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必常
我們常在鎮(zhèn)有十八個鄉(xiāng)場,個個鄉(xiāng)場上都交換狗,狗有很多種,但我差不多都叫不上名字,而老胡卻是這方面的行家。他能把土狗拿到城里去賣個好價錢,也能把城里那些長得怪頭倒巴的流浪狗弄到鄉(xiāng)下來換好多土狗。當然,常在鎮(zhèn)的鄉(xiāng)下人一般不賣狗,鄉(xiāng)下人把狗看成是家庭中的一員,或者是恩人。這句話最能說明問題:這世賣狗,下世討口。也就是說,賣狗是要遭報應的。而老胡就不信那個邪,因為他不相信有來世,所以在這世他就過得很滋潤,因而他發(fā)了狗財。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但再無窮,你得有幾把刷子,沒有幾把刷子,錢是斷然不會自已跑到你腰包里來的。
老胡很忙,就算他天天趕場月月趕場年年趕場,很多地方都照顧不過來。我扳起指頭算了算,他要是把全鎮(zhèn)的十八個鄉(xiāng)場走上兩遍,也得要一個月零六天的時間,所以說老胡是這一帶的大忙人。而我成天在家里待著無事,該讀書的時候忙去談戀愛,該談戀愛的時候自己卻變成了和尚的雞巴,我重活不愿做,輕活又做不了,賣嘴皮又賣不出正經的。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老胡正好從我家門口路過。也許是天賜的緣分,他從我家門口路過時,我家的狗朝他不停地吠,老胡使了很多招數(shù),可用在我家狗的身上卻不顯靈。我聽得心煩,出門去把狗的耳朵一揪,狗就乖乖地跟著我走了。我以為我走了也就走了,可老胡卻在一邊喊我:哎,兄弟……哎,那個揪狗耳朵的兄弟……這回我聽清楚了,是喊我。我一邊繼續(xù)揪著狗耳朵,一邊回過頭去朝他看看。他繼續(xù):“哎,兄弟……”我就回應他,老胡,有事嗎?老胡說,我們交個朋友。
我肯定不能和老胡交朋友。在我們常在鎮(zhèn),是人得講個尊卑老幼,就算老胡不尊,但他老,老我也得尊敬,我剛才叫他老胡,明顯是我失禮,可像我這種游手好閑的主,即使失禮,老人們也不敢見怪,老人們私下都把我這等人叫橫牛。
我白知失禮了,接下來得改口,我得叫他胡師傅。為什么呢?常在鎮(zhèn)就虱子屁眼那么大點地方,三理兩不理,差不多都是親戚,如果我再叫他老胡,他一理下來理出個高輩分,我就成了沒有教養(yǎng)的貨色。
我說,胡師傅,您老這么大年紀了,就算不長我輩數(shù)也得長我歲數(shù),我哪能和您交朋友呢?而老胡卻是個江湖上的人。老胡說,老少合三班。老胡這句話的意思是沒有什么老幼,都是平輩。我說那可不行,我說我叫你師傅算了。叫師傅看似別人占你便宜,可在我們這一個年齡段的人的黑話中,卻不是那么回事。因為我們這一代人中流傳著一句黑話,黑話說,一條小公狗看上了一條母狗,想和母狗愛愛,母狗也愿意,可小狗怎么弄都夠不著,突然,一條老狗過來,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給辦了,旁邊的看官就感嘆,還是師傅厲害。也就是說,我們喊別人“師傅”,可能就是在叫別人“老狗”。老胡似乎有些警覺,非常用力地看了我兩眼。我當時的表情木訥,沒有取笑他的意思,他似乎就認了,或者說認栽了。
我就這樣算是和老胡認識了。
一個多月后,老胡再次從我家門口經過,我家狗又吠起來了。有了上回的經驗,老胡這回沒有采取任何手段,就直直地立在那兒。我聽到狗吠聲有些特別,就走出門去,一看,老胡好像是在我家門口門前立雪。這回我沒有揪狗的耳朵,直接叫它滾開。狗先是停止了吠叫,再把頭抬起來看了我?guī)籽郏l(fā)覺我是認真的,先是朝我擺了幾下尾,算是道歉,再是夾著尾巴開溜了。
這回老胡不再喊我兄弟,而是小哥。小哥顧名思義,小孩的哥哥。我在老胡這里降了輩分。
老胡說,小哥,有事沒有,沒事陪我趕場去。我心里自然是非常樂意,但又不能立馬表現(xiàn)出來。我回答說,等我回屋去問問大人。我這樣回話的目的無非是兩個,一個是在老胡面前顯得我特別有家教有教養(yǎng),二是得給家人吱一聲,也好知道我的去處。當然我更知道,只要我想出門,家人都會大力支持的,眼不見心不煩,我走了,家人興許還有一份好心情。
他帶我第一個去的鄉(xiāng)場叫鼠場,老胡對我說,今天我們要上演的節(jié)目叫狗拿耗子。我有點弄不懂,狗拿耗子是一句罵人的話,怎么會變成節(jié)目呢?老胡說,到時候你看看。
他把我們開來的破三輪車停在狗市上。所謂狗市,就是一條鄉(xiāng)村公路的一部分,那里有狗交換,就叫狗市了。他命令我從車上把裝狗的籠子搬下來,再把裝耗子的籠子也搬下來。這回,他運來的狗不多,耗子也不多。狗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九條,耗子多些,但他卻說,只準往外拿出三只來。
九條狗的脖子上各白都拴了項圈,但牽狗的繩子卻只有一條。這就讓我犯難了,九條狗和一根繩,雖然我上學的時間基本上是在睡覺,但我還是知道這根本無法分配。我正在犯難的時候,老胡走過來,催促我快點。我用什么方法快點呢?我摸頭不著腦。老胡走過來,說,小哥,你動動腦子。我是在動腦子,但腦子它不動啊。老胡等了一會兒,我以為他會生氣,然后沖我罵:你他媽的豬腦子,你給我滾!那樣,我就有臺階下了,我就會回應他:我操你八輩子祖宗,老子這就滾!可他沒有罵我。他把我拉到狗籠邊,連續(xù)問我?guī)讉€問題。他先問:狗籠里有幾條狗?我答:九條。問我籠子里有幾條母狗?我答:我不知道。他說,你不知道你看呀。我就用雙眼盯著每一條狗的屁股看,最后我回答:一條。他說,這就對了。但是我還是想不通,一條母狗和一根繩子和放出九條狗來有什么關系,我一邊拿左手抓腦殼皮,一邊想法子。老胡看到我那個屌樣子,又好氣又好笑。他非常地無奈,走過來說,你把母狗拴起來,公狗就不會跑了。
我決定照著他說的去做。我右手拿繩子,左手什么也沒有拿,就徑直地朝籠子走去,老胡卻叫住了我。老胡說,小哥,你怎么這么冒失?我知道我冒失,但不知冒失在什么地方。我非常無助地喊了一聲:師傅。他說,車座那里的蛇皮口袋里有根骨頭,你拿上它。
有一根骨頭,母狗就非常聽話。這回我把左手和右手的功能作了交換,我用右手拿骨頭,用左手拿繩子。我當時想的是,我右手力氣大。我當時還想到我們常在鎮(zhèn)的一句罵人的話:一根骨頭哄幾條狗。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女人同時和幾個男人周旋。我想,我的腦殼在關鍵的時候還是有用場的。當然了,如果一點用場都沒有,還要腦殼做什么呢?
母狗非常順利地被我套上。母狗是被我套上了,但我不敢冒失地把它牽出籠子,我怕其它那八條公狗跑。老胡明顯看出了我的憂慮。老胡說,小哥,別怕。我說,師傅,我怕?,F(xiàn)在我的腦殼已經開始有點開竅,知道老胡的一聲不怕里肯定有學問,于是我就盡量地裝出無知。老胡說,小哥,你看看狗羞。我問,師傅,哪兒有狗羞?這下老胡火了,他沖我吼:就是狗屄!他這一吼,引得全狗場的人都朝我開懷大笑,我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朝著母狗的屁股看去,母狗屁股上掛了一個熟透的桃子。
由于骨頭的作用,母狗出籠子時非常積極。母狗一出來,公狗們就爭先恐后。老胡讓我把母狗定位在公路邊一塊空曠的草地上。母狗站著,老胡走過去,摸了摸母狗的頭,再順著母狗的耳朵、頸子、背梁骨摸下去,摸到腰窩處,他輕輕一使力,母狗就乖乖地坐下了,母狗一坐下,其它八條公狗同時俯首在母狗的屁股后面。
接下來是捉耗子的場面。
放耗子卻是老胡親白示范。他讓我把裝耗子的鐵籠子提給他,鐵籠子一提動,耗子就在籠子里縮成一團,我從車上把鐵籠子提起來,朝著狗坐的地方走去。在我要到狗的身邊時,老胡接過籠子,我以為他立馬就要把鐵籠子打開,可是他不急,他先是把鐵籠子放到地下,再從他隨身的包里掏出些食物來,投到籠子里,籠子里的老鼠,也許習慣了他的喂食,食物一投進去,耗子們就忙活起來,不一會兒,他投進的食物被耗子消耗得一干二凈。再接著,他用兩根棍子朝籠子里遞進去一個裝滿水的小杯子,杯子是用一個礦泉水瓶蓋做成的,瓶蓋上穿了一根線,棍子夾著線的中部,他打開籠子上面一個比瓶蓋稍為大一點的孔,把裝滿水的瓶蓋往下吊,而耗子也非常地講規(guī)矩,各自向籠子的四周縮,讓出中間的位置,瓶蓋一放下,耗子們陸續(xù)地攏過來,瓶蓋里的水一下子就喝光了,老胡通過籠子頂上的孔陸續(xù)給里面的瓶蓋續(xù)了三次水,我看出耗子們對水似乎還很饑渴,但老胡卻停止了加水。
接下來就是狗咬耗子的游戲了。老胡先是把裝耗子的鐵籠子提到公狗堆中,幾乎是讓所有的狗都對籠中的耗子有了了解,然后才把我叫到一邊,說,小哥,你過來放耗子,只能放出三只。而我心中沒底,這一籠的耗子只能放出三只來,我不知道從何處下手。而此時老胡的脾氣似乎特別地好,他在籠子邊蹲下來,把籠子側邊那個用鐵絲捆緊的門的鐵絲解開,然后小心地抽動門板,門板抽到大概5厘米的高度,他就讓我把兩根棍子伸到鐵籠子里面去朝外面趕耗子,他看到我似乎要同時用兩根棍子趕時,就讓我停下來,他說,你得有個分工,一根負責趕,一根得負責維持籠子里面的秩序。
趕出第一只耗子很是吃力,第一只耗子剛出籠子時,似乎有些傻,它有一分鐘幾乎是一動不動,但這一分鐘一過,它就抓緊時機,朝草叢中猛沖。此時有三條公狗說時遲那時陜,集體出擊,似乎想對耗子形成合圍之勢,可耗子也不省油,耗子見縫就鉆,但鉆也沒用,大概不到五分鐘,那只耗子就被一條公狗咬住。
我以為那條公狗會大快朵頤,它卻只把耗子含在嘴里,緊接著,它朝母狗坐著的地方走去,緊接著,它把耗子送到母狗的嘴里,母狗接過耗子,公狗先是在母狗的嘴巴上舔了幾下,然后轉身,朝著母狗的尾巴走去,當它把嘴巴差不多送到母狗屁股上去的時候,母狗非??鞓返負u了搖尾巴,像是為它承諾什么。我突然明白,老胡在狗咬耗子的表演中,用的是美人計。
接下來老胡開始叫賣。他說,誰要這條狗,三條換一條。沒有人應。老胡也不著急,他讓我放出第二只耗子,這時,捉到耗子的那條狗像得勝的將軍,穩(wěn)坐了屬于它的江山。另外那七條還沒有建功立業(yè)的公狗們立馬上陣,這下陣勢大了,但陣勢大了問題也出來了,由于場地有限,加上僧多粥少,公狗們似乎亂了套,耗子也趁勢從我的視線中溜掉。在我為老胡擔憂的時候,一條公狗卻得勝歸來,歸來的公狗按第一條公狗的程序走完了向母狗獻殷勤的全過程,母狗最后也給了它擺尾的承諾,母狗繼續(xù)享用公狗們獻上的食物,兩只公狗就在一邊心安理得地待著。
老胡再次叫賣,誰要這一條,三條換一條。這時,圍觀的人群中有人答話,說,三條換一條,你也太黑了。老胡卻不理會這些,他讓我放出第三只耗子。
第三只耗子似乎是高智商,它一出來,就往人堆中鉆,這就造成了場面的一度混亂。人怕耗子,狗又怕人,狗似乎就變得沒有了用武之地。而剩下的六條狗卻不緊不慢,它們各自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有點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架勢。狗們一個一個地從圍觀的人群的人縫中見縫插針,最后對耗子形成了合圍。這下奇跡發(fā)生了,六條狗圍著一條耗子,誰也沒有邀功和占為己有的意思,它們先是集體伸出 -只前爪,每人給耗子一個耳光,看耗子暈死過去,集體伸出嘴巴,往前一拱,直接把耗子抬給了母狗。這下母狗可是真的感動了,它先是把耗子接過來,一嘴咬死,它可不想讓到嘴的肉給跑掉了,然后它一個接一個地親吻這六條狗,一次接一次地給它們擺尾巴,圍觀的人們看得入迷,這時,老胡又叫賣起來:三條換一條,誰要?這時,答話的人明顯地多了。有人說,三條就三條,一條大的,一條半大的再加一條小的。老胡說,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面上,行。就這樣,八條公狗換二十四條狗,他五馬換六羊,越換越高強。
接下來我就死心塌地地當他的跟屁蟲,不管他走到哪里,我都跟到哪里。我一天努力地侍候他,也盡力伺候他的那一堆狗。有一天,他對我說,小哥,我們去做一樁無本的買賣,到時二一添作五。所謂二一添作五,就是對半分成的意思。那時,我跟他已經跟了差不多半年。我嘴上不說,心里白然高興。一個人,不為鍋邊飯,就不會在鍋邊站,我這么跟他,不就是圖點利嗎?但我還得表示推讓。我說,師傅,我怎么能和您老人家分利呢?老胡說,什么師傅徒弟的,我早說過了,老少合三班,沒什么長幼之分的。他看我似乎還要堅持,就直接掏出了謎底:捉流浪狗。
捉流浪狗自然是無本生意,在我們常在鎮(zhèn),人們習慣于在春夏秋養(yǎng)狗,一到冬天,差不多一大半人家都得把狗趕出家門。說到這里,我得說說我們常在鎮(zhèn)的人都有那么一點點難言之隱,因為大部分人家的家境都不富裕,養(yǎng)狗要么是跟風要么是在一段時間著實有需要,但一進入冬季,問題就來了,狗大多都有濃重的體味,除了個別位高權重的人家,房屋都很擠,很多人家為了節(jié)約冬天取暖的經費,大都在這個季節(jié)不開窗子,自然啦,人們?yōu)榱俗约哼^舒適一點,就得讓自己的寵物們日子難受一點,這樣一來,一到冬節(jié),常在鎮(zhèn)的一些角落,有時甚至大街上,流浪狗們頂著寒風冒著霜雪,這就給我們送來了寶貴的財富。
我說,師傅,我們說干就干。老胡說,別急,得等到火候。我問他火候是什么?他說,時機。
我們決定在冬至前一個星期出手,老胡是這樣打算的:我們晚上去捉流浪狗,白天把流浪狗拉到鄉(xiāng)場上去換土狗,再把土狗賣給敲狗匠。由于我們常在鎮(zhèn)有在冬至吃狗肉的習慣,狗肉一到冬至前幾天就非常翹市,狗肉一翹市,作為狗肉的上游資源的狗價錢自然就比平時高出許多。
接下來我就向他請教捉狗的方法。老胡說,不急,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你就會了。我當時想,是不是像偷雞那樣?偷雞我會,我們習慣于把偷雞說成是釣魚,我們拿一根魚線穿上一粒包谷米,往有雞的地方一丟,雞會把包谷米連同魚線一下吞下肚,這時,你只要把魚線一收,雞就會像上鉤的魚一樣乖乖讓你牽著走,而且不會發(fā)出一點聲音。
第一天,我白作主張地買了些魚線,還買了一包肉包子,我是想把魚線穿在肉包子上,再把肉包子給狗扔過去,俗話不是說,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嗎?我想,狗是好這一口的。哪承想,我這又錯了。好在老胡有超人的智慧,就讓我將錯就錯。老胡讓我把肉包子拿出來,我問,拿出來干什么?我怕他一生氣,把肉包子給扔了。老胡說,你拿出來嘛。
我就拿出來了。他抓起一個,往嘴里塞,由于他的嘴里塞得有包子,他就示意我跟著他學。我說,師傅,我出門的時候吃得飽飽的,現(xiàn)在吃不下。這時他拿起的那個肉包子已經下肚,嘴巴就騰了出來。他說,吃不下也要吃。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有用。
我只得跟著他拼命地吃肉包子,我們使勁吃啊吃啊,肉包子被我倆全吃下了。這下,問題出來了,我問他,師傅,哪兒有廁所?他用手一指。我朝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那哪里有廁所?那里是常在鎮(zhèn)一個廢棄的公園。上屆常在鎮(zhèn)的頭兒們?yōu)榱思涌斐T阪?zhèn)的城鎮(zhèn)化建設,提升常在鎮(zhèn)的文化品位和給市民提供一個良好的文化休閑場所,就耗資上千萬在鎮(zhèn)郊建了一個名叫“常樂”的公園,公園建成了,除了開業(yè)剪彩那天鎮(zhèn)機關和學校全部出動外,這塊場地就留給了流浪狗和雜草。特別是雜草,它們非常珍惜這千載難逢的機遇,感恩戴德般的瘋長,它們幾乎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把能長出來的都長出來了。我正在猶豫去不去,肚子卻不讓我選擇,在這時,我認清了做一個人的無能,他會讓一泡屎折騰得六神無主。
公園自然是最好的去處了。我正欲邁步,老胡卻叫上我,他遞給我一包東西,讓我邊屙的時候邊撒在屎上。他還特別強調,不能撒多,撒多了就會壞事。我拼命地忍著,問老胡,師傅,這是什么東西?他才說,馬錢子。
馬錢子是一味中藥,但在我們常在鎮(zhèn),它最大的功效是用來藥狗。這下我明白了,我去屙屎,狗吃屎,我在屎中埋上馬錢子粉,狗就自然地被藥了。因為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我朝公園跑去,老胡也跟在我的后面。我一到公園的雜草叢中,像機關槍連發(fā),而老胡卻不是一般的精明,他連屙屎都精打細算。他先在一個地方屙一點,抬起屁股,在那泡屎上撒上馬錢子粉,再弓著腰、提著褲子換個地萬,他五次三番,把一泡屎屙到他預先設計好的堆數(shù),最后才鳴金收兵。
我倆就坐在公園的一條石凳子上等著狗們的到來。
第一個出現(xiàn)的是金毛,它是被老胡設下的埋伏吸引過來的,第二個出現(xiàn)的是哈巴狗,也是被老胡的埋伏引誘,接連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老胡設下的埋伏一共拿下了九條流浪狗。而我的臉有些掛不住了,我有些性急,老胡卻沉得住氣,他說好酒慢發(fā)作,你就等著好收成吧。
等狗的到來實在是一件難熬的事,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我看到被老胡的埋伏算計的狗們一個接一個地在草地上睡下了,就等我們拿蛇皮口袋去裝了,我的埋伏卻還沒有命中敵人。
天已經從擦黑進入深夜。我想抽一支煙,可老胡不讓。老胡輕聲對我說,小哥,這可不是幽會,這是偷雞摸狗。沒辦法,我只得忍了。
就在我?guī)缀鯊氐资臅r候,一條大狗進入到我們視線,我們同時屏住呼吸,怕哪怕是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讓我所布下的埋伏前功盡棄。大狗朝著我設定的目標前進,再前進,再前進……終于,我看到了狗在吃了,它開始只吃一點點,像那些戀愛中表現(xiàn)得羞怯的女人,接著就大嘴大嘴地吃將起來。這時,我再沒有心思去想一個恰當?shù)谋扔髁耍覟槲壹磳⒌絹淼氖斋@高興著。
老胡把蛇皮口袋往我手里一塞,意思是說,開始干活了。一起塞過來的還有一雙帆布手套,他讓我戴上,說,起碼有個防護。
九條狗裝了三條蛇皮口袋,為了讓狗能夠呼吸,我們在扎緊袋子口的同時,在袋子的身上開了無數(shù)的小口子。我們剛把這三袋狗搬上車,那條大狗就倒下了。由于我不知輕重,撒在屎上的馬錢子粉有些多,我怕大狗死,那樣就賣不上好價錢了。老胡說,先不管這些,先把它裝上,回去再計較。
我們用了一個很大的袋子才把那條狗給裝上,抬上車的時候,由于老胡畢竟老了,不太使得上勁,我決定自己把它扛在肩上,可老胡執(zhí)意不肯,他說那太危險,于是我們走兩步歇一會兒,走三步再歇一會兒……弄得老胡差不多是筋疲力盡。
狗弄到他家,他讓我先把蛇皮袋的口解開,再給每一條狗的脖子上套一個項圈,小狗用尼龍繩拴在樹樁上,大狗用鐵鏈子拴在門方上。我說這些狗差不多都斷氣了,他說,不會的,狗有七條命,往地上一扔,采采地氣,一時半會兒就活過來了。
除了那條大的,其它九條流浪狗第二天一清早我們就拉到一個叫貓場的鄉(xiāng)場去,三下五除二給換掉了。這一個冬至,我們小發(fā)了一筆財,我們把流浪狗運到鄉(xiāng)場上,再把鄉(xiāng)場上的土狗換到城里來賣給敲狗匠,除去這一段時間的吃喝拉撒和老胡的車錢,老胡分了兩萬塊錢給我。老胡還說,那晚你第一泡屎藥的那條狗,歸你。我說,我不要。老胡說,你缺心眼啊,那是條名犬,是著名的蘇格蘭牧羊犬,至少值這個數(shù)。他把他的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在我眼前來回地摩擦,這是手語,我知道這手語讀“七”,但我不知道是七百還是七千?我說,七百?他說,狗眼看人低,少說也是七千。我說,崽呀,這些狗東西,才舍得,扔一條狗,就是扔七千塊錢。
我還惦記著拿流浪狗換錢的事,我說,師傅,今晚還去不去弄流浪狗?這一個星期來,為了弄流浪狗,把我的屁眼兒都弄滑了,成天就想著屙屎的事。老胡說,算了,剩下的交給鎮(zhèn)里的打狗隊,他們不打狗,就有可能會被解雇。我似乎有點可憐那些流浪狗的命運,就說,打狗是一件血腥的事。老胡卻若無其事。老胡說,哪張鈔票不沾血?我們所能做到的,我們鈔票上的血,不是我們親手沾上去的。
別人過冬至我們也得過,冬至一過,白天的日子就會一天天變長,一直到下一年的夏至結束。好在我們吃的是羊肉,我想過無數(shù)個吃狗肉的場景,其實想歸想,如果端上桌的真的是狗肉,肯定我也不會放過。
一轉眼,整個常在鎮(zhèn)就春暖花開了,花開時節(jié)也是母狗發(fā)情的季節(jié).被我那泡屎藥倒的狗老胡一直替我養(yǎng)著,我們一天接一天地趕場,有時是為了做狗生意,有時也不全是。那天,我們來到一個名叫春場的鄉(xiāng)場上,整個春暖花開的春場簡直就是一個大大的公園,我們走到工商所門前,看到門口貼得有一張告示,告示上說公開招考市場管理員,要求是具備高中和高中以上學歷和年齡在25周歲以下的鄉(xiāng)土人才。老胡反過臉來,問我上過高中沒有?我說我上過。問我多少歲?我說,師傅,你不是知道嗎?老胡說,少廢話,快說。我說我二十三歲出點頭。他說,那,你去報個名。我說,報個錘子啊,一提起考試我就頭痛。他說,你認為我就不頭痛嗎?這么些年來,跟我的人不少,就沒有一個成器的,看到你稍為成一點器,這不,你不是又要走了嗎?我說,師傅,我從來就沒有提過“走”字啊。他說,你不提,我替你提了。他還問,何時正式考試?我說,還有一個月連六天。他說,那天正好趕春場,我親自送你來。我就在他的一再催促下去報了名。報完名,他余興還在,就拉著我去下館子。你不要小看鄉(xiāng)場上的館子,門面不大里面的貨卻一點不差,老胡點了油炸蜂蛹,春筍炒斑鳩和藥膳王八湯,外加一盤油炸拼盤。我看拼盤里有辣椒、花生米、土豆片,還有小魚鰍和螞蚱。這可了不得,盡是些山珍和美味,接著他還要了兩斤包谷燒。這家館子里沒有包間,老板娘就讓我們到她家里屋里去享用。
我是第一次見識了老胡的酒量,他喝酒像喝湯,我陪不了他,后面他同意他喝酒我喝湯。
由于酒的陸續(xù)下肚,老胡的話也多了起來。他說,做生意如做人,你做人好,生意就好,你把做狗生意的事理通了,做人的道理就明白了。但我卻始終明白不過來,比如說他第一次帶我到鼠場去賣狗時玩的花樣,比如說夜晚我們去常樂公園屙屎,再比如說金毛和哈巴狗為什么要拿到貓場去換,為什么過了冬至就不再去打流浪狗的主意,為什么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會在春場的一家館子里喝酒。我決定借著他的酒興來一個刨根問底,要不,也許就再沒有機會了。
我站起來,我說,師傅,我想向你請教幾個問題。他把右手肘撐在飯桌上,用手掌托著下巴,我發(fā)覺他的頭有些重了,但他似乎還非常清醒,他用力把頭一抬,把左手掌打開,舉到快過頭頂?shù)奈恢茫缓笕宕蔚赝聣?,意思是說,讓我坐下。我偏不坐。這下他有些火了,他說,小哥,你還認不認我是你的師傅?我說,我認。他說,你認就得聽我的話。我說,我站著是想聽你的教誨。他再說,你還認不認我是你的師傅?我決定不再堅持,坐著聽也并不是不可以的事情。我再說,我認。他說,你認你就給我跪下,給我磕三個響頭,再接連叫我三聲師傅。我這才發(fā)覺自己把這件事情玩大了,玩得我騎虎難下了。說句不恭敬的話,我原本叫他“師傅”,的確有一層“老狗”的意思,我壓根兒就沒有把偷雞摸狗當回事,只是在這個年齡段百無聊賴,順便陪他玩玩,哪知這一玩就玩大了??砷_弓沒有回頭箭,世上也沒有后悔藥賣,我只得硬著咽下由自己屙出來的這泡硬頭屎,列祖列宗,晚輩對不住了,你們教導我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現(xiàn)在我認老胡為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認偷雞摸狗的人為父,我不孝,我淚流滿面,一下子跪了下去,連磕了九個響頭,我在腦門上磕出了一個大包。
事實證明,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多大的付出就有多大的收獲。老胡的酒意一下子被我的響頭沖去了一半,他見我不再磕頭了,就從桌邊站起來,親手把我扶到他身邊,說,徒兒,你現(xiàn)在就是我的徒兒了,我讓你吃師傅的口水。
徒兒吃上師傅的口水,就意味著能夠自立門戶了。此時我格外地擔心,我這一輩子喝了他的口水,下輩子的日子是否得用討口來償還。而老胡卻不管不顧,他拿起我的飯碗給我盛了一碗滿滿的王八湯,他努力搜索了幾下口腔和喉嚨,再把搜索出來的東西在嘴里揉成一團,他端起我的飯碗,嘴皮和飯碗的邊沿親密接觸,然后用胸腔的氣一推送,一個網滾滾的球就滾進了湯里。
接下來就是我的事了。說句老實話,我非常的惡心,那口幾十年的老痰黃中透綠,它的比重似乎比王八湯要輕一些,但由于不是同一類貨色,就不能形成水乳交融,此時我似乎對這口老痰看走了眼,我發(fā)覺它分明就是一顆王八蛋,我雙手把盛有王八蛋的王八湯端起來,單膝跪地,一仰脖子,所謂師傅的口水就下肚了。喝下這碗王八湯我徹底變了,我的內心非常地毛燥,全身毛焦火辣的,我知道這與師傅的口水沒有多大的關系,這全是王八給害的,王八湯是大補,我這身子骨哪里招架得?。?/p>
我所請教的問題和答案是在十四天之后一并提交和得到答復的。養(yǎng)在老胡家的蘇格蘭牧羊犬已經高度發(fā)情了,狗羞變成了一個熟透的桃子。師傅說,我開車,你陪著,我們帶它到市里去。他不由分說,就從車庫里開出他的寶馬車,他讓我坐前面,狗坐后面。我說,有這個必要嗎?他說,小哥,你不是報考了春場的市場管理員嗎?偷雞都要蝕把米,哪有沒有付出就有收獲的?我說,真要蝕米,送點真金白銀不就得了?他說,你小子還是嫩了些,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現(xiàn)在風聲這么緊,誰敢再收你的銀子?送狗就不同了,蘇格蘭牧羊犬可是寶貝,你再給寶貝里的肚子里裝上寶貝,這不就是一份大禮嗎?
春天市里的狗市真的熱鬧,賣狗的有一條街,買狗的人比一條街還要多出好幾倍。老胡來之前就聯(lián)系好了老板,我們的狗直接拉到了老板家的別墅。狗一放下來,雙方既沒有討價也沒有還價,公狗似乎見的世面很多,對我們的母狗并不上心,我有些急,可老胡和老板都不急,老板叫一個女的泡了一泡春茶過來,我們就開始慢慢地品。一泡茶喝完了,狗那邊還沒有動作,我們就繼續(xù)喝第二泡茶。我替我們的母狗著急也替自己著急,照這樣下去,要耗到什么時候?
第三泡茶喝起來有些寡淡,我們百無聊賴,可狗們卻上了勁。我扭過頭去,我還是黃花童子,是不宜看這些的,可老胡和老板卻上勁了,他們評判著狗的一招一式,就像體育比賽的現(xiàn)場直播。
等狗們弄完,老胡從包里摸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千八百八十八元錢,雙手給了老板。老胡說,發(fā)財發(fā)財!老板說,恭喜恭喜!我有些心疼老胡的錢,我說,我們的狗被別人弄了,還倒貼錢。老胡說,這就看是誰求誰了。
回到老胡家,師母已經做好了飯菜。我們把蘇格蘭牧羊犬放出車外時,它先是伸了一會兒懶腰,然后朝我們一個勁地搖尾巴,我們知道它此行非常地滿意和快樂,興許還會有它和我們共同期望的收獲。
師母拿出一瓶包谷燒和老胡對飲,也給我倒了一小杯。他們似乎并不在乎我在場或者不在場,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師母還是會掌握分寸,差不多的時候,她就收了手,剩下就只有我和老胡了。我把我那天在春場準備問的話一股腦兒地問了出來。當我問到狗咬耗子那一場生意時,老胡說,鼠場的人就是那個性格,他們習慣于占別人的便宜,這不,公狗把捉來的耗子都獻給了母狗,這公狗的所作所為不就是他們所期望的嗎?當我問及貓場的人為什么喜歡像金毛和哈巴狗這樣的流浪狗呢?他說,金毛和哈巴狗除了我們知道它們是流浪狗,還有誰知道呢?他說,貓場出官,有大官也有小官,貓場的人大都沾上了這些官兒的腥,所以日子就過得比其他鄉(xiāng)場上的人滋潤,這人的日子一過得滋潤,就想過上更美好的生活,家里如果養(yǎng)上金毛或者哈巴狗,不就和城里人的日子一樣嗎?到時他們和他們的官兒親戚們的家人談到養(yǎng)狗時,話題不就要近得多嗎?我問及我們?yōu)槭裁丛谧搅骼斯窌r不用別的誘餌而是屙屎?他說,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再說,你屙屎又不要一分錢的成本,又何樂而不為呢?我再問,為何在冬至過后就不再打流浪狗的主意呢?他說,凡事都得有個度,鄉(xiāng)下就那么點市場,你把市場都填滿了,哪兒還能撈上油水?我再問他為什么在春暖花開時我們跑到春場的館子里去喝酒?他說,春暖花開了,是該享受春色的時候了,狗們都忙著去發(fā)情,就像你這個年紀一天就惦記著女人,你要是再在它們身上打主意,它們就會合起伙來和你拼命,要錢還是要命,你就得掂量掂量。
我再也想不出我還有什么需要追問或者說請教的問題,我不是把別人問得啞口無言,而是被別人回答得啞口無言。我下意識地端起酒杯,我想一醉解千愁,突然發(fā)覺對面坐著的是老胡,我靈機一動,就用這杯酒敬了他。酒對我來說真他媽不是什么好東西,一杯酒下肚,我肚子里翻江倒海,似乎人生中的酸甜苦辣澀全部給翻了出來。
一個星期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對狗羞的比喻明顯是一個錯誤,它不是一只熟透的桃子,而是一朵怒放的桃花。因為一周之后,這桃花謝了。老胡說,蘇格蘭牧羊犬懷上了。又過一周,老胡牽著狗,還有我,登門去求了我們常在鎮(zhèn)最大的領導。領導非常識貨,說這狗就是好。老胡趁勢說,不只一條,至少七條,都是絕對的純種。領導和老胡同時看著蘇格蘭牧羊犬微微鼓起的肚子,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領導問老胡,你找我有什么事?老胡說,也沒什么大事,我徒兒報考了春場的市場管理員崗位,想讓您老網開一面。領導說,這事難辦,現(xiàn)在都是逢進必考。老胡說,這我知道。老胡還說,經靠和尚念,法靠官來行,行不行就你一句話。領導說,難得老胡高看。老胡說,我哪能高看啊,狗眼看人低哩。說完這話,兩人都笑了。
領導讓我回去備考,老胡對我說,你不把名字寫錯,這事就定了。名字我自然不會寫錯,但我真的不太相信一條狗的能量。我想,權且相信一條蘇格蘭牧羊犬的能量吧,經過這大半年在狗場上混,我似乎懂得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此時老胡說,徒兒,現(xiàn)在你腳下有兩條路,一條是富,就是像我這樣雞鳴狗盜;另一條是貴,就是去當市場管理員。我問老胡,師傅,市場管理員又“貴”在哪里?他不假思索地對我說,我這輩子吃的是狗,你當市場管理員后,就可以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