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風(fēng)

一、量 才

我們案件大隊有兩個二師兄。

在說二師兄之前，有必要先講一講大師兄。

大師兄四十來歲，無論穿警服、警襯還是警背心，都修飾得風(fēng)度翩翩、整整齊齊，尤其他相貌儒雅、態(tài)度謙和又身材俊美，天生帶電行走，但凡女性，下到六歲上到六十歲，電眼一掃——通殺。當然這是我們的臆斷，因為沒有那么多的女性朋友給我們做實驗對象，但他絕對是我們單位的一朵奇葩：我們?nèi)巳硕紣鬯?/p>

大師兄是個完美主義者。檢查科室會議記錄時發(fā)現(xiàn)有一點兒撕裂的痕跡，就小心地從內(nèi)勤手里接過膠布反面粘上，不假人手，他要確保那條膠布粘得嚴絲合縫，將斷層與筆記本渾然一體。我們還喜歡大師兄說話的腔調(diào)，讓你覺得人生無限美好。有一次他檢查內(nèi)勤的工具借出使用記錄，小姑娘一不小心放了個屁，聲音不大，但很脆亮，大師兄頭也不抬地說：“咦，我說最近北京APEC藍又回來了呢，原來是臭氧空洞彌補得好?！敝車黄β?。臨走，大師兄拍拍她的肩膀：“人吃五谷雜糧的，正常?！毙」媚锩骖a緋紅、艷若桃花，目光粘著他的背影一直粘到他走出去的門上，似要把那扇門舔出個洞來。去基層重要信息系統(tǒng)單位檢查，是我們最怕的工作之一，到處冷冰冰硬邦邦，聲勢顯赫卻也嚇人，尤其被關(guān)在噪音污染指數(shù)超過一百四十分貝的機房里，有種被世間遺棄的絕望。但只要跟大師兄在一起，工作永遠暢通無阻，有無數(shù)笑話和插科打諢，很長的一次系統(tǒng)檢查談笑間就結(jié)束了，還干凈利落。小姑娘們都很飯他，他有極好的女人緣。

大師兄最喜歡的事是拆卸機器。工作間隙，你若邀他打球游泳吃飯K歌，十次有九次要拒絕，去了也是副萎靡不振水土不服的樣子，你若跑過來跟他說：“劉隊、劉隊，我們屋打印機又出事了，剛才‘嗷的一聲……”他能彈簧似的從椅子上蹦起來，跑過去捧著打印機里外忙活一通，興致勃勃地干完，心滿意足地離去。

大師兄常說，機器這東西其實很簡單，因為它是死的。它每天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靜靜吃灰，偶爾心急的人還要拍它一下、踢它一腳，當你打開一臺風(fēng)塵仆仆的機器，它的大部分零件都在按部就班，只有極個別的地方斷了、掉了、搭錯線了，你所要做的就是撥開迷霧，找到這個地方。但我們都討厭“撥開迷霧”這個過程，有時候撥了半天還是迷霧，只有大師兄比較陶醉?？此眯揲L的手指擰螺絲、循線、除塵、試電的樣子，確實享受，比女人繡花的指頭還靈巧。據(jù)說他曾用一根細電線盤出一朵精致的玫瑰花，送給旁邊幫他遞工具的小姑娘，這就不難解釋為什么每次大師兄修理設(shè)備，總有人蜂擁而至搶著當工具“二傳手”。

當然，大師兄最值得我們津津樂道的壯舉是“救死扶傷”。

去年，一家三甲醫(yī)院的門診掛號系統(tǒng)癱瘓了。拜現(xiàn)在迅猛發(fā)展的科技所賜，那家醫(yī)院的檢查、治療、劃價、繳費、取藥等等系統(tǒng)都是“一根筋”的，掛不上號，醫(yī)生連個青霉素都開不出來。門診大廳嘈雜一片，如吵蛤蟆坑，那場面何止壯觀，簡直壯烈。醫(yī)生護士全躲出去了，只有幾個保安站在人群里聲嘶力竭、氣短臉抽，等大師兄帶人趕到，首當其沖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進不去！打電話，里面的人也出不來。為了保障醫(yī)生、護士和病人的人身安全，這家醫(yī)院幾乎是全封閉的，樓與樓之間都通過走廊相連，大師兄的三人小組拎著沉重的工具箱，幾乎繞院一周才鉆進他們的地下車庫，終于接上了頭。容不得彼此寒暄，大師兄喘著氣問：“在哪兒？”對方回了三個字：“跟我來?！?/p>

又是一頓狂走。

別的技術(shù)領(lǐng)域我不知道，但在重要信息系統(tǒng)等級保護這個行當里，解決問題并不難，難的是發(fā)現(xiàn)問題。偌大的機房，轟鳴不絕，似成千上萬人在你耳邊咆哮，警告并敦促你必須立即馬上趕緊修好它。在這種狀態(tài)下，人的心理和生理壓力都會不由自主增大，而電子產(chǎn)品尤其電腦，是沒有百分之百保險的，總有個萬分之一，我們經(jīng)常下去檢查，就是為了降低那個萬分之一的概率。如果真的趕上了，篩查系統(tǒng)漏洞，捕捉木馬程序，很大程度上靠運氣。譬如潘越帶人去查，溫和點兒說，那是逐條分析，刻薄點兒形容，就是一個一個碰，百個以內(nèi)碰上了，吉人天相，千萬個之間碰不上，那叫常態(tài)，遇上邪性的，查幾天都不見得查出來到底哪兒漏了，只能自求多福。

這個時候就顯示出大師兄的鬼斧神工了，他總能在最短時間內(nèi)找到缺口，然后堵上，讓機器修復(fù)如初，正常運行。

我曾經(jīng)很崇拜地問大師兄：“你為什么總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找到漏洞呢？”

大師兄淡定地喝了口茶，說：“因為我是你師兄啊?！?/p>

我傻笑：“那你告訴我唄，讓我時不時地也炫一下唄?！?/p>

大師兄也傻笑：“這是經(jīng)驗，不是知識?！鳖D了頓，又喝口茶，“給你講一故事吧，你拿它當故事聽也行，拿它當笑話聽也行?！?/p>

美國華盛頓廣場有名的杰斐遜紀念大廈，因年深日久，墻面出現(xiàn)了裂紋。這是不得了的事?。榱吮Ｗo并修復(fù)這幢大廈，有關(guān)專家進行了專門研究。最初，大家認為損害建筑物表面的元兇是侵蝕的酸雨;但何來酸雨呢？其實是每天沖洗墻壁的清潔劑，里面有強烈的酸蝕性;那么，為什么要每天沖洗墻壁呢？因為墻壁上每天都落有大量的鳥糞;為什么會有那么多鳥糞呢？因為大廈周圍聚集了很多燕子;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燕子呢？因為大廈墻上有很多燕子愛吃的蜘蛛;為什么會有那么多蜘蛛呢？因為大廈四周有蜘蛛最喜歡吃的飛蟲;為什么有那么多的飛蟲？因為飛蟲在這里繁殖特別快;為什么飛蟲在這里繁殖特別快？因為這里的塵埃最適宜飛蟲繁殖;為什么這里的塵埃最適宜飛蟲繁殖？因為開著的窗陽光充足，大量飛蟲聚集在此，超常繁殖……

最后，專家研究出的解決辦法是：拉上窗簾。

“十三啊，我們處理問題時，總是先暗示自己，它應(yīng)該很難！眼前似乎重重迷霧，難見青天，這時候，畏難心理占據(jù)上風(fēng)，我們開始暗暗指責他人的愚蠢、嫌棄環(huán)境的惡劣、埋怨社會的不公，這些心理暗示不僅耽誤時間，而且屏蔽技術(shù)，越發(fā)難溯問題的根源。殊不知，很多所謂的電子、電腦、軟硬件問題都是極其簡單的，需要的只是你的一點兒靜心、耐心和細心。然后，拉上窗簾。”

我沒聽懂。

太技術(shù)了。

說二師兄吧。

二師兄跟大師兄是嫡親師兄弟，倆人同系不同級，同一個班主任帶出的倆公安大學(xué)優(yōu)秀畢業(yè)生。要說這班主任可夠背的，倆衛(wèi)星苗子都被發(fā)配到我們這個死受活累的清水衙門來，干的都是不能說的活兒。像上面那個救死扶傷的案子，大師兄不到三小時解決戰(zhàn)斗，等到系統(tǒng)恢復(fù)，負責人扭臉就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去了，大師兄帶著倆民警愣是拎著工具箱從地下車庫原路返回?；貑挝徊沤拥綄Ψ诫娫挘瑢Ψ絼傉f兩句謝謝，就緊趕著叮囑我們別外宣、別發(fā)表，如果網(wǎng)上有炒作趕緊刪除。

這就是我們網(wǎng)安總隊，累死了頂多往功勛墻上釘個名字，底下一串兒案件代號，1211案、1102案、1013案、518案……連個表彰會都不能開，因為啥都不能說：哥的工作，永遠是寂寞的，哥的征途，永遠是星辰大海。

二師兄就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們大師兄：“別怪我沒提醒你啊，上禮拜豐臺分局有個派出所，一副科長連續(xù)加了幾宿的班，晚上回到家，猝死?！?/p>

大師兄踢他：“別咒我啊。”

“我是善意地提醒你，咱們啊，死，得死在工作崗位上！不算烈士吧，也算因公。人家派出所那副科長，才三十一歲，老婆剛懷上，自己又是獨生子，你讓人兩個老家兒、一個小家兒怎么辦？”

大師兄站起來，“你說的那個人我好像認識。去年414的時候見過，挺不錯一小伙子?？上О。悄芏嗷顜啄昕隙ㄓ写笞鳛?。”

可不，成就這東西是時間堆積的。江湖上所有德高望重者，大多源于長壽，活三十的人再神勇，都不如活九十九的人有名。姜太公之所以作為“君子三立”的典范載入史冊，我相信是因為他活得長。如果他在當時的平均壽命四十歲上死去，肯定沒有機會八十二歲還去渭水河畔釣魚了。

二師兄感慨：“現(xiàn)在他們?nèi)铱倓訂T，一起看著他老婆哩。”

“怕她想不開？不會的，女人的名字是脆弱，但當媽了都堅強。”

“怕她不要那孩子！哎呀大師兄你可真……讓我著急?！?/p>

二師兄剛畢業(yè)七八年，已經(jīng)是堂堂案件大隊的副中隊長了，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底子不是吹的。只不過，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勾魂攝魄”。不是長相，也不是肩寬胸厚腰細腿長，不是單獨的任何零件，而是——整體感覺。大師兄曾說，每年警察學(xué)院招新的宣傳片應(yīng)該請二師兄去拍攝，保準能媲美阿湯哥的《壯志凌云》。我一個女性朋友聽過克林頓的現(xiàn)場演講，回來后滿眼放光地跟我們比畫，說克林頓渾身散發(fā)的荷爾蒙絕對可以覆蓋全場，無論你坐在房間的哪個角落你都覺得他只看你一個人，只對你一個人說話。二師兄亦如是。

這是個看臉的時代。《武媚娘傳奇》就算被廣電總局胸斬，仍有杏眼朱唇秀色可餐，周海媚像打了防腐劑一樣的臉，張鈞甯清麗耐看的五官，張馨予的電鍍桃花眼……個個膚如凝脂艷若桃李，看得宅男們想舔屏，腐女們意難平。

但這不是個只拼臉就能贏的時代。

臉不單指五官的分布，其實是配合了眼神和談吐，以及許多舉止而成。對于警察而言，是能將案件庖丁解牛般的稔熟于心，是對很多疑難雜癥的舉重若輕，以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審慎果毅，這些寸積銖累，構(gòu)成了一個人獨特的氣質(zhì)。

幾乎所有警察都帶點兒桀驁不馴的野性的脾性，要不然他們也不可能喜歡如此鐵血、高對抗性，甚至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生活。不信？找個由頭去網(wǎng)安總隊看看，個個都很有味道，而且味道還各不相同。要是能混進我們案件大隊，那就更不得了了。刑警的淡然，網(wǎng)警的神秘，片警的陽光，特警的凌厲，那可是四位一體啊，二師兄就是其中的翹楚，他的“傳奇”足夠?qū)懗梢徊繉Ｖ?/p>

逢有媒體來噓寒問暖，無論是高調(diào)宣傳還是居心叵測，基本都要二師兄出馬，談?wù)勄?、說說案，跳跳舞、分分析。只要有女的，無論年老年少、色絕色衰、在權(quán)在野，他都能安撫得當、陪護周到，里里外外擺得平。每每看到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盯著二師兄的小眼神，我們不禁有點兒懷疑二師兄當初從警的選擇，是不是給奧斯卡糟蹋了一個小金人的坯子。他要是進入影視圈發(fā)展，哪還有那些長腿歐巴、小鮮肉、偽娘姐姐在屏幕里蹦跶的份兒？我們總隊不曉得多少男人對其仰慕。他還沒來得及入黨，但在推舉總隊團委書記的時候，二師兄林卓高票當選?？梢娙罕姷难劬κ茄┝恋?，對那么多類型的女人都能游刃有余的男人，還有什么人搞不定？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順序，真是一點兒都不錯。

主責案件和系統(tǒng)大隊的田副總就是個“以貌取人”的人，因為他堅信，相由心生。據(jù)說今年有幾個被隆重推薦的畢業(yè)生報考我們網(wǎng)安總隊，被面試的田副總給REJECT了。他還是那個觀點，這個隊伍想學(xué)好學(xué)精不難，想學(xué)壞太容易，現(xiàn)在把心術(shù)不正的人屏蔽出去，頂多被他們罵幾句，如果讓他們進來，那他們今后的人生將始終游離在高墻邊緣，不小心一個閃神就進去了，太危險。

在他的觀點中，獐頭鼠目的人，好不到哪里去，和你談話時偷偷瞄你一眼，心里不知打什么壞主意;越是看起來可憐、說什么都照辦、竭盡所能卑微的人，越有兩面。他現(xiàn)在對人有所求，所以卑躬屈膝，沒問題，皆大歡喜，一旦有問題，他會翻臉不認人，能咬翻你祖宗十八代;兩邊腮骨突出來的，所謂的反腮，是危險的人，把你吃光了骨頭也不吐出來;嬉皮笑臉拍馬屁的人，知識不會高到哪里去;說話時只見口中下面的一排牙齒，多數(shù)不可靠;一眼看上去像個豬頭，這種人不一定壞，但大有可能是愚蠢的、怕事的、不負責任的;從不見笑容，眼睛像禿鷹一樣的，陰險得很，德國的希特勒，就是例子;說教式地把一件不愉快的事重復(fù)又重復(fù)，是生活刻板、做人消極的人，這種人盡量少和他們交談，要不然你的活力會被他們吸光;愁眉深鎖的女人，說什么也討不到她們的歡心，不管多美，也是危險，因為這些人多數(shù)有自殺傾向，最怕的是有這個念頭時，拉你一塊走;自命不凡，高姿態(tài)出現(xiàn)的女強人最令人討厭，她當身邊的人都是白癡，只有自己一個才是最精明的。

我常訝異于田副總的鑒賞眼光，他除了擁有超乎尋常的判斷力和外星人的大腦以外，還具有麻衣看相的本領(lǐng)。但不可否認，田副總帶出來的高徒大多儀表堂堂，一身正氣，單是從氣勢上，就能嚇退死神的那種。以現(xiàn)在的大師兄和二師兄為例。

深知田副總底細的公大學(xué)生，但凡內(nèi)心對自己的品德有一絲猶豫或者對鏡觀察發(fā)現(xiàn)自己有奸人之相的，一定避而遠之?？傟犧k公室的邵家齊報名前，每天最多時間就是對著鏡子觀察自己是否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有不明就里的社會院校畢業(yè)生，帶著無知者無畏的少年俠氣，檢閱自己是否一片丹心照汗青。

但田副總對我們的小二師兄超寬容。

小二是科班出身的中專生，學(xué)歷不高、經(jīng)驗老到，在刑偵總隊跟著齊隊長鞍前馬后了很長一段時間，曾經(jīng)有那么幾次，瞄了幾眼現(xiàn)場的圍觀群眾，就把其中的犯罪嫌疑人給拎了回來。齊隊長是我們警界另一個傳奇，先按下不表。小二跟著齊隊長，帶了不少的丘八作風(fēng)。比如天熱，小二又酷愛洗澡，上趟廁所的工夫就能沖個涼出來，從頭到腳水淋淋的，曲線畢露;每逢案子大功告成，小二總喜歡呼朋喚友喝兩口，但酒量極差，白酒二兩，或啤酒兩杯，多一點兒就不省人事了。害得我們常撥專人看著，以防小二喝多了沒人結(jié)賬;小二有些沒心沒肺，愛笑、愛吃，身材已經(jīng)發(fā)福走樣，只一雙眼睛透露著當年齊隊長招警時的眼光：靈氣。

是的，小二師兄是個女人。

不是我們不把她當女人啊，而是——來不及。熬夜審案的時候，你剛要憐香惜玉一下，就看見她伸懶腰打哈欠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餓了，十三，你去買點兒吃的回來?！比缓笠贿吿湾X一邊琢磨，“我想吃黃燜雞米飯。你們吃什么？”——大半夜的你讓我去買黃燜雞米飯？！

田副總總結(jié)說，大笑姑婆很好，她們少了一根筋，憂愁一下子忘記，很可愛的。而愛吃東西的人，多數(shù)不是什么壞人，他們拼命追求美食，沒有時間去害人。大笑姑婆兼饞嘴，是完美的結(jié)合，這種女人多多益善。

先聲明，田副總也是刑總的老人。他的言論值不值得相信，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小二年紀比二師兄大多了，但私底下我們都叫她小二師兄——她不二誰還二??？只不過有外人的時候，我們稱呼她陸隊長。陸福喜，案件大隊大隊長。

其實嚴格說起來，我才是大師兄二師兄的嫡傳三師弟。但從我進門開始，他們就叫我“十三”，后來口口相傳，連田副總都知道我是“十三”。

至于為什么，額，我拒絕解釋。

二、察 人

今年九月三日，天安門要舉行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紀念日閱兵式。從四五月份起，我們就被通知全體停止因私出國、出京審批。

我覺得作為警察對拉動內(nèi)需真是做不了啥大貢獻，因為我們沒時間消費。我想這也是市局到處彌漫著雙警家庭的主要原因，只有他們可以彼此FULLY UNDERSTAND。

我最近這段時間花錢真省。出門都坐地鐵，不開車了，半個月沒加油，也沒停車費。不出去逛街，也不網(wǎng)購，整天守單位里，連飯錢都免了，就吃食堂，也不差。我要是這樣子，真的很像賺錢機器，請有識之士趕緊來追求我吧！

問題是，像我這樣的小警察，即使干到十年十五年仍然每月只拿五千塊，誰肯來哦。難得有約會，我肯定是遲到大王。我的時間沒辦法掌控，說好六點見面，讓女友在市局門口等我，突然就會去一個電話告訴她得七點半了，還不一定能七點半準時到。那一個半小時你讓人家怎么辦？二師兄最少三個女朋友是因為他的慣性遲到拂袖而走的。就他這樣的，還下定決心不找警察、不找老鄉(xiāng)、不找同學(xué)、不找同事，設(shè)立了“四不找”標準，他除了這幾個范圍，還認識誰呀？

但也難說。

據(jù)說，二師兄的春天到了。

臨下班來了個被黑網(wǎng)站的外聯(lián)部負責人，要給做筆錄的，案子在我們組。但今天市局有個百年難遇的VIP大檢查，直屬單位和各分局的龍頭老大全來了，從上到下、由里到外的停車場滿滿當當，負責人要把車停很遠，走過來至少要二十分鐘。小二點的二師兄的名，二師兄推我去接。我問：“為啥讓我去??？”

二師兄一愣：“猜?！?/p>

我想了想：“欺負我？”

二師兄表情老到：“行啊，十三，會使用大腦了?！?/p>

等我回來，先把客人安置到會議室，然后去找二師兄，一臉嚴肅：“我有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個？”辦公室里還有幾個兄弟沒走，估計被二師兄留下來當苦力了。

二師兄說：“先聽壞消息。”

“壞消息是，問題大了，麻煩得很?！?/p>

二師兄再問：“好消息呢？”

“消息是問題不嚴重?！?/p>

二師兄的腳踹過來了。

我一臉神秘地告訴他：“來的路上我跟負責人簡單聊過，案子一點兒不復(fù)雜，一個婚戀網(wǎng)站被黑，客戶信息流失而已。筆錄兩句話就能寫完，但我相信你一定不舍得讓她回去?！?/p>

二師兄已經(jīng)懶得搭理我了，正在轉(zhuǎn)簽字筆決定讓誰去記筆錄。

“來者是個女的，我覺得婚戀網(wǎng)沒讓她當形象代言人可能就是怕不真實，長得簡直了——天人合一！我跟她講，‘你說的這類情況不是一般的嚴重，可能需要我們警長來，你等著，我去叫人。就奔下來通報情況了。剛剛我讓婷婷上去陪她了?！?/p>

二師兄噌地站起來跑出房間，把我們給反鎖在里面，他在外面喊：“你們誰都不許出來。就在這里老實呆著。不要跟我搶，不然我在你們飯里下砒霜?！弊詈笠粋€字應(yīng)該是在兩層樓之上飄下來的。

半分鐘后他又下來了，打開門問：“哪個會議室？六樓還是七樓的？”

我說：“六樓，大師兄他們那個。你就為這個回來，干嗎不打手機？”

“手機忘帶了，走得太匆忙?！?/p>

我趕緊遞手機過去。

二師兄露出八顆牙：“孺子可教。記住，十分鐘后打我電話，就說領(lǐng)導(dǎo)有急事找。萬一不好看，我就撤了?！?/p>

十分鐘后我們再打他電話，手機關(guān)機了。

兩個鐘頭后，二師兄才回來，進門就跟我們宣布：“從今天起，除了柳婷婷，我禁止你們?nèi)魏稳藛为毟¤そ佑|，包括已婚者。誰去我跟誰翻臉！還有十三，你替我想個法子，這種假冒偽劣的黑客案子能查多久就查多久，越久越好。成敗在此一舉?！?

我說：“頂多一禮拜。就是信息泄露，后臺掃一掃就知道了，又不是團伙作案。”

“查！沒有團伙也要查出團伙作案來。查相關(guān)聯(lián)系人，能拖多久拖多久?！眲傄?，又回過身來，不茍言笑地說，“但是不該拖別拖啊?！币娢覀儌€個擠眉弄眼，遂掩面而走，“哎呀我好矛盾啊……”

二師兄出去了，肯定要送佛送到家。

第二天下班，又見二師兄，身后跟著那個“天人合一”。我裝作毫不意外的表情走過去，二師兄調(diào)一大屁股，親熱地向小瑜說：“走吧，我們?nèi)h室，那里比較方便?！?/p>

等早上上班，二師兄就有點兒垂頭喪氣，說女孩子講的好多電影和好多演員都不認識，名字聽都沒聽過，感覺交流起來不順暢。我們趕忙把他殘留的記憶碎片給拼出來，拼出以下作品：《美麗心靈》、《消失的愛人》、《廊橋遺夢》、《莎翁情史》、《剪刀手愛德華》、《情人》，全是經(jīng)典愛情影片。又找出以下殘留人物：羅伯特·德尼羅、約翰尼·德普、海倫·米勒、格利高里·派克、英格麗·褒曼，還有一個大師，我們誰都不知道，我被派了任務(wù)，回家當科研課題去攻關(guān)，明天早上來交資料。

我們跟二師兄說：“你這樣談戀愛不行，被她牽著鼻子走，咱的生活你又不是不知道，視野就那么窄窄一條，除了查案就是查人，除了值班就是執(zhí)勤，N年不休假，沒有任何娛樂。你跟娛樂圈的人談娛樂，這叫自曝其短，要跟她談治安，談生命的脆弱，談警察的偉大，要把她拉進你的圈里。”

二師兄說：“不行。天生英雄氣短，一個學(xué)刑偵的理科生還偏偏對藝術(shù)有景仰，一聽那姑娘談藝術(shù)，就有將她擁入懷抱的渴望?！?/p>

柳婷婷同學(xué)在旁邊適時插一句：“是先有將她擁入懷中的渴望，然后才對藝術(shù)景仰的吧？次序不要顛倒哦?！?/p>

二師兄還辯解說：“真的是對藝術(shù)很崇拜，順帶連搞藝術(shù)的人。”

連小二都被吸引了，走進來壞笑著說：“最后一句話最在點子上：搞藝術(shù)的人！所有的‘搞字，都是動詞上披著形容詞的外衣。明明是奔著‘搞而去，卻披上熱愛音樂熱愛繪畫熱愛藝術(shù)的遮羞布，熱愛什么是虛的，熱愛的那個人才是實的?！?/p>

二師兄很沮喪地說：“警察這個行業(yè)把我給毀了。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也是個文藝青年，還讀點兒茨威格什么的，也彈點兒吉他。怎么當警察小十年了，覺得自己像個木頭一樣，已經(jīng)跟社會完全脫節(jié)了。最近死的幾個女演員，一個都沒聽說過?！?/p>

“你管誰死了干嗎，那幾個本來就沒什么名氣。你先把活的弄清楚了，比如你研究一下章子怡娛樂圈的復(fù)雜圖譜?！?/p>

“活的沒啥可顯擺的呀！通過這些故去的人，可以分析一下案情，談一下娛樂圈的人如何防火防盜防黑客，平日里上網(wǎng)注意點兒什么，話題不就出來了嗎？”

二師兄說完就被我們一陣狂扁。

連死人都要利用，這個人真是“喪心病狂”，真的可以作為警察行業(yè)的“敗類”拉出去批斗，如果誰需要反面典型，我們是贊同把二師兄拖出去的。

下午的時候，二師兄已經(jīng)在看《婚戀心理學(xué)及婚姻的自我修養(yǎng)》這本書了，是小瑜推薦的她們網(wǎng)站的衍生品。

三、適 變

大師兄被投訴了！

這是亙古未聞的事啊。

我們是從投訴方那里了解事情原委的。不知道多久以前，大師兄兩口子帶女兒去某區(qū)教委，咨詢能否讓孩子進入某個重點小學(xué)，被接待人好一頓奚落。嫂子不忿，找到他們的辦公室主任，才發(fā)現(xiàn)整個教委對外的態(tài)度都是一致的。今天，大師兄帶人檢查幾個重點信息系統(tǒng)，無巧無不巧地就查到了這家教委，還無巧無不巧地就查出了幾個超危漏洞。讓他們整改，教委的辦公室主任就投訴大師兄公報私仇。

前哨說大師兄從紀委書記辦公室出來了，我被責成上六樓打探究竟。從大師兄臉上是看不出事物本源和發(fā)展脈絡(luò)的。我神神秘秘地問：“怎么樣，啊，怎么樣？”

大師兄茫然：“什么怎么樣？”

“投訴?。俊?/p>

“投訴就投訴唄。咱們被投訴還不是常事啊。”

“不是，大師兄，你可以反投訴回去啊，他們才是公報私仇呢。”

大師兄迷惑：“為什么？”

“額。”我又被十三了。

回到辦公室，因為沒法交差，我只好鸚鵡學(xué)舌、原話照搬——

“大師兄教導(dǎo)我們說，有個理論叫職業(yè)不道德。比方說記者的不道德就是不說真話，醫(yī)生的不道德就是昧良心賺錢，教師的不道德就是無教有類，演員的不道德就是潛規(guī)則，小商販的不道德就是缺斤短兩、以次充好。所以在職業(yè)范圍之外，我們要做一個沒理想有道德，沒文化有紀律的人。

“比方說，脫下警服，我們要遵守交通規(guī)則，要‘五講四美三熱愛，遇到不平要拔刀相助，上車見到老人孩童要讓座，這樣才能搭起和諧社會的柱子。即使不講這些高大上的東西，單從私心而論，任何一個職業(yè)的人，你都不能得罪，免得他職業(yè)不道德你。大師兄說有一次他跟嫂子去門口飯店吃飯，一小美女點菜的時候大聲催促服務(wù)員，菜老是不來，她要求退，服務(wù)員說這就上了，退不了了。果然不幾分鐘就端上來，小姑娘罵罵咧咧走了。但是，嘿嘿，大師兄從衛(wèi)生間出來經(jīng)過廚房門口的時候，看見服務(wù)員往那個急躁姑娘的菜里吐唾沫。

“可見啊，哪個行內(nèi)人員都有一百種方法讓你死無對證，所以心存善念很重要?！?/p>

說完了，滿屋靜寂。

二師兄問：“啥意思？”

“額，不知道。但大師兄有一句總結(jié)陳詞，說任何時候都要嚴于律己、寬以待人，要對人報以寬容的心，盡量少得罪人少逞口頭之快，最美好的死法，是躺在家里的床上老死——我們要為之奮斗終身?！?/p>

“扯淡！”小二從門口踱進來，“劉玉琦就是想告訴那家伙，上帝賜給人的美麗和財富都是均等的，早晚有一天你離不開我，就像曾經(jīng)我離不開你一樣?！?/p>

我還沒懂。

小二語重心長：“就是別看現(xiàn)在鬧得歡，小心將來拉清單。十三啊，你長點兒心。”

懂了。

也就是說，我不能給其他行業(yè)的人職業(yè)不道德我的機會。

但其他人怎么老給我們職業(yè)不道德的機會咧？

接到上級通知，再次要求我們以大局為重，強調(diào)和諧，不就是一個單位的《整改通知書》嗎，撤回來算了。否則那人隔三差五來鬧，外人看著難看，我們又不能跟他日日糾纏。

服從命令、聽從指揮。

好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接受，工作中發(fā)生任何事情我都不會表示不可接受，就好像找單位一定得拼命，進了單位更得玩命，談戀愛務(wù)必苦追，苦追了不見得能追上一樣，這些，都是生命的組成部分。我徹底淪為宿命論者，據(jù)說一般都是五十才知天命，天命到那時候就不可違了。而我還不到三十，就已經(jīng)大智慧。

曾經(jīng)，警察是多么崇高神圣的職業(yè)，是多少年輕人心中英雄俠義的夢想，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警察漸漸成了被攻擊、被譏笑、被鄙視的職業(yè)和群體。

當把警察的鮮血默認為應(yīng)存的常態(tài)，把天天有犧牲、年年過勞死的殘酷作為榮譽來宣揚，把輿論作為衡量執(zhí)法正確與否的尺度，這是一種怎樣的無奈與悲愴？飽受道德譴責、備受輿論質(zhì)疑的我們，該何去何從？

這一段時間，系統(tǒng)大隊的同事們都沒有好心情。凡下去檢查，都全部篩一遍，無論問題大小一律下發(fā)《風(fēng)險提示單》和《整改通知書》兩份，你愿意填哪個就填哪個，免得日后起紛爭。

人和人就是這樣對立起來的。我們也知道90%以上的基層單位都是通情達理的，但我們判斷不出誰是會制造事端的10%，為保護自己，防患于未然，所有的人統(tǒng)統(tǒng)被假定為鬧事者。我如果好心替你著想，小點兒的漏洞幫你補了，普危的木馬幫你刪了，萬一不巧恰恰就是省下的那部分出了麻煩，責任肯定是我的。我不想再擔負任何責任了。我所有的悲憫之心，就這樣被毀掉。

今天在食堂聽系統(tǒng)大隊的潘越說：“反正《風(fēng)險提示單》給他們了，大小一共二十三項漏洞，他們自己看著辦好了。”

“那個怎么能是《風(fēng)險提示單》？！其中有兩個超危漏洞了?！?/p>

“他們不肯要《整改通知書》，出了事是他們自己的事。萬一我強行給他出了《整改通知書》，他們又要跑到領(lǐng)導(dǎo)那里罵天罵地罵祖宗，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F(xiàn)在我的態(tài)度就是，你是上帝，你是老板，你告訴我，你想怎樣？你要《風(fēng)險提示單》？好，我給你開，但請你自己簽字負起全部責任。你要《整改通知書》？好，我也給你開，反正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絕對不會給他任何一點兒我專業(yè)方面的建議。我多的任何一句嘴，以后都有可能是我挨打挨罵扣獎金的理由。”

怨恨就是這樣積累起來的。

任何行業(yè)，都是良莠不齊，但肯定是良多莠少。如果這世界良少莠多，那么早就亂套了。可就是那幾個莠，將所有的良都貼上被懷疑的標簽。

系統(tǒng)大隊撤回了《整改通知書》，帶著傷痛和恥辱。

上班擠地鐵，看到一條刷爆屏的新聞，心撥涼撥涼的。內(nèi)容也不復(fù)雜，某地查獲一起酒駕，涉案者母親當街跪地求情，警察無奈當街對跪解釋。

食堂吃飯的時候，我把“跪地執(zhí)法”當作新聞一公布，看大家的表情，敢情都知道?。吭趺磁笥讶餂]一個人轉(zhuǎn)發(fā)評論哩？都假裝跟新聞絕緣了。明明看見跪地執(zhí)法應(yīng)該憤怒的，但為什么我們都憤怒不起來？明明應(yīng)該譴責跪地警察的，但為什么我卻覺得他的選擇不算錯呢？在餐廳這個消息集散地，小二拋磚引玉，率先評價道：“這種機智的急智，十三肯定是沒有的?！?/p>

輿情大隊的小周噴著饅頭渣：“母親跪地求情，警察站著解釋，一旦曝光，僅僅憑借照片就可以讓警察百口莫辯。扶起大媽？拉扯之間，再來幾張照片——交警不但強迫大媽下跪，還打人！撒丫子跑？真的跑了，道德上、法律上都處于劣勢。所以，跪，還真是一種超強的應(yīng)變處突能力嘞，佩服！佩服！”

人言可畏，亦可殺人。

技術(shù)大隊的老孔仰頭看天，以一種回憶的姿態(tài)慢慢說：“我在派出所的時候，曾經(jīng)有個嫌疑人的母親跑到派出所，威脅如果不放人，就從窗戶上跳下去。為了保證她的人身安全，我把她鎖在了椅子上?！贝颂帒?yīng)有掌聲，我們紛紛拍起了巴掌，筷子在我們的指縫間上下翻飛、躍躍欲試?！叭缓笪揖捅凰L痛罵了一頓，讓我道歉。我問所長，她故意阻撓執(zhí)法，擾亂派出所秩序，是她錯了還是我錯了？所長說你得按照政策辦事，不要激化矛盾。我接著問，警察執(zhí)法的政策是不是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zhí)法必嚴，違法必究？他說我們現(xiàn)在的政策是穩(wěn)定壓倒一切?！?/p>

關(guān)鍵時刻看我們小二的，又一句神級回復(fù)：“穩(wěn)定沒有壓倒一切，但是穩(wěn)定壓垮了警察。”

沉默。

大師兄說：“一個骯臟的國家，如果人人講規(guī)則而不是談道德，最終會變成一個有人味兒的正常國家，道德自然會逐漸回歸;一個干凈的國家，如果人人都不講規(guī)則卻大談道德，天天沒事兒就以品德高尚、大公無私攻擊別人、強迫別人，最終這個國家會墮落成為一個偽君子遍布的骯臟國家。”

我們都用崇拜的眼神望著他，看！這就是我們的大師兄，總能在沉默中爆發(fā)經(jīng)典語句。

大師兄喝口粥，等我們仰視的目光快要把他聚焦爆燃了才說：“這不是我說的，是胡適說的?！?h3>四、福 禍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橘逾淮北而為枳。

先哲之所以稱之為先哲，就是因為他們的話經(jīng)得起歷史反復(fù)驗證。同樣的一件事，發(fā)生在不同的人身上，竟然有悲喜兩重天的效果。

婚戀網(wǎng)站的案子被我們組當課題攻堅了一個禮拜。早上，我向二師兄匯報進展：“你說，怎么有的人就天生頂著幸運光環(huán)，呼風(fēng)喚雨，要啥得啥呢？”

二師兄不耐煩：“怎么有的人這么多年就是不長進，這么半天你都進入不了主題。你想說什么？”

“你說人家姑娘也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爹能掙錢媽能捯飭，自己又美艷無雙，怎么偏偏被你看上了呢？還被你這烏鴉嘴說中了，一個不入流的二把刀黑客，被硬生生查出一個行業(yè)生產(chǎn)鏈?！?

在聽到這消息的一剎那，二師兄面部表情之奇特可以用戲劇效果來表示，說不清楚是懊惱、是歡喜、是驚訝還是感謝上天。他接過我的報告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確信鏈條完整，吶吶道：“這么神？”

我說：“您可以去表功了。她們公司必須委派專人跟您長期保持合作關(guān)系?！?/p>

二師兄邁出辦公室的腳步，一個是沉重的，另一個是輕快的。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指環(huán)王》里的小妖怪，一個人身上的冰火兩重天。那家婚戀網(wǎng)站，因為外聯(lián)部有個如花似玉的天仙寶寶，現(xiàn)在注定跟公安局難舍難分了。他們最好祈禱那位天仙快點兒嫁給我二師兄，否則他們網(wǎng)站指不定還能查出個跨國團伙來。

二師兄要跟網(wǎng)站外聯(lián)部負責人“磋商”，他在小二及柳婷婷的幫助下整裝待發(fā)，我們怕他一不小心嘴角露出愉悅的笑，便把他頭發(fā)打亂成休·格蘭特的頹廢狀態(tài)以示傷感，把他的嘴角往下拉，把他的手放在冰水里泡。據(jù)可靠經(jīng)驗，悲傷的人都手腳冰涼，像他這種發(fā)情狀態(tài)下，渾身的滾燙肯定要泄露心中的邪惡。

下午，二師兄又是表情復(fù)雜面色奇特地走進來。小二在他肩膀上一搭說：“我剛才在樓下，是眼花還是怎么的，看見一輛紅色保時捷停在門口，一小姑娘跟一警服男子擁抱惜別?！?/p>

全場哄笑。二師兄不好意思地說：“你們不要瞎講，這是出于人道主義的人文關(guān)懷。人家一個小姑娘，剛進公司就卷進一樁大案子，一下承受不住。我安慰一下?！?/p>

小二一針見血：“你跟她講，這案子她們公司只是個索引了嗎？”

二師兄遲疑一下說：“還沒來得及?！?/p>

被我們一陣暴捶。

這一段時間我們?nèi)M都在奮發(fā)圖強，婚戀網(wǎng)站的案子快破了，應(yīng)該是很大一塊蛋糕，估計在全年的功勞簿上也是可圈可點的。出于對下屬和同門的關(guān)懷，小二承諾，成功了功勞是二師兄的，宣與不宣都要大書特書，好讓那家網(wǎng)站結(jié)結(jié)實實送一面錦旗來，到時就讓二師兄負責接收并致辭。但這個姑娘他要是把不到，丟臉可是大家的。革命尚未成功，二師兄你看著辦。

“你懂我的歡喜?！边@句話是我們這兩天見到二師兄的招呼用語。那天他給姑娘送了一本什么破書，那姑娘站在大門口保時捷旁邊害羞地說了這句話，二師兄捧著姑娘的臉說：“我會一直懂你?！?/p>

唯一不協(xié)調(diào)的就是當場被小二路過且聽見，還回來向我們聲情并茂地描述。食堂吃飯時，大師兄給他總結(jié)說：“會，這個詞不能恰如其分表達你的心意，你應(yīng)該用——希望。我希望你給我這個權(quán)利，讓我一直懂你?！?/p>

“已經(jīng)給了。今天晚上她就讓我去她們公司，幫她整理這案件的所有材料?！?/p>

舉眾嘩然。

大家都說，今年案件大隊至少該給個三等功，不僅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當事人，要求將小案查成大案，向當事人傳授防范網(wǎng)絡(luò)詐騙和黑客知識，請當事人吃飯，還要手把手幫當事人整理材料——等案子完結(jié)，這個姑娘鐵定要成二師兄的甕中之鱉。

又一個網(wǎng)站被黑的案子，小二扔給我們組。

冤家路窄。

同志們啊，千萬別要求戲劇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生活本身的戲劇性要遠遠高于戲劇本身。戲劇太戲劇化了別人說瞎編的，可生活本身，比瞎編的戲劇還恐怖啊。上次那個當著領(lǐng)導(dǎo)面指天罵地投訴大師兄的某教委辦公室主任，正在樓下大廳轉(zhuǎn)圈兒，像個上了發(fā)條的鬧鐘。

二師兄走過去：“咦，怎么您又來了？上次您投訴的我們已經(jīng)賠禮道歉了呀！”

那位主任打躬又作揖：“民警同志，民警同志，對不住！對不住你們，我們的網(wǎng)站被黑了，你看這馬上高考報名了，所有系統(tǒng)都癱瘓了……”

二師兄眉毛上挑，表情極其囂張得意：“我們不行??！我們是騙人的呀！我們沒有道德違反紀律藐視法律呀！我們水平不好，這不都是你們說的嗎？你們另請高明吧?！鞭D(zhuǎn)身跟門口的保安說，“你膽子也太大了！這樣的你都敢讓他進來？沒被打過沒被罵過是吧？沒多久前，我們因為他全體停休，大會小會挨批評整頓，就差掛牌游街了。你讓他進來，再扣獎金你負責補發(fā)??！”

小保安嚇得趕緊擺手說：“我不認識他的呀，跟我沒關(guān)系的呀！”

那位主任一聽，差點兒就跪下了，一把捉住二師兄的胳膊不撒手，滿臉的痛不欲生。

二師兄沖保安說：“快快，這幫人，得趕緊弄走。等下站在這里不知道又要罵出什么來呢?！?/p>

保安開始勸人離開。主任抱著二師兄的胳膊不撒手。二師兄拔出被拖住的胳膊，用手撣撣，走了。

我跟在后面，揚眉吐氣。

向領(lǐng)導(dǎo)匯報的時候，二師兄不說話，一副死機狀態(tài);我站在他的核反應(yīng)區(qū)范圍內(nèi)，不說話不表態(tài);小二轉(zhuǎn)簽字筆。領(lǐng)導(dǎo)說：“先把系統(tǒng)恢復(fù)了吧，大批的考生等著報名呢?！?/p>

小二不動聲色：“為啥??？上次劉玉琦給他們《整改通知書》不是拒收嗎？還滿世界告我們，現(xiàn)在又來求助？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都聽說過吧？你不怕他到時候再反咬咱們一口？這個人什么德性您沒看到過??？他們現(xiàn)在這是求到你，用不到你的時候馬上翻臉，他們剛打完左臉，咱們右臉就伸過去？有多少獎金夠他扣的呀？”

全場靜默。

田副總思忖良久，問：“劉玉琦呢？”

“帶人去那家教委了?！?/p>

我怒。

小二明顯不意外，像是早就知道或者猜到結(jié)果。

田副總說：“這個世界，原本就不是平等相對的。投桃報李，滴水之恩涌泉報，禮尚往來，這些故事如果是司空見慣，就不用幾千年來一直歌頌了。很多時候，你的付出就是沒有回報的，公安局尤其是這樣一個地方?，F(xiàn)在網(wǎng)絡(luò)社會，很多問題并不明朗，人家質(zhì)疑你也是無可厚非。我們和基層單位之間占有一個信息不對等的優(yōu)勢，有時候也是劣勢。你的判斷哪怕是正確的，可當隱患存在那里，他沒有感覺，他會質(zhì)疑你;當隱患出來了，你一時半會兒解除不了他的痛苦，他還是要質(zhì)疑你。

“我是想說，冷漠是一種傳染病。別人對你冷漠了，你心情不好，就把這種冷漠傳播出去，這個社會就越來越冷，越來越?jīng)]有人能感受到溫暖，每個人都在抱怨。其實相反的，溫暖這個東西，也是傳染病，你對一個人好一點兒，別人也會對你好一點兒，也許會傳染給下一個人，這樣的人多了，社會也就溫暖起來了。我們是做冷漠的傳播者，還是做溫暖的一個起點？”

小二說：“田副總，我也想做個溫暖的傳播者，但現(xiàn)在大家都帶著防備的心，把坐在對面、站在周圍的人都當成假想敵，那么，只讓我們警察舍生取義，有點兒難度吧？上頭動不動就說為了群眾的利益，就要犧牲掉個別警察的利益。這也要我們犧牲，那也要我們犧牲，我們又不是貓，有九條命？寬容理解，是整個社會的事，大家都寬容都理解，我們自然也就愿意犧牲了。整個大環(huán)境都是怕被騙，怕上當，怕?lián)熑?，那我們又怎能脫離大環(huán)境呢？”

田副總不接她的話茬，扭頭沖我們：“小劉已經(jīng)帶人去修復(fù)系統(tǒng)漏洞了，這是一個溫暖的開始。找個有經(jīng)驗的人跟他們談話，我想其實不用談很深他們也知道，這次補修的難度很大。但只要劉玉琦在，就應(yīng)該沒問題。林卓，你們組負責這個黑客案子?！?/p>

我和二師兄無話可說地點點頭。

幸虧還有小二。

小二沒好氣地說：“田副總，你不要老給我們上課，我從參加工作起就聽你講人生大道理講到現(xiàn)在。你的境界都要成佛了，我不希望自己像你這樣出世，我還是先入世再出世吧。我是人，不是神，我也不希望到死的時候別人給我立一牌坊每天燒香磕頭，破案就是我的工作而已，我既然是人，就有脾氣?！?/p>

“我知道。你們有情緒，我理解，林卓、小韓，我相信你們也不情愿，對吧？”

我倆都不敢說話，因為我們和小二不一樣。

小二出身警察世家，她的親生父母是傳說中的一級英模，戰(zhàn)斗且犧牲在公安一線上，當時小二只有四五歲，現(xiàn)在的趙副局長跟他們家很熟，就把她抱回去領(lǐng)養(yǎng)。反正從那時候起，她只要跟院子里的哥哥姐姐們打架，她養(yǎng)母就來一句：我們阿喜可是功臣之后！很多事就不了了之了。后來她念中專警校，到公安局上班，大家都知道她是功臣之后，也不好意思說什么，睜只眼閉只眼。但是小二人雖二，還是很俠義的，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她扛。跟她在一起，我們基層民警所思所想都是她一個人去說、去做、去反映。

誰讓她是功臣之后呢。

田副總說：“阿喜啊，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我記得你爺爺跟我說過一段話，這段話，我今天再送給你們，希望你們，放在這里?！彼噶酥感?，“警察和法官、醫(yī)生一樣，從穿上制服那天起，你就不代表你自己。你是拯救的化身，你不能以自己的好惡選擇被害人或當事人，你不能以個人的得失去衡量社會價值。喜歡這種長相的人我就去救，不喜歡的不救，對我有好處的我給破案，沒好處的我不破，有把握的我去補修，沒把握的我不去……如果每個警察都這樣，咱們頭頂上的警徽就染黑了，你手里的槍就是判官筆了。你替人決定了生死，但這不是警察的職責。警察要訓(xùn)練出一種素養(yǎng)，一種本能，就是死的要往活里拉，活的要往好里拉。每破一個案子、每救活一條人命，都是對自己的挑戰(zhàn)。等你見到任何一個被害人、當事人，都能把自己的情感拋在腦后，你就是好警察。警察這個職業(yè)，與技術(shù)關(guān)系小，與道德關(guān)系大。有技術(shù)沒道德，永遠不是合格的、優(yōu)秀的人民警察。”

小二壞笑著說：“田副總，我兩邊的課都上。你給我上道德課，當事人給我上不道德課。我是怕，咱們這次要是還運氣不好，過幾天不止會被罵，還會被打。到時候法律、道德對警察都沒用，我們需要的是劉翔的腳，那你肯定跑不過我?！?/p>

田副總，信心百倍地說：“人心換人心，四兩換半斤。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他好，他不會不通情理，99.99%的人都不會不懂感情?！?/p>

“田副總，你是至死不渝的理想主義者?！?/p>

“警察必須是理想主義者。往最好的方向努力，做最壞的打算。我先走了。林卓和小韓，你們爭取盡快破案。”

二師兄和我相視苦笑。

大師兄力挽狂瀾，幾個小時就把某教委的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恢復(fù)了。據(jù)說那邊千恩萬謝。大師兄修復(fù)的是信息系統(tǒng)，挽救的是數(shù)以萬計考生的未來，拯救的是教委主任的政治生命。

也許小說里特別喜歡大團圓的結(jié)局，相逢一笑泯恩仇，皆大歡喜?？稍诂F(xiàn)實里，我的肚量做不到與我曾經(jīng)非常憎惡的人把酒言歡，無論教委送什么，我都冷淡拒絕。后來案子破了，他們敲鑼打鼓送來一面錦旗，總隊高調(diào)收下。本來打算讓大師兄接收，通知他的時候，大師兄早帶人下去檢查了。

從這點可以看出，大師兄心里不是不怨怪的。只不過他不會以公事相要挾。

我救你是我的職責，但我永遠討厭你。

五、心 胸

八月，我們正式開始停假停休、支援上勤，地點就在天安門周邊地區(qū)。

當然主業(yè)不能扔。所以我們每天分批次地站三個小時崗，然后回單位繼續(xù)上班。

這是個好差事。三小時步巡而已，就當出來放風(fēng)了。要不然全天候地在單位瞪著電腦屏幕，我的視力已經(jīng)降到1.0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吃飯問題。說好去受援單位吃，一是太遠，耽誤勤務(wù)，二是人流量太大，排半個小時都盛不上飯?，F(xiàn)在好了，由受援單位送。估計他們也忙，所以每天十點左右，他們一次性送來三餐，早中晚，每人每頓四個大包子。其實包子味道不錯，牛肉大蔥餡的（怕有回民），肉也實在，就是……放眼望去只有包子??！連口熱乎粥都沒有，別說粥了，連根咸菜都沒有。我們頓頓拿筷子戳倆包子咬，倒也省事，不用擔心沒地兒放飯盒，不用擔心漏油臟衣服，也不用擔心涼，連坐都免了。

二師兄邊咬包子邊說：“以前小二老請咱們擼串兒，現(xiàn)在好了，擼包子?！?/p>

我捧：“挺有創(chuàng)意的哈。”

以前小二老請咱們擼串兒，現(xiàn)在好了，擼包子

太陽當頭照，我們的執(zhí)勤地點沒遮沒擋，大家順著電線桿子站一排，個個像條被曬得奄奄一息的土狗，頭上還噗噗地冒著蒸汽。

“嘿，瞧這個兒多大?！毙≮w舉著串兒包子，很有向毛主席獻禮的決心和勇氣。

二師兄趕緊打斷他的行為藝術(shù)：“素質(zhì)，素質(zhì)，執(zhí)勤呢！”亮點在最后一句，“被拍照咋辦？”

血管里的血，像出了交通事故，一瞬間全堵在了心口。

網(wǎng)上鋪天蓋地的“惡警”風(fēng)潮，我們已經(jīng)被照怕了。只要是照片，行走坐立，總能挑出你不完美的一面。

現(xiàn)在我們穿著警服恨不得全副武裝到牙齒，頭盔眼鏡口罩脖套，全捂上，誰也不讓看。我們怕臉上有笑容——不嚴肅，目光太懶散——不精神，動作太疲塌——不規(guī)范，口氣太粗魯——不文明。現(xiàn)在的公安題材影視劇里面的男男女女在屏幕上也都是一副面癱表情，案前案后永遠憂國憂民眉頭緊鎖，回到家也勁勁兒地繃著，否則就顯示不出他的高大形象，但實在乏味。如果現(xiàn)實工作中真出現(xiàn)這么一個警察，我敢肯定他兩年后自動離職，因為他根本辦不了什么案子、出不了什么現(xiàn)場，他這樣的也沒有人愿意跟他合作。

小二就說過，“破案只是我的工作而已”，而任何現(xiàn)場只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就好像醫(yī)生做手術(shù)會聽貝多芬，售票員賣票會跟司機聊天，技術(shù)工修車會跟漂亮女車主打情罵俏，報社記者采訪也會跟受訪對象交換幾句生活信息一樣，如果一個警察幾十年如一日，穿上警服就如臨大敵、嚴陣以待，作為群眾你相信這是高質(zhì)量的工作嗎？大家都經(jīng)歷過高考，其實考得好的學(xué)生，或者說發(fā)揮超常的學(xué)生，絕對不是那些夜夜失眠、考試的時候渾身大汗的學(xué)生。輕松不意味著疏漏、不意味著輕敵，輕松是最好的工作方式。我記得我的大學(xué)主樓上有八個字，我認為這八個字用在我們身上非常合適：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

現(xiàn)在市局所有單位的文職都當男警用，女警都當牲口用，男警，畜生不如??！我們上班、執(zhí)勤、值班、加班，二十四小時恨不得用出三十六小時來。查案、審案、辦案，短則一兩個禮拜，長則倆仨月，每天都思想高度集中精神高度緊張，且飯沒飯時睡沒睡點，氣氛再不緩和，人肯定吃不消。本周我睡覺時間最長的是周一，六個小時。周六日執(zhí)勤，周一連軸轉(zhuǎn)，那天下午累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下午六點下班就回宿舍睡覺，睡到零點起床，然后接著干活。

在此，特別鳴謝小二給我們案件大隊定的調(diào)調(diào)，民風(fēng)開化，嬉笑怒罵，我們尤其熱烈響應(yīng)她每逢大案告成都要呼朋喚友喝兩杯的愛好，衷心祝愿她的愛好能夠天長日久、此生不變。

號外號外——二師兄血尿，急性腎炎發(fā)作住院。

二師兄最近執(zhí)勤、查案、泡妞三合一，體力透支，精力也支透，不尿血才怪。

我們?nèi)メt(yī)院看望二師兄碰到小瑜，美麗的女子，脾氣也好。她跟我們學(xué)她和二師兄第一次約會的情景。小瑜說，就約在單位附近，說是過十分鐘就下來，哪里曉得一等就是倆鐘頭，下來的時候扣子都扣錯眼了，只說臨出門接了個電話，一接就是一個多小時。倆人前面是豐盛的咖喱膏蟹、古法蒸魚、椰汁醉蝦，二師兄卻比手劃腳地在形容案件現(xiàn)場，什么血噴房頂，什么尸腐尸臭，把小瑜惡心得一點兒沒吃，他還好意思說：“難怪你們都這么瘦，原來是不吃飯餓的呀？”

小瑜跟二師兄約法三章，說約會前后遲到不能超過三個小時。意思是，六點的約會早不能三點到，遲不能九點到。因為九點是飯店的最后點餐時間。

聽她這么笑說倆人的故事，我也覺得，這個富二代還是很善解人意的。

男警找女警、醫(yī)生找護士、飛行員找空姐，這種固定搭配就是因為有職業(yè)上的理解。其他組合，誰受得了這種職業(yè)的特殊性啊。二師兄白天黑夜干革命，見到小瑜三句話不離本行，聽說小瑜已經(jīng)厭倦了一到餐桌上就聽老二說案件現(xiàn)場紅紅白白血濺三尺，各種尸體各種儀器的突發(fā)狀況，每逢二師兄一張嘴，小瑜就三個字：“不要聽。”而她談一些藝術(shù)方面的事，二師兄也開始疲于應(yīng)付，對她偶爾那句“你懂我的歡喜”也敷衍了事。所以兩個人，最登對的時刻就是在床上——看電視。二師兄讓我當課題攻關(guān)給他下載了N多美劇、英劇、好萊塢大片、奧斯卡經(jīng)典，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從前總懷疑：不找警察、不找老鄉(xiāng)、不找同學(xué)、不找同事——這些人以外的女人，你怎么跟她們做到日夜廝守啊，二師兄？在看了二師兄和小瑜的相處后，我以為我的懷疑是錯的。然而事實證明，二師兄真的沒辦法和這些人以外的女人走到最后。因為之后不久，小瑜和二師兄分手了。她終于醒悟到，兩個不是同行的人在一起生活，是沒有長期共同語言的。她已經(jīng)決定進軍演藝圈，正在參演大導(dǎo)演的新片，沒時間也沒精力等他，而二師兄也沒時間沒精力來片場看她。兩個人這樣下去，遲早要分的。最后她說，新片上映一定給二師兄贈票，請他來捧場。

小瑜華麗麗地轉(zhuǎn)身，沒留下一片云彩。

六、閱 世

小二又發(fā)飆了！

這不是常態(tài)，但她飆一次我們?nèi)犘墓！?/p>

比如她剛來網(wǎng)安那會兒，從刑總轉(zhuǎn)過來一個小視頻，是母子雙雙被綁架，暫時沒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就先扔給網(wǎng)安死馬當活馬醫(yī)。

視頻發(fā)送輾轉(zhuǎn)了幾個國外服務(wù)器，一時半會兒查不到來源，還在查。我們逐個放大搜索，視頻在一個密閉房間拍攝，厚窗簾、白墻壁、水泥地面，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兒子坐在地中間，沖著鏡頭哭，沒有任何信息泄露時間地點;甚至聲音，我們也使用了專門軟件分析，但除了母親的哭訴和嬰兒的哭鬧，根本聽不到其他，沒有任何路過的車聲以及風(fēng)聲、水聲、電器聲等等，很有可能房間帶有隔音設(shè)備。

我們暫時幫不上忙。

小二發(fā)飆了。

她當時還只是案件大隊副大隊長，也不說話，一個人戴著耳機對著電腦，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著看，仿佛自虐，令人恐怖。當時全組人嚇得都不敢回家，半夜了，查視頻來源的繼續(xù)查，放大搜索的繼續(xù)搜索，聲音比對的繼續(xù)比對，偌大的辦公室只聽見鍵盤聲和鼠標點擊聲。

突然，小二起身大聲喊：“林卓，你給我找個軟件，專門分析光源和光向的?！?/p>

小二發(fā)飆誰敢怠慢？二師兄立馬給她拿來一款專用軟件，通過它分析綁架視頻里光的強弱變化。雖然密閉空間里掛著厚厚的窗簾，但是把光強調(diào)到最強，視頻全白，窗簾處似乎隱約有光閃變化。軟件把光源放大一千倍，屋外的光線射到窗簾上，終于發(fā)現(xiàn)，是紅色的光，且有規(guī)律地閃爍著：每十五秒中，頭四秒閃了四次紅光。我們紛紛上網(wǎng)百度，小二把這個信息e-mail給了她在公安大學(xué)任教的老師。

四個小時后，那位教授回復(fù)了，原來他又輾轉(zhuǎn)問了幾個人，包括一位國外海事專家。事后大家分析，能夠跟小二保持長久戰(zhàn)斗友誼關(guān)系的，估計都有那么點兒“二”的意思。據(jù)那位海事專家回復(fù)：這種頻率的光，應(yīng)該是group flashing，很大可能是從燈塔發(fā)出的。而且每一座燈塔的閃爍都有它獨一無二的頻率，只要打開海岸沿線地區(qū)的海圖，就能知道這座燈塔的確切位置。

小二打電話給中國海監(jiān)總隊請求支援，當然希望渺茫;同時發(fā)動全組人員查找海圖，先認清燈塔標記，再明確標識。想象一下中國的海岸線長度！二師兄組織人分片、分段、分類查找，又經(jīng)過四個小時奮戰(zhàn)，終于找到了，是位于渤海灣的大浪排燈塔，高度十四米，射程五海里。再根據(jù)紅光在兩側(cè)窗簾的強弱變化，小二舉著電話現(xiàn)場請一位大學(xué)教授幫忙計算，確認位置大概在秦皇島市青龍縣婁杖子鄉(xiāng)——隨即將情報線索轉(zhuǎn)遞刑總。至此，全組四十幾個小時沒合眼。

這就是我們的小二師兄。跟她一起工作，得有顆強大的心臟。

這次，有人利用偽基站，以交通銀行客服電話95559的名義群發(fā)詐騙短信。大部分受害人難以分辨這個95559是否真實，只要信以為真，打開短信鏈接的網(wǎng)站輸入自己的銀行卡號和密碼，就會有騙子在另一個城市異地取款，卡內(nèi)的金額被取之殆盡。這是典型的團伙作案，設(shè)計編程假網(wǎng)站的、監(jiān)控網(wǎng)頁讀取銀行卡號和密碼的、異地取款的、通過偽基站群發(fā)短信的……統(tǒng)一抓捕的時候，女嫌疑人太多，小二自告奮勇到我們這組，這組有個女嫌疑人帶了仨孩子，跟她老公每天輪換著開車出去群發(fā)詐騙短信。

抓捕訊問一切都很順利。

詐騙嫌疑人從不拒捕，一見到警察乖乖束手就擒，口供也十分配合，“你們有證據(jù)就定我。沒證據(jù)，就放我?！睂徟c被審都很合拍，不知道的還以為警民心連心、歡樂魚水情。反正網(wǎng)絡(luò)詐騙即使定了罪、量了刑也判不了幾年，權(quán)當進監(jiān)獄休息一陣子，出來再“從頭開始”，興許還能從獄友那里交流出不少心得：“我騙兩千萬，頂多判七八年，也許只判兩三年，出來再騙兩千萬……法律就這么定的，何樂而不為？”

小二在自己辦公室負責看著仨孩子，大的八歲、六歲，小的才幾個月。我們組負責訊問偽基站女嫌疑人和她老公。等看完我們組的訊問筆錄，小二就飆了。

“這個孩子，最小的這個，不止七個月……我當了一年半的奶媽我看不出一個孩子的大??？他上下牙一共長了十顆，七個月的孩子怎么可能長十顆牙？那孩子的媽存心扯謊！還成天摁著孩子不讓爬不讓動，孩子都該滿地跑了，還敢說只有七個月？”

已經(jīng)半夜了，兩個大的早在小二的行軍床上睡著了，小的那個還賴在她懷里吃奶

孩子在七個月及七個月以內(nèi)的女嫌疑人屬于哺乳期，按照法律規(guī)定不能予以刑事處罰。

二師兄勸她：“就算這孩子十個月大，我們也拘不了她——人家仨孩子呢，而且除了他們兩口子沒別人，你把人家倆都拘了，仨孩子怎么辦？再出點兒好歹，無論餓著、凍著，被媒體那一追蹤一曝光，就不是咱們大會小會整頓的事，就真得披紅掛彩游街啦！”

已經(jīng)半夜了，兩個大的早在小二的行軍床上睡著了，小的那個還賴在她懷里吃奶。小二拍著孩子，滿臉怒容：“跟著那倆爹媽就不受苦啦？饑一頓飽一頓不說，大的不讓上學(xué)，小的每天就給幾把水果糖應(yīng)付了事，生孩子的目的就是給他們當擋箭牌？”

“怎么當?shù)鶍屖侨思业氖?，咱們真心的管不著。況且這種事常有。您最近去現(xiàn)場去得少，基本上女騙子們都帶著倆仨孩子招搖，其中一個保準在懷里或者肚子里?！?/p>

小二聽得愣住了，但她一直抱著孩子，從那雙手的顫抖幅度可以看出她要飆的氣度。我悄悄地把她桌上的暖瓶水杯拿開，免得受池魚之殃。

必須承認，只有小二這么“二”的人敢大半夜給齊總打電話，說的還只是自己的懷疑。也只有齊總肯這么遷就小二，除了在電話里咆哮的第一句：“你他媽知道現(xiàn)在幾點啦？”就收斂聲音，靜靜聽小二把懷疑說清楚，然后掛了電話開始調(diào)兵遣將。

刑偵總隊牽扯出一個全國性拐賣嬰幼兒團伙。此案已成為部督專案，不日將全線收網(wǎng)。我們組給那仨孩子當牛做馬了六十多個小時，三天后，公安部打拐辦的人來接走了三個孩子，他們將和很多孩子一起，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祝福他們！

孩子們臨走，一直哭一直哭，那個小的緊緊抓著小二的衣服領(lǐng)子不撒手，好像打拐辦的成了人販子。齊總和田副總都在，小二依然哭得稀里嘩啦，那張臉要多扭曲有多扭曲，也真是只有她這么“二”的人才做得出來。

七、閱 兵

8月31日至9月3日，全體公安民警、武警戰(zhàn)士九十六小時在崗在位、值守執(zhí)勤。

我真的很想說：感謝祖國的偉大富強！

31號，我們跟著治總的人清理長安街周邊地區(qū)，無論餐飲娛樂、美容美發(fā)、整形纖體，還是中國外國的大小公司全部都很配合。當然不排除他們帶著對帶薪休假的憧憬和渴望，愉快地配合我們做各種安全檢查。

我們大隊的駐扎點就在某座高層寫字樓上，每人值守兩層。

1號早晨，有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過來加班，看見我們打地鋪睡走廊，特意從自己公司端了杯熱咖啡給我：“孩子，你一個人守兩層，晚上不怕嗎？”

我說：“走廊不關(guān)燈，也分不清白天晚上，就沒借口害怕了?！?/p>

老太太感慨：“真沒想到你們這么辛苦！喝吧喝吧，不夠我那里還有?！?/p>

又陸續(xù)來了好幾個公司職員，有的是回來配合安檢的，有的是來加班的，有的是專門來取東西的。我向他們表達了我要在走廊里替他們徹夜當門衛(wèi)的必要性，他們個個都很通情達理地表示支持，有的說，要不是規(guī)定必須鎖門貼封條，他們可以讓我睡在辦公室沙發(fā)上，畢竟那里有熱茶、熱咖啡。有的還說，因為小長假大家把吃的喝的都帶走了，要不能給我削幾個蘋果?？梢娎习傩沾蠖喽际切牡厣屏?、善解人意的。

晚上，我攤開地鋪準備就寢。

昨天實在是太累了，連續(xù)幾個小時的徒步檢查不說，還因為檢查誤了飯點。等到吃飯時，飯菜給重新加熱了，吃完后我的腸胃罷工了。整個后半夜，我在衛(wèi)生間抽水馬桶的間歇性咆哮中，成功耗盡了最后一點兒力氣，整個人軟塌塌的像一塊果凍，躺地上黑甜一覺，什么夢都沒做。后半夜醒來，走廊是亮的，玻璃門后的辦公室是暗的，從地鋪的角度望上去，走廊盡頭的玻璃門后像是有個人在沖我微笑。

當時的第一反應(yīng)是警惕，我立馬坐起來問：“誰在那里？”

對方不答。

我抄起手邊的雨傘——我們是室內(nèi)值守，警械裝備少，并不是人手一份——慢慢站起來。白天大隊人馬檢查過，所有門里外都上鎖貼了封條，確認里面是沒人的，除非他藏在了某個秘密地點，比如無人知道的夾層，或者有安全漏洞的天花板。既然不明真相地藏起來，肯定是為了閱兵式，沒理由大半夜出來沖我微笑SAY HELLO吧？

“人”我是不怕的，但“有沒有人”這個問題讓我驚悚。

我一步一挪、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整扇玻璃門在我的視線里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門后景色沒有任何變化，而我的心卻沒來由地緊張起來，如果沒人，那我剛才看到的是什么？

走近了，確實沒人。我大著膽子往里瞅了瞅，除了桌椅燈扇，沒有活物。這個問題平時可以當作玩笑，但臨近閱兵，我可不敢自作主張，必須呼叫二師兄。紅著眼睛、哈欠連天的二師兄跟我一起守在玻璃門外瞪圓眼睛看了半個小時，確認門沒有松動，門后風(fēng)平浪靜后，又跑到樓下看，黑漆漆的一片，整幢樓沒有任何燈光、火光、煙光等可疑存在……二師兄拍拍我的肩膀，回去睡覺了，也不管我能不能睡得著。

再次躺回地鋪我才發(fā)現(xiàn)，“好好睡一覺”這個愿望，怎么會這么難實現(xiàn)？不久前的每一天，只要一過晚上十一點，我就呈現(xiàn)出一副過勞死前癥狀，滿腦漿糊，胡言亂語，四肢乏力，只要一挨著枕頭，連“啊真幸?！边@心情都來不及感概，就火速進入夢鄉(xiāng)，可是現(xiàn)在，我像條泥鰍一樣，躺在地鋪上翻來覆去尋找最佳姿勢，結(jié)果都是徒勞。我開始數(shù)綿羊，數(shù)到三位數(shù)以后，我腦海里的景象開始變得恐怖起來，上百只綿羊在一個狹小空間里擠來擠去，俯視著看，就是一個碩大的蠕動中的毛團。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終于熬到天亮，太陽出來了。

繼續(xù)巡視。我像二師兄曾經(jīng)帶我做過的案情分析一樣，掰開揉碎地探索昨晚的“非自然現(xiàn)象”，不會真的是“鬼吹燈”吧？我在那扇玻璃門前又站了好久，確實沒人;我又由遠及近、由近及遠地走了幾個來回，當我重新躺在我打地鋪的地方時，總算找到答案：那扇門上貼了三張彩色“小貼士”，提示公司職員衣著整潔、保持微笑、勤奮工作等，門后的迎賓臺像旅館前臺似的，墻壁上掛了四五個鐘表，顯示不同城市的時間，還有城市交通圖、形象照片、公司LOGO等。從我打地鋪的角度往上看，那掛鐘、LOGO、小貼士，還有迎賓臺的高背椅，整合起來就像個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那里沖你微笑……

再一次感謝馬克思他老人家，這個世界確實是唯物的。

2號，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安檢排查，等收工后，我看見玻璃門后的自己，都不單單只是蓬頭垢面，諂媚點兒形容，鏡子里的人是個敗絮其外的吸毒青年，全身上下，只剩眼袋還算豐滿;尖酸點兒形容，就是個表情尚算溫和的中老年馬加爵。

當然也別妄自菲薄，去領(lǐng)盒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值守這棟樓的兄弟姐妹都是我的參照物。遠遠地看見柳婷婷從十二層下來，二師兄的臉皺成一團，從上到下掃視一遍，然后說：“哎呦喂，真想裝著不認識你?！?/p>

“不至于吧？”柳婷婷白了他一眼，“大家都差不多啊?！?/p>

二師兄還是一臉的觸目驚心：“你跟十三不一樣，他一個老爺們兒，頹廢點兒怕什么，專門就有姑娘好這口。你呢，也快三十了吧？怎么也跟他們學(xué)的成天蓬頭垢面了？”

柳婷婷叉著腰：“我哪兒成天蓬頭垢面了？這不是非常時期嗎？我們被關(guān)在這樓里不見天日，上個廁所洗個澡都得掐表掐時間，生怕有督察蹦出來說你脫崗，我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了，還有心情對鏡貼花黃？”

二師兄微弱地申辯：“我也是好心提醒嘛，我不也沒說什么嘛?！?/p>

柳婷婷劈手奪過盒飯：“你還想說什么呀？”扭著小蠻腰上樓了。

二師兄沖我：“你看看，嘴還那么不饒人，抓著小辮子就往死里說，說完她是能快感一整天還是怎么著??？”

我沒搭理他。

頭痛欲裂，可能被空調(diào)吹的。曾經(jīng)沒空調(diào)不行，現(xiàn)在聽走廊里空調(diào)的呼呼聲，就像一片萬惡之聲，沉重又嘶啞，滿腦子萬念俱灰。

3號，終于閱兵了。我們不知道盛況如何，也看不見飛機在藍天上畫出的彩虹圖案，我們連收看現(xiàn)場直播的權(quán)力都被取消了，唯一在做的就是巡視、巡視、巡視。等允許下樓放風(fēng)的時候，太陽隱隱偏西，空氣里有一股蠢蠢欲動的生猛味道，但風(fēng)卻吹得很溫柔，這就是北京的夏天。我和它共處了好幾年，每次換季時跟它揮手告別，我都很留戀。

終于能夠心安理得地站在這棟豪華的寫字樓前，什么也不想，呆看樹木輕輕擺動，發(fā)出齊刷刷的聲音，那聲音真讓人心動;云朵此刻正向天際線卷動，然后再層層翻轉(zhuǎn)開。

想起《步步驚心》里四爺給若曦的紙條：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我們這幾天，是不是也算“步步驚心”呢？

又發(fā)生一個小插曲。9月3日下午，某知名媒體人在閱兵觀禮后，發(fā)微博：“全體觀禮人員離場，留下太多狼藉，個別角落一片狼藉……我專門觀察了我附近也就是旗桿西側(cè)的幾個方陣，人走后垃圾最多的排序如下：排在第一的是媒體記者方陣，廢紙、稿件、資料袋和礦泉水瓶子到處都是，沒有把給他們的網(wǎng)線恢復(fù)原樣，人走了就放在過道中間，絆倒了群眾找不到責任人;第二是各方群眾代表，主要以遺棄瓶子為主;第三是中央和國務(wù)院各部門聯(lián)系的知識分子和勞模，零散有些瓶子;第四，最干凈的是公安各級骨干代表隊，人走后一塵不染！了不起。但是年輕的媒體人太差了……”

當晚，該微博被某小姐評論：擦，不忘低眉順眼討好公安。

隨即“觀禮后的狼藉”微博被新浪刪除。

然后，經(jīng)歷了短暫的微博對罵、群毆，老人家只好再發(fā)微博，并聲明是TO少數(shù)媒體人1.少數(shù)媒體人只批評別人，容不得別人半點兒批評，真變成“無冕之王”了;2.片面詆毀公安，可是某些少數(shù)媒體人經(jīng)常做的事;3.本號無意增加警媒對立，但是某些少數(shù)媒體人仇視公安才是警媒對立的根本原因。

不可否認，我們和媒體已經(jīng)彼此不信任了。

只不過，不信任，又依賴。

因為媒體要靠我們抓眼球、保飯碗，我們要靠媒體公示消息、警示大眾。

我們在互相提防的日子里提心吊膽。

八、英 雄

今天全科的人都心情極好，溫柔有加，態(tài)度和藹。

上個月從我們這里領(lǐng)走的仨孩子，其中一個已經(jīng)找到父母，爹媽都是花農(nóng)，愣從云南空運來一大箱的含苞玫瑰，各種顏色的都有，整棟辦公樓清香怡人。人人胸前都別了一朵，很是明媚。

引用田副總的話：人活著要有兩個主義——理想主義和樂觀主義。如果沒了這兩個主義，人生會變得暗無天日，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以前我們對這兩個主義的調(diào)侃式總結(jié)就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去尋找光明。直到小二“橫傻愣二”地堅持這孩子肯定不止七個月的時候，我才知道，哦，我總在用我的眼睛去尋找黑暗，而忽略了我一直活在光明之下，我們過分夸大了現(xiàn)實的弱點，卻將優(yōu)點無意中淡化，我們忘記了理想主義和樂觀主義。

現(xiàn)在，我們每天上班跟迎接復(fù)活節(jié)彩蛋一樣有期待、有驚喜。動不動就收到從公安部打拐辦轉(zhuǎn)來的千奇百怪的禮物，比如一大袋地瓜干，陜西黃土高坡產(chǎn)的，奇甜無比;還有小龍蝦，野生的，孩子爹媽自己從田里一只一只捉來的，一蛇皮口袋，同時配送一大鍋自配的調(diào)料;還有一種奇怪的水果叫釋迦，長得像釋迦牟尼的頭;還有一條小狼犬，說是送給我們看門的，考慮到門衛(wèi)有可能失業(yè)，增加社會失業(yè)率，田副總讓一個小文職抱走了。抱走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每逢律痞過來找茬兒，我們都很懷念那條據(jù)說已經(jīng)長到一百斤的狗……

這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候，感覺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贈人玫瑰，手有余香。

不久前的“九三”閱兵，閱的不僅是軍情，還有警情、世情和人情。我們在這場盛事中看到了老百姓的善良隱忍，也體會到了部分人的冷漠自私，陌生人之間短暫的你儂我儂，還有媒體的話語霸權(quán)。這世界總有美好的一面，只不過你剛要感恩，卻發(fā)現(xiàn)有人逼著你跪舔。我們沒力氣憤怒，但難免惆悵。所以，理想主義的田副總又教導(dǎo)我們：“這是好事?！彼B說了三遍這是好事。

“這個世界上，所有英雄式人物的故事都是相似的，無論是西方的《奧德賽》，還是東方的《西游記》。在你通往成功的道路上，要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道磨難。孟子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警察就是一個成就英雄的職業(yè)。當你選擇讀警校的那一剎那，你就要明白你所踏上的將是怎樣的一個征途。如果你當初選擇警察是沖著高收入、高地位來的，你很自然就會在這個過程中被自然選擇出去。

“有些人當了幾年警察就不愿意做了，我恭喜他們，在年輕的時候他們就發(fā)現(xiàn)這樣一條艱苦的道路不適合他們，他們還來得及轉(zhuǎn)行。不干警察，干保安、干IT，干什么都比警察收入高。但我更珍惜留下的這個團隊，去偽存真，流沙沉金，你們比金子還可貴，你們是鉆石。我的很多優(yōu)秀的學(xué)生，他們的技術(shù)可能是一流的，他們的智商可能是卓越的，可是，他們就是差了那么一點點東西，會半路逃走，而你們有這個東西——就是信念。一個有著堅定信念的人，才會在我們這里經(jīng)歷各種磨難而無怨無悔。我相信，你們這些人，最后的墓志銘上都會刻著兩個字：英雄?！?/p>

人為什么需要一個領(lǐng)袖，因為他是你的精神支柱。在你脆弱得即將倒下的時候，有人攙扶你一下，推著你繼續(xù)往前走。當我們心理脆弱的時候，當我們都在質(zhì)疑自己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個吃力不討好、暗無天日的職業(yè)時，田副總的話，就是那劑強心針。這世界，很多東西可以用物質(zhì)來衡量，房子、車子、衣服、化妝品……而有那么一些東西是用金錢買不來的，榮譽、驕傲、被需要、被信賴，彼此守護、并且彼此相信終有一天，我們是英雄。

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時曾言道：“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nèi)。方今春深，龍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p>

龍的這種能屈能伸的特性，和我們警察很像。

我相信，跟著這些理想的、溫吞的、酷辣的、橫二的師兄弟們在一起，我的未來，一定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