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善之旅,開始于一個斜風細雨、四野淡藍的早晨。
前來接站的阿拉善朋友歡喜地說:你們是貴人啊,要不,怎么能帶來這可喜的雨?
初時以為是客套,住了幾天才知,阿拉善是個年平均降雨量只有幾十毫米的地方,任何時候、任何形式的降雨,都足令人們欣喜。
但是在阿拉善境內旅行的日子里,卻絲毫沒有感覺到干燥。阿拉善景色之美、之特、之奇和文友們之熱情,倒讓我們感覺每時每刻都如坐春風、如沐春雨。
初到阿拉善,驚異于它有這么多好聽而又耐人尋味的地名。比如——賀蘭山,“賀”,音節(jié)輕盈,“蘭”,字面幽雅,皆帶民間古意,吟誦之間,感覺像漢家哪位未嫁小女的閨名一樣動人。此外,“巴彥浩特”之“浩”、“巴丹吉林”之“丹”、“曼德拉”之“德”、“額日布蓋”之“日”、“廣宗寺”之“廣”,都有敦厚、博大、正氣的涵義,令人未近其地即已肅然而生敬意。而“阿拉善”這個地名,據(jù)說是沿“賀蘭山”轉音而來,思緒不由得隨它走得更遠:由“山”想到“仁者愛山”,再由“山”而轉“善”,仁、善,這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內容啊!蒙古族著名歌唱家德德瑪唱過一首沉郁優(yōu)美的民歌叫做《蒼天般的阿拉善》,那么這個歌名里,是不是就包含這樣的思想元素在內呢?
耽于旅游的人們,多見些青山秀水、飛泉懸瀑,乃至九曲漂流、溶洞探險。玩倦了這些之后,請來一趟阿拉善吧!這里蒼涼悲壯、氣勢磅礴的風景,會讓你收起嬉鬧的心情、浮淺的笑臉,肅然起敬;這里悠遠如生命召喚的長調,會喚起你心中遙遙的傷感和莫名的惆悵,會讓你不由自主地進入形而上的境界,試著去玩味那些在商品經濟社會的快節(jié)奏中常常來不及思考的問題,比如,生命的意義、人生的價值、生存的方式……你要來了就會知道,我絕不是危言聳聽。
荒原
我想我永遠忘不了荒原。一條孤零零的公路劈開廣袤的原野,即便在疾速的飛馳中,你也看不到天的盡頭、地的盡頭,你也看不到景物的變化。窗外永遠是砂礫、草蓬、鹽堿地。地理知識告訴你:遠古時候,這里原是碧波蕩漾的海。盡管20億年來地殼運動、海陸變遷,這里至今仍依稀保留著海底的模樣。此刻,它一無遮蔽、一無秘密地裸呈于陽光下,荒涼、悲壯。那連天接地、波瀾壯闊的海水退到哪里去了?而眼前這干渴的海底,又是在訴說著什么、等待著什么呢?
車行中途小憩的時候,我們看到了憨厚的牧民、漂亮的小毛驢和狗子。這些鮮活的目標,把死寂的荒原點亮了。行走在海底的活物既是如此的少,那么可想而知,這些在別的地方尋常可見的人和物,在此時此地有多么珍貴!他們享受了明星般的待遇,我們搶著跟牧民合影、搶著騎一騎可愛的毛驢……看著同伴開心的笑臉,我突然就明白了:為什么在阿拉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會是這樣的親切和單純,為什么,他們如此珍惜遠方朋友的友誼……生命在這里迫切渴望著親密依偎、互相取暖,自然也就很容易建立真誠和善良的同盟!
我們還看到了荒原上最為珍貴的水井。水井不深,水面彎腰探身可及,井水清澈一如嬰孩的眼睛。井旁有一個凹形的水槽,放牧的人隨手打上一桶,倒在槽里,畜們即可痛飲。在無垠的荒原上,這口井的意義,絕不可與中原大地上隨處可見的普通水井等量齊觀,即使把它比作荒原的乳房、乳汁也不為過!在人類艱難的游牧生涯中,它曾為多少兒郎滋潤過干渴的嘴唇,又為多少女子洗過沙塵,多少生命靠它供養(yǎng)才得以繁衍壯大??!不過現(xiàn)在這里已經全面禁牧,極目天際,再也見不到覓食的羊群。哦,荒原,你老了,累了,你是該歇歇了!
讓我們欣慰的是,荒原蘊藏著強大的生命力,禁牧不到二年的時間,腳下這星星簇簇的草叢,已經漸漸地恢復了碧翠的顏色和良好的彈性。它們的根須正在沙土下滿懷喜悅慢慢伸展,或許20億年前那片蔚藍的大海不能再呼嘯而來,但是完全可以期望,這荒涼的海底,不久的將來會變成芳草如茵的肥美草原!
荒原啊,我愿意為你作最誠懇的祈禱。
曼德拉山
我想我永遠忘不了曼德拉山。為了形容它帶給我的視覺沖擊,我應該在“震撼”這個詞的后面再加上三個驚嘆號!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我想:地球上生命產生之前,怕就是這個樣子吧!一望無際、完全以怪石組成的風景,這個世界上,還有第二處嗎?荒原荒涼,好在還生長著各種耐旱的地表植物,可是這里,即便石縫間,也極少見到搖曳的草絲啊!遙想遠古時候那場驚天動地的火山爆發(fā),仍不由得為大自然的任性和勇力膽戰(zhàn)心驚。是什么樣的熔巖灼過了這些巨石,才能使它們有如此猙獰的面貌?。∧阈凶咴谶@無聲無息的巨石陣中,像走入了虎視眈眈的萬獸之群。唯有不聞它們的喘息咆哮之聲,你才能硬著頭皮一股勁地往山上走,走,走,揣著“怦怦”激跳的心,一股勁地走。
但是登上了海拔 1700米的曼德拉山頂,你才知道:你剛才看到的那些奇怪的巨石,永遠成不了這里的主角。因為,所有土黃色山脊的起伏之處,如黑龍奔騰般,都鑲嵌了一道黑色的玄武巖!這玄武巖絕不同于那些粗糙嶙峋的怪石。它們石質堅硬細密,表面平滑如鏡,在陽光下反射著烏金般的光芒。它們或疏或密地散落在山頂,如同造物主按照某種神秘節(jié)奏的刻意擺放。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很多石頭的平面上,都鐫刻著精致的金褐色巖畫!古人狩獵、采集、游牧、生活、社交的一切場景,都在這畫面里對著蒼天坦然舒開!
所有的人都被驚呆了,除了“哇”“哦”的贊嘆,竟是來不及用語言交流感受。相機的“咔嚓”聲此起彼伏,都想留下這夢一般令人難以置信的場景!
巖畫如古人類一般天真稚拙、自然淳樸,有種難以言說的美。它告訴我們:現(xiàn)在觸目荒涼的曼德拉山,曾是山環(huán)水繞、水草豐美之地,這天賜的草原上啊,蒙古包如蓮花遍布,羊群如珍珠遍灑。草原上沒有陰暗的角落,每一處都灑滿了金色陽光。據(jù)考證,這些巖畫的創(chuàng)作時期跨越新石器時代直至明清,那么可以想見,巖畫上的人們也就歷經了各種社會形態(tài)。但是,內地因為政權更迭、改朝換代而掀起的血雨腥風,似乎吹灑不到這片天佑的福地上,他們在這遠天遠地的地方,男婚女嫁、生兒育女、呼朋喚友,鍋碗瓢盆交響,生活得極其愜意。他們的生活內容和方式如大河流水,其聲默默卻亙古不變,任歲月幾千年逝去,這里始終是游牧民族繁衍生息的天堂。
我小時候及青年時代學習過美術,這些巖畫除了考古意義之外所具有的美學價值也使我傾倒。這些巖畫運筆簡約、意象古樸,從構圖到表現(xiàn),都具有現(xiàn)代兒童畫的某些特征,可以看出,兒童的思維與古人何其接近。
贊??!嘆為觀止。游牧民族的祖先在畫面中奔馳。他們在想象中,可以騎上一切動物:馬、牛、羚羊、駱駝、麋鹿,乃至于虎、豹……他們粗獷、強悍、自由的天性由此顯露無遺。我注意到,畫面里的動物大都生機勃勃,肥美而壯碩,絕沒有病懨懨的疲態(tài),它們傳遞的,是一種健康厚重的審美信息。漢字里一個“美”字,原是由一“羊”一“大”組合而成。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美,從羊,從大羊?!毙煦C則這樣注釋:“羊大則美,故從大?!毖蚴谴蟮?,馬是肥的,你說它具象也不盡然,梅花鹿的角,簡直被夸張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所有的動物都如此生動、充滿了力度與質感,以至于讓人覺得:只要來上一陣風、漫過一股水,這些動物就會從畫面里走出來,自由地游蕩……
作為一個美的追求者,一個人生問題的求索者,我在攀登曼德拉山的過程中、在山頂靈光彌漫的巖畫前,得到的享受很多,啟示也很多。我向它致敬,并由衷感謝。
美麗風情
我想我永遠忘不了阿拉善獨有的民族風情。巴彥浩特號稱“小北京”,12位清室格格下嫁此地,無疑帶來了豐富的京城文化,正是它與這里傳統(tǒng)游牧文明的融合,形成了眼前這豐富多彩的建筑、園林、宗教、飲食、民居特色。但是在阿拉善的日子里,我們一直是行在歌里,醉在酒里,所以我要著重說說給我印象最深的:歌文化和酒文化。
我一直認為:蒙古民族是具有高度文明和智慧的民族,他們對人生的看法、對生命的思考,都是極其深刻的。又因其深刻,形成了他們特有的深情和曠達。這,從它那浩如煙海的民歌里、從它那震撼人心的歌詞和動人心弦的旋律中,完全能品味得出來。阿拉善的朋友也勸酒,但他們從不用內地酒桌上習聞的花言巧語的那套俗詞,而是用歌。草原歌曲沒有虛浮的跳躍和狂躁的快節(jié)奏。它是那種深沉舒緩的娓娓訴說,優(yōu)美樸素中流瀉著憂傷。它從一開始就能抓住你的心魂,并使你沉溺其中。歌中有藍色的蒙古高原,有父親的草原和母親的河,有美麗的蒙古包和雕花的馬鞍。朋友,饒你有堅強的神經,你能不被這樣的歌打動、征服嗎?當盛裝的蒙族歌手出現(xiàn)在你面前,當那厚樸婉轉的歌聲如清泉流出他(她)的胸臆,當你的思緒隨著歌里的意境已經走得很遠很遠,當你的眼神和歌者的眼神相遇,你讀出了那種發(fā)自內心的親切和真誠。你說,你能拒絕那條天藍色的哈達嗎?你能拒絕捧在哈達正中那只盛滿了烈酒的銀碗嗎?反正我們每個人,都端起銀碗豪爽地一飲而盡了!
右旗的主街兩旁,有兩行造型奇特的路燈。它的頂端,非常形象、非常寫實地,是一條被阿拉善人捧在手里的藍色哈達。哈達中央安放為遠來的貴客敬酒時所用的銀碗,剛好放上照明用的燈!簡直是匪夷所思的構思!順著這條大街走去,道路兩側迎面而來的,都是藍色的哈達、銀色的酒碗,滿盛著阿拉善人的熱情。不由要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朋友,你就是有天大的酒量,你能不醉倒在右旗的街頭嗎?!然而正常的推理雖然是如此,我們一行卻始終都保持著良好的狀態(tài),并沒有誰出現(xiàn)生理上的醉酒現(xiàn)象。由此我想:除了阿拉善朋友的貼心關照而外,恐怕還得用上內地的一句話,那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我們曾在右旗一個小巧的廣場上閑步。廣場雖小,設計卻頗具匠心,充滿了游牧特色。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廣場中央那只以彩色戈壁石鑲嵌而成的光華奪目的巨型馬鞍。就連廣場四周的休閑椅,也是輪子的形狀。蒙古民族是馬背上的民族,他們之剽悍粗獷、向往自由是不言而喻的。車輪、馬匹、馬鞍,還有跑馬場上閑置的勒勒車……他們隨時準備著一陣風似的,奔向遠方。
在阿拉善的最后一個夜晚,是在離廣宗寺不遠的一片蒙古包里度過的。踏著茸茸綠草推門而入,在奇特的圓形屋頂下,我作了一個有關草原、有關阿拉善的夢。在夢中,我就著碧綠的沙蔥大嚼羊肉、鎖陽餅、古樂丹和馕,大喝馬奶酒、酥油茶,然后,和一群衣袂上沾滿了草原風塵的人們一起,跨上神駿的蒙古馬,向著遙遠的地平線呼嘯而去……
早晨醒來,我看到了夢一般美麗的草原晨曦。藍色的大氣如水洗過一般晶瑩,天邊的朝霞如同少女腮邊的紅暈一般滋潤。告別蒼天般的阿拉善,心情亦如此刻的天空般平靜、純凈和美好。走出這片土地,靈魂是滿載的。我從這里帶走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遠非一篇散文所能盡述。哪位詩人這樣說過:不到阿拉善,不解阿拉善。離開阿拉善,走不出阿拉善。
哦,真?zhèn)€是:蒼天般的阿拉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