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聰
說說吧,總有些事情值得懷念吧。我說。
老嘎瓦默默地吸煙,微瞇眼睛望著門外的亮光。
經(jīng)歷過的事情哪能輕易就忘記了,難道把那些事情當(dāng)成秘密帶到棺材里?總得給后人們留點(diǎn)念想吧。我注視著他的眼睛,尋找打開他心結(jié)的鑰匙。
我對面是一位神情冷漠的老人,頭發(fā)雪白很難找到一絲雜色,眼睛渾濁茫然,眼神里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到憂煩,我能讀到的東西只有一樣:冷漠。不過,這不是我看到的全部。他的面貌極為丑陋,左邊臉嚴(yán)重變形,顴骨薄得似乎只有一層皮,臉頰上卻突兀地長著個惡心的肉瘤,就好像被誰削去了半邊臉,然后在臉頰上縫了一顆皴皺的核桃。如果不明就里地遇到這個模樣的人,沒準(zhǔn)兒我會被嚇跑的。我注視著這樣的一張臉足足看了一個多鐘頭,依舊感覺特別的壓抑。但是,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斷,他絕對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見到他是個偶然。
每次下鄉(xiāng)不過是走走過場,按照人家安排的路線走一遍,送點(diǎn)慰問品說幾句安慰鼓勵的話完事。這一回,賊精的寶山察覺了我好打聽的習(xí)慣,故作神秘地說扎干呼都格嘎查還有一個土匪,他的過去沒有人能說得清楚,還坐過兩次牢。這句話很有效果,沙窩窩里居然還有這樣一個人物,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催他一起來了??晌覜]想到居然是個悶葫蘆,這么面對面地坐了一個來鐘頭,竟然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老嘎瓦你聽我說,民政局的同志專門來看你來了,就把你過去的事情說說吧,往后民政上也好經(jīng)常照顧你啊。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我注意到他斜著眼睛瞄了寶山一眼,仍然沒有說話。
屋里煙霧繚繞,都看不清彼此的模樣了,三個煙鬼就這么壓抑著消滅了兩包煙,丟了一地的煙頭。
寶山耐不住了,我說老嘎瓦,你咋就不明白個事呢,人家專門來看你,又是送錢又是送吃喝,不就想了解一下你過去的事情問問現(xiàn)在的困難嗎,有啥不能說的,都七老八十了,現(xiàn)在的政策誰還能把你再咋樣,還有啥怕的?說清楚了日后對你只有好處。
老嘎瓦斜眼朝他看一陣,耷拉著眼皮吸幾口煙,把煙頭在炕沿上揉滅了丟在地上,似乎是哼了一聲,慢騰騰地下炕出門,就好像我們兩個壓根就不存在。
算球了,我們走吧,這個老頑固,見了誰都這副球不理神仙的樣子,我當(dāng)嘎查主任五六年了,年年至少來兩趟,加起來也沒有聽他說過十句話。今天要不是你一定要來,說個球我再也不上他的門。狗日的,就讓他一個人自在去,死了也沒人知道。寶山忿然說。
你要真這么想就不會給我說他的事情了。
問題是這個老家伙不領(lǐng)你的情,好心沒好報。
要不你先回去忙你的去,明天早晨再來接我。
你不是開玩笑吧,你想在這里過夜?不行不行!寶山一個勁兒地?fù)u頭。
有啥行不行的,我又不是沒下過鄉(xiāng)沒在人家住過。他肚子里有話,我得想辦法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掏出來。
那行,我陪你住一宿。
不了,你在只怕他還是啥也不肯說。
寶山看看門外,壓低了聲音說,他可是個土匪!
那是過去,現(xiàn)在就是一個老頭子,一把老骨頭。
你可要想清楚了。
有啥想不清楚的,你就放心吧。
不知不覺已是黃昏,太陽仿佛一枚晶瑩的蛋黃燦爛地懸在西邊的沙崗上,給沙漠鋪了一層金,潔凈燦爛,沒有絲毫雜質(zhì),給人一種圣潔的感覺,仿佛到了西天佛國。我是在沙漠里長大的,按說這樣的景色于我來說并無新鮮,可我還是迷戀這種靜怡的氣氛,安靜,平和,神圣。有時候會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草場還在的話,就去沙漠里安靜地養(yǎng)老,在廣袤的天地之間,和日月星辰為伴,和大漠生靈結(jié)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么都可以不想,把所有的煩惱全都拋開,這才是理想的生活。再想想這也不太現(xiàn)實(shí),當(dāng)初削尖腦袋朝城市里鉆,現(xiàn)在回來我還能守得住那份寂寞嗎?
羊圈在屋子南邊,也就四五十步的距離。老嘎瓦抱一捆干草蹣跚著朝那邊走去,幾只羊羔頑皮地和他搗亂,抬起前蹄伸長脖子搶食他懷里的干草,差點(diǎn)把他撲倒。夕陽將他和羊羔以及那個不大的羊圈映照得金燦燦的,像一幅重彩的風(fēng)景畫,和諧,安逸。不由想起了童年時代,那時候我的父母就是這樣的生活,不同的是他們身后和羊羔們一起搗蛋的還有一個我,父親母親偶一回頭,眼里盛滿了憐愛。整整一個下午,老嘎瓦不曾和我說過一句話,這時候卻有了聲音,似乎是在和羊們嘮叨什么。這個老人像極了我的父親。不由地將他與父親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老嘎瓦顯然沒有想到我會動手做飯,進(jìn)屋稍微愣了一下,在墻洞里摸出一支蠟燭點(diǎn)著支在炕桌上,然后盤腿坐在炕沿上默不做聲地抽煙,好像我給他做飯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隆?/p>
人老了,飯量也小,他只吃了一碗面條。不過我能看得出來,老人家吃得舒坦,燭光里腦門上滲出津津汗珠,臉上那顆核桃般的肉瘤也泛著光澤。
老嘎瓦又點(diǎn)了一支煙,把自己埋在濃濃的煙霧里。煙是男人寂寞的伙伴,學(xué)生時代我便沾染了吸煙的惡習(xí),但并不貪婪,僅僅是為了應(yīng)酬或讓自己的思緒沉靜下來。像老嘎瓦這般吸煙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嘴上幾乎一刻不閑地叼著紙煙,似乎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伙伴。我的理解,煙癮越大,內(nèi)心的寂寞就越多。那么,對面的這位老人半個多世紀(jì)來獨(dú)自咀嚼著孤獨(dú)的歲月,在他身上該隱藏了多少寂寞的故事呢。
真的不想說點(diǎn)什么嗎?
老嘎瓦沒有應(yīng)聲。
有些事情說出來心里也就釋然了。
老嘎瓦依舊那么老僧入定般地坐著不吭聲,甚至眼皮也沒撩一下。
就這么沉悶地面對面坐了老半天,蠟燭似乎不堪沉悶的壓力矮了大半截。居然也抽掉了四五根煙,嘴里苦得發(fā)麻。我不時抬眼看看他,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耷拉著眼皮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似乎到了忘我的境界。這個老頭別是個啞巴吧,抑或他早已關(guān)閉了心門,完全地封閉了自我。困意一個勁兒地襲來,我靠在墻上打個哈欠,我想放棄了。
燭光突然爆個燈花,然后忽明忽暗地跳躍,東墻上老嘎瓦的影子搖曳著飄動,屋里的氣氛突然變得詭異起來。
猛地打個激靈,我睜大眼睛坐直身子。
老嘎瓦在炕桌下摸出個紅柳簽,撥了撥燈芯,屋里立刻光亮了。
我長長地出口氣。
老嘎瓦下炕從碗柜里掏出兩個茶碗放在炕桌上,然后取來兩瓶蓯陽酒。酒,是我下午帶來的禮當(dāng)。
立馬來了精神,有戲。
對著干了一碗酒,老嘎瓦突然發(fā)出一個奇怪的聲音,啊嗬——,好似久久壓抑的精神得到了釋放,又似久病的人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給空的茶碗里倒上酒,就當(dāng)我是你的小輩吧。
老嘎瓦端起酒呷了一口,望著碗里透明的液體,緩緩地說,唉,都過了好多年了。
太陽才有三個臥桿高,天氣就已經(jīng)熱得不行,少年走出汗了,把水鱉子丟在地上,解開衣襟上的花骨朵布紐扣,肩膀搖一搖,衣裳就滑到腰際,露出光溜溜的胸膛脊梁。十六歲的少年已經(jīng)有了男子漢的體魄,搭眼罩朝遠(yuǎn)處瞭望便顯出胳膊上的一疙瘩腱子肉,陽光烤曬風(fēng)沙磨礪的緣故,栗色的肌膚顯出牧家男兒質(zhì)樸的陽剛。沙漠泛綠的時節(jié),已經(jīng)能夠感覺到腳底下沙子的熱量了,少年還穿著阿布留下的那件棉袍。才過了一個秋冬,少年的身體像淋了雨的沙蒿,悄沒聲息地拔高了一節(jié),身子骨也寬了許多,去年還能湊合穿的單衣已經(jīng)裹不住他蓬勃的身體了。赤腳在沙子上疾走如風(fēng),柔滑的沙子和才出芽的草棵磨砂著腳板,一種難以名狀的舒適,盡管早上起來肚子里空蕩蕩的,腿上卻有使不完的勁,攢足了勁一口氣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沙梁。
少年人貪睡,早上起來沒見著羊群,屋旁的扎干圈里驚起一群麻雀,不過是一個起身,落在圈墻上望著他嘰嘰喳喳地吵吵,似乎是不滿意他驚擾了它們在羊糞堆里刨食。三幾十個羊的小群,是他全部的財產(chǎn),少年卻不著急,知道羊們自顧去攆青了。進(jìn)圈里把羊們跪臥的坑兒一個個扒拉平整,把蹭掛在圈墻上的一絲絲羊毛羊絨揪下來摶在手里回去。屋是土坯屋,和周圍環(huán)境一個顏色,若非跟前有個扎干圈,很難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戶人家。墻已經(jīng)開裂了,雨水沖刷墻面露出一塊塊殘缺的土坯,少年把手里的羊毛團(tuán)塞進(jìn)土坯縫隙里。屋里徒有四壁,墻皮烏黑,屋頂?shù)桶?,那幾根扎干檁條椽子被煙熏得能滲出油來。從那個破舊的幾乎和檁條椽子一樣黑的碗柜里掏出一塊鍋盔揣在懷里,然后把門后那個光亮的黃銅水鱉子背在身上,關(guān)了門,順著羊群蹤跡攆過去。鍋盔是昨晚吃剩的,也是他屋里僅有的一點(diǎn)糧食,如果今天再見不到商隊的話,那就得餓肚子了。
站在沙梁上瞭望,羊群是朝北去了,那邊的地勢低一些,高高的沙梁和遠(yuǎn)處的巴彥烏拉山遮擋了倒春的寒風(fēng),春天來得早一些,遠(yuǎn)遠(yuǎn)地呈現(xiàn)一片淡淡的盎然的風(fēng)景,像是給沙窩窩鋪上了一件濕潤的織毯,溫暖而且充滿了希望。羊群去那邊是有道理的,那邊攆青不僅能吃飽滿肚子的嫩草,而且還有甜水。自家水井有兩年沒有清淤了,水淺的打不滿一兜子,并且咸苦,不僅人不能喝,牲口也不愛喝。不是不想拾掇,井底清淤不是一個人能干得了的事。少年原本每隔幾天就去那個深井上背一次水,順便趕了羊群飲水,如今天氣漸熱,羊群不等他起來吆喝,早早地就奔著那邊去了。那口深井還是阿布在的時候聯(lián)絡(luò)沙子里的牧人們挖的扎干井,本來阿布想通場去那邊,后來覺得那口井是在商旅往來的駝道旁,住了也不安生,最終沒有通場,倒方便了過路的商旅牧人,常常在那里過夜。時間長了,那里就很有名了,不管沙漠里的牧人還是來往的商旅,沒有人不知道扎干呼都格的,牧人們算準(zhǔn)了祥泰隆商隊的腳程,往往扎了帳篷守候,等商隊到了,那里就形成了一個集市,牧民用畜產(chǎn)品換取日常生活所需。這也是阿布當(dāng)年沒有預(yù)料到的事。這樣的日子是少年最為期盼的。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大牲口的商隊,浩浩蕩蕩,馱來琳瑯滿目的各色商品吸引著少年的眼睛。再就是方圓數(shù)百里的牧民們傾巢而來,彼此招呼寒暄,娃娃們在人群中、牲口肚子底下竄來竄去地捉迷藏,寂寞得長了繭子的心讓和煦的風(fēng)吹柔軟了。少年喜歡這樣的熱鬧。少年盤算著商隊就這兩天該來了,除了那個小小的羊群,他身無長物,打算用群里那只最大的羯羊換一口袋糧食,運(yùn)氣好的話,還能討范二兩茶葉,對了,如果再能要半斤砂糖就更好啦。很久沒有吃過糖了,少年人總是對甜食充滿了期待。
近了,過了前頭的那一片沙疙瘩就到了。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了一聲馬的嘶鳴。莫非祥泰隆的商隊早到了?少年疑惑地爬上跟前最高的白茨疙瘩,搭了眼罩朝那邊眺望。果然,那邊瞭見幾匹馬,似乎還有人的話語聲傳來。少年高興了,掏出懷里的半拉鍋盔叼在嘴里。麥香刺激腸胃,也不省得擦掉嘴角的口水,幾口就把硬撅撅的鍋盔填進(jìn)肚里。這本來是他計劃中一天的口糧,甚至做了餓兩天肚子的準(zhǔn)備。這下好了,商隊來了,一個冬天的精打細(xì)算終于熬到頭了。少年把水鱉子上的寬肚帶繩子勒在額頭,馱著水鱉子邁開大步朝前走去。他想象著即將到來的熱鬧,散住在沙窩里的牧民們都會來井上換東西,東邊的小巴特和西邊的乃花兒姐姐都會來的,該是多么快樂啊。說不定圖布欣阿布還會像去年秋天那樣給他灌兩口燒酒呢。少年忘不掉頭一次喝燒酒的感覺。燒酒是啥滋味,就像是鋒利的刀子捅進(jìn)了嗓門眼,火辣辣地疼,嗆得他差點(diǎn)流眼淚,惹得圖布欣阿布和乃花兒姐姐差點(diǎn)笑岔了氣,笑過了,才感覺肚里暖烘烘的像穿了件二毛皮的小夾襖。想著,走著,腳步輕快了許多,少年的臉上露出了笑意。
走過最后一個沙疙瘩,一片泛著青色的沙灘展拓拓憨實(shí)實(shí)地撞進(jìn)眼睛里,井邊的景色一覽無余。三五匹馬拴在扎干樁上,井架上臥桿低垂,顯然是誰剛剛打了水,咋就忘了把水兜子提起來。他的羊群遠(yuǎn)遠(yuǎn)地聚在一邊望著他,奇怪的是羊們沒像往日那樣圍著水槽。一旁的牲口糞堆跟前,一縷淡淡的青煙飄飄搖搖地升上藍(lán)天,卻不見一個人影。少年有些失望,商隊咋就沒來?
少年的耳朵很靈敏,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扭頭去看,驚嚇得叫喊起來,慌張地跳了幾步抱住腦袋,頭上勒著的水鱉子掉在沙地上,一聲沉悶地響。少年驚懼地睜大了眼睛,幾個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槍的后面,是幾個陌生的面孔。少年嚇得說不出話來。
收起槍,領(lǐng)頭的丟個眼色朝剛剛熄滅的火堆走去,其中一個胖子在少年身上摸索半天,把他腰上的刀子抄去了,踹他一腳,媽的,窮的就剩個皮了。少年乖乖地跟著走過去。
少年看清了,一共四個人,除了那個胖子外,領(lǐng)頭的是個瘦子,臉冷得像鍋底,還有一個走路有點(diǎn)跛,是個瘸子,最后一個則是個獨(dú)眼龍,剩下的一只眼睛就好似沙窩里斜視的三尖頭蝮蛇,說不出的邪惡,看著很不舒服。他們衣衫襤褸,腰里勒著皮帶,身上全都帶槍。瘸子在冒煙的灰燼里撥拉幾下,丟上柴禾煨著,不一會兒便躥出了火苗。獨(dú)眼龍去水槽里提了一只烤得半生不熟的羊出來。少年看見了丟在水槽里的羊皮和內(nèi)臟,眼睛直了。少年認(rèn)得被殺掉的正是他群里那只大羯羊。
我的羊,少年朝獨(dú)眼龍撲過去。沒等走近,胖子一把抓住他蓬亂的頭發(fā),兜頭扇了幾個嘴巴子。少年捂著臉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兒。
少年終于明白,這幫人不是善茬,躺在地上恨恨地盯著他們看。
羊又被架在火上烤,泛著光的油珠子滴在炭火上嗞啦嗞啦地響,誘人的肉香彌漫開來,少年看看烤得冒油的肥肉,再望望水槽里的羊皮,心疼得要死,眼淚蛋子不爭氣地滾落地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嚎喪啊,你媽死了咋地。胖子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光溜溜的脊背上挨這么一下,痛到骨髓里,哎呦一聲把哭聲吸到肚里,眼淚蛋子也咽進(jìn)肚里。
哈哈,小娃子還挺聽話,胖子邪笑著又是一鞭子。少年身體顫栗幾下,蜷縮著身子,瞪著眼睛看他。
胖子眉眼倒立,咋地,還不服氣,再看老子把你眼珠子摳出來。罵著,又是一鞭子,脊梁上立馬起了一道血痕。骨子里的硬氣兒膨脹起來,少年把個身子挺得直溜溜地瞪著他。胖子掄圓了鞭子再一次抽下來,瘦子突然說行了,省點(diǎn)力氣吧。鞭子還是抽在胸膛上,少年的眼睛瞪得溜圓。
羊肉還沒烤熟,幾個人迫不及待地拔出刀子大快朵頤,燙得齜牙咧嘴,少年甚至聽到了滾燙的油滴在他們嘴里嗞嗞的聲音。先頭吃下的一塊鍋盔像是丟在了井里頭,肚子里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空落,嘴里開始潤滑起來,喉嚨里的饞蟲兒一個勁兒地朝外爬,不禁吞咽了一下。瘦子卸下幾根羊肋巴伸向他。少年看著肉塊,使勁地吞咽,很想伸手接過來美美地飽餐一頓,已經(jīng)忘記上一次放開肚皮吃肉是啥時候的事情了。想到這是自己的羊,本來能換他兩個月的口糧的,卻叫這幫壞人給殺了,看著這些人兇巴巴的樣子,少年壓抑著自己的食欲??蓱z的大羯羊,少年心疼得能擰成個麻花,倔強(qiáng)地頭扭向一邊。瘦子冷冷地看著他,把肉丟在跟前的沙地上。
胖子拾起沙子上的肉塊硬往少年嘴里塞。少年鼓著腮幫子,委屈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好像八輩子沒吃過東西,四個人吃掉了半只羊。
瘦子把一條完整的羊腿裝進(jìn)自己馬背上的皮囊里,吩咐胖子,給他一匹馬,讓他帶路。
少年識牲口,看一眼就知道這些馬都是少有的好馬,身高腿細(xì),肯定不是沙窩里的種,心里奇怪,他們像是算好了的,四個人五匹馬,難道說多出來的一匹就是給他騎的,咋就這么巧?這伙人是干啥的?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是好人。
還讓老子伺候你,上馬,帶我們?nèi)ジ暗娜思遥肿诱f。
少年腦子沒有轉(zhuǎn)過彎來,茫然望著他。
耳朵聾啦,帶我們?nèi)プ罱娜思?。胖子的鞭子空中挽了個花兒,啪的一聲響。
這個井跟前沒有人家,少年說。
媽的,不聽話的生羔子,鞭梢子在少年背上再添一道血印。少年躲閃著繞著馬轉(zhuǎn)圈兒,我說的真話,跟前就是沒有人家。胖子氣急敗壞地追著打,瘸子和獨(dú)眼龍哈哈笑著看熱鬧。
少年鬧得起勁,沒提防騎在馬上的瘦子居高臨下一腳把他踢倒在地上,額頭立時冒出血來。
綁在馬上,瘦子說。
瘸子和獨(dú)眼龍撲上來和胖子一起按倒他,少年使勁地掙扎。
瘦子突然空甩了一下馬鞭,聲音不大,但是大家都聽到了,三個人馬上噤聲,利索地端起背后的馬槍朝鞭指的方向搜尋。
蠟燭燃盡了,燈芯倒在一堆燭淚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被吞沒,點(diǎn)燃了那一坨炕桌面。炕桌上有不少燒黑的痕跡,印證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老嘎瓦喝掉茶碗里的酒,轉(zhuǎn)身朝墻洞里又掏出一支蠟燭點(diǎn)著,支在燒熔的燭淚上。
少年抖抖身上的沙子坐起來,被這緊張的氣氛驚嚇了,好奇地順著他們的方向看。
遠(yuǎn)處的沙坡上,一群羊朝這邊走過來,偶爾聽到一聲吆喝。顯然,羊群后面有人跟著。羊群下了沙坡,一人一驢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從沙坡那邊顯露出來,看不清她的相貌,聽她的吆喝聲就知道是個女人。少年的心像給誰猛地攥住了,緊張到了極點(diǎn)。這個身影,這個聲音,閉上眼睛也知道,來的就是他最想見到的乃花兒姐姐。胖子從馬肚子底下站起來,少年覺察到了他們臉上的獰笑。突然,少年箭一般地朝前沖去,一邊跑一邊喊,姐姐快跑,乃花兒姐姐,快跑,跑——
瘦子的槍口瞄向了少年。瘸子反應(yīng)極快,敏捷地躍上馬背,急速地朝騎驢人馳去。就在乃花兒驚覺危險想要折返的時候,瘸子騎馬擋在毛驢前頭。
乃花兒騎驢在前,瘦子和胖子跟著毛驢,少年被捆著雙手牽在馬后面,另外兩個跟在最后。少年懊惱地嘆氣,咋就這么巧,乃花兒姐姐偏偏這時候來了,誰知道這伙人到了屋里干啥事情。
和少年家一樣的黃土坯房子,一樣的扎干柴羊圈。其實(shí)沙窩里的牧人家大都是這個樣子。太陽開始朝地上下火,低矮的黃土坯房子底下看不見一點(diǎn)陰影。圖布欣阿布看到來人的模樣打扮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皺著眉頭把他們朝屋里讓。
少年反綁著雙手被推進(jìn)屋,丁猛從雪一樣的太陽底下走進(jìn)屋里,仿佛走進(jìn)了幽暗的黑夜里,閉著眼睛搖搖頭才適應(yīng)了。瘸子和獨(dú)眼龍翻箱倒柜,瘦子躺在炕上養(yǎng)神,胖子一把將少年推到炕沿旮旯里,饒有興趣地看著同伴折騰。本來也沒什么家當(dāng),瘸子找到了幾塊銀元,獨(dú)眼龍則翻出來一身姑娘的新衣裳,笑嘻嘻地朝自己懷里揣。乃花兒本來和阿布站在門口看著他們折騰,看到獨(dú)眼龍翻出了自己的新衣裳,一把搶過來抱在懷里。到手的東西又被人搶回去,獨(dú)眼龍狼一般地?fù)溥^來搶。圖布欣拉女兒放手,乃花兒舍不得撒手,死命地和獨(dú)眼龍搶奪,撕來搶去,乃花兒身上的單衣裳撕破了,露出雪白的皮肉。土匪們的眼睛里立刻冒出淫邪的光來。瘸子在她身后一把撕裂了她的衣裳,乃花兒驚叫一聲放開懷里的新衣裳想奪路出來,瘸子和獨(dú)眼龍一人拉她一只胳膊,少年感覺就是眨眼的工夫,乃花兒的上身就是赤裸的了。放開我姐姐,少年吼叫著撲過來,被胖子緊緊地勒住了脖子。圖布欣拔出腰里的刀子朝瘸子攮去。叭的一聲響,震得少年耳朵嗡嗡地響,眼前一道火光,他眼睜睜地看著圖布欣阿布朝前栽倒在血泊里。阿布,少年和乃花兒大聲叫喊。
槍是炕上躺著的瘦子打的。瘸子和獨(dú)眼龍把扯掉衣裳一絲不掛的乃花兒按在炕上,瘦子翻身騎在她身上,乃花兒掙扎著發(fā)出一聲聲凄厲的慘叫。再懵懂的少年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掙扎著怒吼,牲口,放開我姐姐。只是被胖子緊緊地勒著脖子,全身肌肉繃得緊緊的,光腳蹬破了炕上的芨芨草席子。少年的臉憋得通紅,他看見瘦子在乃花兒身上劇烈地活動著,另外兩個人攥著她的胳膊一邊一個乳房上貪婪地啃咬。
乃花兒被輪奸了,渾身血汗,她不再掙扎,也不再哭喊,閉著眼睛淌著血淚。少年也安靜了下來,他的神情由憤怒變得癡呆了。他第一次看見女人的身體,看得如此真切,如此慘烈,白皙的肌膚上濺滿了斑斑血跡,豐滿的乳房上凈是青紫的牙痕,還有平滑的肚皮,修長的雙腿,以及身體中間的那團(tuán)黑色。牧家少年對于性的啟蒙早于別處的孩子,動物王國里經(jīng)常上演這樣的鬧劇,幾乎是從剛剛懂事開始,他們就熟悉了動物的性事和性器官。對于自己的同類,卻是一個陌生的領(lǐng)域,懷春的少年只有望著無垠的沙漠幻想著飄渺的風(fēng)中仙子。四個土匪戕害了他少年的玩伴,他的幻想的母性的身體。他憤怒著她的憤怒,他呼喚著她的呼喚,他痛苦著她的痛苦,他悲哀著她的悲哀。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凌辱,他目睹了整件事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痛苦的哭喊撞擊著他憤怒的神經(jīng),絕望的呻吟激起了身體里原始的動能。然后,他安靜了,和她一樣地安靜了,全身的血液涌上腦門,汗水濕透了腰間的棉袍。
瘸子注意到了少年的神情的變化,一把掀開他的棉袍,哈哈,還說是個才斷奶的馬駒子,原來也是個發(fā)情的兒馬。幾個土匪奸笑著架起少年騎在乃花兒身上。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學(xué)習(xí)的,少年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本能地運(yùn)動著,眼淚掛在臉上,滴在乃花兒的肚子上。他使勁地運(yùn)動著,把心底的憤怒、悲哀和痛苦全都發(fā)泄出去?;秀遍g,他看到乃花兒睜開了眼睛,狠狠地盯著他,他看到她開口說了一句話。就在這個時候,身體猛地顫栗了,繃緊的身體突然松弛下來,趴在她身上。乃花兒閉上了眼睛。
少年醒了。胳膊壓麻了,兩只手幾乎不能活動,他想翻個身活動一下雙臂,才一動彈,脖子就叫誰勒住了,應(yīng)該是一根韁繩。不用想都知道,是那個死胖子,睡覺也看著他。他還是掙扎著調(diào)了個方向。再不老實(shí)我宰了你,胖子拽著韁繩威脅。
天上有月亮,彎彎地掛在天上,像什么呢,像,像乃花兒彎彎的眉毛。姐姐,少年的喉頭哽咽了。彎彎的月牙兒模糊了,像在井底的水面上晃蕩,乃花兒就騎在月牙兒上朝他招手。姐姐,少年在心底里呼喚。圖布欣阿布死了,不知道乃花兒怎么樣了,他們離開的時候她還就那么一絲不掛地躺著,一動不動死了一般地躺著。忽然聽到一陣響動,什么東西從頭頂飛過去了。過了一會兒,一聲刺耳的叫聲在跟前響起。少年扭著脖子努力在黑夜里搜尋著。終于看到了,一只夜貓子蹲在不遠(yuǎn)處的扎干梢上。嗷——嗷——夜貓子一聲接一聲地凄厲地嚎叫著,聲音里透著一股邪氣。乃花兒姐姐死了,少年的眼淚滾落在沙地上。
土匪打得狠,少年袒露的胸背上印上了無數(shù)鞭痕。不得已,被逼著去了沙窩深處的幾戶牧民家,不管是破敗的土坯房還是簡陋的蒙古包,無一例外地被掃蕩一空。稍稍讓少年安心的是,他們搶劫了牧民家里的現(xiàn)洋和衣裳食物,再沒有殺人。走了兩天,已經(jīng)走出了少年熟悉的范圍,他再也說不明白哪里還有人家。鞭子打得緊了,只好胡亂指個方向,走了半天都沒有見到一個人影。一伙人又累又餓,望著一望無際的沙漠,眼睛干得聽得見上下眼皮磕巴的聲音。馬拉巴子的,騙你大爺兜圈子,想熱死老子,胖子又舉起了鞭子,少年本能地縮緊了身體,卻不似先頭那么疼痛。胖子也乏了,他的皮鞭沒力道了。
小娃子是領(lǐng)我們兜圈子,瘸子說。
老子斃了他,胖子拉開槍栓。
瘦子打量一番少年,望著遠(yuǎn)處說,沒出過遠(yuǎn)門的小娃子,認(rèn)不得路了。
帶著是個累贅,斃了算了,胖子說。
先領(lǐng)著,當(dāng)緊忙的時候用得著。瘦子朝四下里眺望一陣,指了個方向,朝那邊走。
整整一天,沒有見到一戶人家,甚至沒有找到一口井。
人困馬乏,土匪們睡得死,少年掙脫了繩索在夜色中狂奔。
像一峰飽受風(fēng)沙磨礪倔強(qiáng)堅韌的駱駝,少年把自己的足跡牢牢地記在了腦子里。沙漠里的漢子會迷路,笑話。騎馬走了三天,其實(shí)就是在沙漠里兜圈子。挨了三天打,又這么又累又餓地走了一天一夜的路,少年腳步蹣跚,累得快要虛脫了,仍然頑強(qiáng)地堅持著。心里只有一個念想,趕緊回到乃花兒身邊,那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是他所有的快樂和幸福的暢想。傍晚,少年瞭見了乃花兒的家。好似久別故鄉(xiāng)的游子望見了熟悉的村莊聽到了母親的腳步聲,腳板下突然長了不少力氣,少年奔跑著撲過去。散落的羊群全都扭頭望著他,此起彼伏地叫喚著主人招呼。黃土屋里還是土匪打劫后的模樣,亂得不像樣,地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透了,滲進(jìn)土里。屋里沒人。圖布欣阿布的尸體不見了,也沒看見乃花兒的身影。少年焦急地四下里瞭望,房前屋后一遍遍地尋找。
姐姐——
乃花兒——
姐姐,你在哪里——
少年嘶啞的呼喚回蕩在沙灣里。
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少年走進(jìn)屋后的扎干林。霞光映照樹林反射著燦爛的光芒,仿佛來到了一個圣潔的地方,一座神圣的殿堂。少年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他屏聲靜氣,一步一步走進(jìn)了金色的扎干林。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他看到了乃花兒,穿著她那一身嶄新的衣裳,站在樹林里低頭專注地思想著什么。姐姐,少年喉頭抖動一下,情不自禁地叫喚一聲。乃花兒沒有動。姐姐,姐姐——少年呼喚著朝她跑過去。被什么東西絆住了腳,他突然摔倒跪在地上,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乃花兒雙腳離地,脖子上繃緊的是一條潔白的哈達(dá),掛在一棵粗壯的歪脖子扎干上。
姐姐——
少年撕心裂肺地呼喚。
太陽跌落沙漠的海洋里,滿天的紅霞逐漸散去,扎干林里圣潔的光輝被黑夜消融得無影無蹤。
少年點(diǎn)燃了扎干柴垛,乃花兒安靜地躺在上面。燃燒的火焰跳躍著,舞動著,他仿佛看見一只美麗的百靈鳥兒翩然起舞,又似一簇金黃的冬青花兒絢爛地開放。突然想起了最后的那個時刻,乃花兒對他說了一句話,起初并沒聽清她說了什么,現(xiàn)在丁猛想起了。
啊——啊——
少年一聲聲悲憤凄厲的長嚎。
燭光搖曳,我取過紅柳簽撥掉了燭繭,屋里亮堂了。我看到老嘎瓦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額上、臉上盡是汗水,眼睛盯著地上黑暗的角落,神情極為獰厲,似乎那里藏著一個他極為痛恨的東西。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雖然黑暗,地上分明什么都沒有。我給他倒酒,喝口酒,慢慢說。
少年轉(zhuǎn)身朝北方走去。
沙漠深處,土匪們幾乎絕望的時候,獨(dú)眼龍最先看見少年朝他們走過來。土匪們狐疑地盯著他。胖子拉開槍栓,他媽了巴子的,這小子騙了我們,老子斃了他。
等等,小娃子挺能耐。
瘦子凌厲的眼神刀子一樣地盯著少年的眼睛,走都走了,咋又回來了?
少年望著他們,身體顫栗著,沒有言語。
瘦子抬手兩槍,打在少年腳邊的地上,差點(diǎn)打著他的腳趾頭。
說,咋又回來了?
少年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一個字。
說,又有啥鬼點(diǎn)子了?
四個土匪把少年圍在中間,恐懼的氣氛把他壓垮了。少年癱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我找不到家了。
胖子的鞭子垂在地上,像一條僵死的蛇,少年吃夠了這條鞭子的苦頭,他知道只要胖子愿意,它馬上就會變成一條神出鬼沒嗜血的毒蛇。
是回不了家了吧,瘦子說,我早就知道你跑不掉,起來,跟我們走,我不相信你找不到人家。還得走多遠(yuǎn)?
往東走半天就能見著人家,少年說。
東邊?再往東是黃河。西邊呢?瘦子說。
西邊遠(yuǎn)一些,得大半天才有人家,少年的眼淚干了。
朝西走。瘦子說。
搖搖晃晃地走了大半天,果然遇到一戶人家,吃了頓飽飯,也把他們的家當(dāng)翻了個底朝天。少年覺察到了,這家曾經(jīng)與面的牧人恨恨地瞪著他,他們和其他被搶的牧民們一樣,都把這筆賬記在了他頭上。
一直向西走,少年再也說不清楚到了什么地方,路遇的牧民人家不管是土房子還是蒙古包,都被打劫一空。少年記不清自己身上背了多少孽債,牧人們仇恨的眼光告訴他,再也別想踏回這片土地。讓他稍稍放心的是,土匪似乎已經(jīng)認(rèn)可了他是他們中間的一份子,他再沒有挨鞭子,晚上睡覺也沒有被綁著手腳。
繞過一道沙梁,眼前忽然亮堂起來,大片盛開的冬青花給沙漠披上一件色彩斑斕的外衣。少年睜大了眼睛,怎么都看不夠,這是在沙漠嗎,怎么有這么多的冬青花。冬青灘上找到一戶牧民家,瘦子打發(fā)少年去飲馬,瘸子跟著去了。還是一柱朝天的臥桿井,少年不急不緩地打水,瘸子吆喝著把上井的羊群趕開。少年忽然有了主意,說你幫我提一下水,我尿個尿。瘸子罵一句懶驢上磨屎尿多,接過繩子提水。少年就在跟前旁若無人地尿了一泡尿。回頭見瘸子把臥桿壓下去了,半個身子傾向井圈。少年突然在瘸子背上使勁一按,瘸子來不及叫一聲就栽進(jìn)井里。少年朝井底望去,瘸子兩腿在水面踢騰幾下沒了動靜。他朝井里唾一口,罵一句活該,故作慌張地跑去報信。
瘦子一把抓住少年的頭發(fā),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說清楚,他是怎么掉下去的?少年嚇得臉色慘白,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就尿了個尿,還沒尿完就聽見撲通一聲,他就掉下去了。瘦子朝井里看了半天,井是扎干鑲井,上下幾乎一樣寬窄,剛能容下一個人的身體,瘸子尸體漂在井底。再看跟前一灘尿跡,似乎就是這么回事,噼啪扇了少年幾個耳光發(fā)泄。胖子和獨(dú)眼龍沒處撒氣,把飲水的羊群當(dāng)活靶子,舉槍亂打一氣,嚇得牧人一家趴在地上不敢動彈。胖子逼著牧人把打死的和還沒斷氣的羊提來丟到水井里,把井填埋了。
一路無話,一行人像沒頭的蒼蠅在沙漠里亂竄。少年發(fā)覺不管他們怎么在沙窩里兜圈子,大體方向一直是朝著西邊的。他不明白他們?nèi)ノ鬟吀墒裁?,莫非土匪的窩就在西邊?
天快黑的時候,走在前頭的瘦子突然停下招了招手,胖子和獨(dú)眼龍立刻抓起槍緊張地張望。
躡手躡腳地爬上前頭的一個沙梁,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前面有一隊人馬朝著西邊疾馳,好像是一支部隊,全都背著長槍挎著馬刀,不少人穿著黃衣裳。
郝司令的人,胖子說。
郝司令背叛了楚王,他們來這里干什么?獨(dú)眼龍說。
姓郝的真他媽夠狠,他投靠了肖王,這是要把我們趕盡殺絕,胖子說。
肖王的速度真快,是在逼楚王爺回頭。瘦子說,我們得快些走,朝北走,楚王說在西北邊境會合一起出境,姓郝的肯定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朝北走,抄近路,先出去再想辦法和楚王聯(lián)系。走,連夜走,再不能耽誤了。
次日早晨,在一條駝道上又遇到一隊人馬,走了一夜的土匪慌了神,胖子急忙掉頭要跑,叫瘦子喊住了,馬拉個逼的,你慌什么。策馬藏身在跟前密實(shí)的毛條叢里。人馬走近了,原來是個商隊。少年認(rèn)得那是祥泰隆的字號,這個商隊里有他熟悉的掌柜和小伙計,在扎干呼都格幫他們照看過牲口,掌柜還說過少年有眼色干活麻利,問過他愿不愿意當(dāng)伙計。那時候阿布還在,說嘎瓦得跟著羊群,得給我養(yǎng)老吶。突然瞭見了商隊,少年心里咯噔一下,壞了,商隊要遭殃了,這比搶多少戶人家都實(shí)在,他看到了土匪眼睛里的貪婪。少年很想給迎面來的商隊傳個信息,他們?nèi)硕?,早做提防土匪或許不能得逞。還沒想出個一二三來,瘦子的青花馬箭一般地沖了出去,胖子和獨(dú)眼龍緊跟著沖出去。少年愣神的工夫,胯下的馬也跟著去了,本來就是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馬,這個時候沖鋒是它的本能。
槍聲響了。商隊人雖然多,卻很少遇到過這樣的場面,槍聲一響,隊伍就亂了,膽小的嚇得哭叫起來。領(lǐng)頭的掌柜吆喝著好不容易控住陣腳,駱駝騾馬圍成一圈。掌柜滿臉笑容地過來搭話。瘦子二話不說,指頭兒一勾,清脆的一聲響,掌柜胸前開花撲倒在地上。少年看得真切,掌柜眼睛睜得老大,到死都不相信這是真的。圖布欣阿布那天也是這個神情,栽倒再也沒有起來。人死就這么眨眼的事,少年的心再一次揪緊了。商隊亂了,胖子朝天放了兩槍,立刻安靜下來。
想活命的全都給我下來,瘦子用槍指著嚇傻了的人們威脅。
瘦子示意少年和獨(dú)眼龍下去搜身,看他們有沒有武器。
商隊的駝工和伙計們驚恐地望著少年,不明白這個放羊的少年怎么和土匪混在一起。少年聽到某些人重重的鼻音,他知道,這是一個警告,意思是他們認(rèn)得他,記住他了。少年明白,這筆賬又記在他頭上了。在一個駝工身上摸到了一把蒙古刀,有牲口擋著,他不動聲色地把刀子揣在懷里。
牲口和東西留下,全都給我滾,胖子騎馬橫沖直撞,把人和牲口分開。
給幾個牲口馱水吧,大熱天的走不出去啊。一個牽駝人說。
少啰嗦,再不走一個也走不了,想死的留下。胖子吆喝。
少年目送一行人消失在沙灣里。
土匪們欣喜若狂,瘋了似的翻看著中意的東西,這些貨物和洋錢足可以讓他們快快活活地享用幾年,那些牲口都是好腳力,只需找一處好地方就可以穩(wěn)穩(wěn)地扎下營盤。
趕走了駝工和伙計,拾掇的營生就落在了少年頭上,收拾馱架,重新打包翻亂的貨物,忙得汗流浹背。土匪們守著一鱉子燒酒不挪窩,喝得面紅耳赤腳板漂浮。少年翻出一雙鞋穿在腳上,又找出一身嶄新的單衣?lián)Q下自己的棉袍,立刻感覺渾身說不出的舒坦。舊棉袍舍不得丟掉,裹在貨物里一起馱上架。
胖子醉醺醺地打量著少年,小娃子打扮出來還挺精神,不賴。
獨(dú)眼龍飄過來牽住他的衣襟,媽了個巴子的,誰叫你穿老子的衣裳,脫下來。
少年一怔,抓著他的胳膊使勁往后一推,獨(dú)眼龍趔趄著倒退幾步,差點(diǎn)摔倒。獨(dú)眼龍惱羞成怒,喲呵,小子吃飽了長勁了,老子崩了你。撈過身后的馬槍,咔嚓拉上槍栓。
瘦子吆喝,行了,還磨蹭個啥,還不快走。不定這些家伙遇著昨天那伙人折回來!
胖子嘻嘻笑著纏過來,現(xiàn)在我們是弟兄,好好干,你放心,有你的好處。
少年一聲不吭,去把牲口一個個地鏈起來。
有了這么多的牲口貨物反倒成了累贅,駝隊趕路不比單匹騾馬,黑天白日地走也就百十來里路。瘦子的一番話撥動了土匪最為脆弱的那根神經(jīng),胖子和獨(dú)眼龍都說丟掉駱駝和貨物輕裝趕路。瘦子思謀半天說,估計再有兩天就能出去,帶上吧,不單是一筆財富,著急了還可以商人身份打掩護(hù)。
一行人馬匆匆朝著北方奔走。
隊伍太長,瘦子和胖子在前頭帶路,少年和獨(dú)眼龍殿后。
機(jī)會來了。
獨(dú)眼龍喝多了酒,在馬上昏昏欲睡。少年悄沒聲息地走到他跟前,眼瞅著駝隊前頭拐彎的時候突然出手,抽出刀子在獨(dú)眼龍脖子底下猛地一拉,獨(dú)眼龍一聲不吭地跌下馬背。少年利索地取下他的槍和馬刀背在身上,離開了駝隊。
大漠的夜漆黑寂靜,月牙兒出來得晚了,細(xì)細(xì)地斜斜地掛在西天,星星奪走了月亮的光輝,燦爛閃爍,像是點(diǎn)燃了無數(shù)的篝火。馬兒靜臥在毛條叢下不停地反芻,眼睛里映著夜空的燦爛,像兩盞搖曳的燈,又仿佛鑲嵌了兩顆墜落沙漠的星星。少年嘴里嚼著草棵,望著天空出神。一顆流星斜斜地飛過,劃亮半邊天際。掃把星,該著有人倒霉了。唾掉草棵一骨碌坐起來,他像個黑色的精靈,消融在茫茫夜色里。
少年像一只潛行的獨(dú)狼,一步一步在黑夜里奔走,走一段便停下腳步,仔細(xì)地聆聽一陣,然后調(diào)整一下方向繼續(xù)走。少頃,少年再一次停了下來,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種聲音。趴在地上仔細(xì)地聽。沒錯,是牲口的反芻聲,牲口把白天沒能消化的草棵吐出來咀嚼,這是牧家少年睡夢里最為熟悉的聲音。聽聲音牲口還不少,應(yīng)該是土匪劫走的那個商隊?;蛘?,是頭天看見的那個叫什么郝司令的隊伍。西天的月牙兒越來越細(xì),朦朧得幾乎看不見了。少年爬上一個沙坡,朝著聲音的方向仔細(xì)地看。前面的那個沙灣里,隱隱地有一片黑色的影子,雖然看不清牲口的形狀,聽它們的鼻音和反芻聲少年知道那是一個騾馬和駱駝混合的群體,少年的眼睛亮了。
躡手躡腳地朝牲口群走過去,馬槍緊緊地貼著少年的脊梁。近了,更近了,少年覺察到牲口們突然停止了反芻,腦袋偏向他這邊。心狂跳不止,握緊了懷里的刀把子。他佝僂下身子,在牲口群里慢慢地尋找,轉(zhuǎn)遍了所有的牲口,沒有人。人呢?少年納悶了,難道他們丟掉牲口和貨物走啦?不對,他們的馬還在,瘦子的青花馬可不是一般的馬,絕對不是沙漠里的種。莫非,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他,現(xiàn)在正……少年嚇出一身冷汗,趕緊牽住一匹馬韁繩,只要聽到響動馬上跑路。突然,他聽到有人說話,馬拉巴子的,小娃子會殺人,早就該斃了他。少年緊張到極點(diǎn),本能地兩手掰著馬背跳上去就跑,他聽出來了,是那個胖子的聲音。緊接著,他聽到有人嚷嚷,是誰,誰在偷馬?還是胖子的聲音。突然,叭地一聲槍響,子彈貼著頭皮飛過去,少年嚇得伏在馬背上縮緊了脖子,使勁地催馬快跑。槍聲來自另一個方向,顯然不是胖子打的。少年懊惱地罵自己,該死,明明是胖子說夢話,咋就當(dāng)真了。土匪也真是狡猾,黑夜不和牲口貨物在一起,東一個西一個遠(yuǎn)遠(yuǎn)地分開了睡。
天亮了,少年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兩個土匪收拾好駝隊一前一后朝北邊走去。瘦子前天說過,朝北走兩天就能出邊界了,也就是說他們就這一天的腳程了。少年騎馬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事情必須在今天解決。這片區(qū)域很陌生,沙漠里長了十幾年,從來沒出過這么遠(yuǎn)的門,前頭是什么情況,他不知道。但從土匪的談話中聽得出來,他們要過邊境,那邊是外蒙古。阿布早年當(dāng)過肖王爺?shù)目ū孟窬驮谶吘车哪膫€卡子上。阿布說過,王爺?shù)娜苏l也不能過境,過去了就是叛徒,那邊的人也不能過來,誰知道他是不是奸細(xì)。這兩個土匪不是本地人,他們今天要過邊境,他們是什么人,叛徒還是奸細(xì)?少年想不明白。但有一點(diǎn)是可以肯定的,他們不是好人,禍害人的人肯定不是好人。
兩個土匪心有余悸,他們已經(jīng)知道有人在跟著他們了,槍不離手,驚慌地左顧右盼,可又舍不得丟掉大宗的財物,瘋狂地催著牲口趕路。少年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頭,知道他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索性也就不躲閃了,射程外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胖子不管遠(yuǎn)近地朝他放了兩槍。少年知道土匪已經(jīng)慌到了極點(diǎn),如果他們兩個來個包抄,他無論如何也躲不掉的,顯然土匪不想和他多費(fèi)周折,他們的目的是盡快出境。
走上最后一道沙梁,前頭沙漠走到頭了,遠(yuǎn)處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莫非那邊就是邊境。不能再等了,少年策馬朝一側(cè)的沙灣里跑去。
瘦子朝后望了望,沒有看到人,長出了口氣,朝胖子吆喝,快點(diǎn)走,就到了。
胖子答應(yīng)著驅(qū)趕牲口,不經(jīng)意地回頭看見東邊的沙疙瘩上趴著個人,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胖子嚇傻了,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叭的一聲響,身體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大瞪著眼睛朝后仰過去,生命最后一瞬間,他看見了少年英俊的臉龐。
槍對于有些牧家的孩子并不陌生,許多牧民家里就有槍,牧民平時在家放牧,到時節(jié)就是王府的兵丁,換防輪值,槍往往就是孩子從小的玩物,所以少年有一手好槍法。
望著胖子從馬上摔下去,少年冷笑了一下,狗日的叫你跑,冷峻得和那張年輕稚嫩的臉蛋極不相符。還沒收起槍,叭叭兩聲,子彈打在身下的沙疙瘩上。少年看見瘦子單手持槍,朝他這邊望著,催牲口朝戈壁上走。同時少年也聽到陣陣馬蹄聲從南邊傳來,聽聲音也就三四里地的路程。肖王爺?shù)娜藖砹?,土匪想逃。少年躍起,翻身上馬,朝青花馬追去。
駝隊已經(jīng)習(xí)慣于排起長長的隊伍不緊不慢地走,每一個牲口全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誰也不肯越位,但憑瘦子兜著圈子驅(qū)趕,駝隊的隊形卻不亂,速度也沒快多少,依然我行我素穩(wěn)穩(wěn)地邁著步伐。瘦子顯然也覺察到有部隊追來了,看到少年縱馬朝自己沖了過來,再也顧不上駝隊,催動胯下的青花馬朝戈壁灘上奔去。青花馬是一匹好馬,像一股詭異的旋風(fēng),從沙漠卷上戈壁灘,卷起戈壁灘上的石子,疾速地往前飄移。
少年第一次走出沙漠,戈壁灘上寸草不生極度的荒涼,褐色的荒灘一望無際,布滿無數(shù)大大小小黑色的石子,仿佛另一個世界。正午的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沉沉地壓下來,少年感覺到了它的熱量,燙得脊背火辣辣地疼,似乎要把灘上的一切都燒成灰燼。在少年眼里,這就是世界的盡頭。不過,少年還是有些興奮的,被自己追逐的是一個窮兇惡極的強(qiáng)盜,他感覺到了對方內(nèi)心的恐懼。這就好像是一出貓捉老鼠的游戲,又感覺自己就是阿布故事里威風(fēng)凜凜的大將軍,是正義和勇敢的化身。駿馬在戈壁灘上奔跑的速度比在沙漠里快了許多,遠(yuǎn)處近處的風(fēng)水在快速地飄蕩,仿佛在無垠的水面上奔馳。
少年終于擋在了瘦子前面,勒住馬嚼子互相對視。南邊的馬蹄聲像滾滾的雷聲霹靂而來,似乎能感覺到大地在劇烈地顫抖,少年看見那邊揚(yáng)起了沙塵。瘦子眼冒兇光,抽出長長的馬刀,小子,你找死。少年舉起馬刀,殺——怒吼著向著對方?jīng)_去。只一個回合,少年聽到當(dāng)?shù)囊宦暎掷锏鸟R刀脫手飛得無影無蹤,然后,少年感覺到了自己臉上身上火辣辣地疼。巨大的慣性使得兩匹戰(zhàn)馬收不住腳步,互相跑出十幾步才兜個圈子面對,少年好不容易平衡了身體。少年看到瘦子舉著馬刀獰笑著朝他沖了過來,他朝底下看了看,自己的馬刀甩出很遠(yuǎn),插在地上,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少年眼睛睜得老大,張嘴大聲呼喊一聲,姐姐——
奇跡就在一瞬間發(fā)生,似乎是少年的呼喊震撼了土匪,他看見瘦子突然勒住馬嚼子急急地轉(zhuǎn)身,慌慌張張地朝北邊疾馳。少年想抖韁繩追上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似乎僵硬了,雙手不聽使喚,兩條腿好像緊緊地綁在馬肚子上,提不起勁。低頭看見自己全身被血染紅了,剛才那一下受了重傷。他吃力地摸著了身后的馬槍,緩緩地抬起,準(zhǔn)星里青花馬像是在水面上飄蕩,一忽兒變成一道細(xì)長的青煙,一忽兒又變成一片拉散了的黑云。少年果斷地扣動了扳機(jī),從準(zhǔn)星里看見了,瘦子從馬背上栽了下來。少年哭了,喃喃地念叨,姐姐,我殺了他們了,我給你和阿布報仇了。少年清晰地記起了乃花兒最后和他說的話,殺死他們。
殺死他們,這是人們對于仇恨最直白的表達(dá),也是最有效的結(jié)果。
身后雷鳴般地馬蹄聲咆哮而來,把他圍在中間,少年看到許多穿戴整齊的人關(guān)切地望著他,他想對他們笑,突然感覺天地好像掉了個個,他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天亮了,屋里照進(jìn)黎明的第一縷曙光。老嘎瓦的煙盒早空了,我點(diǎn)著一支遞給他。
你是個英雄。我說。
他們說我是土匪。老嘎瓦說。
咋不說明白呢?
當(dāng)兵的走了,沒有人證明,都說我領(lǐng)著土匪搶了人家。
就為這個坐了兩次牢?
老嘎瓦再不應(yīng)聲,默默地抽完了手里的煙,把煙頭在炕沿上揉滅,下炕拉開門出去。
太陽還沒有出來,天已經(jīng)大亮了。
我跟著老嘎瓦朝屋后走去。
屋后是一片茂密的扎干林,如此高大茂盛的扎干林我只在小時候看到過?,F(xiàn)在我又一次置身于童年奇幻般的森林中了,只是我無法觸摸童年的快樂,心頭重的像壓了一塊巨石。
老嘎瓦帶我到一個扎干垛跟前。走近了才看清楚,竟然是一棵粗壯高大的扎干,枝干從中間傾斜歪向一邊,有人傍著這棵扎干堆起一個扎干垛,構(gòu)成一個整體,扎干垛上纏繞著無數(shù)經(jīng)幡和哈達(dá),扎干垛下面中空,里頭放置了一些煙酒糖茶。
老嘎瓦繞著扎干垛走了三圈,然后在扎干上系了一條嶄新的哈達(dá),抬頭仰望扎干樹梢。
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經(jīng)歷了許多事,我以為自己是一個淡定的人,現(xiàn)在一種感情緊緊地攥住了我的心,早已干涸的淚腺突然泉涌,止也止不住。
太陽出來了,茂密的扎干林沐浴在金色的霞光里,顯得那么圣潔,仿佛一座神圣的殿堂。
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