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弋 鏵
于秀和她的黑
■ 弋 鏵
初一一大早,于秀就起了床。昨晚鞭炮響了一宿,也不知什么時候斷斷續(xù)續(xù)地停了,她一直擔心院子里的黑,怕它被震耳欲聾的炮仗聲嚇到—前兩年它被嚇到過,好幾天才緩過來。她披了襖朝著黑的方向望去,黑在院子里踱著步。于秀這才放了心。輝朝里拱著,鼾聲如雷,昨晚的酒氣還在喉頭冒著,熏得一屋子的惡臭。
于秀拾掇好了老三,一身的新衣新褲新鞋,把臭小子往外推,叮囑了句:“給奶奶拜年,給磕個響頭哦!”老三從混沌中蒙眬地醒來,擦著眼角,扭在于秀的懷里:“只給我奶磕頭啊,不給別的奶磕了?。e的奶不親!不在咱家住,不給磕?。 庇谛阈ζ饋?,親了親老三到了冬天就皴了紅腫了的臉蛋:“好的,行,就只給咱自家的奶磕頭!”
老大老二早起了,老二也穿了新衣新褲新鞋,勁勁地跑到于秀身邊,和老三不知為什么,小鬧起來。老大低著頭,仍舊昨天的一身舊裝,手絞著,看不清表情。于秀使勁掰著腦袋瞅她,老大撅著嘴,不知又怎么慪了氣,也是一到冬天就皴了紅腫了的臉蛋,嘴角往下垮著,額上的白斑似乎又顯了些。
于秀有點不耐煩:“怎么就你不換衣服呢?就這樣臟臟舊舊地過年?你是大姐姐,都是個大姑娘了,懂點事成不?”
老二老三跳過來,扯弄他們的姐姐,老大發(fā)了脾氣,當了媽的面,狠勁地開始揍老二—她不敢揍老三,打老三生下起,她就知道老三這小子,是他們胡家全家的命根子!老二被打得呱呱亂叫,老三也湊熱鬧,踢他二姐兩腳。輝這當口醒了,惡狠狠地罵了句兇話,操起床腳的一只鞋子就朝三個孩子囫圇地掄過去,打得姐弟三個鼠竄而逃。
黑就是這時候進來的,看了看屋里狼狽的一切,輝嘴里不干不凈地罵罵咧咧著,又倒身睡去,一會兒重重的呼嚕聲就此起彼伏地響徹房間,弄得梁柱都要倒下來似的。黑默默地圍在于秀的身邊,聽她嘆了輕輕的一口氣。
于秀拍了拍黑,緩緩地掩了屋門,走到院子里。婆婆在廚房下著餃子,三個孩子一片亂騰騰地鬧。于秀蹲下來,對黑說:“看吧,不算兆頭不好的,每天都這樣,大過年的,也沒什么講究了。只要努力,總會好好的,對吧?”她跑到廂房那邊,拿出昨天找人家要的剩下的那些骨頭和肉渣,鋪開來,擺置給黑吃。黑馬上低了腦袋,津津有味地大塊朵頤。它的皮色特別亮,顯得毛色非常純黑,像上了釉的煤塊一樣。于秀撫了撫黑的毛發(fā),伸到黑厚厚的毛里面,能很快捂暖于秀凍了一冬天的雙手,隔著毛皮,還能摸到黑的骨架,甚至能觸到它咚咚的心跳。它已經(jīng)這樣壯碩了,出落得這么健康。有時候于秀也納悶,按理說,他們家是最急的,偏養(yǎng)出來三個孩子也比人家的彪悍,就是老揀人家剩菜剩渣的黑,也比別家的狗,結實,強壯。
于秀想一想,又覺得挺美的,嘴角就笑起來,偷偷從廚房拿了兩個婆婆只給老三備的肉餡餃子,在老三驚詫的目光里,塞到黑的嘴里去了。
最先是要給婆奶奶拜年。公公二十多年前歿了后,婆奶奶就離開了,所以一直是跟著二叔家過。
二叔家院子大,兩層的新樓,粉墻碧瓦,一地的炮仗屑,散出了昨夜的熱鬧和繁華。院子里停著一輛省城牌照的小車,三叔三嬸昨天趕回來的,還捎帶著二叔家的兒子兒媳也一并回家來了。
于秀家的三個已經(jīng)坐在婆奶奶的床頭了。這一陣倒規(guī)矩,互相也不打鬧了。于秀見婆奶奶的床頭放著三個拆了封的紅包,老大老二忙把各自嶄新的一張伍拾元的錢塞到于秀手里,老三活潑起來:“媽,媽,我要把壓歲錢給我奶!”他揮著一張也是伍拾元的錢往于秀臉邊腆著。
婆奶奶笑起來:“看,你奶可沒白疼你!”
于秀扶住婆奶奶:“您看您,每回還給他們錢!大過年的,應該是我們給您錢孝敬的!”
婆奶奶在床頭坐下,拉著于秀的手:“輝昨晚沒喝多吧?沒撒氣你吧?你把他三個的錢都收好了,回去再交給你婆婆!”于秀一一地應了。
黑本來一直跟在于秀身后,二叔家的那條小黃狗過來了,跟黑撒著歡,黑俯下身子,小黃在黑的身前身后粘著親著,兩個便玩到一塊兒了。于秀笑起來:“小黃現(xiàn)在和我們黑好著呢,兩個玩得多親!”
婆奶奶也點頭:“小狗喜歡咋呼,見誰都霸道,家里來個人,要吠個老半天。這算親著你們黑了。黑脾氣好,讓著小狗兒!”
于秀還是笑,看著黑由著小黃在它身上折騰來折騰去,于秀說:“黑就是隨我的性子,怎么都能過,怎么都能處!是吧,奶奶?”最后一句她說的聲量有些大,其實婆奶奶耳朵不聾,每句話都聽得清清瀝瀝的。
婆奶奶拽了于秀的手:“那是!滿街上誰不說我的孫媳婦好呢!”婆奶奶抽著一只空著的手,摸了凳子上的一只桔子遞給于秀:“今天不去廠子了?”
“要去的,昨天請了假,說晚點去,待會兒給二叔三叔拜了年,就走。”院子里又是一陣鬧,老大老三還有二叔的孫子,一起圍著院子里的畫屏追打老二,老二哭得臉又花了,鼻涕眼淚一臉的,新衣服上全是泥,仍舊委屈地竭盡全力地繞著畫屏,躲開這一眾的侵襲。
婆奶奶起了身:“不勸勸他們???這一早上的……”
于秀搖著腦袋:“不管他們,小孩子的官司,哪個攪得清?!”她勸住婆奶奶。
說話的當口,二嬸出來了,給于秀打了招呼,把壓歲錢都塞到三個孩子的荷包里。省城回來的三叔三嬸也起來了,三嬸散著頭發(fā),也給于秀問了好,順手把幾個紅包都塞到院子里玩瘋了的那幫孩子的兜里。婆奶奶仍舊掛念著錢,催促著于秀把孩子的壓歲錢趕快收起來,于秀起了身,看著院子里二嬸在下水道邊上吐著滿嘴白沫沫刷著牙,囁嚕了好一會兒,才趕緊地把那些紅包轉到自己口袋里。
婆奶奶悄悄地問:“給了多少???”
于秀把紅包都拆了,數(shù)了數(shù),告訴婆奶奶:“有一千整呢!”婆奶奶想了想,“嗯,還有我給老三的那五十呢。你都放好了!”停一停,又悄悄地道:“昨晚問你三叔了,今年過年他們兩口子要給你婆婆拜年,還會送一千塊的,年后小孩子開了學,你們也不那么急了?!?/p>
于秀笑起來:“怎么也是過,奶奶,您別操心我們了!”
婆奶奶撇撇嘴:“這滿大一家子,就你們家過得急,三個娃娃呢!小輝又不爭氣,重活干不了,輕活不能干!你姐今年給寄錢來了吧?”
于秀低低頭:“我婆婆說,我大姑姐也給寄了一千呢?!?/p>
婆奶奶仍舊拽著于秀的手不放:“哦,真挺好!你叔家姑家我都說過了,你們不用給那些小孩子壓歲錢,你們家那么急,不用這種表面的禮數(shù)了,沒人會怪罪你們的!這家子,真就你吃苦了!還有,我看老大的白癜風,又有些重了,帶她上省城看看吧?這姑娘一時半會兒都大了,知道臉面,別耽誤了她!老二聽說成績還是不大好,又得蹲一年?你看看,怎么就讀不進書呢!是不是真白費了錢在她身上哦,這小孩子,也真不知道用功?。窟€有你,最要命的就是你,一年到頭,沒個休息地干活兒,我摸著你的手,都糙得厲害?!?/p>
于秀想,婆奶奶耳朵好,可是眼睛卻不好使了。她的手一個冬天都凍著呢,腫得像個肉饅頭,前段暖和得發(fā)癢,硬是挑了膿,抹了煤油,連骨頭都露出來了。要是今年還在擠奶部,那出奶量怎么也完不成定額了。幸好干得那么久,老板看到她的成績,給升了品質部的質檢,一個月能多拿一百元不說,活兒到底輕了不少呢。
于秀張著臉朝那東房里望,看看沒什么動靜,就小了聲量:“奶奶,能給我三叔再說下不?讓小輝去省城幫幫他?你看這街上,過了十五,沒一個年輕人了,就小輝在晃著。他總不能這樣每天無所事事地耗著啊,跟姨娘嬸嬸地打一圈圈的小麻將?”
婆奶奶臉色就肅穆起來。這話題不是頭一次提過,幾乎每年都說道說道??扇迦龐鹉沁吺冀K沒有應承過。二叔二嬸的兒子媳婦能去,為什么小輝就不能去呢?
于秀緊緊嘴:“奶奶,地一直沒分下來,我們家?guī)讉€,還吃著我婆婆和我大姑姐兩個人的口糧,三個娃現(xiàn)在都恁大了,都長身體的時候……”
婆奶奶馬上應承了:“我再給你三叔說勸一下,不過,你也別太抱希望了,聽你三嬸的意思,小輝年歲大了,他們管不住,也沒法管?!?/p>
于秀高興起來,“行的,奶奶,您一說,他們準管往心里去的?!?/p>
三叔這時候過來了,見著于秀,打了招呼:“小輝還沒起???還說帶我們上地頭呢,給爺爺上炷香的?!?/p>
于秀忙起了身:“你們吃點早飯,稍后我?guī)銈內(nèi)グ伞_@會兒霧氣大,濕氣重,田里不好走。我們也要給爸去上香的,一會兒太陽出來了,一起去吧?!彼眠^一塑料包,遞給正好洗漱完畢的三嬸:“上回我嬸說特別好吃,我前段趕回娘家,特地讓我爸給包的。揀的全是最好的花生米,用最好的白糖慢慢碾著熬的?!?/p>
三嬸驚嘆了一下,趕緊收了:“我就隨口一說的,你看看你,還勞動你娘家爹呢,真不好意思啊!”
黑這時候也起了身,知道于秀要走了,一點也不睬小黃的亂叫和撒嬌,擺著尾跟在于秀身邊。
三叔嘆一下:“嗬,這狗長得可真好!可別讓人惦記著了?!?/p>
二叔也過來了:“這皮色就是好,越養(yǎng)越黑亮。這要在城里,怕要幾百塊吧?!?/p>
三嬸撇一下嘴:“二哥,你以為你弟弟是感嘆狗的品種好?他是看它肥壯的身子,想著怎么吃頓好狗肉煲呢!”
于秀哆嗦一下,黑也攀過來,有點聽懂三嬸話的感覺,使勁粘著于秀了。
下午的日頭很大,完全不像冬天的光景,有點春天回暖的感覺了。
街上的孩子挺多的,追著跑著鬧著打著瘋著。城里回來的年輕人開始左鄰右舍地串門子了,細窄的水泥路通得到地里,現(xiàn)在什么車都往街上過了,摩托,電動,小三輪,小轎車,小面包,往旁邊的泥土地里側一下,兩輛車都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剡^去。
四叔的家宴已經(jīng)快結束了,幾個叔幾個姑都在輪番說著小輝。菜早涼了,酒已經(jīng)五個瓶子都見了底。“你要不對你媳婦好點,我們幾個都看不過去了!”……“生這么多娃娃,這也是你自己的主意,現(xiàn)在兒女都一樣,你媽可以對你們家小子嬌慣著,你當?shù)?,可得對女兒好著點,她們都大了,開始長心了,你別做下將來你后悔的事情!”……“別說什么離家出走,你出走到哪里去?就想讓一家子擔心你,你多大歲數(shù)了?三個娃娃的爹了,該負責了,顧家了,你還有個老媽呢,守了這么多年的寡,你倒一走了之,你想氣死她?”……“別再動不動打于秀了,滿街上,誰不說于秀孝順?看看她對你奶奶,看看她對你媽!”……“也就于秀服你了,她的薪水卡不是你拿著的?她的每分錢不都是給你了?你知足吧!”……“知道你讀過幾年書,有點文化,買了個城里人的戶口,可是這兒還真就是你的家,你憑啥瞧不上人家?……”
街上的小媳婦已經(jīng)打完一場麻將,在那兒怎么也算不清賬,總是輸錢,讓桌子給贏去了,互相有點碎碎地指責。于秀開著她的小電動,來來回回地在街上慢慢地竄。
二叔家的兒媳婦叫住她:“秀姐,下班了?三個孩子在南邊連軍叔家耍著呢!”
于秀搖著頭,有點木木的:“我知道?!?/p>
四叔家的閨女也在旁邊:“秀姐,輝哥在我家呢。這一頓吃到現(xiàn)在還沒完呢!你別擔心了,他們長輩都在輪番說我輝哥呢,替你出氣!”
于秀輕輕地應一聲:“哦……”
婆奶奶也推著小車出來了,這車特別好,前端是個箱子一樣的凳子,走累了,就可以坐下休息,買了東西了,就可以放進箱子里—不知誰發(fā)明的,三叔上回說,可以申請專利了。婆奶奶在街上,一街的鄰居都和她打招呼,她輩分大,有些頭發(fā)花白的老頭還喚她“奶奶”呢!婆奶奶注意到了于秀:“你咋不回去呢?你婆婆一個人在廚房忙呢!”
于秀點點頭,有委屈的淚光:“奶奶,黑沒見著了……”
大家這會兒都著了急:“什么時候的事了?”有個小媳婦說:“晌午還看見它呢,從東頭跑到西頭?!彼匆娪谛銙煸谘劬锏臏I,沒敢說出下面的話:晌午她看見的黑,被幾個小孩子追著炸炮仗呢,唬得一愣一愣的。
于秀迫著她問:“后來呢,你見它往哪兒去了?”
小媳婦有點慌,撓撓腦袋,真想不起來黑往哪兒去了。
婆奶奶勸她:“再停停,拿不準它什么時候自個兒就回去了,它也跟了你三年多了,怎么會找不著家門的?”
于秀就流了淚下來了:“就是這樣說啊。哪回我一下班,它不就撒著歡地跑來接我了?它那么聰明,怎么會自個兒跑去逛著不回了呢?”
有個在北京打工的小媳婦取笑了句:“呵,是不是找女朋友去了?”街上的人都把眼神往她那兒狠狠地遞了遞。她才嫁過來,不知道于秀的黑已經(jīng)養(yǎng)了三年多了,和于秀是什么感情,哪里能用這種口氣調(diào)笑于秀的黑呢?
輝不知又踅到哪家溜達去了。十歲的時候,家里給他在縣城買了城里的戶口,以為他終究會出息到往城里發(fā)展,然而,轉了一圈,到結婚生崽的年齡,他仍舊回來了。結了婚,頭一個女兒,再一個又是閨女,這就把他的劣性給撩撥起來了:他可不能輸給任何人。公公早歿了,就他一棵獨苗,婆婆守了這么久的寡,也就為了他這棵苗。一咬牙,于秀又懷了雙胞胎,托人照出來,仍舊兩個女崽,都六個月大了,硬是活生生地引產(chǎn)下來。于秀痛得連死的心都有了,而這個死胡輝,一點也沒往心里疼她,喝了酒,生了氣,對她豎著拳頭叫喚著:“你就是生八個十個,不見著男娃娃,你肚子也別想休息!”不是踹她,就是跺那兩個閨女。直到生了這個老三,終于這黑暗的日子才見著了一絲亮光。
于秀沒多少喜悅了,折騰了四個才生下的這個命根子,完全泛不起她的一點驕傲和歡欣。她有的只是倦怠和厭煩,對這小子的所謂母愛,連帶對兩個閨女的母愛,也慢慢地早消蝕了。她覺得自己真不在乎他們,小子有他奶奶當寶貝養(yǎng)著了,屋里就那么點糧食和葷腥,全給老三了,那兩個閨女,從來只有揀邊兒的命。開頭她也難受,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疼了這個,那個就短了。而且,這種日子連偏愛的心都早沒了。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個永遠寡著一張臉的婆婆,那個從沒疼她愛過她的丈夫,家的破,屋的敗,全指著她一個人在奶廠里永遠不得休息的活計。輝?怎么可能沒指望過,原來他是她的天,她以為他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男人,他是讀完高中了的,他是在縣城做過買賣的,他還懂電腦,甚至還懂汽車維修!但能怎么樣?他滿肚子的乾坤,卻被這個世界小瞧。城里人,城里人的戶口,卻安不了個城里的家,找不下個城里安穩(wěn)自在的營生。她的輝,怎么可能去當保安?當包裝?當搬運?當生產(chǎn)線上被組長守著罵著的小工?他喝酒,他吸煙,他煩了就揍她踢她。因為她笨,因為她見識短,因為她竟然從沒出過縣城,因為她生了那么多才逢著個小子。
“媽,黑一點影子也沒有了……”三個孩子在守著堂屋的電視看節(jié)目。于秀踱到婆婆的房里,婆婆房里也有一臺電視,是四叔前兩年換新電視時送給他們的。最近一直不好使了,影像一直模模糊糊的,但聲音還聽得特別清亮。
婆婆略嘆一口氣:“這會兒,也不知還有沒有個它了……”
于秀緊張起來:“不該吧,大年初一的,沒誰這么缺德吧?”
婆婆說:“開始以為被炮仗嚇到了,可到現(xiàn)在還沒回……”停一停,咬了咬嘴:“什么大年初一的,除了規(guī)矩人,誰還在意大年初一還是十五的?”
于秀的心就疼起來,痛得有點扭著心筋的翻江倒海了。
婆婆瞪她一眼:“我們可得講規(guī)矩,大年下的,你一個媳婦家的,可千萬別落淚?。№サ姑故露紩l(fā)的!別觸霉頭了!……”
于秀忙抬了眼睛,朝破舊的天花板去翻眼眶。
門簾掀一下,抬腳進來的是三叔三嬸,于秀忙低了眼睛,趕緊打了招呼。
說了點零碎的閑話,話頭便轉到黑身上,三叔笑一笑:“我說的,那么壯實的一條狗,可能被人捉了燉了……”于秀哆嗦了一下。
三嬸悄悄地踢一下三叔的腳,問于秀:“跟了你家好幾年了吧?去年不就是它?不過沒今年長得高壯!”
于秀說:“是的,有三年多了,那年過完八月半給抱回來的。開始怎么都認生,喂了它半個月才跟我熟的,它多聰明啊……”
婆婆說:“它可真聰明,不像前一條狗,不記人的,見誰咬誰,都賠了鄉(xiāng)里鄉(xiāng)坊的幾次疫苗針了……”
于秀輕輕地:“阿胖也就跟我親……”阿胖估計是前一條狗的狗名。
婆婆斜著眼看一下于秀:“養(yǎng)孩子倒不上心,就會養(yǎng)狗?!”
三嬸忙岔了句:“那個,原來的那條呢?”
于秀低了頭,用腳尖使勁地蹭著地面,地面的土也被她揚起來了。
婆婆說:“給人下了藥,早煮了吃了……”
于秀仍低著頭,聲音嗡嗡的:“黑可聰明了,我加薪水的那次,它撒著歡過來接的我,它看見我笑,它也笑。真的,黑真會笑的!還有我當上質檢后,也是它,跑到街口來接的我。我給它說,黑,你看吧,我終于當質檢了。黑就跳起來,仰著整個身子趴到我身上,特別高興呢!黑那樣子……”
婆婆沖三叔三嬸冷笑起來:“我們家這傻媳婦,一天到晚都是怪話?!?/p>
三叔沒什么事干,在一邊看著那人影重重的電視,三嬸搭了腔:“加薪水了,當質檢了?真干得不錯呢!你那么勤快,那么聰明,黑可不替你高興嘛!”
這滿家子里,沒人為于秀的加薪和當上質檢自豪過,沒人注意過她的薪水多了一百元,沒人留心過她已經(jīng)是個負責奶品質量的技師了。誰會記得她?土墻上貼了五幅老三在幼兒園的“好孩子”獎狀,掛著好幾張輝在縣城里青蔥歲月的照片,還有嫁到鄰省的大姑姐的一家子,公公和婆婆的合影。他們最在意的是,輝的出息,老三的成長,婆婆的健康……再往大了說去,二叔家今年的村長之座能否穩(wěn)穩(wěn)當當,三叔家在省城的生意是否蒸蒸日上?四叔家兒子的婚姻,大姑家女婿在市里買的那套房,小姑家女兒大學畢業(yè)后的去向……哪一件都比得過于秀的生計,哪一件都是上得了桌面能說道的大事。于秀最重要的事,那個兩年才能加上一百的月薪,要多少出勤才能爭取到?那個奶品質檢的崗位,要在老板多少親戚順風順水職位的刀山火海里才能猴子取栗般地得到?
三嬸的一點體貼的疼惜讓于秀感受到了,到底這種客套也多少暖著了于秀的心。她注意到三嬸換的一雙厚厚的毛線鞋:“給奶奶織的。奶奶當時說鞋口太小,套不進去。媽說奶奶可能留給三嬸的,知道三嬸來家里,特別怕冷,我們這邊沒有暖氣!”
三嬸有點不好意思,套著毛線鞋的腳往里縮了縮:“你的手真巧!做得真好呢,特別暖和!”
于秀笑起來,“也沒有,就是特別花功夫,在班上,中午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趕緊地吃了飯,趕緊地戳兩針?;貋砘旧蠜]什么時間弄了,手凍得不行,有時候端點東西都費勁,別說拿針了,就是有黑這點好,它老偎過來,我就把手放進它的毛里,它的毛真長,暖暖和和的……”本來挺高興的,想給三嬸說道怎么做毛線鞋的,又繞到黑那里了,于秀的胸口便堵起來,說不下去了。
三叔嗑著瓜子,仍舊朝著人影模糊的電視里看,好像是一部當代都市言情劇,有個窮屌絲愛上了個白富美,窮屌絲暗暗叫著勁:“什么事,只要去努力,總能慢慢成功的!”
于秀忙接了話:“是的,三叔,這話最有道理了,對吧?我一直就這樣想的,只要去努力,什么事都能慢慢成功的!”
三叔笑起來,點點頭。
三嬸揚起嘴角,意味深長地問于秀:“你屬什么的?多大了?”
于秀說:“這過了年,都四十一了。”
三嬸驚一下:“哦喲,你都有四十了?”她又踢一下三叔,“于秀哪像這個年齡啊!我一直以為你才三十呢!”
婆婆插過來:“嘿,你看你三嬸把你夸的,老大都十五了呢?!?/p>
又待了會兒,三叔三嬸告了別,把婆奶奶告訴于秀過的一千元錢硬塞給了婆婆,婆婆倒是死活不要,因為有婆奶奶在,她輪不著收這種錢。但拗不過三叔三嬸,仍舊接了。于秀就把三叔三嬸送到大門外。
街上的路燈只亮了零星的幾盞,三嬸挎著三叔,慢慢地回了。
這年下,夜里不冷,連風都沒有。要是在往年,風送過來,站在門口目送著遠去來客的于秀,可能會聽到這些話:“于秀仔細看,其實真漂亮!可惜了的,四十年歲的人了,連縣城都沒出去過。要像別的打工妹一般,出去見了世面,早被那些小伙子們盯上了,哪里會像現(xiàn)在,把個窩囊的小輝,還真當個神般地供著?”或者三嬸還會說:“這么苦也能挨過來?從來沒見她休息過,一家子全在她做活干力氣活兒掙點錢,也沒什么抱怨,到底還存著夢想,說什么只要努力,就能慢慢成功的?你是說這算她單純呢還算是傻呢?……”于秀什么也沒聽到,她就隱隱地聽見遠處的幾聲狗吠,又勾動了她念想黑的心,心一直痛痛的,到底怕觸了霉頭,犯了忌,沒敢流下眼淚來。
初二是走姥姥家的日子,初三大姑家請客,初四小叔家也待客,聽說還在縣城包了KTV房,一家子有二十多口人都過去熱鬧了。于秀哪兒也沒能去,除去走娘家回去吃了頓晚飯,匆匆忙忙地蹭了點孩子的紅包,這大年下的幾天,跟往常一樣,仍舊按鐘點上下班,騎著小電動奔馳在人來人往的縣級路上,然后默默地回來,守著那燈火昏黃的廚房,幫婆婆做點晚飯,再然后,守在堂屋里,要不織幅十字繡,要不串點珍珠包,總有人收了,會拿到集市上換點錢花。
婆婆豎著耳朵:“門得鎖好了。黑這會兒不在了,總覺得不安生,這小電動你晚上還是推回自家房里,省得有人惦記著?!?/p>
于秀癡癡地停下手中的活計,她的手仍舊凍裂得厲害,開春后得好久才能復原,也不知怎么使上的勁,那么精細的一幅馬奔圖十字繡,竟然快要完工了?!八遣皇潜慌谡虈樦耍愕侥睦锶チ四??”
婆婆撇嘴道:“它要真嚇著了,這兩天早回了。這可定定的了:它早不在了……”
于秀突然覺得眼前模糊起來。
婆婆煩了:“大年下的,你可真別鬧!平常也沒見你那么感性的……不是我嚇唬你,又不是拜神祭祖的,哪有大正月里掉淚的?”
于秀咬著嘴忍住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因為沒有了黑而想流淚?可是她是真想它。
三嬸有一次說,她從來不養(yǎng)小動物,從來也不養(yǎng)植物,她就怕和它們處出了感情,萬一沒了,她過不去那個勁兒。
那會兒她覺得三嬸真是個城里人,連想法都嬌慣得那么弱弱的。像街上,哪家不年年養(yǎng)些什么狗啊,貓的,雞啊,鵝的?要不死了跑了,要不自己殺了燉了,畜牲總是畜牲,再冷的天,也沒讓它們進過屋子,再富的時光,也沒甩給它們自己盤子里的肉。也不是一次兩次養(yǎng)狗了,狗在鄉(xiāng)間,就是看房的,養(yǎng)壯的狗,會被那些二流子盯上,成了人家桌上的佳肴。可是像黑皮毛那么好的,也許真像二叔說的,人家看上了黑的外形,當了城里人家的寵物。
這樣想想,也算好的。黑到底有了個歸宿。
努努力,總是好的。就像于秀常給黑嘮叨的,黑倒是真聽進去了。它甫一進門的時候,還不是一條不起眼的看門狗?上進了三年,毛色到底跟別的狗不一樣,真那么出趟的。
于秀又低了腦袋,緊趕著自己手上的活計。老大的白癜風,老二的不成氣,老三將來還要蓋房子娶媳婦呢,輝夏天跑縣城做小買賣白丟了的那四千元錢,婆婆的糖尿病……可是日子總會好起來的,好像婆奶奶,當初養(yǎng)了五個兒子兩個女,誰知道當年那么艱難的拉扯,哪里想得到現(xiàn)在的福蔭呢?滿街上都說婆奶奶的命好著呢。
輝又喝多了,二叔家的兒子過來叫于秀幫忙去攙輝。婆婆有點擔心,婆婆說:“你們把他弄回來就行了,別讓他看見于秀了……”婆婆沒多說,拿眼有點可憐地看看于秀,怕兒子發(fā)了瘋,又打于秀。
就是這點憐惜讓于秀有了勇氣,她咄咄咄地跑出了家門。
二叔家堂屋里一屋子的臭氣,房門大開著,輝跪在地下,嘴里嗚哩嗚嚕的,旁邊的親戚們都忙成一團。
于秀怕他趴在瓷磚地上受了涼,想拉他起來,但哪里扯得動?輝的身邊全是他嘔出的穢物。二嬸一邊打掃著,一邊說:“這已經(jīng)吐了三趟了,怕喝出毛病來,怎么也得拖去上診所打一針了?!?/p>
于秀忙跑過去拉扯二嬸的掃帚,二嬸放了手,索性讓于秀去弄那些穢物。
幾個小孩子瞪了眼在旁邊看,慢慢地靠近,輕輕地碰他,哈哈笑一場,然后再靠近些,又碰他,這回比上回長了點力氣,輝囫圇著罵了一句,小孩子們跑開,又哈哈笑一場。
于秀一邊清理,一邊著急:“要不把他弄診所吧?”
二叔三叔都過來了,還有幾個堂叔,把一個帶篷的小三輪停在院子里了準備拉輝上去。那些小孩子又過來了,這回弄得輝有點重,輝立刻挺起來,嘴里罵了句,一腳就揚出去了。于秀就是這時候逢到的,她剛好想擋小孩子,不想被自己的丈夫一下踢了個十米遠,鼻子流出東西來,一抹,腥腥的。
二嬸三嬸都叫道:“你怎么下那么重的腳?你看你把秀弄的?”
于秀還在掛著二嬸堂屋的那些穢物,怕愛干凈的二嬸以后老嘮叨這事,爬起來想再去打掃打掃。三嬸在旁邊嘆一句:“你看,輝這么大的人了,真要往我們那里去,這樣個處相,誰能管得住他?”于秀的心往下沉去,知道輝這次又沒可能往三叔的公司去了,失望的心像鼻子里涌出的那團東西,不知是凍出的鼻涕還是輝下手重出來的血液?一直汩汩地不停。
院子里二嬸家的小黃就叫起來了,汪汪汪的,像吃了藥一樣,不停地吠著。于秀呆了一下,爬起身,一下子奪門出去了。
她一直跑一直跑,天早黑了,街上的燈也沒亮,總閘在二叔家院子里,他不想開就不給開。她仍舊一直跑一直跑,跑過了自己家,跑過了那個小池塘,跑過了蘋果園,然后是還沒開種的大片的玉米地。水泥路沒了,她踅了方向,往土路上跑,跑了一陣子,又往西邊的田間小徑上去,影影綽綽的,是拱起的墳,還有,還有兩三點磷光。
她奔過去,跑到自己的地里,那三株小槭樹圍住的墳,是自己從未謀面的公公的處地。她撲上去,就著上面的土,上面的殘香,上面的炮仗屑,上面多少年拜祭積下來的煙火,兜頭兜臉地大哭起來。是的,婆婆說,本來命就不好,大年下的,除了拜宗祭祖,斷不能落淚的。這個鬼魅的地方,這個寒冷的地方,這個黑漆漆的地方,這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理的地方,才能存下她的淚,才能讓她肆意嚎啕大哭一趟。
她嫁的這門婚姻,她生的臉面五官漂亮卻有星白斑駁皮膚的大閨女,她生的連“春曉”都背不流利的二女兒,她每個月要花五百塊錢治病的婆婆,她整天胸有大志無所事事的丈夫,她從未出過縣城的這四十一年的光景……
夜很深了,于秀終于哭累了,趴在墳頭上,這會兒才覺得夜里的冷和寒。沒人來找過她,也許找了,也沒誰會想到她大年下的夜里會在這里祭祖哭嚎。她停下來,聽到過幾聲狗吠,遠遠的,她起了身。
靜一靜,看看周邊,鄰家的田頭也疏落地豎著些墳塋。夜里,突然覺得一絲浸入脊骨的寒涼和駭怕。
狗的吠聲越來越近了,她歪著頭,匆匆地想離去,但好似被鬼媚住了,她邁不開步子。她直視著前方,那兒有個黑黑的小小的影子站在田頭。她激靈了一下,輕輕地喚了聲:“黑!”好像那個黑影朝她真就動了動。
她咬咬嘴唇,當頭沒有月亮,灰蒙蒙的天,只零散的幾顆星星?!昂?!”她又叫了聲,她聽見了一聲低低的犬吠,那是她三年多來熟悉的聲音,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聲音。她笑起來,她知道它也是會微笑的,然后她微笑地迎著它,她徑直朝它走去了……
(特約編輯王 往)