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敏
當我在電腦上打出這兩個字,胸中正是隱隱作痛的時刻。我知道,這兩個字的分量有多重。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說:“生命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為自我的存在?!比欢?,身處繁忙喧囂之中,真的很難確知自我的存在。我們確實常常遺忘呼吸,以及呼吸背后隱藏的真相,包括生命、意識和價值。
受困于自己的呼吸,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的事情了。自生以來,我的肺部就不大好。后來導致了少年時代長期的慢性支氣管哮喘,頻頻發(fā)作。這是尾隨生命而來的一個系列。這種困境,讓童年、少年和青年之初,都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而今站在中年之端,逐漸眺望自己的老年,這份灰又不知道是否將會尾隨而來。
曾經,那一到深夜便無法遏制的噪音,從肺葉之間,彌漫到胸腔,擴散到耳邊,沒有一刻使我停息和平復。胸中的羅音,無法撕裂這生命與生俱來的呼吸本能,無法控制自己的生命在一點一點的時間流失中發(fā)出病態(tài)的顫栗。這種毫無人道的折磨,是記憶中最為黑暗與恐怖的時刻。
無法擺脫,這是致命的弱點與傷害。
而生命中,往往會有那么多的時刻,要獨自面對這弱點、這傷害,無可回避。
是的,我不能回避。
因為直面自己的人生,因而充滿了絕望的勇氣。這似乎是我很多年以前就已經明白和接受了的道理,人世間的道理。呼吸,常常如同束縛生命的一條繩索,起著保護與扼殺的雙重作用。我們沉重的肉身,藉此得以保全,藉此得以無法飛升。在靈與欲的糾葛之中,茫然而又無辜。
呼吸,讓我想起了和朋友在云南香格里拉的碧塔海。
從湖邊到停車場需要翻越一座山,走在海拔接近四千米的地方,路途漫漫,寂靜森林中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那呼吸,沉重緩慢,拖曳著一個肉身的所有重量,以及生命對于自由、性靈的所有渴望和希冀,遲疑莊嚴。呼吸,使我們聽見了自我的存在,多么真實,毫無虛幻。呼吸,讓我從此發(fā)現了生命真正想要的內容,但我依然只能在重重疊疊的云影之下給予它最微小的一點滿足。
呼吸,使我想起了12歲脊椎矯正手術后遺留在唇邊的那一道氧氣管的壓痕。聽媽說,那道明顯的深刻痕跡,仿佛雕刻一般,匍匐于唇與鼻交匯的一線,直到出院才消失。呼吸,在36歲新婚不久之后的骨折手術中,讓我幻覺叢生,十年背包旅行的各種場景紛至沓來。呼吸,讓我一次又一次聆聽到生命里那不息的潮聲,是自來的堅韌,還是后天培養(yǎng)出來的固執(zhí),我無從辨別。
真的。很難辨別,人世間的對錯、困惑。因此,我們求助于佛。而佛,我看不見它的呼吸,它沒有呼吸。也許,正因為如此,它方能夠永遠平和、寧靜地看待世間萬事萬物,清晰又理性地予以分辨。而我們,卻常常淹沒了自己的判斷,于茫茫的呼吸之中。
呼吸,使我更深地理解了大海的存在。那生生不息的潮聲。沒有起點與終點的波濤洶涌,潮來潮去。永恒的力量。大海的潮聲使我相信,那是自然在呼吸。它寬廣無邊,蘊涵一切。知道了它的呼吸,我就從而確信了一種真切的存在,超越思想和學說的存在,超越理性和規(guī)則的存在。它呼吸,故而它存在。
由此,我得到一種啟示:憑借了最本能的動作——呼吸,我們與神秘的自然有了一絲微妙而又牢固的聯系,證明了我們是自然之子。聯系決定了我們的本質,決定了我們的宿命。
我喜歡張開嘴巴呼吸,這樣會使我感覺自己的氧氣充足,而如果僅憑鼻子,那就不夠了。也因此,在奔跑中,我的速度明顯比別人慢,因為我張大著嘴巴呼吸,我的呼吸就成為奔跑的最大阻力。我知道這很糟糕。但我已經習慣,也不愿意改變。
呼吸是每個人的必需,也有每個人各自選擇的方式。我的方式已經定型??赡苓@也是我為什么喜歡蜷縮著身子睡覺的原因。似乎這樣,在我的胸腔與嘴巴之間,縮短了呼吸所走過的路徑。我因此這樣誤導著自己:呼吸所省略掉的路徑,會更多地豐盛于自身所獲取的氧氣。因此這樣會使自己感覺更舒適和安全。
是的。呼吸也可以帶來安全感。道家和瑜伽都講究氣息的吐納、勻和、調整,以及平穩(wěn),如此反觀自身與心靈,返璞歸真,回到生命最初的圓滿無欲之態(tài)。也許,呼吸之間還隱藏著生命與宇宙的核心秘密,只是我們太凡俗,無法一窺其真相。
在這樣的一個時代,周圍的各種觀念都在充斥、彌漫和影響著我們的呼吸。絕不再純凈,它迷醉于自身的那種泡沫狀的豐盛景象,如同懷特海在書中所言:“每一個階段都存在各種形式的思想形成的一種總的形式,很像我們呼吸的空氣,它的形式是如此透明,如此遍布各處,如此必要,我們只有用一種外力才能感知它”。
但我更信任“無”。一呼一吸之間,其實萬事皆“無”。無中生有,有又返無,循環(huán)往復。如此。于是,就這樣想起了小津安二郎,那個擅長拍攝黑白影片的日本導演。秩序與無常,構成了我們身邊的世界,構成了人間的黑白。小津的墓碑上沒有刻下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個字——無。我們從來處來,從去處去。呼吸亦然,人生亦然。
如果反復求證生命的存在或虛無,也許才是一種歧途;如果坦然面對悲歡得失,能夠不囿于過去未來的時空限界,未若遺忘自己的呼吸,來得更為自然。這活著的依憑、這活著的證明、這活著的本能,使無數生命游走在生死一線之間,來去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