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孫一圣
外婆別咿咿呀呀學(xué)我娘
⊙ 文 / 孫一圣
孫一圣:八〇后。做過酒店服務(wù)生、化工廠操作工和農(nóng)藥廠實驗員。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天南》等刊?,F(xiàn)居北京。
A
王來福決定半小時內(nèi)講完,為此特意加快了語速。那些話都是順著聲音躥出來的。講完后,他沒有欣慰,心情反而更沉重。
“你所講的是不是實話?”
“是實話?!?/p>
老劉又看了看筆錄,這次他沒站起來,說:“現(xiàn)在我向你讀一下接下來的這段筆錄,你聽聽與你講的是否相符?”然后,警察念起來,聲音里透出難掩的疲憊。
讀完以后,他將記錄還給劉婕,劉婕伸手時也露出一只手表,女士的,金色,表盤鑲有小鉆石,表鏈細小。老劉問王來福。王來福說:“嗯,沒錯,跟我講的一樣?!?/p>
如果王來福沒返回去?;蚴浅鍪轮?,他帶著那些錢跑到小鎮(zhèn),坐一輛大巴穿過重重霧氣去市區(qū),再坐上火車逃跑,也許他能生活得很好。這一切都未可知,也不能重來。一件事就像時間那樣只是矢量,具有單向性。
王來福負(fù)著壓力,透過生銹的鐵欄桿遠遠地盯著他們。劉婕還是那副表情,偶爾瞟他幾眼。他再次開始焦躁不安,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并試圖掩蓋這種不安時,反而加劇了不安的程度。
“現(xiàn)在能給口水喝嗎?”
老劉摁一下桌沿起身,走出去?;貋頃r端了杯水,一次性塑料杯。他打開旁邊的小門鉆進來,將杯子擱在橫板上,然后離開,并且繼續(xù)鎖好小鐵門,隔著欄桿坐在王來福面前。王來福雙手捧著綿軟的杯子,水是溫的,他一口喝掉。剛剛他情緒激動了些,但能控制住,不至于捏碎隨意變形的水。
“如果再給口吃的就更好了,我餓死了?!?/p>
“你交代完以后,會給你的。”他并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憤怒,而是慢慢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只表,確切地說是沒了表帶的電子表,表盤是藍色的。王來福認(rèn)識它,看不到表盤,但他能想得出,那個冒號應(yīng)該還在一跳一跳。
第二個穿黑西裝打紅領(lǐng)帶的人走進來,他對老劉耳語。他以為他的聲音足夠小,但王來福還是聽到了。他說,當(dāng)時劉福貴的尸體上爬滿了小青蛙,腦袋被拍得稀爛,而且烏鴉啄去了他的臉。
王來福再次捏扁了杯子往嘴里倒水滴。他的手指來回摸著溫暖的塑料皮,稍一用力,杯子就變形。再次倒?jié)M水的杯子臥倒灑了一地水。
“那之后,你為什么不跑?”
“沒覺著多大事,沒想著跑?!?/p>
“后來為什么又要跑?”
“你們追,我當(dāng)然要跑了。”
“為什么要跳河?”
“我那不是跳河,我那是跑?!?/p>
“那你詳細講講過程?!?/p>
后來,他開了口,不加選擇地兜售所有信息,并不是為了寬大處理,只是想盡快結(jié)束。他講完之后,一下一下抖著肩膀,將快要滑落的黑外套移回來,老劉照例又宣讀了一遍,待他確認(rèn)無誤后,警察拿著審訊記錄,打開鐵門,弓腰進去,走到他面前,摁在桌上讓他看。
他象征性地翻頁,快速地瀏覽,沒覺著有問題,便照警察的要求,在每一頁記錄上都簽上自己的名字并摁下手印。他這時才覺著,他的手印比名字漂亮。警察的臉剛正、嚴(yán)肅。王來福試圖玩笑時,看到他們的表情,感到了害怕。想到之前他宣讀記錄的樣子,他更怕了。老劉讀的時候,他臉上布滿了恐懼,腳下抖響了腳鐐。開始前他囑咐:“王來福,你仔細聽好?!?/p>
“他去黃麗那兒了?你誑我?!?/p>
“我才沒誑你,不信我從頭到尾說給你聽。”你抬頭望天,灰藍色,灰白的云彩,圓月斜掛頭頂,像一枚陽光下的硬幣。樹葉沙沙響,你抖著肩膀?qū)⑺浪肋o的右手放進褲兜里,但你的手卻仍在抖,以至于褲子上的皺褶像是在往外溢。
你說完后,她不但沒生氣,至少表面上是這樣,還問你:“你褲子怎么了?”
你離開她,在石板橋上站一會兒,選了另一條路,又拐回去。你已走了半個多小時,雖是主街,卻不見人。快到時,你遇見石靜,她走過去后你才發(fā)現(xiàn),然后轉(zhuǎn)身叫她。她走了一會兒停下來。黑暗中的她,發(fā)出一些壓抑的聲音,你問她去哪里。她沒回答,反而轉(zhuǎn)身離開。后來回想時你意識到她那些聲音像是喘氣過長的抽泣。
再次走進這個破落的院子,環(huán)顧四周,墻體斑駁,你心生疑惑,總難以適應(yīng),但你不在意。進門時,你再次鮮明地看到它,還在床頭的桌子上,色彩鮮紅;房間似乎比之前稍暗,也更空曠。他們?nèi)齻€人在麻將堆里玩紙牌。他們兩個男的看到你,遠遠地沖你點頭。司徒綠在跟其中一個人搶紅桃A。她說:“你耍賴,我不玩了?!?/p>
“李綿陽呢?”你問。你沒問石靜。
“早走了?!彼麄儌z再抬頭看你一眼,接著又迅速地低頭。
“去哪兒了?”你弄平襯衫說,“他的襯衫還沒還他呢。”
“誰知道呢,剛走?!彼麄冋f。
“你明兒個還他不就得了?!彼就骄G悄悄偷張牌,笑嘻嘻地扭頭裝作認(rèn)真的樣子跟你說。
現(xiàn)在,不管怎么樣,你一直待著,直到他倆喊了你,你才像炊煙那樣裊裊地走過去。你坐在空位置里,你們沉默時司徒綠側(cè)過身,面對著墻壁。他們倆拉她一下,她丟下紙牌起身離開,坐在床沿上搖著雙腿說:“我不跟他玩?!彼麄冊噲D攬她,她輕巧地躲開,換個平行的位置繼續(xù)搖。
“你真不玩了?”
“為什么?。俊彼麄儌z側(cè)身,斜靠著椅背望她。
“他老賴賬?!?/p>
“這次我不會賴了?!蹦阏f著掏出錢扔桌上,同時,你看到他們倆和她不易覺察地對視一眼。
“嘁!”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我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你說的話。尤其是上一句?!?/p>
司徒綠說完表情冷峻地掃你們一眼,然后,脫鞋、攀上床、側(cè)躺,背對著你們。過一會兒,肩膀抖著,像是在抽泣,你想起身問她,卻沒鼓起勇氣,他們倆喊她時她又撲哧笑出聲。你膝蓋猛跳一下,頂?shù)椒阶溃X、麻將和紙牌也跟著跳一下。他們倆也莫名地笑起來。
你們?nèi)嗽谕娑返刂?。你沒像以往那樣一個勁地輸,偶爾贏幾次,興致更高。沒多久,一人光著上身,走出門,回來時說外面真冷。三圈過后,響起電話聲,沒人理會,還是司徒綠受不住干擾抓起電話,說:“喂?什么?——還是劉福貴——你腦子有毛病吧,說了多少次了,你有完沒完,沒有就是沒有,我們這沒劉福貴這個人?!睊鞌嚯娫挘瑲夂艉舻刈貋?。他們對視一眼,又忍不住笑起來。你沒笑,眼皮突突跳著,想撒尿,欠身離開,正抖著尿,有人忽然拍你肩膀。遠遠的有吠鳴。你扭頭看時,由于黑暗你看不清。吠聲竟然愈來愈近,也嘈雜了。你想開口問時,院外手電筒的光柱突然攪拌著夜空。你忘記了詢問,緊盯著院門,那些聲響隔著墻像是要沖進來。等聲響和制造聲響的他們真破門闖進來時你嚇壞了,有那么一瞬間愣在那里,等轉(zhuǎn)身后卻又跌倒,而且,轉(zhuǎn)了好幾個彎才找對豁口翻墻逃跑。
你落進小樹林里,穿過去,顧不上那人也跟著,前面是河流,流水嘩嘩地響?!俺鍪裁词铝耍课业臇|西呢?”是女聲。司徒綠!你辨認(rèn)出聲音,而且她顯然也被嚇壞了。你覺著左手掌疼痛,翻開手背看手心,一塊碎玻璃嵌進肉里,掀翻了破口的皮肉,你用右手的手指緊緊捏住玻璃碴,并拽出來。你曲著胳膊,讓襯衫的袖口留出來,抱住手掌。現(xiàn)在,你遠遠看著、聽著,光柱、吠聲從后面以及兩邊圍來。你沒理她,跳進河里,難以避免地嗆了水,你撲騰著,喊救命。司徒綠在岸邊左右橫走,大聲呼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跳河了?!蹦愕囊庾R將近模糊時有人拉你上岸,T恤以及方格子襯衫全濕透了,你蜷縮并哆嗦著身體,不停地打噴嚏,你很冷。
你迷迷糊糊地覺著被不少人圍著,好像全是警察。你起身時,他們的包圍圈水紋似的擴一圈。你看到司徒綠,她低著頭,背手蹲下。
“拿件外套給他?!币粋€警察說。
你披上一件黑外套后,他接著說:“你是不是王來福?”
你說,你是王來?!闶峭鮼砀!鮼砀!鮼砀M^這些警察后沒再說話。王來福又盯著司徒綠說:“別再跟著我了?!?/p>
他們給王來福戴上手銬,提起他,要將他帶走。
“我的東西在哪兒?”司徒綠突然沖你喊。
他企望著警察們,然后對司徒綠說:“東西沒拿到。我今天去了網(wǎng)吧。我已經(jīng)知道得差不多了,先別問,講完你就明白了。”
我跟李綿陽離開理發(fā)店,走出小胡同,路上他告訴我說他碰見我娘了,早上上學(xué)的時候。我生了氣,臉色陰沉地說別跟我提我娘。直到路過學(xué)校時,我以為他會跟我告別。他看一眼學(xué)校大門,石靜從學(xué)生群里跑出來,向我們奔來。她問李綿陽:“什么時候走?”李綿陽說:“你別再跟著我了,好嗎?趕緊回家吧。”然后我們繼續(xù)向前。
十字路口時折身往東,再一次路過鎮(zhèn)政府和派出所,我問他去哪里。他說你不用跟著我。頭也沒回。路過燒餅店時我問他能給我買點東西吃嗎。他說他沒錢。他還是沒回頭,而且,腳步更密。
我跟著李綿陽拐進一條更暗的胡同,兩旁的墻壁滿是爬山虎,腳下不規(guī)則的石板路布滿青苔。在不粗的水泥桿前停下,面對著一扇門,鐵門,黑色因生銹而發(fā)紅。李綿陽敲門,過一會兒,里面悶悶地傳來警惕的聲音:“誰?”
“我?!崩罹d陽輕聲說。
“你是誰?”
“我?!?/p>
我們進來,并且輕聲帶上門。屋內(nèi)狹小燥熱,還有破舊陰暗的光線。兩排明滅的顯示屏。老板赤膊,體態(tài)較胖。李綿陽掏出一張錢說:“押五塊錢的。”
“6號機。”老板說。
李綿陽找到6后坐下,打開電腦前問我你玩不玩。并且脫下綠色的格子襯衫放背后的椅子里,我掃過襯衫,盯著與他隔一人的位置,她的脖頸很白。他戴好耳機玩《夢幻西游》。耳機里漏出的“嘩——嘩——”的聲音隨著屏幕里的刀光響。我原以為能克制,但這時候我的處境實在太糟糕了,這種熟視無睹令我十分擔(dān)憂,緊接著這種擔(dān)憂迅速地變成了難受。站了不久,我沒忍住彎下腰,向他借兩塊錢。他不但沒給我,也沒絲毫表示,哪怕是擺手。我還垂著頭,再次湊他耳邊說。他扭頭看看我,隨即扭回去接著連續(xù)點擊鼠標(biāo),然后再扭過頭,掏出來給我,并說:“記得還我啊。”
“你這個硬幣有問題?!崩习逭f。
“怎么會?”
“這是游戲幣?!崩习鍋G還給我那一枚他說的游戲幣。
“那就先玩一塊錢的?!蔽医舆^來仔細瞧它,確實是游戲幣,正面是米老鼠,背面印有“大玩家”三個字。
我回來時,沒跟他說游戲幣的事情。坐在跟他相隔兩人的9號機。我右邊的人開著音樂看屏幕,而他左邊的人在玩魔獸。我開始在桌面滑動,點擊打開。游玩了一陣,感到無聊,再打開另一頁面,我開始玩斗地主。輸光了歡樂豆以后,我倚著椅背,往右看,她的肩膀在抖動,咝咝的音樂聲在響,還是先前的屏幕。她的肩膀起伏著,過一會兒,我再看她時她已經(jīng)完全伏在鍵盤上,耳機滑到脖子里。
“你爹來找你了。”李綿陽突然站到我身后說。
“騙誰啊,”我說,“我爹還在東莞哪?!?/p>
他笑著沒接話,肩上搭著襯衫。屋里的煙味愈來愈重了。我回頭迅速地瞄一眼還在哭的她,耳機已經(jīng)掉下來,一根電線的一頭拽著墻壁,另一頭垂著耳機,孤立無援。她的后脖頸很白,有一顆不小的黑痣。我認(rèn)識她。
后來,我和李綿陽從網(wǎng)吧里出來,仿佛兩枚需要清點的硬幣,我們并排走著。他走得不快,我跟得也不急。我們走過很長的柏油路,而后下坡,拐進一條夾斜的土路,路中間和邊沿雜草繁茂,兩條車轍軋過的地方光禿禿的。路兩邊是高粱地,密密匝匝。盡頭是一座石板橋,透過水泥板間的縫隙能看見渾濁的水流。過了橋左轉(zhuǎn),沿岸走,不少瘦瘦的槐樹赤條條地立著。直到盡頭一座茅草屋才沿垂直于河流的方向轉(zhuǎn)彎,屋門閉著,李綿陽看了多次才收回視線。
我的胃突然被一股異味襲擊,并且涌上喉頭,我蹲下身,吐出一些黏滯的白水。我站起來時,李綿陽遠遠地問我:“還好吧?”
我猛地抖索一下說有點冷,隨即抬頭看還搭在他肩上的格子襯衫。他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它,停了一會兒,我突然感到了極度的不安。但我還是說出口,我說:
“你的襯衫能不能借我?”
“我的襯衫能不能借你?”
然后,李綿陽走近,并且像是低聲絮語并且喃喃地說,襯衫能不能借你——能不能借你——借你——你——你接過他遞來的襯衫穿身上,身體暖和不少。
B
“姓名?!?/p>
“好吧,”他說,“王來福?!?/p>
然后,接下來。
“出生年月。”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九。”
“籍貫?!?/p>
“申樓?!?/p>
“工作單位。”
“沒工作?!?/p>
“住址?!?/p>
“申樓鎮(zhèn)王家樓村三組十五號?!?/p>
“身份證號?!?/p>
“37292219890529XXXX。”
他停下來,又呷了一口水,準(zhǔn)備繼續(xù)時,另一個穿黑西裝打紅領(lǐng)帶的人進來,俯身耳語不短的時間,以至于王來福都焦躁起來,接著,莫名的緊張和不安愈來愈強,這是他之前預(yù)料到的。但他表面上卻異常鎮(zhèn)靜,連慣常的抖動都忍住。
“家庭情況講一下吧?”
“我家就我和我爹兩人,呃,不對,還有我娘,不過我娘經(jīng)常不在家。而且,我爹打工走了老長時間了,半年不回來一次。我經(jīng)常住在我姥爺家?!?/p>
“簡單講一下個人經(jīng)歷?!?/p>
“我上學(xué)就上到中學(xué)一年級,他們說我不好好讀書就讓我退學(xué)了,其實我用了功的,他們——他們是誰?就是我那些老師唄,嫌棄我。退了學(xué)以后也去莊寨的一個加工三合板的廠子干了一段時間,可太累了,又被鐵釘扎了腳,就回來了,腳好以后也沒再去過,晃到現(xiàn)在?!?/p>
“以前受過公安機關(guān)處理過沒有?”
“沒有?!?/p>
“今天為啥把你帶到派出所?”
“因為我殺了人。”
盡管他之前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但最后還是從開頭告訴了他們。他說:
“我先告訴你們出事之前我第一次去賭博的那地方,那次鬧得還挺不愉快。我都告訴你們?!?/p>
“那你就把詳細過程講講?!?/p>
王來福說話時,老劉轉(zhuǎn)臉看了多次筆錄,等他講完,并且她也寫完后,他接過筆錄看一遍,又抬頭看王來福,說:“現(xiàn)在向你讀一下這段筆錄,你聽一下與你講的是否相符?!苯又鹕碜x,讀得生澀、堅硬,像一條直行且多次直角拐彎的柏油路。讀完以后,他坐下來,將記錄還給劉婕,劉婕想進一步告訴他劉福貴尸體的情況時被他阻止了。然后,他轉(zhuǎn)頭直視王來福。王來福仍然低著頭,他說:“記錄跟我講的一樣?!?/p>
“那好,我們繼續(xù),你從賭博的地方出來就去了劉明秀家?”
“劉明秀?”
“就是李綿陽的外婆?!?/p>
“對。而且,在這之前司徒綠——就是你抓我的時候一直跟著我的女孩——她還跟拉著我不讓我走?!?/p>
“為什么不讓你走?”
“誰知道呢?她經(jīng)常那樣?!?/p>
“你在哪兒拐向劉明秀家的?”
“就在離橋不遠的河邊?!?/p>
“你那件衣服是李綿陽的?”
“哪件?你說里面這件襯衫?嗯,沒錯,是李綿陽的。不過,這可不是我搶的,也不是偷的。剛剛我不都告訴你們了嗎,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問李綿陽去?!?/p>
“嗯,你不要緊張,我只是向你確認(rèn)一下?!?/p>
“好的,我不緊張?!?/p>
“嗯。我需要確認(rèn)一下,你之前說你殺了人?”
“是的。”
“你好像不止殺了受害人這么簡單。”
“我起初只是弄點錢來著。”
“你是怎么殺的受害人,并且都對受害人做了什么,你能再詳細講講嗎?”
王來福決定半小時內(nèi)講完,為此特意加快了語速。那些話都是順著聲音躥出來的。講完后,他沒有欣慰,心情反而更沉重。
“你所講的是不是實話?”
“是實話?!?/p>
老劉又看了看筆錄,這次他沒站起來,捋起袖子,手腕露出一只銀白色的手表,能看出是合金的,泛著光。他再次看著筆錄說:“現(xiàn)在我向你讀一下接下來的這段筆錄,你聽一下與你講的是否相符?”然后,警察念起來,聲音里透出疲憊。
你不自覺地皺眉,風(fēng)停了,圓月起伏一下恢復(fù)平靜。你抬起頭,有更多的星星伴著,也許這本身就是錯的,你想。沒多久,你語速極快地說:“你聽我解釋,我表哥確實沒在家,但他房間里什么都沒有,都是灰塵。你不信?你真不信?好好好,你別著急,我全都告訴你,我把我從進門到出門遇到的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你聽我說——”
你說完禁不住扯司徒綠。她忽地跳開說你干嗎呀。過一會兒,她折身離開,身體旋轉(zhuǎn)時你看見她的裙擺鼓起并且接近螺旋。她離開前說:“快點找出來給我。”
那晚本來是沒事的。你摸著黑,穿過小樹林,沿著河岸往回走。沒多久,河流便軟和地折一下拐彎去了,可你還在直線走。如果走到底,你會拐個直角彎離開,本是可以避免的??赡阃A艘幌拢㈨樖址鲆恢昊睒?,彎腰時,從襯衫口袋里掉出一件東西。你翻開雜草,撿起來,是一只手表,確切地說是沒了表帶的電子表。表盤是藍色的,散著夜光,能看見冒號一跳一跳的??辞鍟r間后,你抬頭看圓月,低回頭的過程,你看見先前那座孤立無援的茅草屋,而且窄小的窗戶亮著燈,塑料薄膜包住窗戶,風(fēng)吹時,好像一呼一吸著響。你離開槐樹,藏進玉米秸稈堆砌的墻后,透過縫隙看窗戶,還亮著燈。有人走過秸稈堆,你更安靜了。然后,又有人湊近,沒即刻離開,緊接著你聽見簌簌聲。嘩嘩流水時,你更害怕,紋絲不動,生怕一絲響動驚嚇?biāo)阊劭粗蛞翰林橈w過,并有不少濺到眼睛里,嘴唇和胳膊的皮膚上。
等他走遠沒聲響時,窗戶也沒了燈光。你悄聲起身,翻過矮墻,來到茅屋門前,伸出手指透過門縫,幾乎是抽搐地伸進去,退掉插銷。你沒推門,它吱呀一聲忽地敞開,你的手猛然縮回,過一會兒,等確定沒聲音,你才安心進去。
適應(yīng)不久,你能趁著透進的月光瞧見輪廓,格局不大,幾近于空??拷差^的高方桌擺著錯落的牌位,除了幾刀燒紙,沒別的。再轉(zhuǎn)身看窗臺,有些瓶瓶罐罐。突然,腳下一陣皺縮的響聲,聲響隆隆,你退半步,不知道踩到了什么。
“誰???”翻身的聲音過后,是沙啞、倦怠的女聲。緊接著是啪的一聲,白熾燈亮起。
你奮力掙扎,沒能轉(zhuǎn)身,想即刻逃走,卻又難以克服恐懼。
“陽陽啊,你來干嗎?”
你背對著她,不說話,也不動,就那么佝僂著背。
“又來要錢?”她嘆口氣,并且,聲音哆哆嗦嗦,“你也該省著點花,不能老跟我要,你娘一個月也給不了我多少?!?/p>
然后是漫長的安靜,可以聽到蛐蛐的鳴叫和樹葉絮絮地交談。你還彎著腰,衣服沒獵獵作響,都靜止著。
“陽陽,你的襯衫怎么那么多泥?。俊?/p>
你突然轉(zhuǎn)身,看到她半傾著身子,臥床上,手里攥著五塊錢。她看見你的臉時,先是如之前那樣,但沒多久,她突然說:“你不是陽陽?”
你猛然跳床前,打掉五塊錢,雙手掐她脖子:“你的錢呢?”她的脖子一鼓一鼓地喘氣,僅有的皺皮還有老年斑。
“你不是陽陽?”她還在重復(fù)。
“不,外婆,我是陽陽。”你說。
⊙ 張 哲·巴黎6
你一觸到她的皮膚,就感到既皺又糙, 并且黝黑。事后,你回想,沒任何征兆,一個突然的念頭擊中了你,并為此激動,以致整個身體都顫抖。沒做停留,你掀開被褥,你覺著甚為羞恥。她驚恐地盯著你,不但是因為你的手仍卡著她脖子上,并支開雙肘壓平她企圖抓撓的手。她的身體只能小幅度蠕動。
她驚恐地盯著你,而你的視線卻轉(zhuǎn)向她頭下油膩的油布枕頭上。你恥辱地進去以后,每隔一會兒她的身體會猛然拱一下,企圖將你弄倒,并且她還大喊:“作孽啊,作孽啊。”你身體起伏時,雙手掐得更緊,你更覺著惡心了,急切地想要嘔吐。你壓低嗓音,幾乎是口腔發(fā)聲說:“你別喊,你別喊?!钡阍接昧λ暗迷絽柡?。不多久,她乏了力,最后因為卡住喉嚨而只能發(fā)出尖銳的擬聲詞。但你的手并沒有因此而松懈。她咿咿呀呀地沒了語言的音節(jié)時,你更生氣,甚至是難以抑制的憤怒。你知道憤怒來源于你的恐懼,你恐懼這聲音。你說:
“外婆別咿咿呀呀學(xué)我娘?!?/p>
你的聲音里竟有哭腔。而且她確實也不再咿咿呀呀,但同時身體也靜止了。最后,你試探時,竟連呼吸也停了。你端詳了一陣,然后屈腿緩緩地后撤,右腳踩空摔下床來。你不愿再看她一眼,但忍不住,覺著老太婆會立刻活過來,或者跳起來掐你的脖子。你害怕極了,哆嗦著穿好褲子,摟起錢,并從掉地下的枕頭里翻出九百塊錢后倉促逃竄。
出門后你往回來的方向跑,剛拐彎被人喊住。他沒喊你名字,他只是喊:“喂?!蹦銢]停,繼續(xù)跑。他喊得更急了:“喂,喂?!辈⑶易返靡灿?,截住你時你看清并認(rèn)出他。
“你干嗎跑那么快?”
“著急找茅房?!?/p>
“這黑燈瞎火的,隨便一個地方都可以解決的。我剛才還在路邊的柴火堆里撒了泡尿呢。”
“我要走了?!?/p>
“先別急嘛,”緊接著,他突然跳一步,高聲喊,“打劫,把你的錢全掏出來?!?/p>
你趁著月光,盯著他過于滑稽的姿勢,像是還沒意識到發(fā)生什么。那人反而先笑起來:“哈,你倒蠻鎮(zhèn)定的,跟你鬧著玩了,借我一塊錢,我要去鎮(zhèn)上?!?/p>
你掏出游戲幣,塞他手心里。說:“我只剩這個硬幣了,回頭別忘了還我。”然后轉(zhuǎn)身離開。沒走多遠,他的話傳來:“你怎么又跑回去了?”
路過這個外婆家的茅屋,你繼續(xù)往前,拐彎后沿岸走,走到石板橋前,樹影恍然,你再走一步,雖然月影斑駁,但你仍看到人,竟是李綿陽他娘。她看見你問你這么著急忙慌的干嗎去。你連說沒事沒事,想盡快離開。但她并不相信,仍然拽住你,轉(zhuǎn)頭問你。你反問說你干嗎去。她沒說,反而問你為什么穿她兒子的襯衫。你說是今中午李綿陽借給你穿的。
“你誑我?”
“我誑你干嗎,而且,我是在黃麗的理發(fā)店見到李綿陽的。”
“他去黃麗那兒了?你誑我。”
“我才沒誑你,不信我從頭到尾說給你聽?!蹦闾ь^望天,灰藍色,灰白的云彩,圓月斜掛頭頂,像一枚陽光下的硬幣。樹葉沙沙響,你抖著肩膀?qū)⑺浪肋o的右手放進褲兜里,但你的手卻仍在抖,以至于褲子上的皺褶像是在往外溢。
我沒管我娘,背向她沿街往北,走回開頭的路。踩在泥漿里我看到街邊墻壁上有白漆刷好的巨大標(biāo)語: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走到村口,沒了人,過了一座拱橋,我走上柏油路,好多機動三輪車嘭嘭嘭地開過去。這時候,我身上才開始疼。我搭一輛三輪車往西去,讓他們在第二個十字路口放我下來,這是鎮(zhèn)中心,蠻熱鬧。我沿著向北的柏油路直走,路過鎮(zhèn)政府和鎮(zhèn)派出所,然后順著斜街走下來,兩旁是各種門市。我繼續(xù)走,有時甚至小跑,不多久,街道竟然開闊起來,人也開始密集,人群里都是跟我大小的孩子,再往前走,我看到華良中學(xué)的校門。沿著墻壁走出十米遠,右轉(zhuǎn),是一條更狹窄的小道,磚鋪的。有幾次,還擠出水來。我停在青青理發(fā)店門口,踩著長著青苔的臺階進屋,房間不大,灰蒙蒙的。地面是濕漉漉的水泥地,滿是碎頭發(fā)。沒有窗戶,有三張轉(zhuǎn)椅,顯然磨損過多,黑皮被劃破多個口子,對面墻上分別是三面大鏡子,固定鏡子的架子上擱著電推、剪刀、摩絲和電吹風(fēng)。店主也不在,也沒其他人,我坐在中間的椅子里旋轉(zhuǎn)自己喊老板娘。鏡子里的自己以及藍T恤不免讓我吃驚。
“理發(fā)?”黃麗走出來,拿毛巾擦頭發(fā)。一只白色的獅子狗跟著她的腳步繞著追出來,一下子,躥過來拱著鼻子嗅我的腳。
“難道還能干別的不成?!?/p>
她將毛巾搭繩上,走近鏡子扎頭發(fā)。“你個小屁孩,懂什么?!?/p>
我順著她的位子轉(zhuǎn)椅子,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說:“我不是小屁孩?!?/p>
接著,她找東西的同時背對著我讓我坐好,然后說:“怎么剪?”
那只狗還在啃我的腳,我試著踹開它多次。我指著里面的花布簾遮住門的房間說:“我想去里面剪頭發(fā)。”
她轉(zhuǎn)身,望著我,雙手空空地端著,然后,走過我,現(xiàn)在我看不見她,并且,只能透過鏡子看到她在我背后面對著墻。她說:“不做你們學(xué)生的生意。”
“我老早離開學(xué)校了。”
“那也不行,你太小?!?/p>
“我有錢?!蔽业氖址胚M褲兜。
“有錢也不行?!?/p>
我偏頭瞄向里面的房間。
“你走吧?!彼_始不耐煩,“趕緊走,”她扯開我的T恤,要往外推我。
“不進去就不進去嘛,干嗎拉我,既然不讓進去,你這有吃的嗎,給我點吃的東西。”
“什么?”她驚異地問。
這時李綿陽走進來,滿頭大汗,看見我和黃麗在推搡。
“你來理發(fā)?”我問他。
他奇怪地望我,然后,目光劃過鏡子,再望向黃麗,訥訥地點頭。
“頭發(fā)這么短,理個屁發(fā)?!蓖瑫r,我轉(zhuǎn)頭問黃麗,“你不是說不做學(xué)生的生意嗎?李綿陽不是學(xué)生?”
“你們倆都走,”她先望我,再望向李綿陽,“都走。”
她粉底下的臉竟然通紅,左手緊抓椅背,紅指甲陷進海綿,順著胳膊望,肩膀抖著,眼光似乎要低下去。李綿陽退著步子,站在我右側(cè),不再移動,他的襯衫敞著,露出里面藍T恤的米老鼠印花。我嘆息一聲,望向他,一時沒話可說。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擁進三個人,兩個在前,一個墊后。前面兩個一高一矮,面色通紅,目光亂竄,然后,對視一眼,詭異地笑笑,轉(zhuǎn)身離開。后面一個脫開他們走進來,長臉,頭發(fā)更長,抬頭甩頭發(fā)時我們看到他的臉,李綿陽認(rèn)識他,我也認(rèn)識,是我表哥。我下意識地退后,躲在李綿陽一側(cè)的椅子邊上。我表哥看見我猛然向前,避開李綿陽,踹我一腳:“小兔崽子,來這干嗎,毛都沒齊,趕緊滾蛋?!?/p>
我和李綿陽一同出門,我們方向一致,向著學(xué)校走,熱風(fēng)和陽光打在臉上。天色還早,到學(xué)校門口時,我順著李綿陽的目光看一眼,石靜從學(xué)生群里跑出,向我們而來。她問李綿陽什么時候走。李綿陽說他還有事,今天不跟她一塊走。然后我們繼續(xù)向前。
C
“拿件外套給他?!崩蟿⒄f。你披上一件黑外套后,他接著說:“你是不是王來福?”
你說你是王來福——你是王來?!鮼砀!鮼砀M^這些警察后沒再說話。王來福又盯著司徒綠說:“你跟著我干嗎?”
他們給王來福戴上手銬,提起他,要將他帶走。他企盼著警察們,對他們說:“讓我跟她說兩句,就兩句,很快就完,說完我馬上跟你們走?!比缓笏麑λ就骄G說:“別跟著我了,現(xiàn)在看來我拿不到你想要的東西了。不過我現(xiàn)在告訴你之前我去網(wǎng)吧的事。你要聽嗎?”
他剛說完,司徒綠想扯他,卻是徒勞。他們隔離司徒綠并讓她離開,然后將王來福的頭罩住,他被他們架著拐了幾個小彎,最后窩在軟和的沙發(fā)里時他聽到機動車的聲音,奇怪的是沒有好聞的柴油味。他聽得見交談,卻感覺不到速度。隆隆的聲響,占據(jù)著他的意識。
“我們?nèi)ツ睦???/p>
“派出所?!?/p>
“派出所?”
他被關(guān)進一個小黑屋子里。開燈時他才發(fā)現(xiàn)頭罩已經(jīng)去掉,這地方發(fā)了霉。他的雙手銬著,左手一直疼,并固定在審訊椅的橫桿上,想移腳時腳鐐的聲響卻像湍急的水流。屋子里,三面環(huán)墻,他背后那面還開著鐵窗。隔著生銹的鐵欄桿,他看見兩個人坐在一條長桌前。他倆先是低聲交談,然后壓抑地咳嗽,還拿手擋著,生怕傳染似的。進來兩個穿黑西裝打紅領(lǐng)帶的人,低聲跟他們說不知道敲死劉福貴的是什么兇器。然后,那個給他穿了件外套的老劉走出去。剩下這個是女的,身材肥碩,不一會兒就扭一下身體,她的椅子吱吱響——那是一把脫了漆的紅木椅子。
他的雙手被手銬連接著擱在橫板上,左手腕光禿禿的,他突然掙扎著,審訊椅哐當(dāng)當(dāng)直響,他喊起來:“我的表呢?我的表呢”他竟然想不起是掉在河里、車?yán)?、路上還是被他們搜走了?;蛘邅G在外婆屋里,他想。
劉婕慵懶地掃他一眼,沒吭聲,后來扭腰時重重地“嗯”一下,像是在咽唾沫。他停下不久,又繼續(xù)喊,但沒問那塊電子表的事,他說:“不還給我表也行,你們有吃的嗎?我快餓死了。”
老劉回來時,手上玩著帽子,坐下時順手?jǐn)R桌角,并且打開保溫杯,悠閑地品一口并看一眼旁邊的劉婕后才說:“姓名?!?/p>
“能不能給口吃的,餓死我了?!?/p>
“姓名?!?/p>
“我說能不能給口吃的,餓死我了。”
“姓名?!?/p>
“不給東西吃,給口水總可以吧?!?/p>
“姓名。”
“你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嗎,怎么還問?”
“姓名。”
“好吧,”他說,“王來福?!?/p>
然后,接下來是出生、籍貫、工作單位、住址、身份證號。他停下來,又呷了一口水,準(zhǔn)備繼續(xù)時,第一個穿黑西裝打紅領(lǐng)帶的人走進來,俯身耳語很長時間,以至于王來福都焦躁起來,接著,莫名的緊張和不安愈來愈強,這是他之前預(yù)料到的。但他表面上卻表現(xiàn)得異常鎮(zhèn)靜,連慣常的膝蓋抖動都忍住。盡管他之前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但最后還是告訴了他們。他說:
“我先告訴你們出事之前我第一次去陳偉家吧,那次鬧得還挺不愉快,我都告訴你們。”
“那你就把詳細過程講講?!?/p>
王來福說話時,老劉轉(zhuǎn)臉看了多次筆錄,等他講完,并且她也寫完后,他接過筆錄看一遍,又抬頭看王來福,說:“現(xiàn)在向你讀一下這段筆錄,你聽一下與你講的是否相符?!苯又鹕碜x著,讀得生澀、堅硬,像一條直行且多次直角拐彎的柏油路。
“我的襯衫能不能借你?”
然后,李綿陽走近,并且像是低聲絮語并且喃喃地說襯衫能不能借你——能不能借你——借你——你——你接過他遞來的襯衫穿身上,身體暖和不少。
你裹緊襯衫加快步子。他走在前面,你不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你想即使問他他也不會說,但你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你這樣想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來,回頭看你,你滿面疑問,他沒做什么動作又銜接剛才的腳步走?,F(xiàn)在你和他正穿過一個小樹林,林邊的院落開始亮燈,天要黑了,并且,空氣潮濕陰涼。路上散著零星的肥葉和枯枝,你們繼續(xù)走,前面的樹像云影一樣移動。現(xiàn)在,在光線的范疇里這是一個黎明似的傍晚。你看到狗時,兩人都出了樹林,河流往西北方向走去,水面逡漾。穿過土路,面前是土墻,不高,但足以擋住他們,沿墻根走,不遠是緊閉的大鐵門,原本的綠漆剝落得不成樣子,銹跡斑斑的。你們又繞了一圈,沒找到豁口。又回到鐵門前,試著推它,竟打開了僅能低頭穿過的小門。院子里荒草叢生,梧桐樹茂密,寬大的樹葉發(fā)了黃。堂屋開著門,透過窗戶能看見橙色的燈光,并在院子里投射出一小塊黃平面。
你們進了門,這么大的房間只有一張硬板床、一張矮方桌和幾把舊椅子,床頭的桌子上擱著個鮮紅的電話,像是要跳起來;剩下的幾乎全是空地,給你荒涼的感覺。有四個人,男男女女。兩男人穿著背心。女人坐在床上弄頭發(fā),長發(fā)那個扭頭時,你心里一驚,是石靜;短頭發(fā)那個只看見側(cè)臉,但足以辨認(rèn),你更驚訝,你同樣認(rèn)識,她叫司徒綠,你猜測她抄了近道,但仍舊疑惑。一進來,他們說李綿陽你的T恤真搞笑。然而李綿陽卻活潑起來,完全不像先前的樣子,笑的時候他的臉像沒了瓜子的向日葵。
“來來來,你們來得正好,來一圈?”其中一個男的說,他臉部瘦削,張嘴時露出紅色的牙齦。
“對對對,來得正好。”剩下一個男的隨聲附和,他圓臉,且長著不少疙瘩。
李綿陽坐下來,笑得更緊。
你諾諾地退一步,迅速地望一眼石靜,然后又前進兩步,穩(wěn)住,站了好一會兒。
“來嘛來嘛,快坐下?!?/p>
“你們玩吧,今兒個沒帶錢?!蹦憧s縮地說。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李綿陽你借他點。”
“還借?我已經(jīng)借他不少了,”他對著圓臉說,“這次輪也輪到你了?!?/p>
“借你多少呢?”圓臉對你說話時你看到他臉上的疙瘩松松緊緊。
你不知道打了多少圈,突然的電話鈴聲令你心驚,響了八次,沒人接聽。你要起身時司徒綠就近抓起床頭的電話,說:“喂,喂?什么?——你找誰?劉福貴?——我們這有誰認(rèn)識劉福貴?沒有?——沒有,我們這沒這個人?!睊鞌嚯娫挄r她嘀咕說莫名其妙。然而,他們?nèi)匀徊粍勇暽?,沒一句話。
接下來的噼里啪啦間你聽見石靜喊兩次該回家了,但均被司徒綠拉回來。你記得那時候你打出去一張九餅,抬頭的瞬間你看到司徒綠掃你們一眼后神秘地對石靜說給你看樣?xùn)|西,緊接著,她們就背靠著你們了。司徒綠低頭時,這么遠的距離,你一眼看見了她后脖頸上那顆明顯的黑痣。你輸光前,他們突然問幾點了。李綿陽說:“糟了糟了,我把表給丟了?!?/p>
最后,你站起身說我該走了。他們沒攔你,更沒再借給你錢。走到門口,你回頭看一眼,她們還在背對著你們,緊接著,你裝作瀏覽房間的樣子后盯著他們說:“我回家拿錢,一會兒就來?!蹦阒溃瑳]人相信你,你也不信。那一刻,你突然想到了死,莫名地。后來,連你自己也驚訝。
你出門穿過庭院,跳過鐵門左轉(zhuǎn),沒幾步,停在岸邊,輕風(fēng)吹,水中月在破碎。沒多久,有腳步聲漸近,然后,你聽到那永不疲倦的聲音?!澳阕叩谜婕薄!彼就骄G走上來,與你的肩并齊。
“你剛才跟李綿陽去哪兒了?”
“你怎么跑出來的?”
“你管我,”她噘嘴說,過一會兒她問你,“拿到了嗎?”
“還沒?!?/p>
“怎么那么慢。我告訴你,在你拿到之前我是不會同意的?!?/p>
“看到它了,差點就拿到了?!?/p>
“看到了你還不拿來?”
你不自覺地皺眉,風(fēng)停了,圓月起伏一下恢復(fù)平靜。你抬起頭,有更多的星星伴著,也許這本身就是錯的,你想。沒多久,你語速極快地說:“你聽我解釋,雖然我表哥經(jīng)常不在家,但我好不容易才能進去的,而且他房間里什么都沒有,都是灰塵,很難找到的。你不信?真不信?好好好,你別著急,我全都告訴你,我把我從進門到出門遇到的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你聽我說——”
那天,我剛進門,看見我外婆坐在堂屋門前的馬扎上。她的身體堆在那里,肥胖的影子跨進門。緊接著,那條狗帶響鐵鏈走出再回窩。我轉(zhuǎn)身踢開蜷縮的花貓,徑直往前院去。左邊是二舅家堂屋的山墻,我在前院繞個大圈后才掀開門簾走進二舅家的堂屋。即使開著窗,也抵不住屋內(nèi)的陰暗、荒涼。方桌和兩邊翻卷著海綿的沙發(fā)都布滿灰塵。我轉(zhuǎn)腳進東間,空曠著,一面巨大的鏡子靠著山墻橫放,也布滿灰塵。我看見我在看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走著,直到窗臺。窗臺支著表哥表嫂的婚照,空空地看了不久,我拿起相框。我看到了那個黑色的檀木盒子,沒有灰塵。我搗鼓了不短的時間才打開,里面是個小一圈的檀木盒子,我再次慌張地弄開,里面竟然還是又小一圈的檀木盒子,我瘋了,還要打開時,突然有人鉆進來。我慌忙合上最外層的蓋子并繼續(xù)讓相框遮住盒子。等他的臉適應(yīng)光線以后,我辨出二舅那張棕銅色的臉。他進來后,肩膀猛地一抖,冷冷地看我,蠕動著黑紫色的唇,牙齒咯咯響,然后低聲斥道:“誰讓你進來的?!”目光里飽含驚懼、憤怒,“趕緊出去?!?/p>
“表哥回來沒?”我慌亂著問。
他沒回答,走過來,擦過我的肩膀,走到窗臺沒走幾步又轉(zhuǎn)身沖我喊。突然,他近一步,推我一下,“出去?!?/p>
我們站在院子的陽光里。
“我給你說多少次了,不準(zhǔn)你進去?!?/p>
“我只是看看表哥回來沒有?!?/p>
“他死了!”他厲聲道。
我退半步,穩(wěn)了腳,一動不動,不看他,而是望向東屋附近的廚屋,屋頂密集瓦縫間長滿雜草。
他順著我的眼望過去,呼著氣,試圖平復(fù)胸腹,但臉上依然嚴(yán)厲著說:“你來晚了,飯已經(jīng)沒了?!?/p>
“我餓了,”我說,“還有饃嗎?”
他先是望向廚屋的方向,又迅速地轉(zhuǎn)頭,接著,一直揣在左兜的手猛然抖一下,然后,急切地轉(zhuǎn)身往后走,側(cè)身斜穿過柵欄門前時說:“自己找去。”
我真是餓了。繞開壓水井——壓水井后面壘齊一小堆青磚——路過東屋的木門,聽見屋里窸窸窣窣的聲響前我走進廚屋。
昏暗,但能瞧得見。灶臺在滴水。我走上去掀開灶臺上的饃筐,空著。我拿瓢從水缸里舀出水來往嘴里倒,喉結(jié)涌動,有水順著嘴角溢出來,并且流進藍T恤里。
我走出廚屋,然后,在東屋房門前站一會兒,門閉著,透過房門,聽見水流嘩嘩響。我輕腳走近門,扒著門縫朝里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流水還在嘩嘩響,同時伴有隱約的呼吸。等適應(yīng)了黑暗,我看到長發(fā)濕漉漉且散亂地覆著光裸的脊背,脊背往下是臃腫的腰部,直至半隱在水里的屁股溝。她在洗澡。我盯著瞧,一動不動,過一會兒,我咽口水,繼續(xù)盯著,突然搖搖頭,停下后,半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我看不到正面,我希望她轉(zhuǎn)身。如我所愿,現(xiàn)在她正側(cè)身,我看到腋毛和乳房坡度的底部,她即將轉(zhuǎn)過來。突然,我的后腦猛地挨了火辣辣的一下,緊接著是疼痛,疼痛的同時,有聲音說:“你這畜生!”我扭頭第二次看到二舅那張憤怒的臉。這時,從屋頂竄下那只花貓,沿著墻根跑。我護著頭,繞著院子彎腰跑。二舅追著我打,嘴里罵得厲害。我一邊躲一邊求饒。他跑動著,更憤怒。東屋的門閉得更緊時,我顧不上瞧,躲到壓水井后面,偷偷伸手摸一塊青磚。等很久二舅沒追上來時,我探頭瞧他,他正抬腳甩開什么東西,我顧不上瞧清那些東西,憤憤地喊二舅的名字:“劉福貴?!苯又?,我將青磚抓得更緊,并把全身的氣力都灌在這條手臂上。
我走回后院,外婆尚閉目躺著。我走過去,跟她說話,她還閉著眼,呼吸均勻,嘴唇翕動,念念有聲,咿咿呀呀的。我說:“外婆別咿咿呀呀學(xué)我娘?!钡龥]聽見。沒多久,我起身走向院門,進入小胡同,不少野貓毫不遲疑地優(yōu)雅地走過去,然后是吠鳴。那些水泥墻壁上畫滿了簡筆畫,還有歪扭的字體。李綿陽是個大壞蛋。陳偉是個大壞蛋。趙明德是頭大笨豬。陳偉喜歡司徒綠。沒我的名字。但奇怪的是下面寫著三個工整了許多的藍色小字:孫一圣。胡同口左轉(zhuǎn),是一條泥濘的寬街,剛走出來,我看到我娘沿著泥街由北向南走,布鞋沾滿泥漿,虧她走得快。我攔住她,問她幾點了。我是白問。她沒理我,徑直往前走。她聽不見我說話,也沒跟我說話,因為她既聾又啞。我只能聽見她的咿咿呀呀,聽了十幾年了。我沒管她,背向她沿街往北,走回開頭的路。沒走幾步,路過幾棵樹,沒葉子,枝丫上系滿了紅布條,像是紅領(lǐng)帶,飄飄蕩蕩。不多久,電話鈴響起時——那聲音是紅色的——天空陰暗,一大群烏鴉在空中盤旋,遮天蔽日,足有幾千只,久久不散。等這一群散去,緊接著又來一群,繼續(xù)遮天蔽日。幾乎瞧不清任何事物,除了黑色的烏鴉們。我太累了,又驚恐,等烏鴉散去以后的很長時間都沒恢復(fù)。好容易舒服些,卻又看到遍地的青蛙,街道、墻體、屋頂還有樹上全都爬滿,而且它們還蠕動著,趕都趕不走,它們不是那種正常大小的青蛙,而是小如拇指,沒有蛙鳴。我每走一步都會踩死兩三只青蛙。我嚇壞了,驚恐不安地一路往前跑,前面開始有很多人,而且人們完全沒理會這些突然而至的動物。沒人瞧我,很多人全往一個方向走,而且人越來越多。他們推推搡搡,面目繁雜。我跑起來,超越他們時,我扭頭望,他們閉著眼,他們的臉仰著,并且全都通紅,像顏料那樣,前排笙響時,他們沖著墓床跪拜,表情滯訥,聲音隆隆。踩在泥漿里的我看到街邊墻壁上有白漆刷好的巨大標(biāo)語。而且,當(dāng)墻壁裂開并完全倒塌時,那標(biāo)語竟像氣球那般懸浮半空: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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