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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一場

2016-01-08 10:03伊北
安徽文學(xué)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朱江思凡劉燕

伊北

1

手緊握方向盤,大燈打到最亮,兩只銅鈴眼似的,在黑暗里劈開條光路,一側(cè)偶爾有車超過去,程思凡就渾身一緊。媽,開慢點(diǎn)。兒子小非說。沒問題。程思凡嘴上答著,心卻揪緊了。下坡,剎車!小非又喊。程思凡恍然,連忙調(diào)整方向,是個小坡,少說有三四十度角,不爬到坡頂,看不到對面來車。這是她第一次上高速,學(xué)車學(xué)得糊里糊涂,找了關(guān)系,輕松拿證,買車才三個月,過去總是在市里轉(zhuǎn)悠,真上高速,又是晚上,她考慮再三,加上兒子的鼓勵,才終于踩足油門。爬上坡了,程思凡一頭汗,她嚷著,小非,導(dǎo)航呢?就在車冒頭的剎那,一輛大卡車迎面而來,燈照得黃亮,程思凡慌了手腳,松油門、踩剎車、方向盤胡亂打,車像中了邪,直朝國道旁的護(hù)欄沖去。程思凡不敢看,索性閉眼。媽!小非猛拽方向盤,車子來了個九十度飄移,車輪摩擦地面,一陣澀響,車停住了。程思凡頭發(fā)披散著,蓋住半個臉,女鬼似的,眼還沒睜,她不敢。做檢察工作那么多年,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別人讓她學(xué)車,她一直不肯,現(xiàn)在好了,為了魏東——她那個成功人士的丈夫,她深夜驅(qū)車,要開八十公里!見鬼!額頭一燙,程思凡這才睜開眼,小非摸著她的額頭,說,媽你沒事吧,要不我開。程思凡眼眶一熱,差點(diǎn)沒哭出來,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魏東要能有小非三分之一懂事,她這輩子就知足了。沒事,繼續(xù)走,導(dǎo)航架上,快到了。程思凡故作堅(jiān)強(qiáng),她始終記得自己是個媽,在兒子面前,她不能倒下。程思凡和小非又上路了,前途又黑又長,她開得更慢,白色大眾像只刺猬走夜路,悄無聲息,一點(diǎn)一點(diǎn)挪??焓c(diǎn)了,路上車漸少。

小非說,媽,真不該讓你來。程思凡沒接話,多少年來,大約從小非六七歲開始,有關(guān)魏東的事,他就懂,所以她跟兒子,多半心照不宣。程思凡一踩油門,車子哧溜竄出去,認(rèn)了,今天就是出車禍她也認(rèn)了!兒子要高考,魏東還他媽整這一出,娘倆要都死了,他也別好過!程思凡終于哭了,好在黑暗中,小非看不到,她拼命調(diào)勻氣息,吸氣,吐氣,按下車窗,風(fēng)灌進(jìn)來,好了,眼淚被風(fēng)吹干了。車沖破黑暗,向前奔去。前面是個小集鎮(zhèn),半夜還有燈火,丁字路口,車竟然被堵住了,七八輛摩托斜在路中間。程思凡不耐煩,叭,汽車鳴叫,叭,又叫!無效,摩托車依舊盤踞,都是出來打網(wǎng)游的附近農(nóng)民。窮山惡水出刁民。她迅速地拍著喇叭,機(jī)關(guān)槍似的,聲浪在夜空一下一下,特別響亮。媽——小非望著媽媽,他從小話不多,一句話,已是萬語千言。程思凡當(dāng)然明白兒子這一聲叫喊意味著什么,她告訴自己,穩(wěn)住,必須穩(wěn)住,不能失態(tài),抓穩(wěn)方向盤,調(diào)頭,旁邊有條小路,抄過去。實(shí)在不行就離婚吧,我沒關(guān)系。小非又說,輕描淡寫。程思凡腦中轟的一炸。你說什么?她下意識問。小非坐在副駕駛座上,眼望遠(yuǎn)方。

母子連心,程思凡相信如果一旦離婚,小非一定會站在她這邊。二十年了,除了小非剛出生的那段日子,魏東在家待過幾天?更別提帶小非。不是單親,但父母長期兩地分居,小非等于是被媽媽、姥姥帶大的??伤臀簴|不是沒感情。程思凡過去那么優(yōu)秀,在工廠做工,硬是考上政法系統(tǒng)公務(wù)員。魏東隔壁住,青梅竹馬,他在木材公司做到中層,順風(fēng)順?biāo)?。小非出生,家庭完美得不像話??烧l想到魏東會下崗呢。改革,改革,國有企業(yè)嘩啦啦倒了,魏東沒了飯碗,不出去做點(diǎn)事,怎么行?兩地分居都是被逼的!魏東在大商超做,十幾年,從小職員做到店長,不可謂不能耐。總部有規(guī)矩,做商超,三年就要換一個城市,所以魏東這些年,一會兒上海,一會兒南京,一會兒武漢,一會兒濟(jì)南,基本不到任滿就會有調(diào)動。如今,集團(tuán)要開發(fā)中小城市,連縣城都不放過,蚌埠下屬的縣里開新店,魏東被派來做一把手。程思凡明白,男人成功是危險的,她做檢察工作,聽多了,見多了,可數(shù)年前,在濟(jì)南,她帶著孩子去魏東租住的房子搞突擊,門口的一雙紅色塑料拖鞋還是震撼了她。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事找上門了呢,她躲不過,她的自尊不允許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小非要高考了,本來說好,周末魏東回家,可臨了,人家一個電話打來,說要陪客戶,不回了。程思凡坐不住了,蚌埠店有她的眼線,朱江是她建議魏東提拔起來的,這小子還懂感恩。他告訴程思凡,店總周末沒有安排。媽,要不我們晚上過去?小非推開高考物理沖刺題,說道。去!當(dāng)即拍板,程思凡穿衣服都是小跑著的,摸黑上高速都不怕,她要一探究竟,魏東跑不了。

魏東也沒打算跑。燈亮了,客廳茶幾上一套茶具凌亂,六安瓜片的紙筒,蓋子沒蓋,魏東附庸風(fēng)雅,但程思凡知道,他根本喝不明白茶,但還要喝。沙發(fā)上是臟衣服——褲子,夾克,內(nèi)衣, 程思凡稍稍放心,偷情偷的是浪漫,是激情,哪個女人能忍受這些。小非去洗手間了,程思凡一個人推開臥室門。魏東在床上躺成大字形,發(fā)出輕微鼾聲,店里的衣服還沒脫,床頭柜子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擺著,是去海邊,腳踩在沙灘上,海水笑皺了。程思凡突然有些羞愧,是自己多心?直覺雷達(dá)失靈?她沒叫醒魏東,只在床腳坐著。小非推門進(jìn)來,說媽,要不要喊他起來?程思凡忙說不用,讓他睡。她又看了丈夫一眼,轉(zhuǎn)臉對兒子說,快去睡吧,作業(yè)帶沒帶?小非笑笑,做了個鬼臉,說帶了,啰嗦。小非對程思凡說得最多的口頭禪就是——啰嗦,程思凡剛開始不接受,但次數(shù)多了,她也欣然笑納。沒錯,從上小學(xué)開始,程思凡就開始念叨,孩子是她一個人帶大的,其中甘苦,都在這啰嗦里了。上初中,初二吧,小非成績突然下降,程思凡的啰嗦達(dá)到了頂峰,她索性跟小非一起學(xué),生活方面更不用說了——小非,牛奶要喝,喝光;小非,吃素菜;小非,大便了嗎?小非,背要坐直;小非,不許跟女同學(xué)聊那么多……魏東不在家的日子,除了工作需要應(yīng)付,小非就是程思凡生活的全部。

一年一年,程思凡硬是被拖老了。想當(dāng)初,在工廠做工,她是廠花,去了檢察系統(tǒng),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為了照顧小非,她放棄了晉升的機(jī)會,混了那么多年,一個正科還沒混上,但她覺得是值得的。小非懂事,學(xué)習(xí)優(yōu)秀,只要翻過高考這座大山,她的人生又是一番新風(fēng)景。偏偏魏東不爭氣!老的還不如小的。程思凡合上被子,側(cè)身而臥,夜里,還有點(diǎn)冷,關(guān)了燈,她聞得到魏東的呼吸,她把胳膊搭在他身上。年紀(jì)不小了,四十好幾,有肚子,過去他踢足球,身材很棒。魏東咕噥著,像是說夢話。說的什么?程思凡側(cè)耳。魏東又咕噥了一句,是個人的名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魏東翻了個身,胯骨壓在程思凡胳膊上,那么寸,就壓一點(diǎn)肉。一聲大叫,程思凡的腳掌頂在魏東屁股上,再一使力,一百七八十斤,轟然落地。魏東醒了,徹底的。你怎么來了?這是魏東醒來后的第一句話。

2

歡迎宴第二天準(zhǔn)時開,朱江牽頭,也是給老大面子,為程思凡接風(fēng)。老魏有事,程思凡先到。都是土產(chǎn),江淮風(fēng)味,嫩豆腐做皮包的餃子,牛肉湯,淝河龍蝦等。程思凡看得出朱江的用心,她感到滿意,知恩圖報(bào),是為天道人倫,她沒幫錯人。一會兒,服務(wù)員又端上來一道菜,是魚,尾巴和鰭略出湯面,湯色乳白,濃香撲鼻。朱江笑說嫂子,看看這道菜。程思凡看小非,她這樣的眼神通常就是考驗(yàn)了。小非懂他媽的意思,便說,鯰魚湯。程思凡一笑,朱江搖搖頭。小非又說,戈雅魚,朱江微笑不說話。程思凡到底見過世面,也有年歲,她放下筷子,說,怎么找來的,這現(xiàn)在可是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朱江說,少量的,進(jìn)貢嫂子唄。小非問到底是什么。程思凡說,你剛才說戈雅魚,鯰魚,都有點(diǎn)影子了,但它不是普通鯰魚,戈雅魚湯色是黃的,這湯色乳白,頭尖,吻肥,再有這個香,是淮王魚八九不離十。程思凡看朱江,朱江連忙道,嫂子到底是做檢察工作的,服了!程思凡哼然,我是做什么的,江淮一帶,還沒有我不知道的東西,這淮王魚生活在淮河,而且只有淮河壽縣正陽關(guān)到鳳臺縣黑龍?zhí)兑欢尾庞?。但?shí)際上它真正的家,只在鳳臺硤山口,性格極其剛烈,尋??矗@魚的身子是青灰色的,但到了危急時刻,缺氧,它就會全身充血,魚身慢慢變成紅色,缺氧程度越高,紅色的面積越大,到最后,鮮血甚至能從魚鰭流出來。淮王魚也代表了我們淮河這一片人的性格,性子烈。程思凡望著朱江,道,我眼睛里也是揉不得沙子的。她停了幾秒,嘴角微微上揚(yáng),她知道,以朱江的聰明,不會不懂借代。果然,朱江說,明白明白,最近風(fēng)平浪靜,臺風(fēng)來了,我會及時匯報(bào)的。

吃到八點(diǎn)二十,魏東才笑呵呵進(jìn)來,一邊入坐程思凡旁邊,一邊連賠不是,說真不想當(dāng)這個領(lǐng)導(dǎo),我給我的領(lǐng)導(dǎo)請罪。在座轟然一笑,氣氛輕松很多。程思凡繃著臉,心下思忖,還是那個老魏,社交手段一流,到哪兒,都能搞氣氛,還讓人覺得不突兀。誰知,老魏身后,跟著三個人,兩個男的她臉熟,電器部新進(jìn)來的,后面跟著個女的,老魏坐,她也坐,直到她坐下,程思凡才認(rèn)清楚那張臉,她當(dāng)時肺就氣炸了。劉燕,過去淮南店食品部的專員,對老魏有意思,程思凡一清二楚,她甚至找人給她傳過話,大致意思三個字——你沒戲。程思凡在公檢法,淮南當(dāng)?shù)兀瑳]有她辦不明白的事情。劉燕知趣,曖昧了一陣,主動退了,沒想到今日打上門來。老魏還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程思凡在左,劉燕在右,這女人也端莊,拿著筷子,魚夾一點(diǎn),肉夾一點(diǎn),送入櫻桃小口。程思凡隔著魏東,用眼的余光觀察這女人,恨得牙根癢癢。裝,你就裝吧,程思凡心里嘀咕??粗衔阂矝]什么不自然,難怪,他在商場上,逢場作戲,早是影帝級了。

服務(wù)員上酒,口子窖,供席上男人們喝,程思凡卻一把奪過來,先給自己滿上,平平一盅。老魏一見,連忙也滿上。眾人見店總?cè)绱?,也都要了酒。程思凡見一干人等杯中已是清亮,便率先站起來,右手端著杯子,左手四指扶著杯底,大拇指輕敲著杯身,如蘭似菊的。她笑吟吟說,各位,今天我來,是不請自來,打擾大家工作了,大家肯給面子來吃個飯,我程某人莫大榮幸。眾人笑。程思凡身體微側(cè),目光穿過老魏半舉的臂彎,目光和劉燕對上了。程思凡恨不得眼里射出刀子,可還是微笑著,劉燕身體一抖,沒人知道,除了程思凡,她是女人,她也是,她知道劉燕能接收到她的“電波”。程思凡接著說,多謝各位支持老魏的工作,我們這個家,孩子是第一位,老魏是第二位,我,只能算第三位,各位,有勞了,不肯幫忙的,也別幫倒忙就成。老魏哈哈截話,說這叫什么話,哪有什么幫倒忙的。朱江跟著起哄。小非一言不發(fā),他不喝酒,只顧吃自己的,吃完到一邊去玩手機(jī)。程思凡說你吃完就先回去,快考試了,不能太放松。小非沒應(yīng),推門出去了。

做什么事都是如此——考試如此,工作如此,婚姻如此——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就是個競爭的時代。程思凡恨老魏,一次受傷,一生都有傷疤,可程思凡怎么舍得放棄二十年婚姻?洗手間的鏡子,黃,亮,程思凡一個人站在前頭,從皮包里掏出個指甲油瓶子。多少年她都不化妝,檢察系統(tǒng),國家工作人員,化妝像什么樣子,可如今出來,她也學(xué)著弄一點(diǎn)兒,大涂大抹不至于,但小處得有修補(bǔ)。生小非生出來的斑,熬夜審犯人審出來的黑眼圈,還有眉毛,寸得很,老魏出事那年開始掉,就打一天掉一根,還能有多少?有人出主意,紋,植,繡,程思凡都沒同意,她喜歡自然的,平時就按照老母親給的老法子,用蓖麻子油搽,日積月累,竟保住不少,她大喜過望,就用指甲油瓶子裝著,隨身帶。

鏡中恍然一個人影,程思凡心驚,手抖了一下,再仔細(xì)辨認(rèn),那人已將臉抵近鏡子,拿著粉撲子壓臉頰。是劉燕。程思凡穩(wěn)住心神,該來的總會來,她收起眉筆,打開水閥,水嘩啦啦響,配合著抽風(fēng)機(jī),消減了幾分尷尬。你別誤會,是劉燕先開口,最近臺風(fēng),一批貨發(fā)不過來,我才來蚌埠借貨,到店里剛好遇到老魏,叫著一起過來的。程思凡側(cè)轉(zhuǎn)身子,與劉燕四目相對,靜默,劉燕的一張臉舒展平靜,多年的檢察工作經(jīng)驗(yàn)告訴程思凡,這個女人沒有撒謊,可程思凡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只能不說話,微笑著。劉燕接著說,老魏這人心活,又愛玩,你能管住他,是你的本事,你比我長幾歲,我不妨叫你一聲姐。程思凡心防放下了。優(yōu)秀的男人,招蜂引蝶,自然不過,劉燕喜歡老魏是劉燕的事,而且已是過去式,何必糾結(jié)?程思凡反應(yīng)快,劉燕話還沒落,她就截話說,是你多想了,回淮南多找我玩。

再出現(xiàn)在包間,兩個女人神經(jīng)已然松弛,都喝得不少。一喝多就不能動了。入夜,出租車都少,朱江干脆給開了個房,留給老魏和程思凡休息,小非那邊,他再找人過去看看,安全就好。程思凡洗了個澡,清醒些,她酒喝了不少。老魏還能自己洗澡,浴室里傳出口哨聲,程思凡就大概知道,老魏的量還沒到,再年輕一點(diǎn)兒,他一斤白酒沒問題。程思凡吹干頭發(fā),披散著,她就這一頭頭發(fā)好,四十好幾,沒一根白的。她半躺在床上,該穿的穿,不該穿的不穿,兩腿像兩條蛇,絞纏在一起。她側(cè)耳聆聽,噴頭沒聲,老魏大概洗完了。她如臨大敵,像海邊的美人魚雕塑,務(wù)必從頭發(fā)根到腳趾頭都是美的。老魏出來了,拿著酒店白毛巾擦頭發(fā),朝五十邁的人,有點(diǎn)肚子了也正常,程思凡看丈夫還是英武無比,倒退二十年,他在廠里是體育健將。屋子里燈光亮得剛好,它不是朗照,而是在曲里拐彎的地方,悄悄地透出光來,生怕打擾了這對夫妻。程思凡輕聲喊,喂。她不好意思喊他的名字。老魏嗯了一聲,重重的喉音,他甚至沒看她一眼,悶頭倒在床上,背對她。程思凡頭皮發(fā)麻,火躥上來,堵在胸口,剛想發(fā)作,老魏又說話了,錢還夠用吧,媽的病怎么樣了,實(shí)在不行就住院。程思凡愣住,一腔怒火遇甘霖,到底是夫妻。你還知道關(guān)心這個家?程思凡用反問句。老魏輕微的鼾聲打斷了她。她推了他一下。鼾聲沒斷。真睡?假睡?誰知道。程思凡深呼吸,反手,啪,燈滅了,整個房間陷入黑寂。

3

魏小非“一?!背煽儾焕硐?,“二?!钡酶鼌柡?,程思凡被班主任請到學(xué)校去,耳提面命。回來后,她沒向小非發(fā)火,卻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跟魏東吵了一架,理由無外乎,和諧的家庭對小非的考前心態(tài)影響巨大,十幾年苦讀,關(guān)鍵就在這小半年。魏東知道輕重,就決定勤回家。剛好思平老公老陸請客,找老魏辦事——老陸在六安搞了點(diǎn)茶葉,想找老魏尋路子。程思凡牽線,幾個人聚餐。吃到近晚上十點(diǎn),老魏說他沒路子,但他可以介紹劉燕做,說她在本地人頭熟?;丶衣飞希趟挤查_車,她沒喝酒,老魏坐在副駕駛座上。程思凡單刀直入,問老魏,你跟劉燕怎么回事?老魏笑說,能有什么事兒,就是做生意而已,你也看到了,回頭這回扣,你拿著,不用給我了。程思凡本就是故布疑陣,老魏這么一說,她多少心安,兩次遇劉燕,她對這女人已經(jīng)從防備到接納,現(xiàn)在干脆做起生意來,她跟老魏應(yīng)該已經(jīng)懸崖勒馬。程思凡踩一腳油門,車子哧溜朝前一躍。小城,到了這個點(diǎn)兒,路上幾乎沒車,她可以放膽一行。他們今晚回山南,小非快下晚自習(xí)了。過隧道,撲面燈光都在頂上,好似銀河,程思凡按下車窗,風(fēng)灌進(jìn)來。老魏動了動。這隧道又細(xì)又長,穿山而過,當(dāng)初打隧道,據(jù)說死了人,可市里堅(jiān)持要做,開發(fā)山南,可真開發(fā)出來,是好是不好,難說,照目前看,弊大于利。程思凡說,小非你晚上盯著點(diǎn)兒。老魏嘿嘿一笑,點(diǎn)煙,黑暗里一點(diǎn)艷紅。程思凡道,這點(diǎn)隨你。老魏沒接話。

一整天,小非的時間是被嚴(yán)格控制的,備戰(zhàn)高考,備得是一種節(jié)奏。早上六點(diǎn)起床,如廁洗漱吃飯十五分鐘,六點(diǎn)二十必須出門,六點(diǎn)四十就必須坐在教室里早讀。過去小非愛洗澡,每天一次,可進(jìn)入高三,蠲免,一周一次,甚至兩周一次。從早上六點(diǎn)到晚上十點(diǎn),小非鏖戰(zhàn)校園,十點(diǎn)下了晚自習(xí),回到出租房,程思凡心疼孩子,總會奉上些補(bǔ)品。今兒個,是從飯店打包的老鴨湯,熱好了,裝在搪瓷盆子里。小非坐在桌前燈下,一邊聽英語一邊喝湯。程思凡退出去,帶上門,留個縫兒,一線燈光,她就貓?jiān)陂T邊。老魏坐在小非身后,蹺著腿,父子倆連背影都像,程思凡望著,竟突然有點(diǎn)感動。手中鴨湯有余溫,這才是日常,程思凡是那種在飯店總吃不飽的人,可端回來吃,就不同。小非摘下耳機(jī),端起碗,一飲而盡。小非說老魏,爸,你還不去睡覺?程思凡見老魏的肩膀輕抖了一下。你小子最近不干好事吧?老魏的開場白有點(diǎn)底氣不足。程思凡忍住笑,側(cè)耳聽。小非反問,不干好事的是你吧?老魏有點(diǎn)不自在,屁股挪了挪,伸手拍了一下小非腦袋,罵道,以后不許干那事兒,你才多大。小非瞪著兩眼,不明就里,說我怎么了,你別不講理。他內(nèi)向,但向來據(jù)理力爭。老魏說你晚上睡覺干什么呢?小非憋紅臉。程思凡有些擔(dān)心,這個魏東,讓他好好說的。老魏乘勝追擊,說你小子現(xiàn)在才多大,飽暖思淫欲,不干正事,馬上就要高考了,心思不在學(xué)習(xí)上能行嗎?現(xiàn)在是你想那些事兒的時候嗎?小非耳朵根子都紅了。程思凡知道不妙。老魏還在念叨,連珠炮似的。小非鼓著嘴,噴出句話,你呢,你就不想?魏東轉(zhuǎn)過臉,程思凡看到他仿佛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兒子,而后冷笑,說你小子還說老子是吧,老子多大你多大,你毛長齊了沒有?真他媽反了。失控,眼看失控,程思凡想沖進(jìn)去,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忍。小非反擊道,你難道就沒跟別的女人睡過?!燈光柔和,萬籟俱寂,程思凡卻只覺得腦中被十萬個鐵錘砸了一遍,兩耳轟鳴,跟著才傳來魏東的叫罵,他還要打!兒子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明白!一拳,一掌,一腳,魏東過去踢足球,也打籃球,他打算跟兒子不客氣,小非現(xiàn)在就是球,可是球就會反彈,越打越彈。程思凡紅著眼,顧不上手上那碗湯,咿咿呀呀?jīng)_了進(jìn)去,阻攔,必須阻攔,這個時候,她要扮演一個慈母。程思凡必須是慈母,盡管魏東這個嚴(yán)父扮演得很不是時候。

一夜昏沉,第二天,程思凡反倒覺得是自己不對,青春期,發(fā)泄發(fā)泄,有什么不對?老男人尚且需要發(fā)泄,何況小年輕血?dú)夥絼偂》且呀?jīng)不是孩子了。魏東嚷嚷了一天,第三天,禮拜日,他非要拉著程思凡去見老師。多少年不問事兒,一問起來,卻特別上心,程思凡看得出,他多少有些演戲的成分,可既然他愿意演,為這家,她就愿意配合。老師家她知道,拿上商超的購物卡,兩口子開著車就去。班主任自然笑納,說了一些場面話,又說,小非沒問題,腦袋瓜子聰明,“一本”沒問題,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情緒穩(wěn)定住,正常發(fā)揮。魏東一個勁兒點(diǎn)頭,還喃喃自語,說這孩子腦袋聰明,像我。程思凡聽了好笑,懶得戳破,都說兒子智商隨母親好不。見完走人,還是程思凡開車,魏東屁顛屁顛,坐不住,程思凡冷不丁說,昨天兒子也沒說錯吧?魏東笑容頓少,皺眉,說要不你們搬到我那縣城去住吧,一家人一起,反正現(xiàn)在也有車,早出晚歸,油錢我付。程思凡盯著魏東,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簡直可笑,老婆孩子,一個每天要上班,一個眼看要高考,為了他,大老遠(yuǎn)搬去蚌埠下面的縣城,每天長途開車往返,現(xiàn)實(shí)嗎?他是金山銀山,還是西天極樂,值得她娘倆這么日日取經(jīng)跋涉?開車,認(rèn)真開車,程思凡偏過臉,正對前方,道路漫漫。一個聲音耳邊飄,說可不是我不讓你們?nèi)グ?,別整天疑神疑鬼。程思凡深呼吸,她要壓住火氣,現(xiàn)在能不發(fā)火,盡量不發(fā)火。手機(jī)響了,程思凡對魏東說,扶著。魏東連忙伸手抓住方向盤。是院里有事兒。魏東說,直接開過去吧,我等你。程思凡看了丈夫一眼,猛打方向盤,車子轉(zhuǎn)了個彎兒,朝山南開過去。

進(jìn)去是晌午,出來天已黑透,程思凡看到魏東還窩在車?yán)?,心里暖了一下。他還在等她,半閉著眼,就好像多年之前,在廠門口,她下班遲了,他硬等,等完了兩個人就去軋馬路,東逛西逛,無目的的。程思凡拉開車門,魏東醒了,他問她怎么樣?她沒多說,只說,又一個案子,經(jīng)濟(jì)犯罪。誰?!魏東直起身子。程思凡沒吱聲,組織紀(jì)律,她懂,這么多年,她和魏東之間已有默契,她的工作,她不多說,他也很少問。魏東又松弛下來。程思凡說,不該拿的不能拿,不該要的不能要。魏東說,晚上還要繼續(xù)?程思凡說,不用繼續(xù)了,算重大事故。事故?魏東皺眉。嫌疑人自殺了,程思凡說得很平淡。自殺,怎么死的?魏東追問。程思凡冷笑,不歸我們組管,審訊過程中,沖出去,跳樓死的,他沒交代,他的幾個情婦實(shí)名舉報(bào)的,不死也是死,可這樣害苦了我們同事了。那今天還要加班?魏東問。程思凡沒接話茬兒,只說,情婦都是定時炸彈。她這話是故意說給魏東聽的,其實(shí)院里什么事也沒有,只是財(cái)務(wù)讓她來領(lǐng)上次出差墊付的錢,急著做賬。她說了那么一大套故事,點(diǎn)睛之處在最后。程思凡用眼的余光觀察著魏東,臉,胳膊,腿,身子……一根汗毛,魏東沒表現(xiàn)出什么異常,他只嘆,人,還是活簡單點(diǎn)比較好。這是他的一貫論調(diào),可在程思凡看來,他活得一點(diǎn)也不簡單,他表面上豪爽仗義追求自由,其實(shí)事業(yè)心比誰都重,事業(yè)要進(jìn)步,沒有城府?鬼信!這城府一旦用到兩性關(guān)系上,不出問題,可能嗎?程思凡胡思亂想,迎面一輛大貨車沖來,程思凡沒注意,還是魏東先吼,你干嗎!程思凡連忙朝旁邊避讓。魏東嗔道,你被跳樓嚇著了,沒魂了吧,我開,我來開。程思凡乖乖坐到副駕駛座上,她扭開音樂,頭靠后,閉眼,吸氣,吐氣……坐車還是比開車舒服,這些年,這個家都是她在掌舵,她累了。車廂里都是音樂,是汪峰在唱,扯開嗓子嘶喊,唱什么“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誰明白生命已變?yōu)楹挝铩?。魏東說,去吃燒烤吧。荷蘭燒烤,龍王溝路十字路口那家?他們談戀愛的時候就有,現(xiàn)在還沒倒閉?

豈止沒倒閉,到了地方才知道,人家越做越大,吞并旁邊幾個店面,成荷蘭燒烤城了。菜單來了,服務(wù)員小姐拿著筆和小紙本,魏東好像鉚足了勁兒要追憶過去,死命點(diǎn),光肉串雜七雜八就要了幾十支,更別說什么這蛤蜊那生蠔,這韭菜那蘑菇的。程思凡嘴上說不要,可魏東如此,她究竟受用,已不是省吃儉用的二十年前了,難得浪漫,胡來就胡來,山珍海味吃過,這樣野吃也好。魏東問程思凡,喝不喝啤酒?程思凡第一反應(yīng),你喝什么啤酒,肚子多大了,瞬間又覺不妥,改口,你想喝就喝一點(diǎn)兒,我不喝。魏東向服務(wù)員說道,兩瓶啤酒,凍的,又說,來罐椰汁。服務(wù)員說沒椰汁。魏東橫鼻豎眼地說,我太太喜歡喝椰汁。服務(wù)員說我們這沒有椰汁。魏東吵吵嚷嚷,程思凡看著發(fā)怔,胸腔里升起莫名感動,他總記得她吃燒烤愛喝椰汁,可她不能不講理,忙說,算了算了。服務(wù)員奔逃,魏東站起身,說我出去給你買。程思凡道,算了算了,多大了,在外頭還那么失態(tài),也不是什么仙丹妙藥非喝不可。魏東執(zhí)拗,說你喜歡喝椰汁的。說罷,起身,胖墩墩一個背影出門去。沒多大會兒,回來了,果然兩聽椰汁在手,像手榴彈。各色肉串在鐵網(wǎng)上嗞嗞響,出油了,偶爾一點(diǎn)小火苗上冒,煙,霧,擋在程思凡和魏東中間,程思凡時不時朝后靠,熏得慌。兩個人自顧自翻烤著,吃著,喝著,一句話都懶得說。這便是夫妻,二十年,該說的話早已說完,只剩相對無言,心知肚明。但程思凡多少有些不甘心,為自己的付出不甘,為逝去的青春不甘。隔著煙隔著霧,她看魏東,許是胖,皮繃肉緊,能吃能喝,正當(dāng)年,而她呢,吃一點(diǎn)就飽了,煙熏得難受,想追念過去,有心無力。

歲月謀殺了浪漫,她只想過細(xì)水長流的日子。程思凡叫了一聲魏東,她很少叫他大名,他卻不在意,拿著一串烤好的豬腰子,吃得歡快。她說魏東你回來吧。他喔了一聲,說,再過兩年,快了。她不再問,再問也是多余,這些年,因?yàn)檫@個事兒,念了多少回,吵了多少回,沒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的工作性質(zhì)如此,又或許是他不想回來?程思凡吃不準(zhǔn)。手機(jī)在桌面震動,是個陌生號碼。程思凡和魏東四只眼睛盯著手機(jī)屏幕——是蚌埠打來的。魏東不動,程思凡警覺,說接啊。魏東哦一聲,說是店里的人,拿起來,劃了一下,貼在右耳。第一句話是:我在淮南。第二句話是:我在吃燒烤。兩句話下來,程思凡的職業(yè)敏感和女人特有的直覺又來了,她犯嘀咕,不對,絕對不對,他堂堂一個店總,店里他最大,用得著向別人匯報(bào)他的行蹤?有事說事不就得了?除非是向?qū)Ψ结尫判盘?,在淮南,在吃燒烤,意味著,我跟老婆、家人在一起,你別多說了。程思凡鐵著臉,問,是誰?魏東嬉皮笑臉,說,店里人匯報(bào)情況。一嬉皮笑臉就更不對了,不做虧心事,何必嬉皮笑臉討好?程思凡的火氣漲滿了胸腔。手機(jī)又在桌臺上震動,這次是程思凡的,她接起來,聽了幾秒鐘,迅速起身,說,大姐出事了。

4

思念心臟病復(fù)發(fā),幸虧搶救得及時。老魏人脈廣,聯(lián)系了好幾個醫(yī)院,最后選中人民醫(yī)院治療。程思凡一家千恩萬謝,程思凡覺得有面子極了。關(guān)于婚姻,程思凡媽一直給女兒灌輸一個觀念:能過還是過。五個字,擲地有聲。程思凡不信,可真到了同學(xué)會上,她發(fā)現(xiàn)老娘說得不是沒道理。拋去那些旁人看不見的糾結(jié),和這些個水深火熱的同學(xué)比,她的確有值得驕傲的資本。別人的羨慕嫉妒恨,讓程思凡自我感覺良好,也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更加清晰地知道,魏東和小非,對她來說,是如此重要。一個成功的丈夫,一個上進(jìn)優(yōu)秀的兒子,當(dāng)真是一個成功女人的標(biāo)配。飯桌上,程思凡客套著,可那些中年女同學(xué)半真半假奉承,還是猶魔音傳耳:哎呀,還是你們家老魏能干,數(shù)來數(shù)去,哪個都不如他,怎么就你那么好運(yùn)——哎呀,小非走“一本”沒問題,太棒了,棒,棒,棒——說這話的女的干過記者,說話一向夸張,她豎起兩個大拇指,狠勁地比,比到臉上。程思凡知道她在演戲,可不得不說,這戲演得讓看戲的人舒服。

一場飯吃下來,程思凡有點(diǎn)想魏東了。去看看?這念頭在腦子里一閃而過。這么晚,算了吧,都多大了,瘋什么勁兒,她勸慰自己,可真等坐到汽車駕駛座上,她還是不由自主朝蚌埠方向開。周末,小非回家了,姥爺姥姥帶著,她安心。一回生,兩回熟,程思凡一路開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到地方,已近晚上十點(diǎn)。樓上的燈沒亮,程思凡沒打魏東電話,她打開門,拉開燈,房間一新,所有的東西,都放在它該放的位置,一絲不茍。程思凡心里有些毛,她開始翻東西,用那種極其專業(yè)的手法——從廁所到床底到儲物間,大到冰箱,小到一根頭發(fā)絲,有形如各類物品,無形如百樣味道,程思凡全部親身體察,而且最關(guān)鍵是,翻了跟沒翻似的。一切檢查好,程思凡的心,這才稍微落定。

程思凡坐在沙發(fā)上,撥通了朱江的電話,裝作沒事問,喂,哦,小朱,老魏在吧?聽筒里朱江說,哦,店總在,我去叫他。程思凡做著假聲問,哦不用了不用了,剛他手機(jī)打不通,你別告訴他我來過電話,都忙吧。朱江知趣,哦了兩聲,掛了。朱是她的人,懂得感恩,她還放心。程思凡一個人在客廳看了會兒電視,又看看手機(jī),行為利落得好像個女殺手。她撥了個電話給小非,跟他說,我晚回去點(diǎn)兒,同學(xué)還在聚。電話一掛,程思凡反手啪一聲把燈關(guān)了,整套房陷入黑暗,只有手機(jī)屏幕一小塊光,程思凡一按鎖屏,光塊也沒了。她蹺起腿,穩(wěn)扎穩(wěn)打,不急不躁,像一只貓頭鷹,在等待獵物。程思凡覺得自己的心靜極了,二十年婚姻,她不敢確定,自己是否已經(jīng)愛上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小城晚上燈光稀落,這地方偏,連車聲都無,她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等了半小時,樓梯口有腳步聲了。程思凡側(cè)著耳朵聽,數(shù)那步子數(shù),聽不真切。再是開門聲,脫鞋,開燈,在燈亮的剎那,公文包啪的一聲掉在地上,魏東那滾圓的身子差點(diǎn)兒沒和地板親吻。你搞什么?!魏東吼程思凡。看他發(fā)怒,程思凡反倒冷靜,她喜歡激怒他,而且此時此刻,她甚至有點(diǎn)開心,因?yàn)槔衔菏且粋€人回家的。燈壞了,程思凡微笑。魏東哭笑不得,說你騙鬼!虧得混了多少年公檢法,說謊都不會。沒出去喝兩杯?程思凡問。魏東繃著臉,當(dāng)真生氣了,他拖著調(diào)子,有點(diǎn)像唱黃梅戲——你如果不相信我,你就住過來,天天來,小非讓媽帶!你這鬧鬼嗎?!你說你好歹也是個國家工作人員、知識分子,搞成這樣,自己不覺得可笑嗎?我這血壓,可受不了這驚嚇!魏東一拳頭砸在墻壁上。他硬,她索性軟了,反正目的達(dá)到,她愿意做賢妻良母。她說,還沒吃吧,我去給你煮面。魏東說,氣都?xì)怙柫?!程思凡假裝要哭,說我是擔(dān)心你才來的,你這樣,那我走了,說著她真收拾起來。魏東被逼得無法,只好說,你到底要干嗎?你都多大了,能不能正常點(diǎn)兒。程思凡撲到他身上,抓住他下身,恨道,我怎么不正常了,不正常的是你。面對如狼似虎的妻子,魏東只好順從。程思凡鐵了心,今晚要硬碰硬,可魏東卻沒打算配合。程思凡一夜不痛快,非要問出個所以然,魏東被逼得沒法,第二天提前走,第二個禮拜也沒回來。第三周,程思凡催了好幾次。

你的注意力,應(yīng)該多放在自己身上,放在自己身上,你就不會疑神疑鬼了。魏東在脫衣服,他剛回來,準(zhǔn)備洗澡。我都是有憑有據(jù),沒有憑據(jù)不辦案,我這沒有冤案。我不是你的犯人。魏東脫光了,一個肉墩墩的背影。轉(zhuǎn)身剎那,程思凡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的黑曜石手串呢?她問。這手串是她去云南出差給他買的,他一直戴著。魏東沒轉(zhuǎn)身,繼續(xù)朝洗手間走,斷了。斷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斷在哪兒了?她又問。都在車上,魏東進(jìn)去了,太陽燈打得熾熱,不見人影。程思凡追進(jìn)去,她還有疑問,她恨。門被撞開,她指著魏東的脖子,說,你這是怎么回事兒?一個紅色的血痕趴在魏東脖子上。我不跟你說,你腦子有問題。他扭開淋浴器,水灑下來。怎么回事兒,哪個女人吸的?!程思凡開始撒潑了,水噴到她衣服上,一片地圖,鞋濕了,頭發(fā)濕了,程思凡沖進(jìn)水里霧里,扭打,她流著淚,淚也不是淚。魏東怒吼如獅,他把程思凡推到墻上,吼著,是部門搬電器壓的,信不信隨你!說完,轉(zhuǎn)身,出去,赤身裸體一個雨人。程思凡癱在淋浴間,一個小格子,水還在流,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或許真的是搬東西壓的?她不知道,她只是哭,為自己多年的付出流淚。

5

整個下午,程思凡都坐在咖啡廳,魏東回蚌埠了,小非晚上在學(xué)校吃食堂,她有大把時間消遣。打心眼里,她承認(rèn)自己失態(tài)了,可她不愿承認(rèn)自己判斷失誤,不是第一次了,魏東絕對有問題??伤茉趺崔k呢?一杯熱巧克力擺在眼前,到了三點(diǎn)五十,又一杯上來,是茶,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劉燕來了。

一見面,劉燕就掏出一個信封,推到程思凡面前,說這是思平生意的感謝費(fèi)。這算賄賂?程思凡說。劉燕道,一碼歸一碼,這是給老魏的,老魏不在,給你也一樣。大戰(zhàn)過后,程思凡竟突然感覺劉燕這個女人不是沒有親切感,她懂禮數(shù),知進(jìn)退,講義氣,而且現(xiàn)在她跟老魏也沒什么了。程思凡收下信封。劉燕說,怎么,又鬧了一場?程思凡驚詫,她怎么知道?劉燕好像讀懂了她的心,笑著說,看你的眼睛。程思凡也被逗笑了,她笑自己,荒唐,愚蠢,女人遇到感情,就失去了理性。老魏這個人,對人太實(shí)在了點(diǎn)兒。劉燕喝了口茶,說。什么叫實(shí)在?程思凡問。劉燕笑呵呵說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那么認(rèn)真,老魏說到底是生意人,生意場上,逢場作戲不是正常的嗎?何必那么分毫畢現(xiàn),要記住,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程思凡氣悶,恨道,你的意思,讓我縱容他出去亂搞?劉燕說,你有能力陪在他身邊?十八年了,如果能,早就去了,而且即便陪在他身邊,又怎么樣?程思凡把杯子一放,你別給我洗腦,到什么時候,做人都得有基本道德。劉燕說,忍忍吧,再過幾年,他歸根到底還是回到你身邊。程思凡道,過幾年,什么意思?他身邊現(xiàn)在有人?劉燕低頭,不語。程思凡追問,你知道你就說,過去的既往不咎,我只問現(xiàn)在。劉燕起身,說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你們的家事,今天只是來送錢,怎么扯出那么多老婆舌頭。程思凡隔著桌子,拉住劉燕,你告訴我,照實(shí)說。劉燕不動。程思凡又搖了搖她的胳膊,是哀求了。聽說,最近跟一個叫周婷婷的下屬走得挺近的。說完,劉燕快速走出咖啡廳。

周婷婷,這三個字在程思凡腦袋里盤旋好幾天,千刀萬剮,千錘百打。就連給市里公檢法系統(tǒng)的新同志做講座,程思凡一不小心也講出“周婷婷”三個字,臺下懵懂,她連忙改口,說哦,這是化名,是之前我們審過的一個犯人,審訊時差點(diǎn)自殺,但未遂,最后還是移交有關(guān)部門,判刑……程思凡的口氣輕松,臺下笑了。是,如果她真是犯人就好了。程思凡不懂,為什么國家就不能出臺一條法律,偷情,就應(yīng)該判刑,可是,即便是偷情,也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怎么判呢?不能聲張,回家路上,程思凡氣得猛按喇叭,好像一名路怒癥患者,叭,叭叭,叭叭叭,一聲就是一顆子彈,槍槍斃命那種。直接問魏東?他肯定不會承認(rèn),沖到店里,找到周婷婷,當(dāng)街暴打一頓?她丟不起這個人!這還有七八年才退休,讓她還怎么混下去?

程思凡想來想去,到了家,撥了一通電話給朱江。她先問店里有沒有周婷婷這個人,朱江答有。她又問周婷婷的基本情況,朱江一一作答:一九八三年生,已婚,有一個孩子,老公是當(dāng)?shù)刂袑W(xué)的教師,夫妻關(guān)系不是特別好。程思凡一聽朱江答得那么細(xì),就知道他關(guān)注這個人不是一天兩天了,朱江一向有心,如果周婷婷沒有問題,他何必細(xì)究。程思凡問,她有沒有什么情況,和店總?朱江說,周婷婷現(xiàn)在很囂張,連部門主任都敢罵。囂張?程思凡不解,她憑什么囂張?朱江說她在當(dāng)?shù)赜幸欢ㄉ鐣P(guān)系,家里背景深,而且,她跟店總關(guān)系也不錯。程思凡急道,你怎么不早告訴我?朱江委屈,說也沒坐實(shí),所以沒說……這種事情怎么坐實(shí)?有風(fēng)吹草動就應(yīng)該及時匯報(bào)!程思凡也顧不上什么優(yōu)雅,對著聽筒大喊大叫。朱江說,有新情況會向嫂子報(bào)告,我會幫嫂子維護(hù)住這個家,另外,因?yàn)槟信黠L(fēng)問題,上個月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一名副總,我主管店務(wù),下個禮拜我會敲一敲。程思凡說,有情況,隨時給我電話。

程思凡好像又回到了工作狀態(tài),干練,果決,說一不二,可心里的痛,只有她自己知道。晚上十點(diǎn),山南大道燈火輝煌,剛下過雨,地面反著光,平素跳廣場舞的人沒了,過去程思凡偶爾也跳,她需要融入,融入到社會生活中去,可即便如此,她同樣感到孤獨(dú),就好比這事兒,她能向誰訴說,父母?姊妹?同事?同學(xué)?還是過去的情敵?誰也不能,這關(guān)乎她前半生榮譽(yù)!跟小非說?他眼看高考,她怎么能突然亂了孩子的心。程思凡拿著手機(jī),翻來翻去,最終撥通了朱江的電話。喂,電話那頭,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是朱江,喂,嫂子,還有什么事兒嗎?他連連追問。程思凡這才慌亂地說,哦,沒事兒,不小心點(diǎn)錯了。誤會開釋,掛斷。沒多久,小非推門進(jìn)來,問,媽,你干嗎呢?程思凡慌亂,連忙收拾情緒,說,快,洗澡水放好了,去洗吧,睡前還是看半個小時英語。隨時準(zhǔn)備戰(zhàn)斗,這就是程思凡的生活。

6

小非考上了,去西北科技大學(xué),學(xué)生物,天遂人愿。程思凡狠狠請了幾頓,先外頭,再家里,鬧騰了一個禮拜。這晚,二十人的大圓桌,吃到還剩思平、魏東和幾個朋友,程思凡非嚷嚷著去唱歌。魏東說算了,喝醉了該回家了,我也喝多了。思平說,三妹難得高興,就陪著唱一會兒,反正也沒事。思平這么一說,大家起哄,魏東就不好意思說不去了。到全城最大的KTV水月洞天,開了一個大包,一群人就扯著嗓子喊。輪到魏東了,魏東抹不過面子,唱了一首《王妃》,還真是那么回事兒,眾人都贊他跟得上時代。程思凡半醋道,我們家老魏,干什么都跟得上,不像我們,都人老珠黃了,人家還是年輕人,我來,我唱一首《千年等一回》!眾人起哄,氣氛炒熱。輪到思平了,她多少有些扭捏,家庭婦女,不常出來走場子,她點(diǎn)了一首阿桑的《葉子》。思平一副憂傷的文藝女青年模樣,她雙手抓話筒,唱著——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句還沒唱完,程思凡霍地彈起,張牙舞爪,儼然中了邪魔,抓狂著要打思平,罵罵咧咧說誰也不許提周婷婷,什么周婷婷……思平委屈,一邊躲一邊帶著哭腔說,我怎么了,我走走停停不行嗎?沒唱錯啊,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程思凡五心似沸,容不得一星半點(diǎn)兒,一伸爪子抓到她二姐臉上,吼,你還婷婷!不許說婷婷!魏東從后面攔腰抱住了程思凡。程思凡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程思凡再醒來已經(jīng)是天亮,頭重,屋子里有煙味。小非一張臉貼到床前,媽,你什么情況,那么討厭阿桑?程思凡不知所以,阿桑,什么阿桑?小非說,二姨一唱阿桑的歌,你就抓狂了。程思凡腦袋一片空白,喝斷片,這是頭一次,她問,你爸呢?小非說回蚌埠了。程思凡敲敲頭,她怎么都想不起昨晚的鬧騰,她套上套頭衫,手臂一伸,痛得厲害,一看,青了一大塊。思平,對,給思平打電話,程思凡找手機(jī)。電話里,思平委屈,說我一唱到走走停停,你就要打人。程思凡一身冷汗,走走停停,約等于周婷婷,她真是瘋了,條件反射,她說老二我昨天喝多了,你別介意。

酷暑,熱,一起來就是一身汗,程思凡去單位點(diǎn)了個卯。有個經(jīng)濟(jì)案子,她參與,區(qū)里物資局抓了個小頭目,正在審,嫌疑人咬出一大片。出了單位,程思凡就給思平打電話,說你上次那個茶葉生意沒什么問題吧?思平說能有什么問題?程思凡說,我不知道那個做公關(guān)的劉燕會不會走歪路子。思平道,這才幾分錢的生意,至于嗎?程思凡叮囑思平別走歪路。交代完,程思凡一個人開著車,朝新建的環(huán)山公路開,蜿蜒,起伏,兩側(cè)是市政府花大價錢栽種的銀杏林,號稱華東最大,等不了從頭長,移過來就是大樹。周婷婷也是這樣的主,不管耕耘,只問收獲。程思凡恨得一踩油門,車竄了出去。開到半山腰,程思凡停了下來,鎖好車門,一個人沿著山路信步走,時不時有跑山的人從身邊經(jīng)過,大多是情侶。小樹林里,冷不防有人在親吻,程思凡看到就討厭,鐵定不合法,合法能跑這兒親?

程思凡長舒一口氣,案子又來了,“犯罪嫌疑人”周婷婷,如何處理?方法有多種,最笨的,就是去直接鬧一通。程思凡沒那么傻,整個鬧將出來,周某人可能會退卻,也可能不,但可以確定的是,硬碰硬一鬧,魏東在店里很可能混不下去,降職,辭退,收入受影響,兒子剛上大學(xué),正值用錢之際,一年二十萬的進(jìn)項(xiàng),少了萬萬不可,再加上消息傳過來,她程思凡在單位怎么混?完美,她要完美,硬撐也得撐。再就是,讓人找周婷婷談?wù)?,她不出面,找朱江?似乎也不合適,這樣的女人,一般肆無忌憚。要么找周婷婷老公談?wù)??不是說她有老公嗎?可風(fēng)險在于,如果周的老公一旦接受不了這個事實(shí)發(fā)了狂,鬧將出來,也不好。投鼠忌器,程思凡痛苦不堪,什么都不做,她不甘心,但其實(shí)如果什么都不做,再過一兩年,魏東也會調(diào)離蚌埠,這是公司的規(guī)矩。一旦調(diào)離,他和周婷婷是否就結(jié)束了呢?這是猜想。程思凡甚至最壞的打算也想過,照魏東這么個生活方式,心臟,血壓,血脂,不出幾年,很可能會出大事,出了事兒,他不回來也得回來。想到這兒,程思凡覺得自己有點(diǎn)可笑,真就那么愛他嗎?不知道,也許,她只是賭一口氣,她要贏,不論這場馬拉松跑多遠(yuǎn),她要贏,可是贏了又有什么意義?二十年,她再也找不回那二十年。

7

小非過幾天就要出發(fā)了。周末,魏東從蚌埠回來,他本沒有周末,為了兒子,湊假,主要任務(wù)就是帶著她和兒子去吃。先吃大飯店,吃夠了,第二天改吃小吃。吃完,程思凡單位來電話,有請。她開車把爺兒倆放在小區(qū)門口,一個人朝區(qū)檢察院開。

車快到單位門口,小非來電話了,聲音急促,說媽,爸打車去找你去了。程思凡不解,說找我干嗎?我這一會兒就回去,沒什么大事兒。小非說不是,爸的兩部手機(jī)都落在你車上了。程思凡腦子一嗡,兩部手機(jī),他哪來的兩部手機(jī)?她只知道一部,另一部是怎么回事兒?前幾天單位的小年輕說,現(xiàn)在誰不是幾個賬號,手機(jī)幾部,QQ幾個號,微信微博都有小號,程思凡還不信。而且,即便手機(jī)落在她車上,何必急著來???說沒問題,誰信?!程思凡左手壓著胸脯,氣涌如山,她眼看憋不住,右手打著方向盤,停在路邊。程思凡朝后座看,兩部手機(jī)仿佛兩個手雷,靜靜地臥在那里。她探著身子抓起,一部新,一部舊,新的是智能手機(jī),鎖著屏幕,舊的,是他從前淘汰的翻蓋。她輕輕彈開翻蓋,看通訊錄,看短信,沒什么異常?;蛟S是自己多想?魏東做生意,業(yè)務(wù)多,有兩部手機(jī)也正常。

程思凡正胡思亂想,手機(jī)震動了,程思凡有職業(yè)敏感,看號碼,蚌埠的手機(jī)號,程思凡迅速判斷,接,一定要接。她冷靜得像一只蝎子,按下了接聽鍵,放在耳邊,不說話。時間滴答滴答,聽筒里沒有聲音,但也沒有掛斷,程思凡這才覺得自己遇到對手了,敵不動,我不動,話筒兩端,兩個人就那么相對無言,舉著電話六七秒鐘……嘟,急促的忙音,對方掛了。程思凡迅速掃了一眼那號碼,再按刪除。

一輛出租車絕塵而來,魏東跳出車艙,左顧右盼,朝檢察院大門走。程思凡這才緩緩啟動車子,跟上,行至老魏身邊,搖下車窗,故作驚詫,說你怎么來了?魏東拉開后車門,跳上車,見兩部手機(jī)依舊躺在原處。程思凡先發(fā)制人,說你怎么比我還快,我剛加了個油。魏東訕訕道,做生意,漏接電話可不行。程思凡沒多說什么,進(jìn)了門,把車停穩(wěn),魏東拿著手機(jī),故意走遠(yuǎn)點(diǎn)兒,在空地上打電話,嗚哩哇啦,程思凡明白,這電話是故意打給她聽的。

送小非去蘭州,一家三口坐火車,小非拿通知書能報(bào)一半車費(fèi),魏東說干脆坐飛機(jī),可程思凡說,能省還是省。他們提早去,玩一下敦煌,鳴沙山、月牙泉都玩遍,再去學(xué)校報(bào)到。依依惜別少不了,學(xué)校新校區(qū)偏,設(shè)施不齊全,綠化幾乎沒有,學(xué)校背后一片光禿禿的山,小非不覺得什么,可程思凡一看就哭了。都安排好,臨走,又是一哭??蛇@一趟送子求學(xué),對程思凡來說不是沒收獲。首先是魏東,換了環(huán)境,去大漠,安徽這一攤子事好像與他全無關(guān)了,新的環(huán)境,一個人特別像這個家里的人。重新做人,他特別像“夫”,她特別像“妻”。她一下火車就崴了腳,他慌得四處找藥,走了幾里路,才買到云南白藥氣霧劑,舉著她的腳反復(fù)揉,上心得好像剛結(jié)婚那會兒,揉得程思凡又是感動,又是感慨。

可七天一過,回到自己家,程思凡又仿佛從天堂掉到了地獄,她失眠了。她一個人待不住,十幾年,她跟小非幾乎天天在一起。現(xiàn)在魏東不在,小非也不在,她茫然無措,看電視,吃東西,都覺無味,到了一點(diǎn),她像個鬼一樣,在屋里走來走去。她給魏東打電話,魏東接了,這次是惺忪睡意之聲,他安慰她幾句,說要睡了。程思凡覺得自己好笑,就算偷情,這個點(diǎn)兒,也該睡了。她臥在沙發(fā)上,隨意翻著手機(jī),驀地,她停住了,是那天下午的號碼,她記憶力好,又有職業(yè)癖好,及時存起來。程思凡手癢,她想知道,電話那頭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過了一次招,十之八九是那個姓周的,她是懶得查,否則,做她這個工作的,查個電話不是難事兒。

程思凡坐正了,幾乎是端坐,如臨大敵。電視關(guān)到靜音,人在大屏幕里動,像演啞劇。響了三聲,通了,程思凡還是沉默不語,沒成想,那邊卻發(fā)聲了。是程思凡吧?一個低沉女聲,聽不出年紀(jì)。程思凡心怦怦直跳,她不說話,脊背卻立直,氣勢上,她一下子就處于弱勢。是程思凡嗎?對方又問一句,冷靜,尖銳?,F(xiàn)在掛掉?不是她程思凡的風(fēng)格,她清了清嗓子,努力義正辭嚴(yán)。我是,你是哪位?程思凡沒了辦案時的霸氣。聽筒里一陣笑聲,她說是你給我打的電話,你還問我是哪位?你說話真可笑。程思凡咬牙切齒,問道,你是周婷婷?電話那頭,毫不停頓,氣勢洶洶道,我是,我隨時恭候你的到來。一陣忙音,程思凡直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在腦海里,她想過無數(shù)次與這個周婷婷過招的景象,可千算萬算,怎么也算不到是這樣。到底是兩代人!她還想著迂回,顧及這個那個,給他家老魏留著里子面子,可人家呢,單刀直入!還得了?!程思凡氣得渾身亂顫,坐不住,在屋子里亂走,角落里,一缸魚在水族箱里亂游,水中燈照著箱體,藍(lán)藍(lán)的,如鬼似魅。驀地,程思凡手插進(jìn)水里,一只金魚在劫難逃,她大叫一聲,猛一掄臂,金魚蹦都沒蹦,癱死在地板上。

一夜,程思凡沒睡,魚死網(wǎng)破?對她沒好處,可人家下了戰(zhàn)書,毫無動作,不是她的脾氣。第二天一早,程思凡給朱江打了個電話,程思凡還沒問,朱江就明白說,周婷婷那邊他敲了,店部開會,他當(dāng)眾說了男女問題上,要以此前走的一個副總為誡,管好自己,不能犯錯誤。程思凡問什么時候,朱江說大概是一周前,程思凡聽了,知道朱江的“敲打”大抵對周婷婷無效,而且,很有可能激怒了她。如果在過去,程思凡可能就這么算了,可這一回,她必須有回應(yīng)。她跟朱江說,多觀察,不要輕舉妄動。

掛了電話,程思凡去單位打了一頭,區(qū)里最近案子不少,但大案不多,別的區(qū),甚至鄰市偶爾有交流,上頭都派程思凡去,她文筆好,業(yè)務(wù)老練,反貪局青黃不接,她算中堅(jiān)力量。此前,程思凡推了幾回,因?yàn)樾》且呖?,領(lǐng)導(dǎo)表示理解,但現(xiàn)在,她沒了理由,下半年只能好好干,在單位能多待會兒就多待會兒,可周婷婷的出現(xiàn),讓她再次有心無力。在局里走道上,副局長喊住了她,說小程,上頭派你去做業(yè)務(wù)交流的事兒,記得吧?程思凡說記得。副局長說,周一到周四,四天,周五你也不用回來了,那離你丈夫那近,你們團(tuán)聚團(tuán)聚。程思凡一聽,心里熱乎乎的。你看,連一向苛刻的副局長,都那么具有人情味,只有魏東!夫妻一場,他為什么不能從一而終!

8

小非走后,程思凡不太愛回家,除了一周去一次父母那里,剩下的幾天,晚餐她也很少在家做,做給誰吃呢?自做自吃,有甚味道?二十年,付出慣了,突然四大皆空,程思凡不習(xí)慣。不習(xí)慣就坐咖啡廳,吃的,有什么點(diǎn)什么。這天,程思凡又在咖啡廳了,靠窗,紫色絨布面卡座,她對面坐著劉燕。一回生,二回熟,劉燕跟思平丈夫老陸有業(yè)務(wù)往來,過去的事,既往不咎。兩個女人聊了一會兒人生感悟,點(diǎn)了餐,是三明治,大概吃了吃。程思凡突然感慨,說人活著,到底為了什么?劉燕笑笑,為了什么?活著就是活著,僅此而已。程思凡說,我付出那么多年,得到什么了?劉燕說,付出就是付出,別想著得到,這樣還心安些。程思凡說,我就是不服氣。劉燕沒接話,端起咖啡杯,停了一會兒,說,你打算怎么辦?程思凡問,你有好辦法?劉燕說,你做反貪,辦法不比我多?程思凡說,這畢竟不是犯罪,而且我不想鬧大。劉燕說,不鬧大有不鬧大的辦法。程思凡聽到這兒,心想大概有譜了,她找劉燕來,也是為了聽聽她的辦法。劉燕說,你有可靠的人嗎?程思凡愣了一下。數(shù)來數(shù)去,在程思凡心里,可靠的人,除了小非,只有思平了。

中學(xué)門口,車趴著,思平對程思凡說,你當(dāng)真要問?程思凡說,當(dāng)真。思平說你打電話不就完了,匿名的。程思凡說不行,匿名電話沒有真實(shí)感,你就直接去問,說明困境,相信他會理解,這是刑偵手段。思平撇撇嘴,說這算什么,老妹,別鬧了,真的,老魏人不錯,他愛玩,反正也不吃虧,小非也上大學(xué)了,你正是享受人生的好時候。程思凡說,你房貸趕緊還我吧。思平求饒,說好了好了,我去問,借了點(diǎn)錢就成大爺了。程思凡靜靜坐著,一剎那,她也有點(diǎn)懷疑劉燕給的法子是否好使,找一個被戴了綠帽子的男人,說他女人出軌的情形,一旦激怒他,搞不好就玉石俱焚??蓜⒀嘤终f她調(diào)查清楚了,在他們家,全靠周婷婷掙錢,這男人不會公開怎么樣,再一個,周婷婷家族在當(dāng)?shù)赜袆萘?,她丈夫不滿,也只可能在私下使力,不會貿(mào)然掀開,所以,稍微點(diǎn)一下,他心知肚明,回了家,自然會跟周婷婷鬧,這叫圍魏救趙,隔山打牛。程思凡辦案,一向光明,就是使用一些刑偵手段,也不過是借助高科技取證,竊聽,她想過,但始終沒打算用在魏東這件事上,更何況她還有公職,不方便拋頭露面。程思凡叮囑思平,簡單說說,直擊要害。

學(xué)校放學(xué)了,學(xué)生朝門口擁,井噴一般,過了一會兒,才是老師出門。程思凡和思平坐在車?yán)?,瞅?zhǔn)了,思平下了車,螳螂捕蟬。程思凡就坐在車?yán)?,壓低鴨舌帽,看著她二姐走向那個男人。程思凡心咚咚跳。哦,站住了,她二姐行,向來混不吝,搞定這點(diǎn)事兒,還不是問題。思平開始手舞足蹈了,程思凡離得幾丈遠(yuǎn),都能捕捉到思平的唾沫星子,可周婷婷丈夫卻似乎不為所動。程思凡仔仔細(xì)細(xì)觀察著周婷婷丈夫,個子不高,頭有點(diǎn)禿,有肚子,看久了,引人同情,這樣一個男人,自己的女人出了軌,是難免吧?程思凡越想越遠(yuǎn),思平卻跳上車來。走吧,思平大喘氣。怎么樣?程思凡急著知道戰(zhàn)果。等會兒!思平猛灌礦泉水。車緩緩開動,上了207國道,程思凡踩油門,什么情況?!思平咽了一口水,急赤白臉道,搞什么?!人家早都離婚了,還管前妻跟誰搞!剎車一踩,車輪摩擦地面,思平?jīng)]系安全帶,水差點(diǎn)潑在擋風(fēng)玻璃上。程思凡圓睜兩眼,說什么?已經(jīng)離婚了?!

程思凡第一次覺得,秋天,竟如此難熬。魏東接連兩個周末沒回家,小非去蘭州讀大學(xué),飛鴿入天,程思凡覺得兒子甚至把她忘了,她發(fā)信息,他要好久才回,有時,甚至完全不理。院里最近也不平靜,接連兩個同事出問題,因?yàn)閳?zhí)法存在徇私。周婷婷依舊囂張,根據(jù)直覺,程思凡認(rèn)為她和魏東仍“膠著”。她找劉燕訴苦,劉燕說她也沒想到,現(xiàn)在的小女孩,這么肆無忌憚。程思凡冷笑道,也不小了,一九八三年的,是我們老了。劉燕笑笑,說女人還是要有自己。程思凡說,你呢,離了婚之后就沒想著重找?劉燕說我傻啊,重找,再找還能有多好,那么多復(fù)雜的關(guān)系要處理,孩子也大了,我做點(diǎn)生意,有點(diǎn)事做就行。程思凡說,有一句話我一直都沒好意思問。劉燕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杯子,說你問。程思凡說,你當(dāng)初看中老魏什么?程思凡說完,盯著劉燕的臉看,她恨不得通過她臉上每一條細(xì)紋的變化,來看劉燕內(nèi)心的變化,可她完全看不出來。劉燕這張多年保養(yǎng)細(xì)膩白皙的臉,似乎是沒有年紀(jì)的,這是歲月雕琢出的一張面具,是池深潭,波瀾不驚。劉燕還是笑,說,都是過去式了,但妹妹,我不怕跟你說實(shí)話,老魏未必是個好的丈夫,但是一個好的情人。程思凡哦了一聲,表示不解。劉燕說,跟老魏在一起,能讓你忘卻現(xiàn)實(shí)的煩惱。程思凡心里有些不舒服了,盡管問之前,她已經(jīng)做了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她苦笑著說,他到底給我不少煩惱。劉燕說,老魏既世故,又天真,這樣的男人,既能給女人疼愛,又給女人疼愛他的空間。程思凡恨道,可能射手座都這樣,管不住。劉燕笑,你還信這些?程思凡說,不能全信,但也不可完全不信,射手座屬猴,整個野掉了。劉燕哈哈笑,說你這么一講還真有點(diǎn)兒意思,射手座是半人半馬,再加上個猴,真成馬戲團(tuán)了。

是,馬戲團(tuán),程思凡覺得自己的家也是個馬戲團(tuán)——大姐是羊,見人就頂,但卻拗不過命;二姐是雞,有食就啄,可終究飛不高;她是牛,辛耕苦作,犟頭擰頸,可為誰辛苦為誰忙?夜半,程思凡一個人開車,開著開著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家,沒有溫度,她不愿意回。車停在路邊,路燈普照,沒有人,路旁一只野狗,不小,白色,臟兮兮,隔著馬路朝她望,程思凡嚇得連忙搖上車窗。手機(jī)嗶嗶響了幾聲,程思凡拿起手機(jī)看,是商家發(fā)的國慶促銷短信。哦,國慶到了。過去,一到國慶,她恨不得分分秒秒都擠出來,帶領(lǐng)全家去旅游,人多,沒關(guān)系,照走,旅游不光是看景點(diǎn),關(guān)鍵是把握一家人相處的時間,可今年呢?程思凡撥通小非電話,通了,沒聲音,接著是小聲,他說你等一下。程思凡只好掛掉。過了一會兒,魏小非打回來,說什么事兒,我在圖書館呢。程思凡一聽,有些愧疚,耽誤孩子學(xué)習(xí)了。小非又問什么事兒?程思凡說,哦,沒事,國慶節(jié)我打算去你那里一趟。小非說,不是才走的嗎?一句話噎得程思凡氣短,但她還是鼓起勇氣試探,說上次不是沒玩好嘛,怎么樣,國慶一起去張掖玩玩?那里的丹霞地貌不錯。小非一口回絕,我沒時間。程思凡瞬間石化,她沒想到兒子會拒絕得如此干脆,其實(shí),去哪里倒是其次,她只是害怕孤單。行,他不去,我自己去,程思凡下定決心??烧娴茸匣疖?,程思凡竟有些害怕,同時又有些佩服自己,單程二十幾個小時,一來一回,路上就是兩個晝夜,還不算旅游時間,這在過去,一個人?不可想象,可這一次,她不知怎么就有無限勇氣。哪知上車就吐。先到蘭州,看了看兒子,再重新上路,去張掖,大佛寺,平山湖大峽谷……黃,干干的黃,紅,赤霞霞的紅,天寬地廣,卻又荒蕪寂寞,程思凡對著丹霞群山,驀地,哭了。她為自己哭。風(fēng)地里,程思凡給魏東打電話。魏東冷靜地說,到了啊?程思凡沒說話,風(fēng)嘩啦啦刮,魏東說喂,喂……程思凡一咬牙,說,我們離婚吧。

兩份離婚協(xié)議放在桌上,“程思凡”三個字簽得端端正正,魏東站在窗前,抽煙,程思凡站在他背后,她不得不將他一軍,可魏東對于程思凡,向來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轉(zhuǎn)過頭,窗外,他頭頂有個月亮,又圓又白,遠(yuǎn)遠(yuǎn)看,好像超級賽亞人頭上的圈。魏東把煙頭摁滅,皺著眉,一臉痛心疾首,說我都不知道你整天在鬧什么,我不顧家嗎?我沒拿錢回來嗎?家里家外,我哪里沒照顧到?沒給你面子,讓你丟了臉?程思凡冷笑,是,你是好演員。魏東說我沒覺得我有什么不對。話趕話到這份兒上,程思凡不打算藏著掖著,她說周婷婷是誰?魏東反應(yīng)很快,說你又來了,有完沒完,每次回來都鬧一場,這還是家嗎?程思凡說你別裝了,周婷婷都跟我通過電話了。魏東說通電話,什么時候,怎么沒跟我說,公司的一個小姑娘,做業(yè)務(wù)的脾氣暴點(diǎn),你跟她一般見識干嗎?你可是國家的人,能不能大度點(diǎn)兒?就是干工作。程思凡說干工作干到床上去了?魏東說你要這樣說,我沒法跟你說了,鬧了一輩子,要不這樣吧,我辭職,回來,家里的錢你負(fù)責(zé)賺吧,我也歇歇。程思凡說魏東,你別模糊焦點(diǎn),你跟周婷婷,全公司誰不知道?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奸夫淫婦不得好死!魏東蹦起來,說都是逢場作戲,走得近一些,僅此而已,如果這樣你都要離婚,到哪兒都說不過去。程思凡說你是過錯方,離婚你也是凈身出戶。魏東說我現(xiàn)在就凈身出戶好不好,都給你。

兩個人剛說的時候是背對背,說著說著就成面對面了。程思凡盯著魏東的臉,憤怒,天真,好像他從未犯過錯,委屈得像個孩子。程思凡胸中氣涌,可她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克制,再克制……她和魏東四目相對,時間好像靜止了。還是魏東先發(fā)難,不信打電話過去,現(xiàn)在就打,再不行我們約周出來。他一雙嘴翻飛著。程思凡早都不信,做生意的,哪個不能說,又有幾句真話?可突然間,那張嘴上面,一條血流從鼻孔滑落,滑過嘴唇,滴在地上。程思凡叫,血!快仰頭!她下意識地用手去捂。魏東仰頭,可血還是不停,程思凡嚷嚷,說你自己捂著,頭仰著。她慌忙忙跑去衛(wèi)生間,毛巾,冷水,亂沖,沖了一身,又跑出來,擦血,捂在魏東的鼻子上,好不容易血不流了。夫妻倆并排坐著,魏東頭靠后,程思凡低頭在前,不知為什么,程思凡突然覺得無比沮喪。鬧,十多年都在鬧,鬧出什么了?她如果有勇氣離婚,早都離了,還能等到現(xiàn)在?嘆氣,長長的。魏東就臉朝天花板說話,他說現(xiàn)在做生意不是好做的,到處都嚴(yán),小縣城,零售上不去,上頭有指標(biāo),必須走團(tuán)購,在小地方團(tuán)購,大多是政府部門事業(yè)機(jī)關(guān),沒有人脈怎么行?我初來乍到,也是利用利用小周的關(guān)系,就這么簡單,你看我這身體,我還能鬧嗎?退一萬步講,我心里沒有你嗎?如果我想在外面找,早多少年就找了,何必去小縣城找這么一個女人?程思凡,要不你離開我,就讓我沒有家,將來就是一條流浪的老狗,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人在江湖,你怨我也正常,都是我活該。話說到這份兒上,程思凡百感交集,她已經(jīng)分不清什么真假,就算是假,也是戲假情真,既然都過了二十年,她還計(jì)較什么?他有真心,有真心……程思凡怔怔的,呆坐著。魏東直起身子,環(huán)臂抱住她,他甚至唱著搖籃曲,催眠的,恍然如夢。魏東伸手夠著離婚協(xié)議,輕輕地,一下一下,撕了。

9

一冬無雨雪。到過年,江淮之間都干得要命,好多人臉上起皮,可程思凡卻容光煥發(fā)。院里人都說,程老師年輕,又開玩笑,說不會要生二胎了吧?程思凡啐他們一口,可心里是舒服的。整個冬天,魏東表現(xiàn)不錯,按時回家,并且,他們恢復(fù)了夫妻生活。到年下,更是放了個大假,小非回來,一家三口四處走親戚,家又像個家了。不過,程思凡沒放松警惕,她跟朱江保持聯(lián)系,問情況。朱江說,店總和小周,的確走得沒那么近了,小周最近業(yè)務(wù)干得一般。程思凡一聽,心放在肚子里,妥妥的。逢場作戲,用完就丟,絕情,得看絕在誰身上,程思凡覺得魏東的絕情是好事。有程思凡力挺,朱江往上走得也很快,元旦提了副總,到年,這小子知恩圖報(bào),孝敬二十條淮王魚,全是活的。魏東休假最后一天,程思凡拎到娘家,親自下廚,一次全燒了,大家熱鬧。老大思念病歪歪的,但已經(jīng)能上桌了,大姐夫過年沒回來,據(jù)說忙著賺錢,思念兒子在美國,機(jī)票貴,洋節(jié)圣誕剛回來,中國新年就不回來了。思念負(fù)能量大,飯桌上,程思凡給她夾魚,思念用筷子擋,說不行,我吃不了魚,過敏。程思凡的魚在桌子上空轉(zhuǎn)了個九十度,放到她老娘碗里。程思凡媽說,老大,這可是好東西,多少年沒吃過了。思念說,吃不慣,有土腥味。思平接過話,說吃的就是這個土腥味,真是沾了三妹的福了。程思凡說,二姐,吃不完你帶點(diǎn)兒。老陸和孩子過年還有業(yè)務(wù),就思平一個人回娘家。小非一直在玩手機(jī),這時候卻突然插嘴,問,二姨,寒寒的微博,是不是“店小二不二”?思平說我不太清楚。寒寒是思平兒子。小非舉著手機(jī),就是他,我順著姨夫的微博找的,他關(guān)注了姨夫,姨夫也關(guān)注了他,你看他在玩雪呢。思平笑說去了東北就這點(diǎn)兒好,雪多,又說,現(xiàn)在小孩子都搞什么微博,我就不會弄。程思凡說二姐你落伍了。小非說,我爸用。魏東接話道,現(xiàn)在哪還有心思玩這些,工作都忙不過來了。程思凡爸到點(diǎn)要午睡,魏東急著要回蚌埠店里,飯吃到一點(diǎn)多就散了。

桌上殘羹冷炙。程思凡媽要留,程思凡說素菜別留,致癌,葷的留就留了。程思凡媽指著大瓷湯盆里的淮王魚,說那魚給魏東帶點(diǎn)兒。程思凡說算了,魏東不喜歡吃淡的。程思凡媽說,不要緊,魏東愛吃辣,我剛做的剁椒,放點(diǎn)進(jìn)去。說著,程思凡媽就拿勺,從廚房臺子上一只大瓷壇子里,搲出幾勺剁椒醬,磕在小碗里,又把那淮王魚湯,倒了不少進(jìn)保溫桶,再倒入剁椒醬,魚湯染了色,有紅有白,點(diǎn)綴著十分可愛。程思凡嗔道,對他這么好,他能明白嗎?程思凡媽說,明不明白,你倆都是兩口子,這湯是你做的,他吃在嘴里,總歸有幾分不同。小非探頭進(jìn)來,說姥姥,搞什么好吃的?程思凡媽說,你不吃的,你爸愛吃辣,你這點(diǎn)不隨他。吃完飯說了會兒話,蚌埠有車來接,魏東告辭,臨上車,程思凡硬給帶上保溫桶,魏東不要,程思凡說你帶上,到那邊吃,辣的,你喜歡。魏東再三說不用,店里什么沒有?程思凡說是我做的。魏東嫌麻煩,說下次回來吃。程思凡不依,說你帶上,給朱江他們吃也行,就是一個家的念想。魏東拗不過,只好帶上了。

一頓飯吃完,就算出了年了。小非日日找同學(xué)玩,上大學(xué)后第一個寒假,高中同學(xué)熱乎勁兒還沒過。這個年,程思凡的心定定的,風(fēng)平浪靜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她從未希望得到太多,只希望一切平順,丈夫像丈夫,孩子像孩子。程思凡甚至約了劉燕出來,坐坐,喝喝茶,說說知心話。她問得很深,甚至于問劉燕,為什么跟丈夫離婚?劉燕答得很虛,說是性格不合。程思凡就沒多問。劉燕問程思凡,最近老魏怎么樣?程思凡說挺老實(shí)的。劉燕神色凝重,說那個周婷婷還在活動,最近到淮南來搶生意。程思凡笑笑,估計(jì)在蚌埠混不下去了吧?劉燕說,據(jù)說在店里,除了朱江就是她了,店總對她不錯。程思凡神經(jīng)緊張,但嘴還是硬的,說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過了今年,老魏就不在蚌埠干了,她有多大能耐能使多大,跟咱無關(guān)。劉燕說,我們老了,現(xiàn)在這些小丫頭,我們只能守,不能攻。程思凡說,你怎么消息這么靈通?劉燕說有微博啊,那小蹄子經(jīng)常在微博炫。程思凡皺眉,說還有這事兒?程思凡不玩微博,干檢察工作那么多年,在這方面,她多少有些落后于時代,非但微博,電視劇,廣場舞,逛街,美容,她都不喜歡,她的日常,被三件事分割開來——帶孩子,工作,盯魏東。

晚上十點(diǎn),小非進(jìn)門,程思凡貓?jiān)陔娔X前,抻著脖子叫,說怎么這時候才回來,打電話也不接。小非說唱歌呢。程思凡說,這微博怎么玩?小非說怎么,你老人家也開始搞社交了?程思凡說去,你媽我就這么落伍?程思凡握著鼠標(biāo),亂點(diǎn)著,說要注冊,假如我要搜一個人,怎么搜?小非掏出手機(jī),說媽,你怎么還用電腦上,你說,找誰,手機(jī)就能看。程思凡有點(diǎn)不好意思,說,你搜,叫“周小可愛不可愛”,看看這人有什么動靜。小非說媽,你辦案呢?我這光榮!小非握著手機(jī)刷著,說有了,我給你念,上了大學(xué),小非已經(jīng)有點(diǎn)油氣,說喲呵,這女挺綠茶啊。程思凡問有沒有照片。程思凡不敢直面,小非傳達(dá),反倒好些。小非說,哦,沒有照片,這人挺愛炫的,老發(fā)一些買了什么包,吃了什么飯,最近一條是……小非刷到下面,又刷回去,拇指翻飛,他說,哦,她最近一條是——老公帶來的淮王魚湯,黃臉婆做的,享受哦。小非沒反應(yīng)過來,嘟囔著,說,這女的怎么跟我們吃的一樣?說著他一抬頭,卻見程思凡額頭青筋暴起,她一伸手,便將那“愛瘋”手機(jī)奪了過來。屏幕上一碗魚湯,乳白得可愛,偏偏那湯面上,漂著橙紅的碎剁椒。王八蛋!程思凡大叫,小非這才如夢初醒,說,是她。

10

發(fā)威,程思凡腦袋里就這兩個字。魏東推不動,就整這女的,她不能再在店里待,就算弄不垮,吃點(diǎn)苦頭也好。小非義氣,說媽,我去幫你罵這個賤人一頓。程思凡感動,眼泛淚花,兒子永遠(yuǎn)站在她這邊,態(tài)度有,就夠了。她說小非,你也成人了,不過這是上一代的事,你別摻和。小非說,我不摻和,可總不能任由別人欺負(fù)我媽。小非握拳頭。程思凡說,總有辦法,總有辦法。小非說,媽,你有沒有想過跟爸離婚?程思凡驚訝,說,你希望離?小非說,我希望你快樂。

春深了,程思凡的心卻一天天冷。她見了劉燕兩面,劉燕也主張給周婷婷一點(diǎn)教訓(xùn),程思凡想來想去,還是給朱江打了個電話。見面是在上窯,蚌埠和淮南交界的小鎮(zhèn),兩個人都開車,見了面,轉(zhuǎn)道去上窯森林公園,邊走邊聊。程思凡大致說了說,朱江不傻,一點(diǎn)就透,在那個名叫“仙人指路”的橋上,朱江表態(tài)。他說嫂子你放心,這件事兒,我來辦,上頭有走人的先例,作風(fēng)問題,目前這一段,還是個大問題。程思凡說,我的顧慮你知道吧?朱江說,投鼠忌器,我知道嫂子的意思,我會保全店總的。程思凡說,怎么保全?朱江說,現(xiàn)身說法。程思凡詫異,現(xiàn)身說法?誰現(xiàn)身?朱江說嫂子到時候就知道了。有這話,程思凡放心,朱江一向靠譜,那就等。偶爾,朱江和程思凡會通個電話,程思凡因工作原因去蚌埠,他們偶爾見個面,地下黨似的,說完就走。

由春入夏,特別迅猛,程思凡覺得,好像剛脫了棉服,就能穿短袖衫了。程思凡心如火燒,等著周婷婷的壞消息。她恨不得集團(tuán)立刻下旨,炒了周婷婷的魷魚,就算不炒魷魚,最少也應(yīng)該調(diào)離蚌埠店,不讓她繼續(xù)興風(fēng)作浪。七月,朱江消息傳來,說集團(tuán)開始下來查情況。程思凡問,查誰,查她和老魏?朱江說不,查我和周婷婷。程思凡大驚,問怎么回事兒?朱江說,周婷婷剛來的時候,對我示好,我沒理睬,我有老婆孩子呢,但證據(jù)我留下了。程思凡又驚又嘆,驚的是,周婷婷的無節(jié)操,嘆的是,朱江這么個人,竟比老魏覺悟高那么多。程思凡說放心,我保你。朱江笑笑,說,我是嫂子扶上來的,為嫂子做點(diǎn)事兒,我心甘情愿。剩下的就是等。公司面上沒動靜,可底下,早炸了鍋,程思凡知道朱江的壓力,他這一舉,是壯士斷腕,扳不倒周婷婷,他自己鐵定出問題,就是扳倒了周,他和老魏的關(guān)系,又怎么處?先做再說。程思凡有些興奮,老魏回家,他不說,她也不提,兩個人都在演戲。過了八月,程思凡和朱江聯(lián)系更頻,朱說集團(tuán)處理結(jié)果很快會下來,對周不利。程思凡說,你辦事我放心。

就這么又等了半個月,八月快過完了,朱江約程思凡見面,還在上窯,還是森林公園。這回朱江先到,在小涼亭等,程思凡走過去,看到他一個背影。朱江穿西裝,筆挺,顯得很精神。程思凡笑吟吟,說不好意思來晚了。朱江說嫂子坐,程思凡就在涼亭橫梁臺子上坐下。程思凡不說話,她有種不好的預(yù)感,盡管朱江全程微笑,但她仍覺有股涼意。猛然間沒話,尷尬,還是朱江挑頭,他說嫂子,我馬上要調(diào)去宿州了。程思凡心一沉,果不其然,她問,怎么突然走?朱江說,上頭的意思,停一下,又說,不過周婷婷也降了半級。程思凡撐不住,不再裝淑女,說什么,才半級?怎么回事,是老魏嗎?老魏保她?我靠!儀態(tài),還要什么儀態(tài),程思凡一只腿蹺在橫梁上。朱江倒很平靜,他說店總有店總的考慮,周的業(yè)務(wù)量很大,別人比不了,留著她有用。程思凡泫然,這一役,損兵折將。她說朱江,你放心,老魏的工作,我去做,你不會有損失。朱江抹一把臉,說嫂子,我是平調(diào),沒有損失,我老婆本來就沒事做,正好跟著一起去,未來的事兒,未來再說,我做這一場,是為嫂子,只是為嫂子。程思凡望著朱江的臉,他的眉眼無限溫柔。他跟著說,我覺得嫂子好。程思凡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可一細(xì)想,她不免自憐,只說,再好有什么用,不過是個落伍的人。程思凡背過身,朱江突然從背后抱住她,手箍緊,程思凡心快跳出來,拼命掙扎,說小朱,你干嗎?!這樣不行!朱江把頭埋在她脖頸,說程思凡,別動,就一會兒。程思凡不動了,脖頸一陣一陣熱氣襲來,她覺得癢,卻靜靜的,四下蟲叫得歡,程思凡終于扳開了朱江的手,轉(zhuǎn)過身,扶住他的肩。她仰著臉,程思凡這才意識到,朱江竟這么高,窄窄的一張臉,很有幾分英俊。去吧,程思凡說。朱江說,我永遠(yuǎn)是你的朋友,程思凡笑笑,她明白,自己只能孤軍奮戰(zhàn)了。

朱江的手續(xù)很快就辦完,走了之后,某個周末,魏東回來提了一句,說朱江走了。程思凡故作驚詫,說去哪兒了,沒聽說過。魏東說去宿州,主持一個店,那邊的店長不得力。程思凡笑笑說,那你少了一名得力干將。魏東說,我走也是遲早的事兒。程思凡沒搭話,說,你們這個工作,反正是沒個固定的地點(diǎn),早回來早好。魏東說,我爭取回淮南店。程思凡笑笑,以你自己的工作為準(zhǔn),這么多年,說回來說多少次了,形勢比人強(qiáng),我不強(qiáng)求。話說完,程思凡自己都嚇了一跳,什么時候她這么灑脫了?是,灑脫,她仔細(xì)想想,這話竟是真心話?;貋砣绾危换貋碛秩绾?,現(xiàn)如今,她只是不服氣,要斗一斗姓周的那女人。

過了夏天,程思凡去蚌埠更勤,多半是交流,一來二去,跟那邊的業(yè)務(wù)尖子都混熟了。但程思凡從來不去老魏店里,朱江走了,她沒了內(nèi)應(yīng),去了等于羊入虎口,她不去丟這個臉。秋天打頭,她跟劉燕又聚了幾回,劉燕說,我生意不好做,過一陣子,可能出去跑跑。程思凡嘆氣,說,跑,跑吧,我們都是四海為家的人。劉燕說嗨,是孩子結(jié)婚,讓我去上海住一陣子,沒了丈夫,就隨兒女吧。由這話,程思凡想到自己,她苦笑,我以后可能連孩子都靠不上。

11

周婷婷停職了,出乎所有人意料,風(fēng)聲傳出來,說什么的都有。朱江給程思凡打電話,說聽說周婷婷被抓了。程思凡沒大驚小怪,只說,她這樣的人被抓,正常。朱江說就怕咬出店總。程思凡笑笑,說老魏這方面還在意。正說著,魏東進(jìn)門,面色凝重。程思凡忙掛了電話,說回來啦。老魏魔魔怔怔,說哦,是。程思凡說,怎么,今天不是周末,店里不忙?老魏說,是,最近生意一般。程思凡問,沒事兒吧?老魏頓了一下,說沒事兒,沒什么事兒。程思凡說有事兒可要跟我說啊,我們夫妻一場,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肯定幫。老魏望著程思凡,像望了一個世紀(jì),許久,才說,凡凡。程思凡微笑,內(nèi)心卻無比震動,他叫她凡凡,多久沒這么叫了?十年?二十年?老魏繼續(xù)說,凡凡,你在蚌埠檢察院有熟人吧?程思凡笑意頓減,什么,難不成他想撈她?可笑,不過是正常詢問,他就忍不住了?這么憐香惜玉。程思凡冷冷地說,不太熟,沒什么交流。老魏說哦,那算了,我可能很快就調(diào)回來工作了。程思凡還是很冷,說那是好事兒,我們夫妻終于能團(tuán)聚了。老魏說,集團(tuán)最近可能讓我去進(jìn)修。程思凡說進(jìn)修好,口氣淡淡的,她沒想到自己竟也能如此絕情。夫妻倆就坐在飯桌旁,沒有話,他不說,她也不問,她是勝利者,終于終于,她扳回一城。魏東咳嗽了一下,程思凡沒遞紙,要在平時,早一張面紙抽出來了。不過這一回,程思凡倒是幫老魏夾了個菜,說這是你喜歡的回鍋肉。

周婷婷的消息沒再聽到,檢察院沒查出什么,但她還是去躲風(fēng)聲了。老魏被集團(tuán)“冷藏”,回淮南休息,準(zhǔn)備外派進(jìn)修。真等老魏回來了,程思凡倒有些不待見他了,過去盼星星盼月亮,可如今是這樣的姿態(tài)回歸,程思凡非得折磨折磨他才過癮。洗衣服,他洗;做飯,他做;晚上睡覺,一個臥室,一個書房,梁祝都懶得做。程思凡開始投身工作,不過,她做事向來心中有數(shù),她對老魏,只是小小懲罰,敵人打倒了,丈夫還是自己的丈夫,她從來不是敵我不分。

她暗示了老魏好幾次,馬上要有個重要節(jié)日,老魏都答,哦,我知道,知道。程思凡想,行,知道就行,結(jié)婚二十周年紀(jì)念,外加她四十五歲生日,都在九月底,到時候她打算大辦,好好請幾桌,長長威風(fēng)。有了盼頭,程思凡就有了生活的動力,她開始忙著采買。哦,這個家很長時間沒開伙了,油鹽醬醋都不全,另外食材一律要最新鮮的。她打電話給朱江,說淮王魚去哪兒買?朱江爽快,說要多少條?程思凡說就家里請客,給三五條就行。朱江打包票說肯定鮮活送到。臨到頭三天,魚果然送到了。一個大白色塑料泡沫盒子,老魏在家收的,沒拆開。程思凡到家,老魏問是什么?程思凡說,淮王魚。老魏登時有些色變。程思凡冷笑,說,怎么,吃夠了?還是不喜歡吃?魏東沒好氣,說要吃你吃。程思凡說,怎么,你不會忘了吧?老魏說我知道。程思凡說知道就好。老魏一悶頭,看報(bào)紙去了,他現(xiàn)在真有點(diǎn)老干部樣。

數(shù)著數(shù)著,程思凡的大日子到了,是個周末。一大早,程思凡就像所有家庭婦女一樣,趕到菜市,買最新鮮的蔬菜。買回來,老魏不在,程思凡沒理論,趕緊做菜,人都快來了。十點(diǎn)多,思平第一個上門,帶著禮物,一個Hello Kitty的玩偶。她說老三永遠(yuǎn)是最可愛的,你看你跟它多像。跟著,程思凡爸媽來了,到了就給程思凡紅包,說是壓歲錢。程思凡笑說,我這歲數(shù),還壓什么歲。最后是思念來,她拎了兩斤橘子。程思凡知道大姐故意拆臺,也不理論,她就是嫉妒,沒用,現(xiàn)在該她程思凡風(fēng)光了。程思凡和老母親在廚房忙著,程思凡媽問,魏東呢?程思凡說,下去看麻將了吧,老這樣,退下來了,有點(diǎn)顯老。程思凡媽說,老了好,老了就不折騰了。程思凡說,折騰?孫悟空再厲害,能跳出如來佛的五指山?嗶嗶,手機(jī)響了兩下,程思凡正在炒菜,她讓她媽代炒,自己空出手,翻看。哦,是朱江發(fā)的,一行小字:生日快樂,永遠(yuǎn)年輕。不知怎的,程思凡竟然眼眶一熱,但她趕緊揉了揉,接過鏟子,繼續(xù)炒,一邊炒一邊說,哎,這油煙機(jī)該換了,熏人。

午間十二點(diǎn),所有菜燒好,飯桌正當(dāng)中,是一盆淮王魚湯,乳白乳白。程思凡解了圍裙,落座,眾人跟著坐了。思念說,咦,妹夫呢?思平說,對啊,姐夫呢?程思凡說我打個電話,真是的,打麻將入迷了。眾人看著程思凡一通電話撥出去,回音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再撥,還是關(guān)機(jī)。老母親驚驚乍乍,說不會出什么事吧?老三,你下去看看。程思凡也擔(dān)心,披了衣服,急忙忙下去,找了一圈,沒蹤影。上來后,沒精打采,但程思凡知道,面子還要顧,她張羅著,說老魏店里有點(diǎn)急事兒,我們先吃。嗨,干這個工作,就是沒譜,沒準(zhǔn)。眾人疑惑,但還是先吃。飯桌上冷冷清清,唯獨(dú)思念神氣活現(xiàn),她站起來,一勺一勺喝淮王魚湯,喝完了魚湯吃魚肉,一個勁兒說,老三真有福氣,真有福氣。程思凡當(dāng)然聽得出姐姐的諷刺,剛開始忍著,聽到最后,程思凡一拍桌子,砰!思念嚇得一驚,跟著兩手捂住脖子,說卡住了,卡住了,喘不過氣了。一家人瞬間亂成一團(tuán),這個說,用飯頂,那個說,喝白水,七手八腳七嘴八舌了一陣子,沒用,思念從脖子到臉都紅了。沒辦法,只好送醫(yī)院,思平叫車,二老扶著思念下樓,程思凡忙著去里屋取錢。取錢出來,屋子里已沒人了,程思凡望著一桌子菜,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她右手一抹,下樓。

一折騰就是一天。 醫(yī)院里,思念躺在病床上,嗓子里的魚刺被取出來了,可嗓子劃破了,更糟糕的是,她有點(diǎn)心臟病復(fù)發(fā)。思平給大姐夫打電話,思念在病床上還不忘阻攔,說不行,他不能請假,請假扣錢很多。程思凡看著姐姐,心想,沒救了,都沒救了。思平心疼程思凡,好好的一個生日宴會,毀得面目全非。她對程思凡說,回去吧,這里我看著,睡一覺就好了。

程思凡回到家,一桌子菜已經(jīng)冷了,葷油凝結(jié),一盤白凍,素菜凋謝,發(fā)黑,中間一盆子淮王魚湯,還剩一點(diǎn)底兒,魚骨頭露出來,怪模怪樣,滿是殺氣。突然手機(jī)響,是個上海的號,程思凡接了,那邊傳來個熟悉的聲音,是劉燕。她說凡凡,程思凡驚得一身雞皮疙瘩,可人家不管,繼續(xù)叫,凡凡,老魏到上海來了,你們沒事兒吧?我們在新天地呢,你還別說,老魏舞跳得真不錯……話還沒說完,啪,程思凡隨手把手機(jī)按掛了。程思凡有些暈,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故意的!故意在她生日和結(jié)婚紀(jì)念日這天玩這一招,他狠著呢!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呸!程思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唱了幾段小虎隊(duì)的《庸人自擾》,這是她從前愛聽的歌。唱累了,程思凡就扯下沙發(fā)上鋪著的毛巾被,裹著,躺在地板上,兩眼一黑,盡情流淚。天亮了,程思凡洗了個澡,她竟然破天荒化了點(diǎn)妝,左看看,右看看,還不算太老。她四十六了。她給院里打了個電話,說要休個年假。主管副院長二話沒說就批了,說小程啊,去吧,好好跟家人團(tuán)聚團(tuán)聚。程思凡不置可否。她的確想出去走走,說走就走的旅行,這在過去是她不敢想的。

火車站,售票大廳,售票窗口前,這時候竟排起長龍。輪到程思凡了,售票員是個小姑娘,面無表情,問去哪兒?程思凡遞上鈔票,輕輕說了聲,宿州。

責(zé)任編輯?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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