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jìn)繁體字的鄉(xiāng)村過去，月亮在方塊漢字里萌動童年的幸福。我喜歡用手中的鉛筆，描繪安靜素潔的月姑娘，美麗與唐詩宋詞同韻;我喜歡聽外婆講月姑娘的故事，故事帶我走進(jìn)一個嶄新的世界，花開左右，氣象萬千;我更喜歡一個人讀那柔柔的“疑是地上霜”，她是獨一無二的童話，扶我長大，要多可愛有多可愛。

從小，我就覺得那月亮是我們自家的湖，伸手，就能觸摸到她溫潤羞澀的美，只是，我不愿意弄臟她，更不愿意別人褻瀆她。在湖邊，年邁的外婆總愛慢慢地給我講述月姑娘的傳說，一個又一個，曼妙而動人。外婆一下一下地點著頭，說，當(dāng)月姑娘不在的時候，那群小小的星星，就以為世界是從這一刻才開始，于是就爭相表演。外婆說，你不洗澡，月姑娘就不喜歡，于是，我就乖乖地端水沖洗;外婆說，你欺負(fù)小朋友，月姑娘就瞧不起你，于是，我就很快和小伙伴友好相處;我生病不想吃藥，外婆說，月姑娘正瞅著你呢，她說要勇敢面對困難，于是，我就記住了勇敢，在以后的人生經(jīng)歷中，“勇敢”二字成了我破解難題的利器。每每有一點小小的進(jìn)步，或者一個善意的舉動，外婆就會給我一個甜蜜的吻。外婆贊許地點著頭，點著點著，就把自己彎成了下弦月。

外婆的故事，是鄉(xiāng)村嘴角流行的一出戲，沒有開頭，也沒有結(jié)局，可以展開想象的翅膀飛翔;那傳說浪漫且輝煌，猶賽那冉冉升起于梔子樹上的滿月，溫馨襲人，盡訴衷腸。而外婆自己的故事，她卻只字不提。我是后來從母親那里得知，當(dāng)年外公抽大煙抽干了家里的一切，就偷偷地把外婆賣了，外婆是被別人五花大綁押走的。外婆至死不從，受盡了折磨，七天七夜滴水不沾，眼看就要死了，對方自認(rèn)倒霉，就把外婆棄之荒野，外婆是被寒月喚醒的，她咬牙爬回到我母親的身邊，用血手搖醒母親和另外兩個姐姐，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但她們不敢做片刻停留，偷偷地逃逸，那是一個白月光鋪滿山崗的夜晚，她們四人相互攙扶，跌跌撞撞，背井離鄉(xiāng)，就連背后送行的狗叫也是那樣的青澀和蒼?！?/p>

我一直以為，白月光只存在瀲滟的唐詩宋詞之中，后來我常?？匆娡馄乓蝗嗽谠孪码p手合十，把一縷圓潤的月光攬在手心，讓一滴露珠，長久地站立在睫毛上，悄然綻放成一朵朵白。凝望眼前的白月光，我怎么也想不到，這瘦弱的軀體內(nèi)卻藏著一個高貴而堅強(qiáng)、執(zhí)著而勇敢的靈魂，洋溢著寧死不屈的英雄氣概。仿佛不遠(yuǎn)處的那只月亮鳥，誰又能體察這些自由的生靈為自己的自由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呢？外婆的故事從來不對外人講，外婆說她沒有故事，也沒有故鄉(xiāng)。與人為善、遇事不爭的外婆還說，月亮就是她的故鄉(xiāng);而我，就是她的小月亮，不比一棵樹低，不比一顆星暗，要唱你就唱吧，能飛多高你就飛多高吧。

于是，我就對著月亮唱，對著月亮跳，我想勾著月亮的臉，我想和月亮說上一句悄悄話。

有一次，外婆正在月下忙碌大哥的婚宴，她突然對我說：“月光如此溫暖，壞人也會回頭;只有我們自己擁有了純潔，才會發(fā)現(xiàn)鄰人的純潔。”我當(dāng)時就對月亮有了敬畏之感。我對外婆說，我愿做你的小月亮。而我在心里說，外婆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我要像外婆那樣，做一個純潔的人。后來我讀愛默生的一篇關(guān)于“美國哲人”的演講稿，記得其中一句話，“大自然對于精神上的影響，以時間來說是最先，以地方來說是最重要。”外婆帶著最先也最重要的虔誠、勇敢和善良，珍重歲月的忠告，珍重自然的美好，像小鳥一樣歡樂地祈禱，像河流一樣留戀著鄉(xiāng)村，像晚風(fēng)一樣托舉著月亮。外婆就是我的大自然，就是一本靜靜的書，被我慢慢地打開，慢慢地走進(jìn)。

月兒有疏有密，時隱時現(xiàn)，總也不知道它從何處來，將向何處去。外婆的祈禱，總帶著一絲神秘的色彩，覆蓋了原野，溫暖了無數(shù)個寒冷的夜晚，她會讓你找回丟失的耐心，返回精神的家園;外婆的目光，猶如月光下盛開的棉花，多了一份平靜安逸，還有一種看不見的宏大力量，成為鄉(xiāng)村的月亮;外婆住的地方，低矮而靈巧，質(zhì)樸中灑滿銀輝和童話，成為我的天堂;外婆的世界即使充斥著苦難、欺詐和失望，也會被她妙手裁剪，依然不失美麗。這是鄉(xiāng)村的杰作，這是歲月的宣言。每一個夜晚，清涼的風(fēng)兒，顫悠悠地把鄉(xiāng)村的豆燈搖曳，彈吹，似歌，似詩。風(fēng)月琳瑯，嬋娟四季。月光里有泥土鮮花瓜果氣息柔曼裊來，有靜靜的河流為萬物悄悄儲存水源，有如鳴環(huán)佩的八月惠風(fēng)蕩來，有賽處子玉肌的潔白月華輕涌，有甜美的愛情坐在彎彎的月亮船上肩并肩手拉著手，有下晚自習(xí)的學(xué)子一路唱著把酒問青天，還有外婆在月光下飛針走線自如，縫補(bǔ)白天的殘缺，領(lǐng)著我和小妹，唱兒歌，過家家，捉迷藏……月亮湖成了一架鋼琴，月光成了琴鍵，靈巧的風(fēng)中，流瀉出銀鈴叮咚的琴聲。

月下的世界，嬌柔，寫意，經(jīng)典，厚道，傾城的溫柔圍著我和我的童年，匿著無窮的歡樂，其甜美遠(yuǎn)勝過自由。

后來，外婆帶著她的一頭白發(fā)、一彎白月亮，無聲無息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將人生的滄桑丟進(jìn)了月亮湖，孕育出了一片片感情的樹葉，那樣濃綠和向上。外婆走了，沒有和外公合葬，一個人居住在祖墳最東北的位置，既清靜，又可以最早迎來月光和晨光，這恐怕是外婆她本人的意愿，也可能是后代子孫的有意安排——能讓她今后不受干擾地繼續(xù)講述月亮的故事。

月亮湖的水喂養(yǎng)了我強(qiáng)壯的體魄。過去童話般的倒影也悠蕩得深遠(yuǎn)了。只是，我不再自信，那月亮是我自家的湖了，她是無數(shù)人的情人。多年后，當(dāng)我?guī)е粋€名叫楊梅霜的女子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她踩著厚重的黃土，依著無邊的莊稼苗兒，秀發(fā)被晚風(fēng)不時頑皮地浮起，十分驚訝地對我說，這里的月亮就是絕美！她愿意和我共度人生風(fēng)雨，死后可以葬在這里，和外婆一道，夜里起來看看這么醉美的月！她悄悄地對我說：月亮不老，我們不散?？磥硭彩且粋€有故事的人，于是，我堅定地點點頭，像外婆一樣，不知不覺地，就把頭發(fā)點成了月白。

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芬芳過的月光，靜靜地把我凝望，使我清幽的心胸豁朗些許。原以為我會忘記外婆，誰知那月亮不老，把一點點懷念連同勇敢的心，送入我的懷抱。外婆的愛不老。愛人的愛歷久彌新。有了圓月之夜，才有了那種無法消彌的異鄉(xiāng)之感，才有了記憶外婆的空間。生命里最不舍的那一頁，總是藏得最深。當(dāng)我遇到挫折和不順的時候，總會想起快樂的外婆和她飛翔的童謠，“月光輕輕我織麻，你要問我是哪家？村東群子（我的小名）要穿衣，我用月線做成畫，畫卷裹著我的娃，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天涯……”想著外婆自編自演的兒歌，想起外婆平時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多銼出快鋸”，我的內(nèi)心也就像月亮一樣開始平靜、自然、頑強(qiáng)和徹悟。

在開滿鮮花的河岸上，總會有人重復(fù)我們走過的路。那掩在草叢中的路，爬滿了燦爛的月亮花，閃閃的，亮在故鄉(xiāng)小樓的窗口。那悠久悅耳的故事，仿佛歌聲一樣，重又泊進(jìn)小院孩子的心中。那歌，踏岸而起，綿綿不絕;不枯萎，不凋零，與明月一起熠熠生輝，奔向黎明。這時，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千千萬萬的祖輩，他們一生都在圍繞那枚皎月亮轉(zhuǎn)，離開了月亮就找不到方向;離開月亮，風(fēng)景就不再屬于他們;白發(fā)漸生皺紋深陷，病得不輕只說很好，勞累著，牽掛著，煩惱著，自由著，愛著與被愛著，走出一段路程，回頭一望，卻也生動著、美麗著;他們就像頭頂?shù)脑铝?，瀉盡自己的光輝，溫暖了黑暗的每個角落。世世代代，正是他們默默耕耘，不思回報，才使浩蕩的人類繁衍生息不枯。我努力地記著這些感覺，明白了這些也許要記住一生。

月華無邊。被月亮洗凈的天空，除了外表漂漂亮亮以外，就是內(nèi)心也干干凈凈。

月光輕涌，我知道那是月亮姑娘的歌聲飛逸，仿佛把我?guī)胩鹈赖膲糁?，引進(jìn)七彩的月亮故事里。我追逐著，歡樂地笑，很安靜，一個人享受著月亮的撫慰，平靜地等待天亮。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

牛合群

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棗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詩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日報》《詩刊》《作家文摘》《散文》《散文選刊》《散文詩》等報刊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