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最深的記憶,是上世紀50年代吃不飽飯的童年。“你問我理想?我的理想就是:不讓別人再經歷同樣的苦難?!蓖跽褚f。
時代巨變的洪流中,堅守初心,猶如傲骨凌霜。唯有守護最初夢想的毅力和勇氣,才是推動國家進步的力量。
2003年11月11日,我們從永安路106號出發(fā),記錄這個國家一點一滴的變化。12年后,我們選擇了30人——他們無論身處喧囂躁動,亦或遭遇時代逆流,均以不變的信念應對萬變的困局。
在歲月的年輪中,他們有快意、有消沉,有對酒當歌、有失意彷徨。在一次次的磨礪中,不忘初心,舉步向前。
在這里,時間是對信念的敬意。
王振耀,1954年生。在民政部任職22年,官至司長,推動城市居民低保、農村基層選舉等多項制度,后辭職組建北師大中國公益研究院。
京師大廈的辦公室里堆滿了書,略顯逼仄。
“拍照要戴領帶嗎?”王振耀一邊問,—邊拿著西裝往身上比劃。
辭官5年了,辦公室里還放著一套正式西裝,精心包裝的,隨時可以穿出去參加正式會議。這是二十多年官員生涯保留下來的習慣。
5年前,王振耀辭去民政部司長職務,組建北師大公益研究院。這位曾參與推動低保制度和自然災害救助四級響應體系的官員,結束了22年的政治生涯。
5年間,一些事變了。過了60歲,他的白發(fā)一茬茬往外冒。但公益做久了,人也柔和了許多,他最近說得最多的是“好好好”、“行行行”。
一些事卻沒變。普惠大眾,是他年輕時就有的愿望,他參與推進的低保制度,改變了2200萬人的生活,如今,通過公益事業(yè),把這個數字增加、延續(xù)。
他的事業(yè)沒有離開“善”字。
生命里最深的記憶,是上世紀50年代吃不飽飯的童年?!澳銌栁依硐耄课业睦硐刖褪牵翰蛔寗e人再經歷同樣的苦難?!?/p>
官員生涯
“我的一生為之驕傲”
有一天,王振耀和妻子在街頭散步,聽見不遠處兩個路人的對話。
“嗨,大不了到民政局吃低保?!币晃宦啡苏f。
這在別人眼里再普通不過的話,把王振耀夫妻倆聽愣了,隨后,他倆的手默契地握在了一起,妻子覺得有點欣慰。
“老百姓(生活)有了最基本的保障,因為我推動的制度受了益?!蹦菚r還在民政部工作的王振耀解釋這種欣慰。
這個情節(jié)已經過去幾年了,但他一直記得。
2001年,王振耀就任民政部救災救濟司司長,首抓城市低保制度的建立。
也就是幾個月時間,2200多萬城市低保對象就納入了保障體系。
2200萬,是個龐大的數字。“他們都不認識我,但又有什么關系?”王振耀說,就像那兩個路人一樣,民眾并不知道制度推進期間所遇到的困難。
萬事開頭難,制度推進之初,很多地方的民政局長面露難色:“我們財政狀況不行?!?/p>
王振耀一句話給頂回去:“你是民政局長,不是財政局長?!?/p>
他把來京的地方民政干部“關”起來,對著攝像機,每人5分鐘,做出一個月內將低保金落實的承諾。
“我還是做了一點事的?!被仡?2年的民政部任職經歷,王振耀這樣總結。
那回憶那個時候的自己,他自覺算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民政部我也抱有理想,不是把行政事務做完就行。”
他做的事,還包括在救災救濟司擔任司長期間,推動建立國家自然災害救助四級響應體系等等。
直到現在,面對棘手的事情,他一起急,也會冒出一句:“別忘了,我以前是做救災的!”
更早之前,他在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發(fā)展研究所——傳說中的“九號院”,與現今的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紀委書記王岐山共事。那時他奔走在很多個鄉(xiāng)村,見證農村選舉制度從無到有,想想開端與結果,心里總是很激動。
如果用言語來總結這種激動,王振耀的話是:“完成這些事情,我覺得我一生都可以為之驕傲?!?/p>
希望出來做更多事
雖然已經辭職5年,但民政系統的年輕人都知道王振耀,甚至還有點怕他。
這位老司長,只要遇見了,不管在什么場合,就會抓著他們談政策,養(yǎng)老、兒童、低?!恢徽?,他還發(fā)論文,一年接受100多家媒體采訪。
王振耀人生事業(yè)的下半場,始于2010年——他辭去了社會福利和慈善事業(yè)促進司司長的職務。
辭職這年,他56歲。
壹基金的創(chuàng)始人李連杰和北師大的校領導一起去“挖”他,給的理由并不是薪水和待遇:“你在政府這兒,說話又不能太自由,想讓你幫我們忙,還不方便,一會兒開會,一會兒出差?!?/p>
“你就別太瞧得起你這個官了?!彼麄儎袼?。
這句話,還真把他給說動了。
對王振耀有莫大吸引力的,是公益。
辭職前,王振耀已經參與了公益研究院的組建工作。團隊最初的五個人,是他從幾千人中選出來的。當時的應征者、現在的院長助理郭素記得,最后的面試時,王振耀問大家,你們覺得自己最大的幸運在哪兒?
大家答完,王振耀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到了合適的時間——社會和公益事業(yè)的發(fā)展趨向成熟,在這個節(jié)點開始研究,我認為會非常有意義,有成就感。”
辭官解印的消息一出,一時輿論嘩然、猜測紛紛。他一遍遍說起童年往事:三年饑荒,河南魯山,那時他不到十歲,曾一度餓得站不起身來,這種饑餓感與掃除饑餓感的欲望一直伴隨到現在。在體制里,他已理想圓滿,希望跳出來,有更大空間做更多的事。這是他給公眾的辭職原因。
“他在官場,還是比較孤獨的?!彼囊晃幌聦僭u價?;蛟S,官場的特立獨行,正好成就了他和民間的親密。
做社會福利和慈善事業(yè)促進司司長時,一開會,他的老朋友、南都基金會理事長徐永光就指著他“放炮”:“你們政府這個做得怎么不好,那個做得怎么不好?!被叵氘敵酰跽褚潜划敵闪恕皞髀暺鳌薄柚u他,民間變相向政府建言。
辭職后,來自民間的朋友們第一時間就接納了他。
就職北師大公益研究院的典禮前,徐永光拉上幾個民間公益界的人士請王振耀喝酒慶祝。初夏的小酒館里,幾個人興致很高,徐永光與他碰杯:“振耀,恭喜你,終于下海了?!?/p>
北大法學院的教授金錦萍不同意這個說法“不,不是下海,振耀是上岸了?!?/p>
王振耀說,無論是“下?!边€是“上岸”,都代表著民間對他的接納。
就職典禮上,北師大黨委書記、校長都來了,“太隆重了”,王振耀覺得“受寵若驚”。當時,徐永光特意脫下西裝,穿著沒有領帶的休閑服上臺致辭:“我穿成這樣,主要是想讓振耀知道,民間是不一定戴領帶的,沒有這么正規(guī)?!?/p>
創(chuàng)業(yè)戰(zhàn)場
“8年,頭發(fā)都等白了”
2015年9月29日,辦公室里,王振耀伸出三根手指,用力晃了晃,“現在的工作節(jié)奏,至少比在民政部緊張三倍?!?/p>
研究院的第一個冬天,對于初創(chuàng)團隊的每個人來說都是難忘的。那會兒還沒搬到如今敞亮的京師大廈,北師大在新街口的大帽胡同為他們租了個小四合院。雕廊畫棟的,夏天美得很,但就是沒暖氣,冬天風颼颼地灌,大家都手腳冰涼地看資料、寫報告。
如今提起來,王振耀老說,我們是一起“凍過來”的。
最開始那兩年,王振耀老愛用一個詞,是“創(chuàng)業(yè)”。上任時,他計劃要做3件事:研究社會公共政策、培養(yǎng)公益管理人才、提供公益項目咨詢。每個領域,都被他稱作“戰(zhàn)場”。
一切都是全新的,大家也都算是新人,苦于打不出品牌。在開創(chuàng)研究框架時,王振耀經常跟員工們說,有些東西我們沒有時間“磨刀”了,得邊學邊干?!皼]有誰教給你本身就是對的,自己想好了就去做。”
他跑到大涼山去做兒童福利項目。在村子里,他看到四壁空空的房子,孩子們吃住都和家畜在一起,沒有電,甚至都沒把椅子。盡管在民政部見過很多,他還是覺得難受。慢慢地項目做起來了,得到聯合國的認可。
實際上,再去推動一些事情,難度要比在民政部時大了。以前他有中央政策的杠桿,有各種頭銜,從中央部委到地方政府,都能合作。“說一個月內完成,就一定能完成?!?/p>
到了民間,“命令”變成了“說服”,需要向政府和社會做各種各樣的解釋和說明。而這個說服的過程,可能會有一個月、一年,甚至幾年。
推動慈善立法就經歷了漫長等待,2013年他曾這樣感嘆,“從民政部2005年7月成立立法工作組到現在,已經過去差不多8年,8年,頭發(fā)都等白了,慈善立法仍然停滯不前?!?/p>
來自官方的力量,最初對這個轉型的個性官員不那么歡迎。徐永光發(fā)現,有些重要的慈善活動或委員會,王振耀經常接不到邀請,老王“心大”,對著下屬、朋友,很少說起這些。他的朋友們在背后達成一致,“至少圈子里的人,我們要保護振耀?!?/p>
成立五年,研究院遇到的最大“風波”,是外界對于建院的2000萬資金來源的質疑。
2013年5月,有媒體報道稱,汶川地震后,紅會通過“李連杰壹基金計劃”募集的數千萬元賑災捐款,被用于建設研究院。擁有院長和中國紅十字會社監(jiān)委雙重身份的王振耀也受到了質疑,有媒體報道稱他與紅會有利益交換或商業(yè)合作。
有記者把他們堵到基金會里面,讓研究院拿出成立以來的賬單,要查賬。當時院長助理郭素和其他團隊成員急了,幾個人想要發(fā)個聲明把事情交代清楚,卻被王振耀制止了。他現在再解釋當時克制的原因,只不過是一個“善”字。
最終,壹基金發(fā)布聲明,交代了研究院2000萬資金的來源,其實是萬達集團、泛??毓?、老牛基金會等公司和機構的定向捐贈,與紅會并不相關。流言漸散。
事情平息后,王振耀還開起了玩笑:“這段時間,壹基金官網的點擊率提高了十倍,至少提高了關注度?!?/p>
退休?不在日程表上
今年9月末,在深圳的慈展會上,王振耀與徐永光又相遇了。說起2012年他們設立的一個中美慈善交流平臺。3年過去了,只有王振耀還在堅持,他質問:“永光,平臺的事還是你叫我做的,你怎么不做了呢?”徐永光有些慚愧,他早就放棄了。
這位老友覺得,王振耀還是保留了一貫的風格:“執(zhí)著地開拓一些領域?!边@與五年前李連杰對他的評價類似:“他經常不顧實際的困難,也要費力弄出政策或建議?!?/p>
圈子里的很多人都認為,辭官這五年,他的變化很明顯——從明星院長,到做一個踏實的推動者。不管是用意見領袖的個人形象,還是做落地的機構和活動,他對這個領域都貢獻良多。
推動者的身份不僅局限于公益。研究院員工們都覺得,他是個非常有使命感的人,比如說出現什么社會問題,有人打電話咨詢他,他就總是皺著眉,想怎么能把這個事情解決好。郭素說,很多時候她都想,這么多事,院長能管的過來嗎?
但王振耀從不停止發(fā)言。
回頭看這5年,他說自己很快樂?!霸撟龅幕緵]落下,五年前的理想,在實現的路上前進了好幾大步,遠遠超出我原來的想象。”
至于退休,還完全不在他的日程表上。
61歲了,要是在體制內,王振耀已經安穩(wěn)退休,并享受廳局級的待遇——在民政部,這位廳長曾有一張“藍卡”,這代表定點醫(yī)院能為他提供免費醫(yī)療。辭職到了北師大做公益之后,待遇沒了,有病就得早上六點起來多排隊,報銷不完還得自費。他倒超然:學會做個平民,一個普通教授,不是也很好?
王振耀說:“在政府里,人在崗位時施展的作用是很大,但是離開了就不一定,換了主事者,一切都可能會變。但社會要是形成一套機制了,不會變,社會是不會退休的?!?/p>
白巖松曾在2012年為他寫文章“振耀兄辭官進校園,我是支持的。離開官場,他再無退休的可能,活到老,公益到老;更何況,他這樣的人多了,在政府與公益、權力與社會、官員與公民之間,多了潤滑與溝通,社會因此可以進步得更快些?!?/p>
“社會可以進步得更快些?!边@正是王振耀的理想,一直未改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