釉年
“戴先生乘的那架飛機(jī)……落、落下來了?!逼腿苏驹诤姆块T口通報(bào)了這個可怕的消息,她的聲音里透著慌張,可眼神卻頻頻逡巡于屋內(nèi)那道曼妙的身姿。在驚恐之余,她是好奇的,她想知道屋里的女人聽到消息后會是什么反應(yīng)?畢竟公館里人人都對戴先生同胡小姐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有所耳聞。
令人失望的是,端坐于桌前品茗的女人并沒有過度的情緒起伏。她只緩緩將手中的骨瓷杯擱回到碟子上,似笑非笑地答了一聲:是嗎?
隨即,胡蝶站起身,踩著綿軟的地毯來到窗前。她望著窗外新芽初綻的柳樹,許久之后,終于下定決心般轉(zhuǎn)過身,吩咐說:“把茶撤下去吧。”
“胡小姐要出門?”仆人見她從衣帽架上取下大衣,不由發(fā)問。
胡蝶沒有即刻回答,直至熟練地將腰帶系好才“唔”了一聲?!俺鋈ヒ惶恕!彼f。
年輕且訓(xùn)練有素的仆人將桌面上的茶具擺放回托盤。這時,她發(fā)現(xiàn)在深色暗紋的桌布上嵌了塊指甲蓋大小的污漬,指腹在上面摩挲過,竟還有些濕潤。她忙著換上新桌布,耳朵里卻鉆進(jìn)了老傭人和管家的竊竊私語。
“伊剛剛出門,我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以往還能請示戴先生,可現(xiàn)在……哎,儂講伊急匆匆出去做啥?”
“……八成是找那個人去了。”
這一次,沒有人幫胡蝶推開公館的大門,她的手捏著冰涼的金屬門把手,身體不由自主地輕顫起來。陡然掙脫桎梏之后,她首先感受到的并非狂喜,而是一種熟悉的動蕩感,這種熟悉的感覺中摻雜著對未知前路的不安,它乘著她的記憶一路追溯,終于同1942年的某個時間節(jié)點(diǎn)重合。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戴笠。
當(dāng)年為了躲避日軍的炮火,胡蝶一家從上海輾轉(zhuǎn)到了香港,又從廣東韶關(guān)經(jīng)由廣西桂林,抵達(dá)山城重慶??刹恍业氖牵诖似陂g裝載著她畢生積蓄的30個行李箱卻在托運(yùn)途中遺失。當(dāng)她得知這個消息時,幾乎暈厥過去。她千方百計(jì)想要找回遺失的箱子,但這無異于大海撈針。直至某一日,友人將戴笠這個名字告知于她。
戴笠此人,系當(dāng)時的國民政府軍統(tǒng)局局長,即軍統(tǒng)特務(wù)頭子。胡蝶倒不是從未聽說過此人的名諱,可確實(shí)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與這樣一個人物產(chǎn)生交集。
“你可想好了,是否要請他幫忙?”
戴笠的惡名胡蝶有所耳聞,除了傳言他為人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外,最令她害怕的還是他對待女人的手段。但若是找不回那30個箱子,她和家人往后的生活根本無法維持。
“要勞煩你引見了?!彼卫挝站o的拳頭終于在說出這句話時驟然松開。兩相權(quán)衡,她決定鋌而走險(xiǎn)。
很快,一場精心策劃的家庭宴會在胡蝶友人的公館中隆重舉辦。“胡蝶”這個名字對戴笠來說并不陌生,他很早以前就在銀幕上飽覽過她的美麗,且深深印在自己的腦中。如今得以見到走下銀幕的她,他無比驚喜地發(fā)現(xiàn),電影皇后的風(fēng)采不減反增。在戴笠灼熱的目光下,見慣大場面的胡蝶第一次覺得自己并不那么游刃有余。
被介紹給彼此之后,胡蝶落落大方地同他打招呼:“戴先生,你好?!彼龥]有用職稱來稱呼他,而是刻意淡化了他們之間身份的差異,她隱約知道,這項(xiàng)艱巨的任務(wù)能否順利完成,完全取決于她愿不愿意做出對等的犧牲。也許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向一個男人妥協(xié),會比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向一名權(quán)貴低頭來得容易。
戴笠倒也沒有如傳言所說的那么可怕,他恭敬地問她:“不知戴某是否有這個榮幸,可以請胡小姐跳一支舞?”
胡蝶自然不好拒絕。高檔彈簧地板上,胡蝶伴著舞曲旋律心不在焉地踩著舞步,她好幾次想要開口,但都被戴笠錯開話題。
“我見過許多女人穿旗袍,但她們總歸穿不出上海女人的味道。胡小姐穿旗袍也是極好看的。我恰好認(rèn)識一個從上海過來的老裁縫,手藝?yán)系溃艉〗阆胍碇眯┮挛?,倒是可以去他那里?!?/p>
“噯,戴先生有心了。”
這一場宴會只是預(yù)熱,胡蝶是在次日被接去戴笠辦公室的。這位“戴先生”開門見山地表示愿意幫她尋找那幾個失落的箱子。胡蝶當(dāng)即道謝,但她心里清楚,就算是仰仗戴笠,要想原模原樣把失物找回來也不是易事。
甫一送走胡蝶,戴笠便叫來了手下,將事情吩咐下去。辦公室里終于只剩下他一個,他靜坐著,任由久違的喜悅不斷沖擊他的胸口。他的前半生有過數(shù)不清的女人,可沒有一個能像蝴蝶這樣令他激動,令他生出返老還童的感覺。
沒過多久,那丟失的30個箱子在戴笠的幫助下完璧歸趙了。但重新收獲失物的喜悅并沒有令胡蝶的眉頭舒展,因?yàn)樗l(fā)現(xiàn),箱子里的東西并不全是她原先的那些,有些物件上還貼著標(biāo)簽,明顯是照她的失物清單重新采購回來的。
胡蝶的心情有些沉重,她知道自己欠了戴笠一個很大的人情。她下意識將手伸到身旁丈夫的手心里,卻沒有觸摸到往昔的溫暖……
戴笠來勢洶洶,完全以一種“不請自來”的架勢介入胡蝶的生活。他的專屬汽車時常能在半路將她截獲,隨后就見他悠然自若地推開車門,“胡小姐,好巧。不介意的話……我送你一程?”這樣子的偶遇一周會發(fā)生好幾次。胡蝶自然是困擾極了,可面對“恩人”禮節(jié)性伸過來的手,她唯有將手袋遞交給他,才能避免一場尷尬的僵持。胡蝶坐進(jìn)車廂里,司機(jī)朝她熟稔地點(diǎn)頭示意,這讓她脖子發(fā)紅。
戴笠的殷勤如一張密網(wǎng)將胡蝶籠罩,他總有無數(shù)種理由邀請她出席各種活動。但他似乎又不急著收網(wǎng),于是這給了胡蝶一個錯覺:傳言中的戴笠和自己所認(rèn)識的戴笠是否同一個人?戴笠過長時間的按兵不動逐漸打消了胡蝶的疑慮,使她忘記老謀深算的獵人通常不介意漫長的等待,只要能在最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將獵物一網(wǎng)打盡。
1944年的春天,胡蝶終于怔忪著清醒過來。戴笠將一張專員委任狀交到她丈夫的手中,美其名曰任命其為運(yùn)輸專員,到滇緬公路上負(fù)責(zé)運(yùn)輸貨物,是個肥差。戴笠的動作很迅捷,送走胡蝶丈夫的同時,他的私車已經(jīng)在門外等候多時。胡蝶苦笑著念了句“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認(rèn)命地坐上了那輛車。
戴笠如愿以償?shù)貙⒑舆M(jìn)楊家山公館,他的私車走了一條沒有返程的路線,她被變相地“軟禁”了。當(dāng)晚,戴笠牽著胡蝶站在明月高懸的窗前,坦誠地說:“你也許知道我的前半生是怎樣的光景,但我想告訴你,那些都是過去。如今我已四十好幾,也想安定圓滿地生活,尤其是得以在這樣的年歲遇見你,更堅(jiān)定了我的念頭?!敝閷?、鮮花、豪宅,他把自己能想到的一切都捧在手里,獻(xiàn)給了胡蝶。然而,胡蝶并不快樂。
“我并不是你豢養(yǎng)的寵物,也不屑于當(dāng)籠中的雀兒。”她無力地推開戴笠遞過來的水果,縱然她曉得這些時令玩意兒都是戴笠吩咐人按照她的口味特意從南國空運(yùn)來的。
“這說的是什么話?你是我的‘蝴蝶,自然不是什么雀兒貓兒?!贝黧倚ξ匕驯P子擱到一邊。他在情話上的造詣絲毫不比他的政治手段遜色?!笆遣皇窍舆@座宅子待得憋悶?我已著人另外修建了新宅子,那里的花園要比這里的大兩倍,花兒也……”
“也盡是些珍奇品種?”胡蝶冷笑著打斷他,“可你要知道,用木籠子關(guān)一只鳥和用金籠子關(guān)一只鳥,沒有差別!”她說完便轉(zhuǎn)身要走,可披肩的一角卻被人拽住。她費(fèi)力扯了兩下也未掙脫,心倒是跳得飛快,她暗暗期待他發(fā)怒。
“你都已經(jīng)能猜到我下一句話想說什么,看來我們之間的默契度越來越高了?!鄙砗蟮乃慌葱?。她這一拳又打在了棉花上。
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戴笠樂此不疲地帶著胡蝶輾轉(zhuǎn)出入于各式各樣的繁華之境,在他的字典里沒有“躊躇”一詞,因此他很快向她提出結(jié)婚的請求。那日,他們剛從一場晚宴上歸家,屏退了仆人后,戴笠突然從身后掏出一枚鉆石戒指,道:“胡蝶,你是否愿意嫁給我?”鉆石在暖色的燈光下熠熠生輝,比鉆石更閃耀的,是他的眼睛。胡蝶不敢承受他的視線,盡管它已從最初的灼熱柔化為坦誠與謙卑,可她竟反而承受不起這份謙卑的重量。
“別忘了我是個有丈夫的人?!彼j然地后退兩步,從椅背上抄起剛摘下的披肩,近乎狼狽地跑回房間。戴笠并不氣餒,他甚至覺得“突擊式”求婚妙不可言并開始享受這種樂趣。
也許是戴笠平日里對她太過溫柔,讓她漸漸忘記了他本非良善之人。因此,當(dāng)她久未謀面的丈夫被脅迫著遞給她一紙離婚協(xié)議時,她沒能抑制住恣肆的淚水。戴笠的嘴角始終掛著一絲殘忍的笑意,冷冷看著她哭倒在她丈夫的懷里,如生死訣別般痛苦。
胡蝶心里明白,一旦在這張離婚協(xié)議上簽下字,戴笠再向她求婚,她就不能拒絕了。
然而,上蒼或許還是垂憐這名女子的,命運(yùn)之手將她推到懸崖邊時,意外地饒了她一口氣。彼時戴笠已帶她返回上海居住,并著人籌備他們的婚禮。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在1946年3月17日這一天,他所乘坐的由北平飛往南京的飛機(jī)意外失事了。
戴笠的死亡,預(yù)示著這場婚禮的無疾而終。
她獲得了解脫。這世上再找不出更好的方式,能夠在顧全每個人顏面的同時為這出鬧劇收場。
……
胡蝶收住漫溢的思緒,深深吸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朝前走。上海的三月,春風(fēng)依然料峭,那些過于沉重的記憶,就讓風(fēng)將其研磨成灰,撒向不知名的遠(yuǎn)方吧。
(責(zé)編/方紅艷 ? ?插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