
“那我就不要工錢!我把這些紙,沿電桿一直貼到縣城去,貼到仙娣的娘家菜農(nóng)區(qū),讓你媳婦再也沒臉回娘家!讓你兒子大了說不上媳婦,讓你閨女大了嫁不成人!”
村長聞訊趕來。他讀著那張紙,心驚肉跳。他竟進(jìn)入了角色,仿佛自己跟銀山媳婦這么弄過。這麻雙喜,書沒讀幾天,倒挺能寫。當(dāng)村長從幻想的角色里清醒過來時,他指著麻雙喜,小聲罵道:“你狗日的,寫得這么細(xì),把我的蔫巴雞巴都看硬了,莫不是你真這么弄過?”
“說弄過就弄過,說沒弄就沒弄,全在銀山的表現(xiàn)!”
“你要他怎樣表現(xiàn)?”
“我給他家當(dāng)牛做馬,他卻硬說我強(qiáng)奸他媳婦,想用這損人的招,不給工錢,毀我名聲。我雖然五十七歲的人了,心卻從沒死過,盼著有一天時來運(yùn)轉(zhuǎn),找個女人,娶回家,也過一回人的日子。這下好了,名聲臭了,連寡婦也找不著了。他說我強(qiáng)奸了他媳婦,我空落個名聲。今晚我非得兌現(xiàn),讓他媳婦仙娣到我屋里住一宿。三千塊錢,還不能少!”
村長上前勸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我這邊去勸銀山,把工錢給你拿去。”
“他媳婦今晚必須住我家,兩個條件,一個不少!”
銀山喊:“你做夢去吧,我頂多把工錢給你!你想讓我媳婦陪你住一宿?做夢去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滿天星!”村長見銀山答應(yīng)給錢,總算松了口,就往前湊,想勸勸麻雙喜。麻雙喜把刀立在胸前,不讓村長靠近。村長退回來,說:“想不到啊,村里最老實的人也敢動刀子了,我看,我這村長也快當(dāng)?shù)筋^了!”
銀山回頭,看看眾人。大伙的眼都盯得大大的。他知道,他的威信已大打折扣。他想,今天不治服麻雙喜,他將威風(fēng)掃地。他一步步逼向麻雙喜。麻雙喜跳開去,把刀立在眼前,刀鋒朝向銀山,喊道:“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砍了!”銀山再次感到自己的肚腿子發(fā)軟,但他知道,身后那一雙雙眼睛,正盯著他的脊背,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除非他以后不在這個村子做人。他握緊拳頭,將脖子伸得直直的,胸脯往前一挺,說:“麻雙喜,你砍呀,你砍!你不砍你就是孫子!”麻雙喜愣住了,銀山敢朝他磨了一下午的刀逼過來,而且咬牙切齒。他只感覺腿肚子一下子像被人抽了筋,癱坐在地上,將那把刀扔進(jìn)身旁的魚塘里,濺起一陣水花。他嚎一聲:“銀山,你殺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銀山臉上緊張的神情一下子消失了,變成慣有的傲慢。他回過頭,沖圍觀的人說:“你們看,就是這臭狗屎、癩蛤蟆,強(qiáng)奸我老婆!”說完這句話,回過頭去時,麻雙喜站起來了。他斜著身子,歪著脖子,眼光直掃銀山:“你打我吧!”銀山冷笑一聲:“我打你,會臟了我的手,手會長蛆!”麻雙喜說:“你不打了,你不打了?那我走了,我要去干活,我還有三百張沒貼完呢!”
銀山飛起一腳,罵道:“你還真是賤骨頭,你以為我不敢打你?”
麻雙喜被踢倒在地,半天沒起來。冬日的地里已沒了莊稼,干硬干硬的。村長扶起麻雙喜,說:“你回去吧,你這把老骨頭,會被打死的!”麻雙喜說:“打死好,我正好不想活呢。只要他不怕償命,他就打死我好了!”村長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回去再說?!甭殡p喜說:“你管得了就管,管不了!就走遠(yuǎn)一點(diǎn),這兒沒你的事!”村長氣得幾步跳開去。
麻雙喜冷笑一聲:“銀山,你打呀,你快把我打死!我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是爬也要爬到縣城里,把我的罪狀貼到菜農(nóng)區(qū),貼到縣政府!”
“那我就成全你,打死你!”銀山說著,一巴掌扇過去。只聽一聲脆響,麻雙喜一個趔趄,等他站穩(wěn),那嘴角、鼻孔里血流如注。麻雙喜也不去擦,任憑血往脖頸里流。麻雙喜說:“只要你不怕償命,你就打死我吧!都說你人精明,我看你空有一個豬腦袋!我一個六十歲的光棍,死不足惜。你死了,可憐了你一對好兒女!可惜你這騷性的媳婦,不知要改嫁何處,讓人弄呢!你還不如讓她陪我一夜,一了百了!你平日里也做點(diǎn)小生意,哪賠哪賺,你比我算得明白!”銀山走到電桿旁,薅住那張紙,手一揚(yáng),那紙沒扯干凈,那些字,零星地落在電桿上,斷斷續(xù)續(xù),也能看出個大概。麻雙喜抽出一張紙,揮動著手臂,如一面白色的旗。他笑道:“摳是摳不干凈的,我還有三百張在家里,還有三百張在復(fù)印社沒取回來呢!”
銀山跨前一步,薅住麻雙喜的腰,將麻雙喜舉過頭頂,像一個挺舉運(yùn)動員,動作干凈利索。麻雙喜那薄棉襖敞開著,在風(fēng)中旗幟一樣飄著。那旗幟飄動幾下就墜落了,銀山把麻雙喜扔進(jìn)了身旁的水塘,水花濺起,水柱濺得老高。銀山說:“我不打死你,我讓水淹死你!”
水面平靜下來,不見麻雙喜的影子,水面鉆出幾個水泡,眾人這才想起,麻雙喜不會水。于是,幾個年輕力壯的,跳進(jìn)水塘,把麻雙喜撈了上來。
麻雙喜吐出一口水,睜開眼,說:“我就要讓銀山打死我,我就要讓銀山償命!你銀山不打死我,我就要把這些紙貼到縣城去!你銀山不打死我,又不讓我貼我的罪狀,你就得讓你媳婦陪我一夜!”麻雙喜說著,去撿那些被風(fēng)吹散的紙。他弓腰撿紙時,那濕透的薄棉褲貼在身上,那尖瘦的屁股凸出來,直指銀山,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銀山對著那屁股就是一腳。麻雙喜倒在地上,但他很快爬起來,又去撿他的紙。村長號召大伙把那紙拾起來,都扔進(jìn)水里。麻雙喜說:“你們?nèi)影?,我?fù)印社還有呢!我這幾年攢的一點(diǎn)錢,都拿去復(fù)印了!”
銀山上前,又是一腳,麻雙喜倒地,又爬起來。他往縣城的方向走,他說,他要去取他的那些寫著他“罪狀”的傳單,直接上縣城,貼到公安局去,貼到市政府去。
銀山上前,又是狠踢一腳,麻雙喜倒地。銀山說:“我打死你這條癩皮狗!”麻雙喜一身濕衣服,沾上泥土,像一只剛從泥里爬出來的瘦狗。但他沒有停止,他一直往前走。銀山把他按在地上,他就死去一般。銀山受不了他身上的冰涼,很快放開他。麻雙喜再次爬起來,向縣城的方向走,邊走邊說:“銀山,只要我有一口氣,我就要把我的罪狀貼到縣城里去,讓你沒法在世上做人,讓你兒子娶不著老婆,讓你閨女嫁不出去!除非你打死我,除非讓你媳婦陪我睡一夜!”
村長罵開圍觀的人,走到麻雙喜跟前,小聲說:“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頂多也是桿蠟頭槍,他媳婦去也是白去?!?/p>
“我知道我是蠟頭槍,可別人誰知道呢?我就是要讓她去,我就是要給銀山這黑心人臉上抹糞,讓他臭如狗屎!”
村長說:“我求你們別鬧了,咱村今年評了個無案件無事故無超生的‘三無先進(jìn)村,后日我就去領(lǐng)獎,你們別在這節(jié)骨眼上整出條人命來?!?/p>
麻雙喜冷笑一聲。村長見麻雙喜越勸越堅決,就湊到銀山前,說:“銀山,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在,你就讓你媳婦晚上上他家認(rèn)個錯吧!他那么大歲數(shù)了,又從沒女人侍弄他,他那一坨東西早死了,還不如一根霜打的茄子。再說,他給你家沒白天沒黑夜地干,你們想出這一招來,也真夠狠的,趕上黃世仁了。”
銀山吼道:“你能管就管,管不了,你就走人!除了收提留款,你還能干啥?他麻雙喜是茅坑里的石頭,臭硬!我答應(yīng)給他工錢,給他臺階,他不下!現(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工錢一分不給,誓與這光棍斗爭到底!”
“那你們就鬧吧,鬧出人命來,別把屎盆子往我村長頭上扣!”村長說完,對大伙說,“都跟我回去!越勸越鬧,越澆火焰越高。讓他們兩個在這兒鬧吧!”
眾人跟著村長回了村子。
那天我上學(xué),走出村頭,看見麻雙喜和銀山。他們已經(jīng)不再吼叫了,都喘著粗氣。風(fēng)將一只紙飛機(jī)吹到我腳下,我撿起來,塞進(jìn)書包。那一年,我讀初中一年級,初諳世事。那時,我們在學(xué)校正偷偷傳抄一本《少女之心》,手抄本的。而麻雙喜寫的那十段細(xì)節(jié),其傳抄率竟然超過《少女之心》。我們利用午飯后的那段時間,躲在被子里,打著手電抄。我們不叫它“自白書”,我們給它取名《十次》?!妒巍啡缫粻t爆米花,在教學(xué)樓前轟炸開,暗香彌漫了整個校園。
那天黃昏,霞光紅燦燦。銀山媳婦與麻雙喜走在了一起。銀山媳婦在前,一把鼻涕一把淚。麻雙喜在后,身上還掛著泥水,瘦削的肩凍得直哆嗦。銀山媳婦先進(jìn)屋,麻雙喜隨后,隨著那閂門時咔嚓的一聲響,整個村子靜了。雞不叫,狗不咬。人呢?都閉了嘴,支棱起耳朵,聽那土屋里能傳來啥樣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