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游戲
我以老鄉(xiāng)和朋友的名義請商麗吃飯、喝咖啡,帶她去看電影,去海邊。我送她禮物,幾萬塊的手表,說是做活動時商家的贈品,我留著沒用,不如作個順?biāo)饲?。幾萬塊的包包,說并不值幾個錢,如果她喜歡,以后我寫詩請她幫我提意見。在她的帶動下,我也開始閱讀詩歌,想要寫一寫。她知道我已婚,在了解到我送她的手表和包包價值不菲后,要還給我。她還說不要再聯(lián)系她了,我的富有使她感到處于被動地位。我說,我們相處非常愉快,她能抽出時間陪我,出于感謝也應(yīng)該收下我的禮物。我說得正兒八經(jīng),口氣不容拒絕,她只好默然接受。我的眼神是純凈的,心里是美好的,或許身體里也在散發(fā)出一種愛的氣息,她能夠感受到那些。分別時她是憂郁的,微笑的臉上有了傷感。她對我說,再見吧,霍先生,我的朋友。她伸出手,意思是想握手正式告別。我握著她的手,不想松開。她說,再見吧。說完,她抽出手,轉(zhuǎn)身走了。
我不甘心就那樣放棄?;氐郊依?,看著妻子余佳斜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們的女兒已經(jīng)在另一個房間里睡了。我在想,如果她離開我,會不會也有重新生活的可能?我決心和她談一談。我坐在了她的對面說,我們聊一聊吧。余佳是個模特,站起來比我都高。她起身把電視的聲音放低,重新坐下來看著我說,聊什么?我說,你有沒有想過和我離婚?她說,沒有啊,怎么這么問起來了?我說,你仔細(xì)想一想有沒有?余佳肯定地說,沒有。接著又一笑,問,怎么了,你是不是外面有相好的了,想換老婆?我想了想笑著說,沒有,不過我想要有了。余佳又笑著說,好啊,既然你想了,我還能阻止你?我說,你還愛我嗎?余佳說,有什么愛不愛的,都這么多年了,你愛我嗎?我想了想說,我是愛你的,不過不想愛了,那種愛平淡得讓我難過。我想去談場戀愛,有個新的開始。余佳望著我,可能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我說,我們離婚吧。
那天晚上,我刻意睡在另一個房間。余佳后來穿著睡衣過來,坐在床邊問我,老公,你說實話,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我說,沒有,真的沒有。余佳說,你真的想去愛上誰,讓自己再年輕一回?我點點頭。余佳說,我和姐妹探討過這個問題了。我問,你們得出什么結(jié)論了嗎?余佳說,愛是會讓人變得年輕,變得有激情,男人和女人結(jié)婚久了都會有那樣的渴望。我說,要不我們把婚離了,試一試,都給對方一個機(jī)會?余佳從床的一頭走到我身邊,躺下說,是真的嗎?我說,真的,我想請你給我一個機(jī)會,幫我實現(xiàn)這個想法。余佳開始撫摸我、吻我。那個晚上,我們彼此都有了很久不曾有過的激情和愛。似乎我們都自由了,在和一個新鮮的異性在一起。
我和余佳的關(guān)系更像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以前有什么事兒也都是商量著來的,一般一個人有什么想法,另一個人也會同意。離婚這件事也一樣。離婚也挺簡單,一個人十套房子,四個商鋪。車子一人一輛。我從股市中退出五百萬給她,留了一千七百萬。我從別墅中搬出去,別墅大約值一千五百多萬。孩子由余佳帶。我們約定,她若有了男朋友,孩子就由我來帶。我們并沒有想象中應(yīng)有的難過,仿佛那是一場游戲,我們的關(guān)系也并沒有真正終結(jié)。
我給商麗打了電話,約她見面。她說不想再見我了,因為她準(zhǔn)備結(jié)婚了。我說,還是見一下吧,哪怕見最后一次。我們又見面了。她有著憂郁得讓我心碎的臉色,淡淡地微笑著,一雙大眼睛望著我,似乎能望到我心里去。在咖啡館的包間坐下來,點了咖啡,我卻又想喝點酒,就又點了酒。一時并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只是舉杯和她碰了一下。兩杯酒下去后我說,我離婚了。商麗吃了一驚說,怎么,你離婚了?我又舉杯,一飲而盡,看著她的眼睛,忍不住說,我愛上了你。商麗低下頭,不敢面對我的目光。我說,從自第一眼見到你,就愛上了。沉默,商麗低著頭。我說,告訴我,你對我有感覺嗎?商麗微微抬起頭說,我和他已經(jīng)在一起五年了,該有一個結(jié)果了,不是嗎?我說,他愛你嗎?商麗想了想,點點頭。我又倒了一杯酒,獨自喝了。
我心里難過,有點不知所措。我是認(rèn)真的,恰恰因為認(rèn)真,不想強(qiáng)求什么。商麗是不怎么能喝酒,幾杯酒下去,臉紅得厲害。商麗說,我對你也有那種愛的感覺,可我們不是一個階層,我也不想高攀,那會讓我不自在。你看整個城市全都是樓,新的舊的,正在建的,不知有多少房子,也不知那些房子都是屬于誰。當(dāng)然,有一些房子是屬于你,像你這樣有錢人的。有時我會想,得嫁個有房子的男人吧?問題是我遇到了一個普通的人,幾年了,我們的收入加在一起也買不起一套房子。不過我也想了,還是在出租房里,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去生活比較自在。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生活,請你以后別想著我了,外面有大把比我漂亮,比我有才華,夢想著嫁給你這種男人的女孩。你甚至沒有必要離婚,一樣可以享受她們的青春和愛情,甚至讓她們?yōu)槟闵鷥河?。我喝了杯酒說,你說得對,可我真的愛上了你。你真的了解愛是什么嗎?為了愛,我可以失去所有的財產(chǎn)。商麗笑了,她說,只能是“甚至”罷了,在這個物質(zhì)世界里,你怎么可能放棄獲得的財產(chǎn)?我說,我是說真的,我把我的房子、車子、股票全部給你男朋友,如果他答應(yīng)放棄你,我真的可以把我的財產(chǎn)給他。商麗不相信。我說,不信就試一試。
第二天晚上,商麗和她的男朋友黃松下班后一起來見我。我們在咖啡店里坐下來。黃松中等個頭,頭發(fā)蓋住了前額,長臉,大眼睛,雙眼皮,臉有些憂郁。黃松那時聽過商麗的介紹,也想看看我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提出那樣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條件。他有點揣著、裝著,冷著臉看我,眼睛里對我充滿了蔑視,大有一副話不投機(jī)就會揮拳相向的架勢。我對他笑了一下,倒酒,然后舉杯說,幸會,我們聚在一起是個緣分。接下來,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黃松沒有舉杯,我先把酒干了。商麗喝了一小口。我說,黃先生,這并不是開玩笑,我真的是這么想的,我愛上了商麗。我名下有十套房子,按現(xiàn)在價值大約值三千萬,我還有四個商鋪,大約值二千萬,股票上還有一千七百多萬,再加上我的車,一百萬,共計六千八百萬,如果你愿意這些都將歸你。黃松冷笑了一聲說,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說,你愛商麗嗎?黃松說,我愛不愛她關(guān)你屁事?我說,我愛她,你答應(yīng)也好,不答應(yīng)也好,我都不會放棄。你可以換一個結(jié)婚的對象,有了那些錢,你又長得那么帥,相信會有很多女孩子來追你。你認(rèn)真想一想,不動心嗎?黃松笑了,說,我他媽的確動心,但我要那些錢做什么?那并不是我的,自己賺的錢那才叫錢。我看你人長得還人模狗樣,怎么就想到這個點子?他說著站起身來,對商麗說,我們走。商麗說,你先坐下,聽我說。黃松坐下來。商麗說,黃松,的確,我們相愛過,不過我的想法現(xiàn)在變了,我不想嫁給你了。黃松看著商麗,一時不知說什么。商麗說,我喜歡霍先生,他為我離了婚,也愿意為我放棄所有財產(chǎn),我想嫁給他。我沒想到商麗會那么說,心里挺高興的。黃松看著商麗,眼睛里似乎在噴著火,他說,你他媽在另一個男人面前竟然對我這么說話,這是你的真心話嗎?你存心的氣我是不是?商麗說,是真心話,你如果同意,你可以得到霍先生的所有財產(chǎn),如果你不同意,我也不會再和你繼續(xù)下去了。我給黃松倒了酒,舉起杯敬他,看著他的反應(yīng)。我的心里跳得厲害,期待著他答應(yīng),又怕他答應(yīng)。如果他答應(yīng)了,我得如約把財產(chǎn)給他,那我將變得一無所有。如果他不答應(yīng),我有可能會失去商麗。黃松沒有喝酒,望著商麗說,你是希望我答應(yīng)呢,還是不希望?商麗想了想說,這是一場游戲,我們?nèi)齻€人參與其中,每個人都有選擇,每個人都不必征求別人的看法。黃松火了,他說,是誰他媽硬把我拉進(jìn)這個游戲當(dāng)中?憑什么呢?要玩你們玩去,老子不陪了。黃松把酒杯摔到地上,離開了。我望著商麗,商麗看了我一眼,要起身去追,我把她拉住了。我說,給他一段考慮的時間,也給你一段考慮的時間,我等答案。商麗說,你難道真的可以為了我把所有財產(chǎn)都給別人?我難道真的那么有價值?我說,可以,你和愛情無價。商麗笑了一下說,你把所有財產(chǎn)給了別人,等于你又一無所有,你以為我還會跟著你?我說,我希望你能。商麗喝了一口酒說,我是該結(jié)婚了,并不是想要結(jié)婚了。和任何一個人結(jié)婚,建立家庭都是人生的悖論。我們正聊著呢,黃松給商麗打來電話,讓她回家。商麗看了我一眼,我想了想說,你先回去吧。
我沒想到商麗回到家被黃松打了。
商麗摔門離開,黃松沒有去追,想起來去追時,商麗已經(jīng)不見蹤影。
商麗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到深圳,在物欲橫流的都市里生活了八年。她和黃松相識相戀,也有了六年時間。兩個人都在公司里上班,收入不高不低,將就生活沒有問題,若說要買房子車子,過上理想的生活比較困難。八年來房價一直在升,原來的每平方米六七千塊,后來長到每平方米三四萬塊。他們的收入的增長,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樓價的增長,比不上物價的上漲。她同來深圳的同學(xué),有家庭條件好的,幾年前就首付了房子,幾千塊一平方米,后來房價翻了四五倍,把房子賣出去,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可以凈賺二百萬。二百萬相當(dāng)于她不吃不喝工作上二十年。與黃松相處的那些年,如果他有房子,說不定他們早就結(jié)婚了。有一套房子,起碼是兩個人幸福生活的保障。黃松家在小鎮(zhèn),家庭條件不好,每年還需要向家里打錢,想想這些現(xiàn)實,商麗理解,可會有莫名的怨憤。另一方面她愛詩歌,有著對自由和愛情,對激情和變化的渴望,雖說與黃松感情還過得去,可兩個人相互束縛,有感情卻談不上是愛情了,更別說激情。我的出現(xiàn)使她有了變化的可能。她想變,可也怕變化。在她看來,有錢人并不見得那么可靠。黃松那一耳光,把商麗打到我的身邊。在我的住處,我們喝酒,喝了很多。酒精使人變得更加真實,更加赤裸。商麗哭著、笑著,說著、唱著,似乎完全放下了平時必須裝著的自我,敞開了。黃松一次次給商麗打電話,不接。黃松又一條條給她發(fā)短信,也不回。黃松在短信中給商麗道歉,求她回來,問她在什么地方,想見到她當(dāng)面給她道歉。一直不見接電話,不見回復(fù),夜又深了,他又威脅她,說她如果和我在一起,他會殺了我們,殺了我們,他也不想活了。最后一條短信,他說要自殺了。我怕真會出事,就讓商麗給他回短信。商麗已經(jīng)喝多了,回不了短信。我就代她回復(fù)了一條,我對他說,放手吧,給別人自由,給自己自由。黃松又回復(fù)短信說,只要你想好了,我會放手。你在什么地方,我擔(dān)心你。我又回復(fù)說,不用擔(dān)心,早點休息,明天見面再說。那天晚上,我抱著商麗睡,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不想在她不清醒時和她在一起。不管怎么說,我還算得上是個正人君子。
第二天十點多鐘,商麗醒了,查看手機(jī),知道我代她回復(fù)了短信,就說,可他有抑郁癥,有時他一個人會愉愉地哭。我說,為什么呢?商麗說,不一定有理由。我不說話,商麗不想回去,想起黃松的那一耳光,有些傷心,同時又感到他在愛著自己,也有些難過。我說,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有取舍,該放下的就放下。商麗看著我的眼睛問我,你真的就那么愛我嗎?我點點頭說,是的。商麗說,你愛我,為什么不吻我?我說,昨天晚上,我吻過了。商麗吃驚地看著我說,吻我什么地方?我說,頭發(fā),還有手。商麗說,我們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笑了笑說,沒有。商麗說,我讓你吻我。我問,為什么?她說,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愛我,我想知道我會不會真的愛上你。我說,還是換個時間吧!商麗問,為什么?我就是要你現(xiàn)在吻我。我看著她那張憂郁的臉,紅紅的唇,怎么說呢,是想吻她了,早就想吻她了。她既然下了命令,我得有所行動。我擁抱了她,小小的單薄的身體在我懷里,我抱了很久,漸漸感到彼此的體溫在上升,然后我低下頭開始吻她。怎么說呢,那是真正的吻。像是有溫和的火焰相互吞吐,像是并不強(qiáng)烈的光芒相互照射,像是我們身體里所有的香與甜彼此交換著味道,所有的光與影相互交錯。美妙,從來沒有體驗過那么美妙的吻。商麗也一樣,她清楚了,我們是真正相愛的,彼此離不開對方。
黃松的事情需要解決,我開車帶著商麗去了,在他們租住的樓下等著。商麗見到了黃松,她決定要與他分手。商麗收拾東西,主要是一些衣物和書。黃松站在她的旁邊,向她道歉,請求她原諒。商麗停下來對他說,我想過了,我們并沒有那么相愛,分手吧,以后各走各的路。我決定要和你分手了。黃松說,昨天晚上我想了,你說得對,我們早就并不那么相愛了,我同意你的說法。你們不是說要做游戲嗎?現(xiàn)在我想通了,你讓他把財產(chǎn)交給我吧,我可以無恥一點,接受他的贈與。商麗說,游戲結(jié)束了,因為你那一個耳光,游戲結(jié)束了。黃松說,你給我他的電話,我來跟他談。商麗說,你沒有資格,我有理由也有權(quán)利不再愛你,和你分手。黃松說,你必須把他的手機(jī)給我,因為你當(dāng)初把我?guī)ヒ娝_出了條件。商麗想了想說,你難道真的想讓我看不起你嗎?黃松說,你看得起看不起還重要嗎?商麗說,好,我把他的手機(jī)號給你,你愛怎么樣怎么樣。
黃松打了我的手機(jī),說可以放棄商麗,要求我兌現(xiàn)承諾。我說,現(xiàn)在條件變了,我只會考慮給你一套房子,你打了她。黃松大聲說,你信不信我他媽的會把你們弄死?我說,你最好考慮清楚再說話,不然那一套房子也沒有了。如果是當(dāng)面,我們兩個人可能會打起來,可是在電話里,黃松有火也只能壓著。他緩和了口氣說,一半,至少你把你的一半財產(chǎn)給我,不然我真的要給你好瞧,是你搶走了我的女朋友,你必須付出代價。我說,你如果真的愛她,將來也可以把她從我身邊搶走。如果她真的愛你,她也會考慮跟你走。如果你還想要得到一套房子,什么話都不要再說了,我的話說到這兒,不會再更改,你想著辦。黃松說,我想好了,一半財產(chǎn)是我的底線,不然我寧可什么都不要,即便是我和她分手,我絕不會讓她和你在一起。我說,我給你十分鐘時間考慮,你如果還沒有想通的話,你就按你的想法去辦,我絕不攔著。說完,我掛了電話。黃松生氣把手機(jī)摔到地上,然后看著商麗。商麗那時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李。黃松說,他是個沒有信用的男人,你跟著他會有你后悔的那一天。商麗說,那是我的事。黃松說,我不會讓你們在一起的,不信就走著瞧。商麗說,那是你的事,你愛怎么樣怎么樣。黃松說,你信不信我會把他給弄死?商麗說,你就那么沒腦子嗎?你離了我就活不成了嗎?黃松的手在空中揮了一下說,問題是你們他媽的給我開出了條件,讓我走進(jìn)你們的圈套。商麗說,是,問題是你愿意鉆進(jìn)來,你他媽還打了我。黃松苦笑了一聲說,我他媽愿意鉆進(jìn)來,你們憑什么給我出這道題?是,我是打了你,你不下賤我能打你嗎?你他媽就是個賤貨,是你逼老子動手的。商麗不說話。黃松撿回地上的手機(jī)說,你去對他說,至少分給我他一半的財產(chǎn),否則魚死網(wǎng)破。商麗說,我什么都不會對他說。黃松的情緒和想法變化很快,后來徹底敗下陣來,他像是想通了似的,坐在沙發(fā)上說,你滾吧,滾,就他媽當(dāng)我們從來沒有認(rèn)識過。商麗提著包就要下樓。黃松像是表演一般在說,商麗,我昏了頭,我向你道歉。你走吧,我祝你幸福。接著,黃松嗚嗚地哭了。商麗停下了腳步,放下行李,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以后照顧好自己吧,我走了,以后把我忘記也好,記得也好,我們都不要在意了。我有我的路,你也得繼續(xù)走你的路。我知道你人并不壞,請你珍重。商麗提著包下樓,對我說,他什么都不要了。我挺好奇他的轉(zhuǎn)變。商麗說,他本來就不壞,是我們太壞了,給他出了題目,讓他去選擇。我想了想說,還是給他一套房子吧,畢竟是我從他身邊把你搶來了。商麗說,隨你,不過我并沒有答應(yīng)和你結(jié)婚。我說,我知道。商麗說,你何必一定要多事兒呢?我說,我覺得對他有愧疚。商麗又說,隨你。
第二天,我還是把黃松約了出來,要送給他一套房子。他一臉淡漠的表情,不想要。我說了理由,誠心誠意地說對不起他,一定要讓他接受。我希望他以后找女孩結(jié)婚,不必再為房子的事兒發(fā)愁。黃松看著我說,我不能接受你的房子,為什么要接受?我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你追求商麗時一定請她吃過飯,給她買過東西,就當(dāng)成是你為我投資了。我的房子是很多年前買的,當(dāng)時也沒那么貴,那也是我投資的東西,就當(dāng)我替你投資了。話說出去,就覺得自己說錯了。果然,黃松冷笑了一聲說,我當(dāng)初為她付出是心甘情愿的,你他媽憑什么說我替你投資?我說,對不起,我說錯了。不過,你在電話里為什么又要分我一半的財產(chǎn)呢?黃松不耐煩地說,我他媽昏了頭,不行嗎?我想離開了,便說,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話,你真的可以得到一套房子,你不想要嗎?黃松一下站起來說,你他媽煩不煩啊,為什么要拿那些物質(zhì)引誘我?我說,請坐下來,我給你道歉,對不起,請坐下來。黃松仍然站著,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像是變了個主意,帶著笑意說,如果你愿意,你就照當(dāng)初的說法,把所有財產(chǎn)給我,我倒是很想看看你們一無所有,將來會不會還他媽的相愛。我問,真的?黃松說,是真的。我想了想,又有點不高興地說,可以,讓商麗再打回你一耳光,你覺得怎么樣?黃松坐了下來,笑著說,可以啊,你他媽的也可以打我一耳光,人都他媽的變得無恥了,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我給你,你會好意思接受嗎?黃松也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他媽真無恥,老子我還沒有無恥到那個地步,你滾吧,滾,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問題是,我是個有錢人,有身份的人,怎么能那樣就離開呢?不過,我真后悔自己沒有那樣離開。有錢可以使人無形中變得盲目,甚至愚蠢,我正是那樣。我是想走了,可不能那么就走,我從身上拿出一張卡,那是我為商麗同意和我在一起準(zhǔn)備的,我決定先把那張卡給黃松,那些錢可以讓他買上一套房子了。我說,這里面有三百萬,你拿去吧。黃松看了一眼卡,沒說話。我說,密碼是商麗的生日。黃松苦笑了一聲說,看來你是有誠意,早準(zhǔn)備好了,我卻之不恭啊,好,老子接受了。
我和商麗同居了,第一次行魚水之歡,那種有愛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兩顆心,借助于彼此的肉身得到了升華。問題是黃松收下了我的錢,辭職了,七十萬首付了一套二手房的首期,買了一些家具,之后又用五十萬買了一輛車,而且每一次花錢都要向商麗匯報。商麗并不想聽他的匯報。黃松對她說,霍先生人好,大方,硬是要給我錢,我不接受,他就沒完沒了。我當(dāng)時就想了,行啊,這不義之財是因為你才得到的,所以我每花一分都得告訴你。你愛聽也好,不愛聽也好,我都得給你說一說。做人要知恩圖報,要飲水思源啊。你不想聽,我告訴你,人在這個世界上哪兒都能按著自己的意志活著呢?商麗就聽著,他買房子、買家具、買車,聽著沒什么,可后來他用那些錢亂找女人,每一次給人家多少錢,就連如何在一起鬼混的也如實匯報。商麗受不了,善意地勸過他了,也求過他,希望他不要自甘墮落。得知他變成那種樣子,我心里也不太好受。我給商麗出主意,想著辦法勸慰他,希望他變得正常一些。我甚至再次約他見面,給他道過歉,可沒用。再見面時,黃松幾乎變了一個人,他理了光頭,人變瘦了,眼神空洞,帶著嘲弄一切,不屑于一切的神情。我是個好人,白認(rèn)為不壞,這是真的,當(dāng)時我真的挺想擁抱他,給予他一些我的力量,想獲得他的諒解,但是我不能那樣去做。他的眼神拉開了與我的距離,我們無法成為朋友。商麗也與他單獨見過面,聊過,回來跟我說起過他。商麗說,他變得完全讓她感到陌生了,他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那個他了。商麗為他擔(dān)心,對他又無能為力。
一年半之后。大約是在半年前的一個晚上吧,黃松最后一次給商麗發(fā)了條短信說,他要死了,沒有力量再活下去了,也不想再活了。他祝福我們。商麗收到短信后立馬打他的電話,他關(guān)機(jī)了。我和商麗趕到他的住處,門鎖著。商麗的心里七上八下,預(yù)感到可能真的出事了。找工具撬開了門,我們看到黃松,他躺在浴盆里,血與水混合在一起,猩紅刺目。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難過得皺起了眉頭。商麗身子一軟暈倒了,醒來后臉色鐵青,像塊冰。黃松是切腕自殺。我叫來了警察,通知了黃松的家人。黃松六十多歲的頭發(fā)白了一半的瘦削的父親,和他肥胖的臉上有了許多皺紋的母親來了。他們并不太清楚兒子死之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商麗曾經(jīng)是兒子的女朋友,兩個人分手了。兒子給他們說交了新的女朋友。黃松自殺之前,把車賣掉了,把余下的錢打給了他們,大約還余下了五十多萬。房子還有貸款,會被銀行收回去?;鸹?,黃松的父母抱著骨灰盒坐火車離開了深圳。不久,商麗也離開了我,不告而別。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黃松他為什么要自暴自棄,自甘墮落?商麗既然和我真心相愛為什么又要不辭而別,難道我錯了嗎?我的前妻那時已經(jīng)交了一個男朋友,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人很善良,很懂禮貌,也挺喜歡我的女兒。余佳說我,你呀,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去尋找什么愛情,這怪誰呢?我說,這不是也成全了你嗎,你現(xiàn)在不是過得挺好的嗎?她說,收收心,踏實找個女人結(jié)婚吧。
送花
我的一位朋友,名字就不說了,他大小還是位名人。
有一次在一起喝茶,他給我講了十年前的他。那時他二十六七歲,還沒有過一場真正的戀愛。漂亮的女子是誘惑,會使他聯(lián)想到愛情,產(chǎn)生欲望。他為此感到美好,也為此感到憂郁。有時他會在下班后步行十多公里路,走回住處,為的是能在路上看到那些漂亮優(yōu)雅的女人。空洞而又充滿愛欲的內(nèi)心,需要陌生的女子來豐富和美好。他寫詩,職業(yè)是雜志的美術(shù)編輯。工資不高,租住的是地下室。地下室在多雨季節(jié)里陰暗潮濕,女人仿佛是他的陽光。在無窗的地下室里他幻想于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子,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并為陌生的她們寫下一行行真誠優(yōu)美的詩句。那時他常有莫名微笑,對想象中的女子笑。有時也會嘲笑自己,一個他嘲笑另一個他。通常他放松四肢躺在床上,呈個“大”字。他望著天花板上昏黃的電燈,燈干巴巴地亮著,就那么亮著,沒有生氣,單調(diào)乏味。那就是他的青春時光嗎?他感到煩悶,為此要走出去。盡管可能是晚上十二點了,他還是要走出去。去看天上的星,夜色中的風(fēng)景。
夜晚的天地間有著感受中的沉靜,盡管是在繁華喧囂的北京,即便是深夜,仔細(xì)傾聽,仍會有各種聲響。他呼吸夜色,邁動著貓一樣輕巧的步履,希望能遇到和他一樣孤寂的女子。遇到了,他也不會上前搭話,只任憑她從身邊走過。對方走過,他會有莫名的后悔。他想,如果有勇氣搭訕又會怎樣呢?他覺得不需要說話,任何話語都會破壞想象、感覺,使他從想象的世界浮出水面,呈現(xiàn)給現(xiàn)實。他覺得夜晚中的女人像魚在深沉的大海里悠游。他也是一尾魚,游過女人,那種淡淡的、隱隱的、痛苦的感覺挺美。他有過凝望,對一位美麗的女士。她也望向他。彼此的眼神交流約有兩秒,兩秒已是有些過分漫長。在夜里,他們那樣彼此望見,并有停頓,意味著什么呢?是否意味著彼此渴望愛的心靈在夜色彌漫中如花朵在開放?情感豐富的心,有著來自世俗人間的理性,人都會克制著自己的七情六欲。他需要一個思路來明確方向,解決生命里真實的鮮明愛欲。
朋友給我講述過去時臉上的神色是迷人的。下午,在一個安靜的房間里,我們喝著茶。他說,那時寫詩需要獲得語言,那種從他內(nèi)心里涌現(xiàn)流淌的語言。那時他需要畫插圖,需要靈動的線條和帶有純粹情感的色彩。不管寫詩還是作畫,他都需要融人自我美好的感觸。遠(yuǎn)遠(yuǎn)感受著世界上美好的事物,那本身就是一種美好。那時并沒有遇到一個可以走近他,走進(jìn)他生命的女子。似乎,那時他既渴望,也刻意回避。女人是帶刺的玫瑰,他還沒有準(zhǔn)備好,沒有勇氣去采摘。那時他羞怯、靦腆。心里盛著太多來自對女人的想象,對愛情的憧憬。他感到自己值得很多美好的女子愛,也可以愛上任何美好的女子。不過愛任何女子對于他來說是困難,那意味著從道德上要放棄與更多女子之間的可能性,放棄對女人的想象。他是博愛的,在自我中如同坐擁天下的帝王。他為不知名的陌生女人寫過許多詩,也畫過想象中的女人,詩與畫從生命里誕生,他是美的創(chuàng)造者,是情愛的抒發(fā)者。有時白美得會唱起來,唱上幾句京劇。他喜歡京劇。周末時偷偷跟在公園里唱的人學(xué)的。他留著長發(fā),發(fā)是卷的,黑黑的發(fā)籠著白凈的臉。他喜歡看鏡子,有時還會對自己笑,露出白白的牙。他抽煙,那時牙齒還沒有煙漬。身體里的力量有時會使他張開手臂,掄著、振動著,感覺要飛起來。那時的他可笑又美好。
一個人,待在空氣并不流通的地下,想著外部世界的美好,有時無法控制雜亂的想法,感覺到欲望,逼迫著讓他退到了懸崖。已經(jīng)有許多年了,他帶著一種羞恥感,解決生理的困擾。自然,要想著那些陌生得不知名字的女人。他為不能去找一個具體的女子交往,與之在一起而難過。每隔一段時間他便被漲潮一般的情欲折磨著,后來終于有一天晚上,他決定要與女人體驗歡愛的游戲了。他感到孤獨像蟲子一樣爬進(jìn)了心里,寂寞像霧一樣在血夜中彌漫升騰。他渴望有位女人出現(xiàn),陪伴他,和他在一起。
深夜一點鐘走出去,他裹緊大衣,用手豎起衣領(lǐng),在大街上打車,鼓起勇氣問出租車師傅什么地方有可以帶回家的女人。像一個孩子夢游一樣,他來到了一片沼澤地帶。那些涂脂抹粉、鬼魅妖艷的女人等著他挑選。他選中了一位,和她一起喝酒唱歌,然后問她可不可以跟他走。多年以后,他仍然記得那位小姐叫紅,雖然那未必是她的真名。紅第一次敞開了他做為男子的欲望,用溫軟的身體接納了他,使他由想象墮入現(xiàn)實。他回到地下室,感覺做了一場夢。說不上好與壞,心里還是感謝她。那或許叫墮落,人不是要適當(dāng)?shù)貕櫬湟恍﹩??那時,他已經(jīng)從文學(xué)作品中了解了男人女人,并不認(rèn)為男女之事就是丑陋可恥。不過,他還是感到有些遺憾,因為他破壞了白我純粹的感覺。
那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早就想過與一個女子在一起,卻沒想到會與一個陌生的,沒有感情的女子在一起。他渴望愛情,當(dāng)時又覺得所有的愛情都帶著一種欺騙色彩。他不再純粹,也無法把心安放在另一個女人心里。他敏感地想到這些,感到自己將會在情欲中迷失?;叵肽翘焱砩系慕?jīng)過,把紅與以前在街上看到過的那些陌生女子聯(lián)系在一起,他確信對女人有著強(qiáng)烈鮮明的欲望,甚至與愛情無關(guān)。他需要愛情,可幻想中的愛情并不存在于俗世人群,一旦介入現(xiàn)實,他將不再完美。
抽著煙,想了許多。后來摸起了畫筆,憑著對紅的印象,畫出了她的模樣。那是一個有風(fēng)情的風(fēng)塵女子,她仍然是美的,或許在她的世界里,也是有著真情善意和美好。他說服不了自己,只能再次去找紅。那時,他并不再想要和紅在一起,只是想和她喝點酒聊天,確定那一晚并不是夢。他還為她寫了一首詩,想念給她聽,看她有什么反應(yīng)。他見到了紅,點了酒,坐下來,看著她的眼睛,微笑著說,我給你寫了一首詩。他在嘗試把想象與現(xiàn)實連接起來,最好是能打通其中的通道,使心靈獲得安慰。他把詩從風(fēng)衣口袋里掏出來,展開。紅只瞄了一眼,就瞇著眼睛,笑著說,喲,真沒想到,你還是位大詩人啊。我怕有不認(rèn)識的字,你給我念念吧!他微笑著,念了??吹贸?,紅對詩一點不感興趣。他從紅呼出的口氣,她的眼神中,感到她在反感他那么高雅。在詩句中,他把她無形中拔高了,那讓她不自在。紅希望遇到那些可以游戲人生,不必裝著莊重的男人。對于那些男人,她虛情假意,笑鬧自如,應(yīng)付起來比較輕車熟路。面對他那樣羞澀靦腆,不懂風(fēng)情,像詩一樣難懂的男人,她反倒有點兒難為情。
他是敏感的人,知道了那樣面對紅可笑,因此就變化了。他變成一位喜歡拈花惹草的公子哥。他試著進(jìn)入角色,在演戲。他給紅唱,拿腔捏調(diào),眉飛色舞地唱。紅看著他,把他當(dāng)成了神經(jīng)病。為了他口袋的錢,紅與他眉來眼去,任由他語言花哨,行為不軌。他喝了一口酒,要口對口讓她喝。紅拒絕了,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下去,叫了一聲,哥。他要求她用戲腔,唱出那個字。紅笑著,也半生不熟地唱了。他挑著眉梢,開心地笑了。那時已經(jīng)微醉,他從口中吐出言語,帶著戲詞味道,又帶著詩句的情感色彩。他是在表演給想象中的所有陌生女人看,是在說唱給想象中所有的女人聽。
他用手指觸摸著紅的眉毛、嘴唇、下巴。紅后來感到再和他那樣玩下去沒有意思,就暗示可以做那件事了。他并不是太想要。紅后來失去了耐心,很是粗魯?shù)貑査闼麐尩牡降赘刹桓??她的意思是,他和她調(diào)情,半個晚上了,她再也不想跟他假下去了。要做就做,不做也該拉倒了。他被她弄得挺失望,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唱道,我,我,我該打道回府了。結(jié)了賬,紅送他出門,轉(zhuǎn)身告別時,她小聲罵了一句。他聽見了。她罵他,神經(jīng)。走出門時,迎面吹來一股冷風(fēng),那時是初冬,他有些清醒,抬頭望望天,突然有想流淚的感覺。他并沒有改變什么,或者根本就沒有認(rèn)真想要改變什么。他沒有找到愛的感覺,只不過是恣意地演了一回戲。
單位在三十七層,是那棟樓最高一層。以前多次想走到樓頂,卻被一把鎖擋住了。他經(jīng)常在那把鎖下抽煙,坐在水泥臺階上,感受孤獨。他瞇著眼睛看著從口中吐出的煙霧,想要打開一個思路。想了許多事情,頭腦中閃現(xiàn)出許多畫面。他沉默,周圍的空氣對抗著沉默。他抽動鼻子,想要聞到空氣的味道。他想,如果真聞出空氣的味道,應(yīng)該有什么味道呢?城市里的空氣,許多人呼吸的空氣,應(yīng)該有著不為人知的神秘味道。能用語言說出來嗎?能用筆畫出來嗎?他想到了死亡,死亡在感覺中是扭曲的。他看到過在車禍中死去的人,感覺那人的靈魂逃走了,逃離了肉體,場面凄慘得使人驚魂失魄。當(dāng)他感覺到一個人的身體失去靈魂時,心被血液封住了,血中有著悲痛與恐懼。怕會因此而窒息,他很快逃離現(xiàn)場,慶幸活著,靈魂與肉體同在。他想過死,感到絕望和虛無時,不愿深想。他不會自殺,雖然有時孤寂得要哭泣。對自己感到失望,只是暫時,挺過去就好了。
如果不能去死,活著總得尋找點意義。工作還算是有意義,看看大街上的漂亮女人也有意義,甚至在地下室幻想也有意義。他覺著該對自己好些,與過去不斷告別?,F(xiàn)在與過去告別,一秒與另一秒告別。他想到作為男人應(yīng)該張揚一點,活泛一點,應(yīng)該向不同類型的男人學(xué)習(xí)他們的活法。敞開自己,敞開一切,為什么不去與女孩談情說愛呢?是的,該朝著愛情的方向邁開步伐了。他把煙在地面上碾死,然后站起身來,下樓,走進(jìn)辦公室。
辦公室里,他是一個沉默的人,給人的感覺是不容易交流。雖然他微笑著看人,給人一種如沐春風(fēng)的感覺,可也會給人一種高不可攀,神秘莫測的感覺。對他產(chǎn)生那種感覺的人,多半都是現(xiàn)實主義者,都有點兒無法原諒他的那種不融人俗世的孤傲。他說話的聲音不大,有點兒像女孩,別人不會感覺到他盛氣凌人。他不喜歡表現(xiàn),為人隨和,不爭不搶,愿意和任何人和平共處。除了頭發(fā)長一點,他穿著得體的服裝,并非像他的內(nèi)心一樣顯得遺世獨立。只要愿意多說點話,他感到,任何一位同事都會愿意與他成為朋友。他想,存在可以改變。
回到辦公室,他想要多說點話。他第一次夸獎了女同事芳芳的發(fā)型,雖然她的發(fā)型已新過一個周了。芳芳很吃驚地看了他一眼。他微笑著,又扭頭說另一位同事的耳環(huán)有意思,盡管他并不太喜歡男人戴耳環(huán)。對方也吃驚地看了他一眼。他微笑著,盡量讓笑有點兒世俗味道,以便人樂于接受。他坐到辦公桌前,感到笑得有點兒夸張,顯得想要與每個人傾心交談,也要投身生活的樣子。要想讓別人適應(yīng)他的改變,需要過程。接下來幾天,他保持了那天的做派。果然,芳芳以及辦公室里別的同事,有點吃驚于他的變化了。有人開玩笑問他,是不是中了五百萬的彩票。
生活就像是在演戲。最初他覺著有點兒累,可后來認(rèn)為自己是成功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孤獨,覺著要想不孤獨是有辦法的。這世上有許多刻意為之的事情,時間一久,也就變得自然而然了。心中有了想約芳芳的想法,那種想法在他的心里埋藏了有一個多月。在那一個多月里,他繼續(xù)了改變后的存在,越來越如魚得水。在那一個多月里,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孤寂難耐。他在下班后仍然走路,看街上的美女時,卻在不斷地與芳芳作對比。后來他意識到,那些女子已經(jīng)或?qū)饔芯G葉襯紅花,不免嘆息,不免在無形中強(qiáng)調(diào)了與芳芳約會的想法。
一個周末,下班后他給芳芳打了手機(jī),芳芳如約而至。他在肯德基為芳芳點了套餐,兩個人邊吃邊聊。他沒有戀愛的感覺。芳芳每天都見到,兩個人共事都快三年了。他強(qiáng)調(diào)需要戀愛時,把她拉過來,戀愛關(guān)系并不會困一頓飯確立起來。芳芳談笑自如,經(jīng)驗豐富。據(jù)他所知,芳芳經(jīng)常與男子約會,但還算是一個好女孩。芳芳有過一個男朋友,分手了,分手后雖然見過若干相親對象,可沒有一個稱心如意。他笑著,看芳芳吃雞塊,覺著她吃相可愛。芳芳說,你看我干嗎?吃??!他也拿起雞塊啃,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不要以為請你吃肯德基,就是在打你的主意啊!芳芳笑了,說,你打我主意也得經(jīng)過我同意??!他覺著芳芳是一個開朗的女孩,她的笑臉在獨白面對他時,讓他心動。他想,也許與芳芳真會有愛情呢!
那天他與芳芳聊到了晚上,彼此敞開了部分內(nèi)心。他給芳芳的感覺是,他是一個不容易看穿的男人,她當(dāng)時也無聊,有興趣看下去。當(dāng)他從拉手到親吻,到讓芳芳去他的地下室,想要與她發(fā)生關(guān)系,試一試有沒有愛時,他感到一開始與芳芳交往動機(jī)就不那么純粹。那使他難過。無形中,他了解到芳芳曾與別的男子在一起過后,也進(jìn)一步強(qiáng)調(diào)了與她歡愛的想法。他想,這有什么呢?男歡女愛,每一天都在上演這樣的戲。芳芳完全呈現(xiàn)給他后,他覺著芳芳更加親近,更加真切了。雖然與芳芳有了愛的感覺,芳芳并不代表他心中所有的漂亮女人。她也不可能給他,他所幻想的那些純粹的美好。與紅相比,他與芳芳在一起甚至不能隨心所欲。他是在利用社會生活層面里的,正兒八經(jīng)的自己與她交往,并沒有完全把自己呈現(xiàn)給她。他想,芳芳,她只能是她,他也只能是有局限的他。
與芳芳是有愛的,他們同居了近一年。在他要離開時,芳芳哭了。以前那樣一個笑嘻嘻的女孩,竟然被他弄哭了,為什么?他對她說了真話,他說了與紅的故事,說了生命中的真實想法和感受。與芳芳一起去逛街時,他的眼睛老盯著別的女子看。在與芳芳在一起時,他漸漸不再掩飾自己。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愛情與他幻想的一切相比顯得單調(diào)時,他變得郁悶不樂。他對芳芳說,我愛你,真的愛你,我不知道怎么愛你才好。我把對所有美好女人的愛,都加在你身上,可是這并不是我想要的。他是真誠說出了自己,芳芳卻覺著他陌生了。在共同生活的時間里,芳芳曾聞到過陌生的味道,感受過陌生的色彩,她并不能真正理解他的生命中那些特別的色彩與味道,也找不到一條可以使彼此保持關(guān)系的通道。
芳芳哭過許多次,愛笑的女孩,也喜歡哭。芳芳真愛上了他。他在愛著芳芳時,傾心付出,讓她感動。他用特別的語言,用特別的自己,像一首詩,一幅畫吸引了芳芳。芳芳看他就像看云,有時遠(yuǎn),有時近,那種感覺特別奇妙。人活著不是需要點奇妙感覺嗎?有一次芳芳說,你這樣的人,只適合做情人。他覺著芳芳說得很對,他與芳芳之間的關(guān)系,類同于情人的關(guān)系。他們在充滿誘惑的城市中,只適合互為情人??煞挤际莻€需要愛的女孩,要他專心愛,對愛的要求很簡單,但他不能夠給。他想給,也給了她許多,也許在相對短的時間里給了她太多,所以在感到快要被愛迷失時,他準(zhǔn)備放棄了。他不愿意委屈自己,說要安靜一些時間。他需要孤獨。在一起時,他沒有了詩情和畫意,怕生命中的創(chuàng)造力會因那種單調(diào)得沒有想象力的愛變得枯萎。兩個人的愛情,需要共同面對瑣碎生活,而他不是一個生活化的人。愛情需要人變得成熟穩(wěn)重,而他不愿意過早成熟。愛情需要有點兒包容和耐心,他不愿意再為愛付出時間與精力。事實上,那時他在渴望一個不確定的女人出現(xiàn)。
終于,他又一個人了。上網(wǎng)聊天,尋找陌生女子,與她們在一起。每一次與陌生人在一起,他都感到是在品嘗死亡的味道。那些女子給了他新鮮感覺,他強(qiáng)調(diào)了那種感覺,同時越來越覺著不配享有愛情。他感謝芳芳給了他愛情,也感謝所有女子給了他愛與美的感覺,盡管那種感覺,并不是他真正想要,或許正是他不得不要的。生命需要一些陰暗潮濕的感受,需要一點發(fā)霉的陳1日味道,那會讓他更加清楚看到自己的真實。與芳芳分手以后,他心里有一種隱隱的痛感,似乎那種愛像鳥一樣,飛走了。巨大的空虛,每一秒都漫長。他在網(wǎng)吧里釣魚一樣,釣到女子,然后帶到地下室,讓對方看他的詩、畫。對方被他的才情迷惑,盡管并不一定能理解他的詩與畫。對方也被他英俊的外表,以及他天生的憂郁氣質(zhì)所吸引,與他交流著思想感情,像一陣風(fēng),刮過后就消失了。從不同的女子的身上,他聞到了不同的味道,捕捉到不同的色彩。他覺著每個女子的身體里,都有著不同的內(nèi)容。貪婪地解讀、收集著,他需要那些帶著墮落意味的營養(yǎng)。他的心在飛升,越飛越高,渴望有人狠狠拉一把,可是沒有。每一個女子,都會讓他遠(yuǎn)離自己。
與芳芳分手后,他換了工作。時常感到無聊。除了愛還有什么有意義呢?他想,放縱只不過是為了更加空虛。他找芳芳,想確定一下是否還愛她。在心里,他還是愛著芳芳的。帶著別的女子身體的色與味,帶著對所有漂亮女子的幻想,帶著他對昔日愛情的回味,去找芳芳。心,破碎空洞。從地下室走向地面,他感受夜色,不知不覺,走到芳芳的住處。深夜一點多鐘,他敲響了芳芳的門。芳芳怕影響鄰居休息,給他開了門。他走進(jìn)去,帶著夜的沉靜,望著芳芳。那一刻,他像無辜的孩童。不說話,他希望芳芳能理解他的到來。事實上,憑什么讓芳芳理解呢?芳芳臉色難看,語調(diào)冷淡,他感受到了愛與不愛之間的現(xiàn)實,不確定芳芳為什么那樣對他。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說,每一個與我發(fā)生關(guān)系的人,都讓我印證你與我的愛相對恒久,這樣,我在心底更加在意你。芳芳用手指著門憤怒地說,你滾,滾,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他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沒有動。用手按了按空氣,他似乎想要讓芳芳的情緒平靜下來。他是認(rèn)真的,有點兒失望芳芳會有那樣的不恰當(dāng)言語。芳芳見他不動,走到他的面前,用手拉住他,想把他從沙發(fā)上拉起來,從她的門里推出去。他說,請不要這樣,好像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芳芳說,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他說,你還愛我嗎?芳芳說,你再不走我就報警了。他說,報吧!
沒有想到,芳芳真的會報警,警察還真是來了。他本來可以請求芳芳原諒,不必被帶走。芳芳當(dāng)時也后悔了,并不想要警察把他帶走,可是他卻氣憤得像是蒙受了冤情似的,壓抑著吵鬧。結(jié)果,他真就被帶走了。被關(guān)的那幾天里,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他想,芳芳也許真不愛他了,這是為什么呢?從派出所走出來,陽光很亮,他抬頭瞇著眼看時,有點兒懷疑再去找芳芳說說清楚的想法有無必要。不過,他還是打通了芳芳的電話。他說,我出來了,現(xiàn)在沒有工作了。我們應(yīng)該好好談一談。我的心是那么固執(zhí),我告訴自己,不要再給你打電話,可是不能。你出來一下好嗎?
芳芳不想見他,可還是見了。他感到絲絲陌生的氣息,從芳芳的日艮睛里流露出來,感覺芳芳的臉是那樣的真實具體,并不是他的想象。他開始懷疑曾與芳芳相親相愛過。他抽煙,沉默了半晌。芳芳說,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是這樣,這幾天我想過了,我不該報警,沒想到他們真會把你帶走,我只是想要嚇一嚇你。不過,你以后不要再聯(lián)系我了好嗎?他幽幽地說,我的確犯了錯誤,傷害了你。我同意,不再聯(lián)系你。芳芳說,我們不是一路人。我并不認(rèn)為你壞,你心善良,對人真誠,但我們不再合適。他說,對不起,一開始我就了解,我卻還是愛上了你?,F(xiàn)在,我只希望你能把我當(dāng)成朋友。希望你將來能過著正常幸福的生活。我知道這話虛,可我心里真這么希望。我想讓心里好過一些。芳芳說,謝謝你這么說,我勸你一句,不要聽?wèi){感覺,人是有理性的,不要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你以為別人不理解你,其實我能的,只是我們的生活態(tài)度不一樣。他笑了一下說,好了,總是要告別的,我們正式告別吧。我希望能擁抱一下。芳芳讓他擁抱了一下,然后兩個人,走向兩個方向。
總體來說,那次見面談話,十分得體,他也取得了諒解,心里舒暢了許多。他是想獲得芳芳,以及所有人的理解,仿佛有了外界的理解,他才能得到自己的寬恕。在被關(guān)的那幾天,他似乎變得成熟了,冷靜了。芳芳也一樣。他們好說好散,是個挺不錯的結(jié)果。心中的愛在飛翔,渴望有枝可柄。他感到生命中的七情六欲永遠(yuǎn)鮮活,使他要不斷地獲得和放下,使他要不斷去嘗試和總結(jié)。他把愛,全部自己,賦予美好,甚至并不美好的人,渴望世界能變得更加明朗,人與人之間,更加真誠美善。問題是,他是人,一個復(fù)雜的,不可能純粹如物的人。
走向街頭,再次看到大街上走過的漂亮女子時,他仍然忍不住跟蹤她們。他為此而嘆息,感到自己是沒有出息,無聊透頂,無藥可救的人。他有些恨,對自己,對整個人類。不過他在路過花店時突發(fā)奇想,掏錢買了一大抱花兒。有玫瑰,有水仙,有郁金香。抱著,他低下頭去看那些花兒,紅的,白的,黃的,散發(fā)著淡淡的香味,美得像心情。他要把那些花,一枝枝送給路上的女人。他覺著,那樣便可把充滿糾結(jié)和矛盾的自己送出去,得到那些陌生女人的理解和寬容。他走上天橋,倚著橋欄,遠(yuǎn)遠(yuǎn)看到漂亮的女人過來。他準(zhǔn)備好花,對方走近,就微笑著把花兒送上去。他不需要言語,只是把花送到別人手中。得到花的女人有些驚詫,隨后微笑著對他說,謝謝,謝謝。有的還想要與他說上幾句,問為什么要送花給她。他搖搖頭,微笑著,裝啞巴。
我的這位朋友仍然在寫詩,在畫畫。我們因詩歌認(rèn)識。他將近四十歲了,是做鮮花生意的,在北京,在上海,在廣州,在深圳這些大城市,都開有鮮花店。挺有錢的,也有不少漂亮的女孩喜歡他,可他并沒打算和任何一個女子結(jié)婚。每年情人節(jié)那天,他會戴上一個可愛的面具,懷抱著鮮花,走到大街上,送給路過他的陌生女人。
我問他,為什么要那樣做呢?
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行為都需要理由,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