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燦
酡 紅
光 燦
陸晚端出針線筐,挑了個背風(fēng)的地方,坐下來納鞋。土狗搖頭擺尾,討好地舔著她的褲管。她在土狗頸部撓了兩下子,努嘴,說:“莫要調(diào)皮,好生曬日頭!”土狗乖戾,挨著板凳腳趴了下來。
地里的農(nóng)活剛剛忙完。眼下要緊的是,她得趕在小雪前把手頭的針線活做完,一雙棉鞋、兩雙鞋墊和一對枕巾。小暑天,羅克山跟她發(fā)過誓,小雪前肯定要趕回來娶她的。陸晚想到這,心跳亂了。緊接著,手上的活也迷了方向。錐子扎破拇指。血涌出,乍看,像是結(jié)在指甲邊的紅果子。陸晚吮掉血珠子,側(cè)身吐出一口血痰。
之后,她朝著日頭,抬起左腕端視傷口。指縫間,逶迤而去的山路,像是被風(fēng)吹亂的線頭,左拐右轉(zhuǎn),彎彎曲曲,扶就枯黃漸濃的草色匍匐行進(jìn)。陸晚知道,沿著山路走上三四個時辰,就是歇馬店,一個不大不小的小鎮(zhèn)。據(jù)說在古時,那里是官府的驛站,官家打馬歇尖的地方。
歇馬店對陸晚來說,就是山外的熱鬧世界。難得去一趟,卻成了噩夢的血痂。見不得,碰不得,它時常在夢里抽打她。娘害病那天,羅克山陪陸晚下山抓藥。羅克山擔(dān)心她筐中的雞蛋兌不夠藥錢。頭天晚上,他在山上貓了半宿,逮了兩只野物。野兔和穿山甲各一只。他們在街口把雞蛋和山貨換了錢,直奔藥坊。不曾想,半路碰見一幫扛槍的大兵。大兵奉了當(dāng)官的命令,抓壯丁。
二十冒頭的羅克山,有個頭有塊頭,模樣也有。大兵瞅他一眼就盯上了,二話沒說,上前就箍人。領(lǐng)頭的大兵長了副爆牙,見陸晚搶天呼地般哭號,繞著她轉(zhuǎn)了兩圈,扔給她兩個銅板,罵她,“小娘們,莫要鬼哭狼嚎,號得晦氣。我們也就是抓個湊數(shù)的,你男人要是命硬,有本事可以往外逃,你呀,該干啥干啥去!”
羅克山犟頭犟腦,脖子梗得比橡木還要硬實,脖頸上的筋脈突起來,像青蚯蚓。幾個大兵被他弄得氣喘吁吁。一個大兵來了脾氣,拿槍托往他胸口砸。羅克山嘴角飄下來一根紅線。頓時,陸晚覺得嗓子眼被什么勒緊似的,呼吸緊迫,聲音抖了起來。爆牙瞥羅克山一眼,又暼陸晚一眼,抬手一揮,朝那幾個大兵喊:“綁著呢,跑不了!今日,爺心情好發(fā)個善心,讓他們道個別!”
歇馬店回來,陸晚翻出家里那本老皇歷。她知道,過了小暑,接下來是大暑、立秋、處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邁過立冬才是小雪。寒露剛過。陸晚曉得,離小雪近了,羅克山就要回來和她拜天地了。
陸晚微微合上眼,陽光從額頭往下流淌下去,暖洋洋的,像架在土灶上空的湯罐,咕嚕咕嚕地冒出來的熱氣,香味隨之拂過。陸晚琢磨起娘和她說起的新婚場景,成親那天穿紅衣裳戴紅蓋頭,點炮吹嗩吶;跨火盆,擺鴛鴦?wù)?,枕頭里頭還要悄悄塞上棗子、花生、桂圓和蓮子。娘還說,等到立冬,圈內(nèi)的羊該肥了,到時一頭牽到山下?lián)Q作布料和酒水,另一頭羊留著擺酒桌……
陸晚睜開眼。院落站了一個挎槍的大兵,黃衣黃褲,武裝帶斜搭著,靴上沾有泥巴。陸晚情不自禁往墻角縮,納了一半的棉鞋滾落在地。大兵嬉皮笑臉,一步三晃,說:“莫怕莫怕,自己人,今日過來就是跟你借點東西!”土狗退守院門口,汪汪叫。
“再叫,老子斃了你!”大兵說著舉起槍,土狗夾緊尾巴低嗥,往院外退卻。大兵眼光呆滯,臉頰泛紅,酒氣撲面襲來。陸晚知道對付酒鬼和對付大兵的辦法大相徑庭。如同對付惡狼和瘋狗一般。狼,兇惡動物,攻擊性和目的性強,懼火,故對付惡狼膽子要大還要拿捏其軟肋,一擊傷之;瘋狗,形與狼相似,然其攻擊性與目的性雜亂,不畏疼痛不恐生死,與其斗關(guān)鍵是智力,順之透之,尋機(jī)可斃之。這些道理,羅克山跟她說過。
這會兒,陸晚把大兵看作瘋狗。她把錐子藏進(jìn)褲兜,怯怯地問了一句,老總要借什么?大兵咧嘴嘿嘿笑,手指頭戳了戳帽沿,往前邁了兩步,說:“弟兄們肚子沒油水,今日上山找點吃貨,回去好換口味,你屋內(nèi)有什么,盡管拿出來!”
大兵說話間,眼睛死盯著院角落覓食的幾只雞,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大兵看上去四十歲左右,尖臉細(xì)個頭,臉頰骨凹了進(jìn)去,陷出鴿子蛋大小的窩窩,血色嘴唇讓陸晚想起桑果的液汁。
陸晚指著雞問:“老總,你是想要那個嗎?”她希望兩只雞能夠滿足他的胃口,如果那樣,自己還能剩下一只,最關(guān)鍵的是圈里的兩只羊或能幸免。大兵的槍晃蕩一下,槍管彈起一抹冷光,刺得她一陣暈眩。她的心又亂了。院外,蜿蜒的山路,像蛇由遠(yuǎn)而近爬行。陸晚膽戰(zhàn)心驚,兩腿禁不住顫動起來,“老總,要我?guī)兔???/p>
“捉起來,全都給我捉起來!”大兵坐了下來,摟著槍指使她,“麻利些,山里的天說變就變,怕要下雨了!”
陸晚問:“老總,住在歇馬店?”
大兵翻白眼,打了個酒嗝,說:“歇馬店?這個要保密,哪能瞎說!噫,你問這個什么意思,對了,你屋里人呢,有沒有參加那邊隊伍的?”陸晚明白大兵的意思。她逮住一只雞,找根草繩捆住雞腳,倒拎著,雞咕咕叫,撲騰著翅膀。幾根雞絨毛晃晃悠悠飛了起來。“今年熱天,我屋里人被你們隊伍帶走了!”
“是嗎?”大兵指指腳旁的布袋,陸晚會意地將雞塞進(jìn)袋內(nèi),“那、那你屋里人還在嗎?哪個團(tuán)的?”
“不曉得?!标懲硖魍h(yuǎn)處的歇馬店,白茫茫的,看不見半點物什。她怏怏地嘆了口氣,說:“領(lǐng)頭的是個班長,我聽別人喊他洪班長,是個暴牙,老總,你認(rèn)識那個洪班長嗎,個頭跟你差不多!”陸晚在大兵跟前比畫。大兵頻頻眨眼,她知道他的瞌睡蟲來了。她想,睡著了才有機(jī)會把羊牽到屋后的地窖,只有那樣,紅衣裳、紅被面和繡著鴛鴦的枕巾才能捂在懷中。
“老子渴了,給我舀碗水?!贝蟊褬寵M在膝蓋,伸手把帽子摘下,帽沿?fù)鄞蛞环?,然后箍在腦殼,見陸晚愣在原處,抓起槍指使道:“木頭樁子呀,舀水去,完后逮雞,給老子麻利些,耽擱我工夫,小心打爛你的腦袋!”
陸晚進(jìn)屋舀水,隨手從碗柜給大兵找了一個菜餅。不曾想,大兵咬一口,便把餅摔到她臉上,罵道:“想害老子?呸呸,險些嘣掉老子的大牙,什么破餅?”大兵仰臉漱口,一口水含在嘴里咕咕作響。陸晚不知所措,原想送上菜餅,或能消融大兵兇惡表情。她撿起菜餅仔細(xì)打量,喃喃自語:“有石子嗎?有石子嗎?”
大兵似乎不解氣,甩手將葫蘆瓢砸到陸晚身上。水在陸晚胸口濡化。冰涼像刀子透過衣裳,直抵膚肌?!敖o老子逮雞去!”大兵吼完,摟著槍朝后院走去。陸晚的心懸了起來,她哎了一聲。
大兵轉(zhuǎn)過身,瞪她一眼,說你哎什么,捉雞去。陸晚抿嘴笑,說我像是見過你。大兵撓后腦勺,指著鼻子說:“見過我,你見過我?”陸晚連連點頭。
大兵破口大笑,槍從胸口滑落下來,砸到腳背。大兵彎起左腿,原地蹦了兩下,齜牙咧嘴咝咝地吸氣,手指點著陸晚,“跟老子耍心眼,捉雞去,小心老子斃了你!”大兵舉槍瞄準(zhǔn)陸晚。陸晚朝大兵背后望了兩眼,隱約間,她似乎聽見了“咩咩”聲。
“老總,我沒騙你,你以前是馮家的賬房吧?”陸晚深吸口氣,鼓足勇氣朝大兵邁近兩步,“你不記得了,那年下大雪,我跟我爹在歇馬店賣狗肉,你和馮老爺逛集,半個狗都讓你們買了,你、你還少給我們錢呢,說是改日補上的,結(jié)果……”
大兵鼻子哼了一聲,一只腳踩在椅子上,皮笑肉不笑,說:“丫頭的意思,今天要向老子討賬喲,是這個理嗎?”
“哪能呀,”陸晚把手背過去,巴掌在身后擦了擦,拳頭握得死,沁出汗水,“老總,你看,我們都認(rèn)識,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看這雞能不能給我留個種?”
大兵瞟她一眼,不屑地說道:“丫頭心窟窿蠻多,不過老子門板一塊,你說得對老子不管用,要是惹老子生氣,有你好果子吃!”大兵“哎喲”一聲,眉毛擰成一團(tuán),撐著肚子朝她吼了一嗓子,“老子方便回來,雞要是沒捉好,老子點了你的窠窠?!?/p>
陸晚束手無策,眼睜睜望著大兵拐進(jìn)后院。日頭被云朵糊住,遠(yuǎn)處起伏的山峰顯得格外凝重,山坡被灰暗摁倒,落魄與無助。陸晚無端想起羅克山。前段日子,娘下山道聽途說,說是羅克山那批壯丁在拉到省城的途中,中了埋伏,對方人多槍多,不到兩個時辰,白軍死傷過半,當(dāng)官的沒放兩槍就溜了。陸晚娘還悄悄地告訴她,打埋伏的隊伍是窮人的隊伍,是好隊伍,那些受傷的和沒來得及逃的,人家不光治傷,還發(fā)路費,好些人為了還情,都留在那支隊伍了。
陸晚娘安慰她,克山命大,八字硬,肯定參加那支隊伍去了,歇馬店前街的二愣子斷了一條腿,前段時間回來了,他跟我提起過,說是隱隱約約見過克山。見過,就表明克山還活著,活著不見他回來,我猜就該是參加那支隊伍了。
娘說的這些,陸晚半信半疑。她最大的念想是,小雪那天,開門就能見到壯壯實實的羅克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剡殿^拜天地,然后,兩人本分地過日子。
咩、咩咩——
大兵趕出兩只羊,臉上樂開花,伸手抹了一下嘴,說:“你這娘們,這么好的東西怎么不提早說呢,虧得肚子疼,要不是去后面屙屎,這對肥羊就白瞎了,屋內(nèi)還藏什么好東西沒?”
陸晚慌了神,踉蹌幾步,橫在大兵跟前,“老總行行好,這羊、這羊你給我留下吧,三只雞我都給你捉好了,行行好!”陸晚一急,兩巴掌貼在一塊,豎了起來,一二三地上下叩拜。大兵撇嘴,哎了一聲,說我又不是菩薩,也沒做善事,你拜我做什么?
陸晚說:“放了羊吧,放了羊,你就是做了善事,大善事,我謝你輩子,我們一家人都要謝你一輩子!”
大兵說:“少在我跟前啰唆,識相點,拿繩把羊系好,少了一只,沒好果子給你吃,麻利些。”
陸晚有些絕望,手指頭在褲兜觸及錐子,倒吸一口氣,眼光硬了起來,聲調(diào)顫抖而且緊迫,“老總的心這么硬呀,何況,多年前我們打過交道,今日你要是把羊牽走,就是把我的后半生掐死了,你、你不能這樣……”
“犟嘴,你給我犟嘴!”大兵舉槍,打開保險,槍口瞄準(zhǔn)陸晚胸膛。
瞬間,陸晚呆若木雞,凝聚起來的眼力一下子散了,喃喃自語:沒了鴛鴦?wù)?,沒了紅蓋頭,沒了燈籠被,沒了,沒了,都沒了……
大兵詫異,打完酒嗝,湊到陸晚跟前,說:“丫頭,你是不曉得,我要是弄不到吃的回去,那可是要挨槍子的,你說我容易嗎?”
陸晚噙著眼淚,說:“三只雞都送給你,就不能不牽羊嗎?”
大兵武斷地擺手,說:“羊和雞統(tǒng)統(tǒng)都要!”陸晚褲兜里用勁兒摳大腿,狠狠地盯著大兵,呼吸急促起來,說:“只要你不牽羊,我可以拿東西給你換!”
“這個嘛,倒是可以商量的!”大兵伸手戳了戳帽沿,輕蔑地撇撇嘴,說,“不過,要看你拿什么東西換了。”
“老總,你等我一下?!标懲硗荼既?。沒多久,她拿出一雙布鞋?!袄峡?,這雙布鞋是前天剛納好的,送給你!”
大兵接過鞋子,鞋底對著鞋底拍了兩下,說:“鞋子蠻好,收下了。不過,你拿這么點東西就想換走兩只肥羊,想想看,那我是不是太虧了?”大兵將布鞋插在身后武裝帶上,勒勒槍帶,讓陸晚想想看,有沒有更好的東西。
陸晚從屋里翻出一張狗皮,半塊腌肉。大兵是來者不拒把東西都收了,仍要牽羊。陸晚著急,眼淚滾落,說屋里翻遍了,真沒東西了。陸晚激動起來,胸脯起伏有致,酡紅臉頰淚珠滾落下來。大兵酒勁退去不少,迷糊眼睛陡然被什么點亮了。他坐在背風(fēng)的地方,朝陸晚招手示意她靠近,問她多大?陸晚說剛邁進(jìn)二十歲的門檻。大兵捋捋胡子,眼光像掃帚,在陸晚身上細(xì)細(xì)地掃,說:不錯不錯。
陸晚的心思尚擱在羊身上。大兵松開武裝帶,摘下帽子,指著院落“咩咩”叫的羊,說你是真想留下那兩只羊嗎?
“想呀,老總行行好,把羊留下吧!”陸晚像是看到了希望的小尾巴,情不自禁地朝大兵走近兩步,“老總不曉得,這兩只羊擱我家頂好大的用,關(guān)系到我的后半輩子呢!”
“兩只羊就關(guān)系到你的后半輩子,看來,我還真不能牽走喲!”大兵若有所思地?fù)项^。
“老總行行好,兩只羊留給我吧,雞,腌肉還有那張狗皮,你都拿走!”陸晚說著去拎雞,她心里默禱:觀音菩薩呀,趕緊讓這人走吧,早走早干凈!
大兵說:“有樣?xùn)|西,你可以跟我換,高興了,這些東西我可以不要!”
陸晚說:“老總,我把屋里翻遍了,就這幾樣?xùn)|西呀,你是要什么東西呢,只要有,我肯定給你!”
“我要的東西,你肯定有!”大兵油嘴滑舌,朝她壞笑,“曉得吧,你的身子不錯,可以拿這個給我換,換不換?”陸晚的心劇烈顫抖,想要吃虧了。她往后緊退數(shù)步,怯聲應(yīng)道:“這個不能,這個不能?!?/p>
大兵并沒有跟上來,說:“這么說,羊我得牽了?!?/p>
“別牽,別牽!”
“不牽倒也可以,我要的,你換不換?”大兵摟肩顫腳,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她。陸晚望羊。羊啃食枯草,全然不曉稍晚些命斃的結(jié)局。越過院墻,遠(yuǎn)山隱沒于云霧間,天要下雨了。娘說過了寒露,落雨就跟落刀子一樣,寒氣剮骨疼。結(jié)婚少了新被新棉,喜氣會僵。冷清成親瞎了兒時的憧憬。羅克山或許無所謂。陸晚不甘心。前段時間和娘算計過,挑個好天氣,下山賣羊,到歇馬店最好的布店擇布料,然后,兌換酒水、窗紙和糖果。倘若沒了羊,那些算計就成了泡沫。
陸晚思前想后,咬牙,跺腳說:“我換。”
大兵拍巴掌,說:“成交!”
“不過,不能到屋里去!”
大兵不解,問:“為什么?難道你是要在院子里換嗎?”
陸晚臉頰紅得跟月季花瓣一般,隱蔽羞澀與憤懣,她朝后院指了一下,說:“那兒有個地窖,老總跟我來?!贝蟊砗?,不解地問:放著干凈的屋子不去,偏要去地窖,什么道理呢?陸晚悶頭不語,往后院疾步。她的手指頭陡然一麻,手指頭讓錐頭咬了一口,疼痛一下子勒緊她的喉嚨管,讓她窒息。
后院南側(cè)是山坡的斜面,兩棵樟樹之間堆放著半人高的柴火,繞過柴火,摟去斜坡上的一捆細(xì)樹條,露出四四方方的木板,挪開木板,水缸口般大小的洞口赫赫而現(xiàn)。陸晚等大兵走過來,指著洞口說:“就是這里,老總先進(jìn)去?”
大兵咧嘴笑,說:“陰我?等我進(jìn)去后,你趁機(jī)把洞口堵死,這旮旯角落,關(guān)我十天半月,我還有命嗎?”
陸晚怔怔地盯著大兵,想跟他解釋。大兵卻沒了耐心,晃晃肩上的槍,說要是跟我耍心眼,小心老子打透你的腦袋!麻利些,進(jìn)去!
陸晚對地窖的環(huán)境熟門熟路,蹲在地窖口,左腳探進(jìn)去,順著坡面滑一小段,踩實后,再抬右腿跟進(jìn)。進(jìn)到地窖,陸晚哈腰走到洞壁。這是個拱形的洞,長約四米,寬近三米,高一米多。前幾年山中鬧土匪,土匪頭子時常領(lǐng)人過來搶東西。山里人家,家底子薄,經(jīng)不起土匪強搶,于是乎,有些人家偷偷地修起地窖,往里藏糧食藏牲畜。最近幾年,山下白軍上山抓壯丁,有人家就往地窖藏人了。
陸晚家的地窖是羅克山幫著挖的。收工那天,羅克山用刀在洞壁刻了幾個人像。陸晚不解。羅克山指著那些人像和她解釋,兩個大的,一個是她一個是他,而那三個小的,是他們的兒女?,F(xiàn)在,陸晚的手指頭蹭到那些人像了。她摸到了羅克山,冷面寬肩熊背。洞口暗了一下。
大兵“哎喲”一聲,他趔趄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兵摟著槍,問陸晚有火沒有?陸晚說沒有。她說你把眼睛閉一下,過會兒睜開,就好了。
大兵摸著洞壁兜了一圈,說:“這地方還不錯,居然有張木板床,比外面暖和,就是有點悶,讓人心神不定,管他呢,長短也就是一袋煙的工夫,來吧!”
陸晚貼著洞壁不動彈,從洞外打進(jìn)來的光線,落在木板床腳前。大兵的槍沒離手,陸晚有點失望?!奥槔c,脫衣裳!”大兵端槍走了過來。
陸晚被迫走到木板床前,脫掉棉襖,趁彎腰脫鞋瞥了一眼大兵。大兵把槍斜擱在背后洞壁上,手忙腳亂解衣松褲,喲——嗬——
大兵朝陸晚撲了過來?;璋抵校懲砥醋闳砹?,將錐子一下子扎進(jìn)他的太陽穴,大兵呻吟不止,身子打擺。陸晚莫名驚慌,搶天呼地喊叫,一下一下地捶打錐柄,直至錐柄沒入腦袋,巴掌血肉模糊。大兵往上翹的身體慢慢扭成一團(tuán),呻吟裊裊遠(yuǎn)去。
陸晚手腳并用,氣喘吁吁地爬出地窖,一骨碌癱軟下來,渾身沒了知覺,她仰望灰暗天空,憑由淚水淌流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了土狗的吠聲。醒來,看見土狗舔著手上的血跡。陸晚側(cè)過身子往窖里窺視,屏住呼吸,傾耳細(xì)聽窖內(nèi)動靜,除了自己鼻息,什么也沒聽見。
地窖口漏進(jìn)的光線恰好打在大兵腦袋上,臉色寡白,上額浮現(xiàn)花瓣的形狀,眼珠一動不動,望著陸晚流露出疑惑與怨憤。大兵死了!陸晚合上木板,掩上細(xì)樹條。
陸晚娘坐在門檻擇菜。見陸晚進(jìn)屋,側(cè)身讓她,說:“要變天落雨了,之后怕是要落雪了!”陸晚嗯了一聲。陸晚娘又說:“抽空給床鋪加點新稻草,往后是要一夜比一夜冷的,莫把骨頭凍壞了。”陸晚又嗯了一聲。
陸晚娘扭頭見她,問:“你低著個頭干什么,有心事?”
陸晚說:“沒有?!?/p>
陸晚娘說:“沒有就好,剛才碰見豆腐村的王拐娘,聽她說歇馬店來了一支隊伍,這幾天四處害人呢,沒事情,你待在屋里莫亂走動,省得招惹事情,聽見沒有?”
陸晚點頭說是。過了一會,陸晚說:“娘,羊該出欄了,哪天得空,我隨你下山一趟?”陸晚娘笑了,說:“曉得了,剛才還說沒有心事,捂得不到兩句話,露底了吧,是不是想著鴛鴦?wù)?、紅被面、棗子、花生、桂圓和蓮子呀?”陸晚滿臉酡紅,連連說:“娘,我不跟你說了,不跟你說了!”
檐口響起雨聲。陸晚突然想起地窖的大兵,他的同伴曉得他到這里嗎?他們會找他嗎?要是找到這里,該怎么辦呢?
“成親那天,你還要穿紅衣裳戴紅蓋頭,點炮吹嗩吶,晚上點上一對大紅蠟,好日子天長地久……”陸晚娘見她沒回應(yīng),擺頭笑,端起面盆去了灶屋。沒過一會兒,屋內(nèi)回蕩起鍋鏟碰撞鍋沿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