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偉
1
劉寶亭吆喝著這匹老馬下山,從林場趕車到城里去賣菜,是上禮拜的事。賣菜本是他老丈人的活,老丈人病了,住進了林業(yè)局醫(yī)院,他是頂老丈人的差。
林區(qū)的秋天,對這些菜農(nóng)來說,也是大忙的季節(jié)。辛辛苦苦種在地里的菜,不僅要起回家,還得拾掇干凈下窖儲存,備冬天和來年春天拉到城里去賣。
劉寶亭去城里賣菜,一天一個來回。一車菜賣完了,有時天晚,就在街邊小吃館要碗過橋米線,唏哩呼嚕劃拉進肚,吃得熱熱乎乎的,再趕著車回林場。這會兒,山邊的夕陽抹天空一片紅亮,林子中有些發(fā)凉的風,一陣陣吹在他的臉上,讓人感覺冬天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今天,劉寶亭這車菜賣的挺順當,走了三家飯館就賣沒了。讓他高興的是那家川味火鍋城,還約定,讓他明天給送一車菜過去。這是一家新開張的火鍋城。劉寶亭聽說這家的麻辣燙別有一種滋味,他還尋思哪天高興去火鍋城撮一頓,得帶上自己的媳婦,一個人吃火鍋也是花份鍋底料錢,兩個人吃才上算哩。明天去送菜,正好順便打聽一下這家的行情。想到這,劉寶亭兩腿一拼,坐在車轅上,扯聲掐氣地唱起了:風煙滾滾唱英雄,四面青山側(cè)耳聽,側(cè)耳聽……。
劉寶亭怡然自得地趕著馬車,沿著林間山路一溜小跑,得,得,得,后邊攆上來一輛馬車,是他們一個林場的柳老蔫去城里買豬飼料回來了。他見劉寶亭美滋滋地唱著歌,便打趣地招呼道:“二桿子,你又下飯館了,也不怕回家媳婦掐你嘴?”劉寶亭笑著道:“掐我的嘴?是翠芳她讓我下的哩?!绷涎烧f:“行啊,我說二桿子,你這媳婦才叫疼人哩,我家你嬸她才舍不得讓我下館子哩?!?/p>
劉寶亭在林場有個“二桿子”的外號,是種地這幫“菜農(nóng)”給他起的。因為他剛學趕馬車時,不會使那股勁甩鞭子,把老丈人的鞭子給甩折了二根,這就叫開了“二桿子”。其實,這些菜農(nóng)也都是林業(yè)退休的職工,他們在山上種點地,養(yǎng)殖點什么,退休了也不肯回到林業(yè)局閑呆。這幾年,林業(yè)局的木材采伐量逐年在縮減,一些林場沒有了采伐的任務(wù),就都撤掉了。年輕的都下山回到林業(yè)局去住,剩下退休的、年齡稍大一點的,都想搞點副業(yè)。林場閑置了許多房舍,劉寶亭在林場的主業(yè)是養(yǎng)鹿養(yǎng)獺兔。
2
劉寶亭是接他母親班進的林業(yè)局制材廠,當一名修理工,是學徒。林城中這座制材廠規(guī)模很大,在全國居第二位。但由于受市場經(jīng)濟影響,全國鋸材行業(yè)大多都虧損,林業(yè)局這個制材廠也不例外,一年虧損五六百萬,主管部門就決定對它破產(chǎn)重組。劉寶亭接了班不到二年,制材廠破產(chǎn),他下了崗,接著就出來一個買斷工齡的政策,說你不買斷,三年之后廠子就不再發(fā)你那每月的下崗費了。買吧,一窩蜂,這些下崗工人又都辦了買斷手續(xù),得那點工齡費,還不夠交納養(yǎng)老保險金的哩?,F(xiàn)在說話,要知當初企業(yè)會破產(chǎn),何必接這個班呀,讓母親提前辦了內(nèi)退,養(yǎng)老金少開了不少。再說他媳婦何翠芳,也是接班的,當然也屬那撥下崗的。下崗后,他們這些接班的都想再創(chuàng)番事業(yè),年輕輕的總不能閑呆著啊,就合伙集資養(yǎng)鵪鶉,說小小的鵪鶉蛋比雞蛋營養(yǎng)價值高,一斤能賣五六塊錢。結(jié)果養(yǎng)了一溜十三招,母親給他的一千元集資費不僅打了水漂,連他們養(yǎng)的鵪鶉一根毛都沒見到,鵪鶉都讓他們養(yǎng)死了。人沒能再就業(yè),而何翠芳卻成了兒子的媳婦。
何翠芳的老爹也是林業(yè)局退休工人。退休后把家搬到林場,種一塊地,扣了兩個塑料大棚。早春上市的菠菜、小白菜、韭菜,再晚一些的黃瓜、西紅柿等,一拉到城里,林業(yè)局的人都認識,菜賣得快,一般也不討價還價,一年下來,人忙活一點,也有些進項。
劉寶亭和何翠芳結(jié)婚后,把家也從林業(yè)局搬到林場,和老丈人緊挨著住。小倆口有林場和林業(yè)局的兩處房子,就串換著住。開始,媳婦拉著他幫老丈人忙活地里的活,劉寶亭是礙著面子,他是奔林場有空房子來林場搞養(yǎng)殖業(yè)的,種地的活他不愿干,哪能正經(jīng)八北當菜農(nóng)哩,那都是退了休、上點歲數(shù)的那些老頭們干的。后來,他覺得種點地也行,秋收到家的一些蔬菜可以養(yǎng)雞、養(yǎng)鴨、喂豬啊。再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在延安的時候,不就發(fā)動了一場大生產(chǎn)運動嗎?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就這樣,由養(yǎng)點雞、鴨,發(fā)展到養(yǎng)奶牛,最后養(yǎng)起了獺兔。曾一度迷戀去外地發(fā)展的想法早就丟到爪哇國了。小倆口扎根林區(qū),干起養(yǎng)殖業(yè),過的是林間田園生活,又有了一大筆產(chǎn)業(yè)。劉寶亭被林業(yè)局評為十佳就業(yè)青年,成了帶頭人,登了報,上了電視,夫妻倆充分體驗到了成功的快樂。養(yǎng)七八百只獺兔和養(yǎng)鹿場,一年就有十幾萬的效益,這難道不是一番事業(yè)嗎?
3
劉寶亭替老丈人賣菜,他不去城里那些居民樓房區(qū)去竄,嫌那樣瑣碎,有些家屬老娘們買菜也太挑剔,他盯住的是市區(qū)大街的這些飯店?!袄习?,要菜嗎?”進了飯店他也不往里走,只站在門口問話。這時,飯店主事的就過來搭訕。別看開著飯店,碰著買菜的主也不一樣,遇到爽快的連價也不講,過秤,給錢,走人。人家說了,你們種點菜也不容易。每遇到這樣通情達理的主,劉寶亭總是過完秤再抱上幾棵菜送過去,算贈送人家。而有的就挺鬧心,不但斤斤計較,還把本來收拾得很干凈的白菜,一個勁兒往下扒,扒得一地白花花的嫩菜幫。劉寶亭心疼,就又收拾起來拉回家喂兔子。
這幾年林城發(fā)展的快,馬路拓寬了,樓群也多了、高了,林城的商店琳瑯滿目,店面最多的是服飾店和飯店、餐館,不少都是下崗職工開的。劉寶亭給它總結(jié)出兩條:服飾店大多是給女人開的,女人光顧服飾店,出出進進買衣服,給自己買,給孩子買,人情往來送點禮,也買衣服;而飯店出出進進多是男人,飯店是給男人開的。林城有美食一條街,一到晚上,大大小小的轎車停一溜,都是來吃飯的。你看企業(yè)不景氣,說也怪,下飯店的人卻總不見少,特別是有點特色風味的,還得提前打電話預約哩。
4
劉寶亭回到林場,天已晚些了,他卸了車,那匹老馬站當院打著響鼻,還用掌刨地。媳婦何翠芳正在家洗衣服,院子里拉起的一溜晾衣服的鐵絲上,掛滿了五彩旗。白的襯衫,藍的T恤,大粉方格子的被單,還有女兒的黃色小衫。媳婦見丈夫賣菜歸來,忙迎上去搭把手,她把馬牽到馬棚里喂上草料。劉寶亭說:“趕快拾掇拾掇菜,局里新開張的那家火鍋城讓明天給送去一車菜。人家說菜要好,這一冬天就定點要咱家的菜了?!毕眿D自然高興。
第二天,劉寶亭把一車菜送過去。火鍋城昨天跟他打招呼的那個女的走出來,把他的車引到飯店后樓,幫他過完秤,付了錢,對他說:“進屋歇歇吧,我們老板有話要跟你說?!眲毻ば睦锔`喜,老板一定是跟他談包車送菜的事。
隨著女人進了飯店,他才看清這家火鍋城店面確實大,大廳一溜擺二十多張桌,沿墻一溜還有那么多單間。女人領(lǐng)他拐過一個單間,在小廳廊的盡頭是辦公室,門上掛牌:經(jīng)理室。女人敲門探身,沖里面說:“老板,人我給你領(lǐng)來了?!崩锩鎽?yīng):“進來吧?!遍_門,迎面辦公桌前坐著的是經(jīng)理,這家飯店的老板。經(jīng)理從座位上起身熱情相迎:“坐、坐,快坐下歇歇,喝口水?!闭f著,給他親自倒茶。劉寶亭見茶幾上放著個精致的茶葉筒,筒上印著:鐵觀音。
劉寶亭落座沙發(fā),抬眼掃一眼經(jīng)理室,見墻上掛一幅字畫,龍飛鳳舞狂草的四個大字“獨望群山”。單憑這幅與眾不同的字畫,劉寶亭判定這個老板很有個性。字畫中表達出的一種意境,是居高臨下的俯視?是蒼涼?是滄桑?他一時沒去細想。劉寶亭一直沒正眼看老板,坐定后,他抬眼把目光投向老板,這一眼不打緊,他人“騰”地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老板卻撲哧一聲笑了?!爸苄∏?!”“劉寶亭!”倆人幾乎同時喊出對方的名字。周小青急切而又得意地說:“你沒認出我來吧,老同學。昨天你從我門口過,我就認出是你了?!边€用誰來介紹呢,倆人是初中同學,而且還不是一般關(guān)系的同學,近二十年倆人沒見面了。相聊,周小青知道了劉寶亭接班,下崗,結(jié)婚,養(yǎng)兔的情況。劉寶亭也知道了周小青去南方做服裝生意,結(jié)婚,離婚,回家鄉(xiāng)干起個體,開辦火鍋城。這個時候,真的再也沒有比他們這種同學關(guān)系更親近的了。老同學安排在一個單間,她要請劉寶亭喝酒,吃火鍋。劉寶亭當然一點兒也沒客氣,他說:“早就聽說你這火鍋城風味獨特,正尋思哪天來這品嘗品嘗哩,誰想到是你開的呀。”
同學相見,都感覺對方?jīng)]什么大變化。上學時,周小青梳個運動頭,如今燙發(fā),臉色紅潤,一身夾克外套,小馬靴,顯得那樣精干透明。更讓劉寶亭亢奮的是,周小青竟能和他對飲白酒。酒到酣處,周小青脫去夾克外套,里面是件紫藕色小衫,胸前那兩坨肉堅挺挺的,動動顫顫。劉寶亭記得她比自己小,但四十歲的女人,一點兒也不顯老。
臨走,商定今后飯店用的白菜、土豆、胡蘿卜等,就由他包下了。劉寶亭說賣菜是老丈人的事,周小青怪嗔地說:“老同學,啥時候?qū)W會講價錢了,我就讓你送嘛,不行?。俊眲毻ぺs緊說:“行,行,愿意為老同學,火鍋城大老板效勞,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敝苄∏嘈Φ溃骸斑@還差不多!”
他們還定下,火鍋城用的一些茼蒿、生菜等細菜,明年春季讓老丈人在大棚里也種些,還有做小菜的脆脆生生的“地環(huán)”等什么的。
酒喝了二個多時辰,倆人邊喝邊聊,都那么開心。臉紅紅的周小青問他:“你還記得那兩本書的故事嗎?”劉寶亭應(yīng)道:“記得,那能忘嗎?”他說:“那兩本書還在哩?!敝苄∏嘌劾镩W亮,十分驚喜:“噢,你還留著哩。”劉寶亭興奮地表白道:“留著哩,得留一輩子。”話題自然聊到中學時代。
上中學時,倆人都是班級作文的尖子,老師經(jīng)常把他們的作文當范文展出,倆人都懷著共同的文學夢。往事讓周小青輕輕嘆息:“有那個文學夢多好啊?!碑斔牭絼毻がF(xiàn)在還時常在《林城日報》上發(fā)表些文章,便激動地連連又跟他干了幾杯。
5
劉寶亭回到家,酒勁有點往頭上涌,卸了車告訴媳婦,要菜的這家老板是他同學,請他喝了酒,定下來長期供菜。兩口子計算一下,下窖儲存的這些菜,除家自用的外,再供這家火鍋城,到明年開春也就剩下不多了。
劉寶亭伺候馬十分仔細,他學著老丈人的樣,總讓馬吃些苞米和小豆。鍘草也很講究,又短又均。卸完車,他回屋躺了一小會醒醒酒,便起來叫媳婦跟他去鍘草料。他把鍘刀按上,叫媳婦鍘,他褥草。一大普子草頓齊后褥進鍘刀口上,媳婦一次一次的把鍘刀按下去,又提起來,他均勻的一次一次褥著草,每一鍘刀下來,都是那好聽的鍘草聲。今天,劉寶亭感覺自己抓著的這些散發(fā)清香的草,嚓嚓的鍘草聲里另有一種別樣的東西。媳婦有力氣,想早些干完這樁活,落刀就快,這讓不大熟練褥草的劉寶亭有些跟不上節(jié)拍,鍘下的草就有些長短不均,劉寶亭罵女人:“你急個屁?!焙攘司圃挾?,他拿媳婦跟人家比:“你看我那同學多能耐,開那么大個火鍋城,好氣派。”女人有些不悅,但只是看了看丈夫,她沒吱聲,鍘刀就落得慢了。劉寶亭聞到媳婦身上散發(fā)出的一股濃烈的汗味,熱烘烘地烘著他的臉,鉆進他的鼻孔。他感受到女人身上原先并沒有這樣難聞的汗味,這汗味竟有些嗆人。女人躬身彎腰按鍘刀,挺大的奶子就往下墜,立起身,奶子又彈上去,有一回竟碰到劉寶亭的額頭,他不知怎么一下想到老同學圓挺挺的那一處,心里一陣燥熱,便停下手中的活愣神。女人照樣按下鍘刀,但鍘下的是空刀,發(fā)出鈍鈍的金屬碰擊聲?!安伲沽?,就知道使蠻勁兒?!眲毻ぐ巡菟ο?,不看女人一眼,徑直回屋躺下。女人似乎覺察到點什么,卻又說不清楚,她就不說。她伸挺一下腰肢,用袖口抹去臉上的汗水,把敞開的衣扣慢慢扣好,也跟著回屋了。
6
劉寶亭躺在床上并沒睡。老同學這一頓酒勾起許多心事。鍘草干著活,腦子里卻打晃著周小青。倆人邂逅,分明他感覺到周小青的另一種期待。上初中,倆人共同喜愛文學,讓他們走近,相互都欣賞著才氣,一種青春男女的騷動若即若離。畢業(yè)時,周小青送給他兩本書,一本是《作家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一本是《唐詩三百首》。周小青在書頁題詞:愿你能攀登文學頂峰!劉寶亭把書放進課桌,不知怎的讓別的同學看見了,之后就傳出兩本書的故事,說倆人搞對象了。當然,劉寶亭后來也送給周小青兩本書,一本是《雪萊詩選》;一本是高云覽的《小城春秋》,他還給周小青寫了一封信。現(xiàn)在,當然他不大記得詳細都寫了些什么,但主要意思他還記得,他希望倆人的友誼像《小城春秋》里的劍平、秀葦那樣純真。內(nèi)心,其實是流露了他的悵惆。平時,倆人都偏科語文,理科不好,高考,倆人都落了榜。之后,周小青離開林城去了南方一個親戚家,而劉寶亭不久辦了接班,之后下崗。
學生時代的那段情愫,朦朧而迷茫,被以后的生活現(xiàn)實淘洗得發(fā)白而失去了色彩。劉寶亭后來才逐漸明白,當年那也許就是他的初戀,能和周小青在一起,倆人會相互鼓勵實現(xiàn)他們的文學夢的。這種亦真亦幻的情愫持續(xù)許久,直至他結(jié)婚才穩(wěn)定下來。
7
劉寶亭再去送菜,周小青就身前身后地幫著忙。劉寶亭把菜卸下后也不著急走人,而把菜一棵棵給搬到地下室,碼上架,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回到經(jīng)理室再坐上一會兒。
一天下午,倆人坐在沙發(fā)上,隔著茶幾,四目相對,經(jīng)理座位空著,倆人相隔的這么近。新沖的茶水不時飄出一股股沁人的清香,周小青開口說:“寶亭,我一直沒跟你說我的婚姻,那天你問我,我無言以對。這哪是一句話兩句話說得清楚的,今天,我全部都告訴你?!边@時刻,周小青欲說欲止,倘若對方不是劉寶亭,而是另外一個男人,她是不會向任何人講起自己的婚姻,把這段經(jīng)歷展示于人,無疑是自己給自己掉價,更經(jīng)不得那一番辛酸的感情折磨。而面對劉寶亭則不同,她有向他傾訴的欲望,親人般傾訴的欲望。望著那杯茶水升起的縷縷氣息,周小青心中回卷著深埋的傷痛。這些年,也許她失去的愈多就愈想擁有。她與心中學生時代的朦朧戀情告別之后,匆匆去南方她的姨家,一座海濱之城。為了生存她獨自打拼,學著做服裝生意。做為女人,一個情字,讓她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周小青經(jīng)歷過兩個男人的劫難。第一個男人是她的所謂朋友。一次,她上貨上當,賠的幾乎血本無歸,她走投無路,是她的這位生意伙伴慷慨解囊,借給她一筆錢,幫她重整旗鼓,又把生意做下去。但天下所有的愛情故事幾乎都是一個模子,欠下人家的情,欠情又總是孿生出好感,倆人相愛了。周小青永遠記得那樣一個夜晚,那既是她的幸福,又是她的痛苦。朋友約她共進晚餐,之后來到她朋友的住處。朋友激情蓬勃,以金箍之力摟抱著她,兩片厚厚的嘴唇瘋狂地掠過她臉上的每一個部位。朋友的一只手緊緊箍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解開她身上那件鵝黃色的風衣,又解開她的內(nèi)衣,緊緊抓住那兩個神魂顫栗的寶。那是一雙飽滿的恰到好處的豐乳,豐腴而柔挺,如兩個新出籠的精粉饃饃。隨著一陣悸心的喘息,朋友的整個身軀便死死地壓在了她的身上。她試著掙脫,但渾身的輕輕顫動,讓她無力而癱軟,朋友的身體如一座即將噴涌的火山,燒灼得她迷失而眩暈。
窗外,一輪柔和的月亮懸掛中天,幾片薄薄的云纏繞著它,無聲無息,卻久久不肯離去。屋子里,一切都在迷失之中,一切都因了一對男女的癡醉而陷入癱軟。這是一種壓抑的性饑渴,一種蓄積了許久的渴望,突然勃發(fā),而宣泄出驚天動地的力量。她無力拒絕,也不想拒絕。遠離了平日矜持的周小青,渾身浸透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渴望,一種攝人魂魄的放蕩,它莫名其妙地把朋友的野性全部誘發(fā)出來。許是身在異鄉(xiāng),孤身女人內(nèi)心深埋的,一種不顧及后果的強烈欲望?誰也說不清楚。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也都發(fā)生了。
過后,當周小青得知這位朋友不僅有妻室,而且是玩弄感情的老手,不少女人都吃過他的虧,她竟然心情平靜,沒有想到怨恨。她甚至還感覺一種被騙的快樂,至少還體驗到那樣的激情。出乎對自己的幫助,出乎他為自己費的一番心思,也似乎就不再欠朋友的情,雙方兩清了。她把持不住自己,滿足了他。再之后,她屈嫁了另一個男人。男人比她大五歲,死了老婆。這個男人嗜酒成性,性虐待狂,這是結(jié)婚后她知道的,但一切都晚了。
婚后的男人剝?nèi)チ嘶榍暗膫窝b,周小青深深悔恨自己,但什么樣的悔恨都無濟于事。丈夫總是愛她不夠用她不夠。丈夫有一種動物般的原始需求,一天要和她做好幾次男女之事。夜里做,大白天的中午,飯都來不及吃,便把她按在床上。丈夫兇猛野蠻,只知享用她的肉體,卻沒半點夫妻的溫存,丈夫的發(fā)泄無異于強奸,只不過合法而已。丈夫要求她怎樣,她就得怎樣,稍不如意就是拳打腳踢。她被丈夫折騰得苦不堪言。當然,經(jīng)歷許多波折,最后總算辦了離婚手續(xù),她終于離開了這個畜生。對周小青來說,一切都是一場噩夢。離婚后,她逃離了那座城市,帶著幾年來她在外辛辛苦苦做生意的積累,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林城。
8
隔著茶幾,不知什么時候,劉寶亭的一只手和周小青的一只手相搭在一起。也許就是這樣一直緊握著,一個在講述,一個在傾聽著。聽著這樣的故事,仿佛是另外一個女人的故事。此刻,周小青的雙眸含情,無法充分詮釋出她雙眸的話語。
她說:“老同學,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訴了你,你能為我信守秘密嗎?”
他說:“小青,謝謝你對我的信任。我能,一定能的。我會為你終生信守秘密的。你是我的摯友紅顏,我深深地謝謝你?!?/p>
她說:“我的戀人,能吻吻我嗎?多少年,我都在渴望你的撫摸,做著被你擁抱的夢。等待了許久、許久,我相信一定會發(fā)生我們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情?!?/p>
他說:“我早就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已等了二十幾年。”
她說:“我只要一次,死而無憾?!?/p>
他說:“是的,只要一次。我們不要永遠,永遠是會變化的?!?/p>
男女之間的這種感性交流,唯有過來人才最清楚,最敏感。他把嘴湊近她的紅唇,用手輕輕撫弄她那一頭蓬松的秀發(fā)。她發(fā)出呻吟,相互都感覺到身體的一陣陣痙攣……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切都只不過是虛幻的飛升。
劉寶亭一直熱切地注視著她的講訴,痛惜她?憐憫她?還是想補償她?面前的女人雖然已經(jīng)沒有了三十歲女人的風韻,但她有四十歲女人的魅力,這是一個歷經(jīng)磨難而成熟的女人,她的嘴角自然地有些細密的皺紋,但那里卻蘊藏著一種攝人魂魄的東西。那種東西是什么?劉寶亭從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尋求著這個答案。是她的矜持?是她的成熟?她身上有那股說不出來的味道。他被她的傾訴深深打動了,他明白了,他找到了這個答案。老同學她雖歷經(jīng)磨難,但她仍在不舍地追求,她身體中有一種溫泉般的熱流,從泉眼中噴涌出來,這是一種讓男人按捺不住的沖動。
劉寶亭開啟了沉重的愛之門,但他發(fā)現(xiàn)在小青的身后,還站著另一位女人。時間和空間的距離攔截在愛的大門之上,他觸摸到的無助和無奈,時不時襲擊著他,淹沒著他。世上并不存在絕對純粹的愛,他記不得了是誰說過這樣的話,愛都是有條件的,而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再愛的條件。
9
劉寶亭向妻子謊稱市里有一個同學聚會。其實,他是應(yīng)周小青短信之邀。
柔和的燈光,灑在舞池里。舞池里的男女們各自跳著各自的舞,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周小青邀劉寶亭進城跳舞,她緊緊偎依在劉寶亭的懷里,倆人晃悠著舞步。在這樣忘情的霓虹燈下,也更令人容易迷失自己的心靈。
周小青的舞姿很美,也相當純熟,而劉寶亭卻只能踩著平步。他搭在周小青腰肢的那只手,隨著周小青的緊緊偎依,傳遞的信息讓這只手不安分起來,時不時他加重了對腰肢的摟抱力度,時不時把手從她的乳房上滑過。
舞曲終了,他和她退出舞池,坐進單間喝咖啡。劉寶亭拿出一個牛皮紙袋,無言地遞給她。周小青惶惑地打開紙袋,是當年她給他的那兩本書。她看著自己的題詞,久久沒說什么。她用那雙迷人的醉眼盯著劉寶亭的臉,他只微微地傻笑。她把手搭過來,摟抱他的脖子,他順勢拉她入懷,隨之兩臂緊緊地箍住她的腰肢。對周小青來說,這是久違的擁抱,倆人都有了喘息聲。漫長的,艱難的心靈搏斗,滯緩的期待與亮起的紅燈在絕境中搏擊,她渴望著他的主動,渴望再把她摟抱得緊些,再緊些。但摟抱她的手漸漸放松,劉寶亭喃喃自語:“錯過了,我們都錯過了牽手的機緣?!敝苄∏鄩魢野愕卣f:“寶亭,我不會破壞你的家庭,我只要你常來陪陪我。”“你別說了,我明白你的心思。我感謝我們的相遇。我會常來看你的。但我……”劉寶亭心里說的是,“真對不起,我已沒有了愛的權(quán)利,小青,我把初戀給了你,今天,卻不能得到你所要的。但,今后我會給你友情之愛,朋友之愛?!彼麨樽约涸O(shè)定了底線,絕不能逾越的底線。
周小青似乎有些失望,她埋下頭,潸然淚下。
10
歸來,劉寶亭給周小青發(fā)一短信:你是我的摯友紅顏,我會永遠記得你,感激你。磨難已給了你超凡的氣度,友人,老同學,你還有自己的重新開始,你會幸福的,好人一定會有好報。
老丈人病好出院了。劉寶亭的生活又回到他自己的圈子里。每天和媳婦翠芳忙活著那一棟房舍的獺兔和鹿場,幫著照料些老丈人的奶牛,冬天的日子雖覺得單調(diào)平淡些,但也沒什么可挑剔的,也沒什么可創(chuàng)新的。城里的火鍋城,只要老同學那邊電話一打來,他就套車裝菜,頂風冒雪給送過去。一日,他在《林城日報》上看到有周小青的一篇散文《回望林城》,便把這篇散文剪下來,保存起來。第二年,市里評選先進個體經(jīng)營人物,周小青榜上有名,登了《林城日報》,上了林城電視節(jié)目。她那一頭蓬松的秀發(fā),微笑含情的眼神,總在劉寶亭眼前晃動著,不見消散。而那支《濤聲依舊》卻成了他喜愛的歌曲,一個人默然出神時,便在心里哼唱著:無助的我已經(jīng)疏遠了那份情感,許多年以后卻發(fā)覺又回到你的面前。獨自走路的時候,便哼唱出聲:塵封的日子始終不會是一片云煙,久違的你一定保存著那張笑臉,許多年以后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變……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