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婉
剛工作的時候,去北京出差,我爹說,農業(yè)大學你有個表姐叫“本沐”,你去看看她?!澳銈兌际潜咀州叀D闶潜臼?,她是本沐,是很近的姑表親?!闭媸悄涿?,以為我很閑嗎?“我哪有時間。況且我早就改名了,又不認識她,不去?!蔽艺f。
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去了。見到本沐表姐,我大吃一驚:這不就是我嗎?原來,不管你見沒見過聽沒聽說過這個人,血緣注定了你們的親近。你們可能有相似的樣貌、神似的表情,以及類似的性格和遺傳病。
他們是你的族人。
四川老家寄來家譜,我細細地聽父親講解,想象著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散落著我的那些族人,我們攜帶著共同的生物密碼,走出不同的人生道路。
我是成年后才知道這些的,因為那些年鬧階級斗爭,我爹的反動地主家庭不光彩,藏著掖著還來不及呢。叔叔嬸嬸一直住在成都,還有我嫡親的堂姐堂弟,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的存在。我以為父親是孤兒,參加革命流浪到北方,倒插門“嫁”到外婆家。家里來往的全是母系親屬,從沒聽說過父親有親戚——爺爺奶奶是被鎮(zhèn)壓的,叔叔入了國民黨,在那個運動頻繁的年代,哪一樣都能致人于死地,所以他們從不提及。
父親只能當自己是孤兒,絕不與罪惡家族發(fā)生任何瓜葛??墒?,家鄉(xiāng)、親人是銘刻在骨子里的印記,親也好,怨也好,卻怎么能夠忘記?我從懂事起便知道,老家在四川,爸爸小時候住的地方有很多蛇;老家人嗜辣,如果我不會吃辣便不能跟父親回老家;爺爺是遠近聞名的老中醫(yī),堂伯母是有名的大美女……
父親吃了大半輩子北方菜,整日叨嘮家鄉(xiāng)的夫妻肺片、魚香肉絲和麻婆豆腐。我頭一次拿到薪水,發(fā)現(xiàn)了一家川菜館,便揣上全部工資帶父親去饕餮一餐。服務小妹說她就是萬縣人,父親百感交集,拉著人家用家鄉(xiāng)話嘮叨個沒完。
父親在有生之年,沒有回去過他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
我們幾姐妹高考填志愿時,父親說:“一技傍身,安身立命,以后我的孩子只學科學技術。”大姐學了化學,二姐學了財務,我學了中醫(yī)。父親說:“爺爺是老家有名的中醫(yī)先生,你也算繼承祖業(yè)了。”
今年春上,在父親去世十年后,我和母親回去父親的家鄉(xiāng)。重慶到萬州的高速公路上,母親一直在念叨:“這么多的山,這么多的山,你爸爸當年是怎么走出去的啊?!?/p>
我們都以為家鄉(xiāng)沒親人了。沒想到,高速公路出口停著兩輛面包車,一群人等在那里,迎接萬家第一次回去的“媳婦”和孩子。我六十歲的堂姐、五十歲的堂侄兒、四十歲的堂侄女……竟然,我還都有重孫女了,遠隔千山萬水她與我卻十分相像!
酒店里坐了三桌,萬家人依序排座次?!皾伞弊州叺氖鞘宀?,與父親神似,那說話的聲音走路的樣子以及哈哈大笑的不羈,都令我和姐姐抹淚。我這一輩是“本”,我是姐妹中唯一隨了家譜的,上學時還嫌不好聽還吵鬧著改掉了,可是他們都曉得有個“本淑”在廣州。
我的族人四散他鄉(xiāng),冥冥中似有天意:堂兄弟和姐妹中學醫(yī)的最多,當?shù)刈畲蟮墓强普敲t(yī)是我的堂叔,當?shù)刈钣忻膵D科大夫是我的堂姐,堂侄子堂侄女學醫(yī)的數(shù)不勝數(shù),家族子弟還遍布各名牌大學理工科和科研單位。
一個家族積聚了幾代人的心血興旺起來,雖然在社會變革中四散,家族的精神卻一代代傳承下來:勤力而實誠,善良又本色,樂觀而堅強。我們不適合走仕途,只適合從醫(yī)、學工,掌握一技之長,是為立身之本。
家族的興衰在歷史的長河中只是一個小浪花,千金散盡,萬木凋零,不足為外人道。然而家族的精神不滅,我們永遠是萬家堂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